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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是場孤獨的重逢 by 莎拉·韋曼
2020-1-4 20:18
他們趕在傾盆大雨落下前抵達蜜西租住的寓所。此時,雨前的第一聲驚雷正迴盪在街道上,她拉著他的手,帶他通過狹窄的樓梯悄聲走上二樓。「可別讓卡吉恩小姐發現,免得她又像上禮拜那樣大驚小怪地鬧一回。」
「上個禮拜怎麼了?」弗雷迪假裝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但蜜西沒回答他,只是說:「我會跟她說你是我弟弟。」然而,「弟弟」這個詞令他有幾分惱怒。
她開門,用手勢示意他安靜。她一隻手接過他脫下的鞋,把它們放在一本舊《廣播時代》雜誌上,另一隻手把他的外套掛在門背後。
「就當在你自己家一樣。」蜜西悄聲對他說。
屋子裡只有一張單人床和一把椅子,於是他坐在椅子上。她點燃了窗邊的取暖爐,屋子很快便暖和起來。她在水龍頭下接了一壺水開始燒,順便洗了洗手,然後摘下耳環。這些動作在他面前如舞蹈般一氣呵成。她似乎對和一個男人單獨待在房間裡的情形很熟悉。同時,她對自己緊實臀部的運動也依舊拿捏到位。這突然使他感到一陣嫉妒,即使他們之間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
「我們先換個位置。」她從他身前擠過,走到衣櫃旁邊。
她說她要換衣服,讓他先別回頭。於是他轉過身去,檢視著她的日常物品,將她的生活盡收眼底:鋼架床的床頭擺放著一個相框,裡面有一張克拉克·蓋博[1]器宇軒昂的照片,很顯然,她喜歡看著這個男明星的臉迎接新的一天;床旁邊立著一個小書架,不過上面沒有書,而是放著一些鞋子、一臺飛利浦手提式收音機和一疊《音樂人》週刊;床頭的桌上擺著一大瓶香水,一隻菸灰缸和一盞閱讀燈;桌下有一個熱水壺、一雙厚襪子和一個已經打開但又蓋上了的巴特利梨罐頭。這一切似乎都昭示著這是一個沒有丈夫也沒有孩子的單身女子的生活。
「跟我說說話吧,弗雷迪,你坐著一動不動感覺蠻奇怪的。」
「我覺得還好。」
「那好吧。」
「那隻鳥叫什麼名字?」他指著一個鳥籠,輕輕問道。
「它叫小傢伙。」
「嘿,小傢伙。」弗雷迪咂舌逗引它。
「不過它不會唱歌。」
「它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啊,突然有一天它就不唱了,也沒通知我原因。」
弗雷迪看向那隻靠在鏡子上蜷縮著的小鳥,它的籠子相當大而華麗,看上去像是給鳳冠鸚鵡而不是一隻小紅雀準備的鳥籠。籠子裡面還有一個用黃色塑膠製成的漂亮金絲雀模型,相比之下,小傢伙緋紅中摻雜棕色的羽毛便顯得有幾分粗糙暗淡。
「好了,看來你的另一隻鳥也是啞巴。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弗雷迪說道。
蜜西穿著一件綠色居家裙走了過來。此時,壺中的水燒開了,發出尖銳的鳴叫聲。「你這小笨蛋。」她揉亂了他的頭髮。他彎下腰把箱子拖過來打開,然後取出一瓶白蘭地。
「我一直省著它沒喝。」
「為什麼呢?」
「我在等一個好日子。」
「那麼,我們可以把今天變成一個非比尋常的好日子,」她拿起爐子上的水壺,並遞給他一個骨柄開瓶器,「你看上去蠻高興的。」
她從掛鉤上取下兩個杯子,放在床和扶手椅中間的茶几上。然後他打開白蘭地,倒進杯子裡。
「敬我們兩個人。」她說道。
他覺得這句祝詞美妙得無與倫比。
蜜西拉上窗簾,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在燈泡的刺目強光之下,她掛在一旁的那件半新衣裳把窗簾襯得又舊又粗糙。但這一切都被這個「好日子」的光輝籠罩了,也包括她自己在內。她看了一眼弗雷迪,他已經在她床上打起了瞌睡。
她剛剛問過他晚餐想吃什麼,他說他想要一點驚喜。於是她從爐子旁邊的櫥櫃裡取出一個生雞蛋,她把它舉到他面前,說:「還記得前陣子這玩意兒貴得像金沙一樣嗎?」他們雙雙大笑起來。他們有太多的話可說了,反而突然不知該從何說起。那些戰時的夜晚,她做過這樣和那樣的事,還有許多其他的事,她為此感到深深的羞愧。和再次見到珍妮時的心情一樣,那些事依舊在影響著她。
