9

　　午夜前夕，傳來一陣煙火爆裂聲。砰然的巨大響聲震醒了弗雷迪，令他的手肘重重地擊在塑膠地板上。在暗自咒罵幾句後，他的心卻依然無法抑制地狂跳。在短短一瞬之內，他突然難以辨明身在何處——他似乎身處於任何一座城市任意樓層的隨機房間。
　　他才剛睡了一小會兒，這時只能坐起來揉揉眼。煙火的響聲仍在外面迴盪。他伸手拿過一包菸，想在褲子口袋裡拿出一個打火機，卻只找到滿滿一大把硬幣。於是他從床上起來，走向爐邊，從窗檯上拿起一包火柴，透過紗窗往外看，藍色和綠色的火光正紛紛落在基督教教堂的塔尖上。
　　煙的味道不錯。同時他注意到，自己的手又開始顫抖了。
　　他拿起一份報紙，掃了眼日期。今天是11月的第一天，距國殤紀念日[1]還有十天。這時，另一枚煙火猛衝向天空，又把他嚇了一跳。
　　「別害怕，小傢伙。」他對那隻鳥兒說道，「很快就會結束了。」說著，他拿過一條手巾蓋住了籠子。
　　他站在床邊注視著蜜西起伏的胸脯。她熟睡著，仰面躺在床上，雙手枕在頭下，發出柔軟的呼吸聲。他開始仔細端詳她的臉龐：額上縱橫交錯著的皺紋宛若一條條小徑，而他彷彿可以追溯著每一道皺紋，逆流而上，找出一切本該不同於現在的結局。他知道她也對此瞭然於心。
　　此刻她的潛意識正喧響著，通過她甩動頭髮的樣子，以及她皺眉時懸在額前的手表現出來。她生來長著一張精通世事的面孔，就好像她早已知道生活中會發生的全部故事，因此絕少有驚喜。此時此刻，她依然美麗，也將永遠美麗，縱然她的青春已逝。那些光彩熠熠的少年之夢已在這片熟悉的低沉天幕下被玷汙。他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了解自己故事的結尾：在那裡，沒有王子，只有一個受傷的士兵。他的胸口只有一個空洞，而不是一顆心。
　　「但只要你願意，我會一直照顧你的。」士兵低聲道。
　　蜜西翻過身來，伸了個懶腰：「怎麼了，你還好嗎？」
　　「沒事，我只是睡不著。想出去一下。」他一邊說一邊繫上褲子。
　　「你要去哪裡？」她問。
　　「去外面逛逛，」他把香菸在菸灰缸裡掐滅，「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外面有人在放煙火，可能是些小孩子吧。」
　　「我跟你一起去。」她說。
　　他蹲下來，藉著取暖器的光找鞋子，這時，她的睡衣堆疊在他身旁的地板上。在她穿毛衣時激起的一陣靜電火花中，他不小心看到了她赤裸著身體的樣子。他不禁一直注視著她，直到她穿好那件他掛在床邊的灰色毛衣和深藍色的休閒褲。
　　蜜西咳嗽了一聲，弗雷迪站起來，繼續扣他的襯衫。
　　「別再盯著我看了。」她微笑著塗著口紅，「你臉紅了哦，弗雷迪·德雷克。別不承認，你就是。好了，現在我們可以走了。把剩下的酒一起帶出來，小心點，別發出聲音。」
　　她拿起外套和手電筒朝門口走去。弗雷迪拿起白蘭地，跟著她一起走進黑暗中。他忽然感到身心俱疲。
　　濛濛細雨從11月的天空落下，他們坐在屋頂上，像兩個孩子似的緊緊縮成一團，輪流喝著白蘭地。通過酒瓶的傳遞，他似乎能將心中的話也一併傳達給她，同時用自己的體溫為她取暖。在熟悉的東方天幕下，豎著一連串不規則的屋頂與煙囪，不時打斷那呼嘯旋轉的風。一枚煙火射入夜空然後炸開，落下白色的星星點點。
　　「所有人都他媽在睡覺！」這聲孤零零的呼喊迴盪在磚牆中。弗雷迪扣上外衣，想要遮掩住內心的激盪。蜜西靠在他身上。她聞起來很香。
　　「在打仗的時候我來過這裡。這件事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弗雷迪。那時候這裡真的很美。聽起來是不是很瘋狂？到處都是火，就像太陽從遠處的碼頭升起，然後燃盡了一切。當風向合適時，你可以聞到糖燃燒的氣味，有一次甚至是起司的味道。在我頭頂，飛機會巧妙地閃開那些交錯的燈光，還有不間斷的槍響。我告訴你，弗雷迪，那景象簡直是電影場景和聖誕節的大雜燴。有一次我和我朋友珍妮一起坐在這裡，這簡直像是在考驗我們的信仰——這話是她說的，我們在垮塌的信仰上喝得爛醉如泥，完全沒有理智可言，真的，但我們卻活了下來，如此鮮血淋漓地活了下來。那讓我覺得自己的運氣還不錯，就像我曾夢想成真的那些時刻一樣。一切都再清楚不過，我被拯救了。我從未感受過那樣的激動，儘管並沒有什麼切實的東西觸動我，並沒有……或許就像珍妮以前說的那樣，我是隻九條命的貓。」
　　「這裡還有別的人活下來嗎？」德雷克問道。
　　「我不知道，」蜜西說，「往好處想，可能有那麼一對情侶逃走了。」她笑了起來，同時，他看著她，彷彿自己又變成了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困惑與渴望一起從他的下半身蔓延進他的心房。
　　「那天我在，你知道的，那天晚上。」蜜西柔聲說道。
　　「哪天？你在說什麼？」
　　「那天在巴黎咖啡館，就是轟炸的那天晚上。」
　　「天啊，蜜西……」
　　「那天我在跳舞，離樂隊遠遠地跳，這對我來說已經夠奇怪的了。還有那天樂隊正在演奏著『哦，約翰尼！哦，約翰尼！你怎會知曉愛！哦，約翰尼！哦，約翰尼！天堂在上！』然後它就突然銷聲匿跡。一切都慢了下來，你知道我的意思嗎？只剩下那些微笑的面孔，模模糊糊的動作與靜止。再接下來是一道藍色的閃光……這就是我所記得的全部。
　　「那是一種非常完美的藍色。等到我在樓梯上醒來時，有一具屍體壓在我身上，我看到樂譜像飄落的雪花一樣紛飛，玻璃碎片像星星一樣閃閃發亮。然後人們開始尖叫，到處都是殘肢斷臂。有個女人茫然地徘徊在原地，還在唱著『哦，約翰尼！哦，約翰尼！』不過我只是頭被撞了一下，所以我還得想辦法幫幫別人。我的衣服破了，我就扯下布條做止血帶，還用香檳幫人們消毒傷口。我常常在想那一刻那些人們會想些什麼，他們躺在那裡一邊等死，一邊還要聽著香檳瓶塞彈出的聲音。這簡直不像是真實發生的事，不是嗎？甚至在那時我都沒有哭過，弗雷迪，至今也沒有。連珍妮都覺得我是一頭無情的老牛。但我認為一個人不應該總為別人而流淚，我的眼淚已經在戰前流光了。炸彈震穿了我的耳膜，所以我有一點聾，就是這樣。等我老了也不會覺得這是什麼大事了，對嗎？」
　　「到我這裡來。」弗雷迪張開雙臂環住了她。
　　「不，我不需要這個，我很好。」她推開了他，「既然你已經回來了，你就必須得習慣。在這裡幾乎每個人都有一個類似的故事，剛才的只不過是我的一個故事而已。」
　　又一枚煙火尖叫著刺破寒冷的夜空。
　　「噢，看！希望這朵煙火是藍色的。我還是比較喜歡藍色！」
　　煙火炸開、燃燒。落下紅與綠的星雨。
　　「要是藍色的該多好。」
　　「也許下一個就是了。」他說。但是沒有下一個了。人群散盡，倫敦的天空復歸於寂靜。
　　「起碼我們都還活著，不是嗎？」蜜西說道，「而且比起之前，我們現在都有點不同了，對嗎？」
　　他很想告訴她，他現在也已經變得很不同。他希望她能接受這種變化，並且告訴他，他不是一個壞人，一切只是戰爭對人的摧殘而已。但他什麼都沒說，只是點了一根菸遞給她。她吸了一口，一滴淚水滴落在他的手背。
　　「別看我，」她說著背過身去，「請不要看著我。」
　　弗雷迪照做了，轉頭看向煙囪和教堂的白色尖頂，還有那些屋頂。他的視線伸向拉著窗簾的臥室以及溫暖室內的人們，還有遠方的星星以及城市天際線處高低不同的罅隙。這就是他生活的地方，他甚至已不記得這裡原本有什麼，或是應該有什麼。而他的生活也是這樣，他心想。
　　他們在一種安靜得怪異的氣氛中回到了她的屋子。煙火爆裂的聲音彷彿仍在他們耳畔。蜜西彎腰打開取暖爐，他們面對面坐在橙色的輝光中。突然襲來的暖意使他們凍僵的臉開始發紅。他們都是如此孤獨，起碼他們的身體是。
　　弗雷迪把她帶到床邊，開始吻她。她俯身關掉了燈。這樣她才有安全感。他在黑暗中褪去衣褲，而她開始小心翼翼地觸碰他，就好像她什麼也看不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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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英國為紀念1918年11月11日簽訂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停戰協定而確立的紀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