她把手按在胃部,這種感覺從未真正消失,不是嗎?它蟄伏於黑暗中,只有耀眼的光芒才能將其揭露。而那個像小孩似的在那裡打瞌睡的人,他就是這道光。蜜西停下手邊準備晚餐的工作,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大杯白蘭地。
她不記得是誰先提起了防空洞,她自己還是珍妮,但那都一樣,她們一樣糟糕,就像兩個壞孩子一樣互相挑唆。
在她們踏足那個地方之前,它早已經惡名昭彰。這點她們當然無法完全忽視。這是獨屬於她們的祕密,從沒被其他朋友知道過。就像那種關於傳染性惡病的知識一樣,她們把這件事謹記於心,從不表露。
防空洞開放後的第一週,一切都混亂而無序,甚至在警報撤銷前,數千人就已經在交易所外排起了隊。她和珍妮手拉著手沉默地通過大門。待在這裡的其他人有的在閒聊,有的在玩耍,有的一家幾口人擠在前面。但她和珍妮卻一言不發,因為她們知道自己即將要進入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她們跌跌撞撞地從旋轉扶梯走進另一間地下室,那裡空氣的味道十分難聞——夾雜著腐爛的蔬果和各種人的體臭味。
帶孩子的父母和老人們留在被火炬照亮的地方,在那裡是一片歡歌笑語。而另一些人則會鼓起勇氣走向那個黑洞深處。在那個地方,一切匿名,金錢至上。那就是她和珍妮曾去過的地方。她們走向毫無保障的黑暗深處,同時也是在走向一種罕見的自由,走向一種無處不在的、強制性的恐慌。
她們總能通過空氣中香水和古龍水的濃郁程度判斷出是否已抵達目的地。蜜西緊張得膝蓋發軟。因此,在每次她出來之前都必須先清空自己,否則她無法使自己相信在那裡都會發生什麼事。
沒有人說話,她都不知道珍妮是否還在身邊。但你能感受到呼吸與腳步聲,在身後、身前,或是在你周圍的任何一方。沒有人點火柴,用打火機或是打開手電筒,這是一片黑暗的領域,匿名是這裡的原則。每個人在此都有不願放棄的骯髒祕密。
那裡的男人們,總是從撫摩手、大腿和臀部開始,然後迅速游移到她們的胸部。他們嘴對著嘴,身上的套衫被高高撩起。大多數人身上都有股熏人的酒味,但有一次,她在一個男人的呼吸中嗅到了洋蔥的味道。這竟令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可愛。因為在那段時間她連洋蔥都吃不起。當她靠近他嘴邊時,一種酸酸的,略帶著不適的愉悅感支配了她。
每當她要去防空洞底下時,為了方便,她只在裙子底下穿一雙長筒襪,外搭一條皮帶,不穿內褲。這樣,當衣服被扯開,釦子解開或捋到一邊時,便沒有東西會落到地上了。她的裙子總是會很快地被撩起,陌生的手伸進她兩腿之間。每當這時,她總感到羞恥、恐懼、厭惡,卻又有一點興奮。這些感覺總在不斷變化著,使她抬起的腿屈從於陌生人的身下,那種燒灼的慾望與死亡不斷逼近的陰影一起被吞噬殆盡。
她緊緊咬住西裝夾克、大衣或束腰外衣,不讓自己發出一點呻吟。當一切結束,那個人離開之後,她便用一條灑了香水的手帕簡單地清潔自己,同時思索著剛才的男人會是誰。不用想也知道,他一定是某個士兵。因為大部分的士兵都會趁休假到這裡來發洩。但她無從知曉對方的容貌是英俊、平庸還是醜陋,或者他是不是一個在陽光下她根本不屑一顧的男人,又或者是一個可能會背叛她的那種英俊男子。當然在內心深處,她更希望他是後者。
所以,就這樣,後來她和珍妮再也做不成朋友了。在發生過這樣的事後,友誼怎麼可能再繼續呢?她們沒辦法在苟延殘喘之後面對彼此黑暗的祕密。可是,該死,她現在真的很想念她。珍妮現在成了體面人,她嫁給了警察,並且已經生下一個孩子。所以當她現在遇見蜜西時,她們兩人都會像當天在酒吧時一樣直接離開,或者躲進廁所。當然,這更好。
無論你用什麼芬芳的材料加以掩飾,醜聞就是醜聞。
弗雷迪動了動。蜜西把菸掐滅,她站起來,感到有點疲憊。她打開一罐肉罐頭,開始把肉切成一個個完美的厚方塊。
弗雷迪在矇矓中辨認出敲雞蛋、開罐頭以及倒酒的聲音。他閉著眼仔細聆聽著從廚房傳來的響動。這種家庭與情人般的溫馨讓他感到頗為舒適。
最終他還是睜開了眼。但他儘量小心翼翼地起身,不想驚擾到安靜的蜜西。他看著她陷入沉思,飲酒,切豬肉罐頭,又舀了一勺麵包粉放入碗中。他看著她走到他的手提箱邊,小心地取出幾件襯衫、一條長褲、一個刮鬍刀和一塊肥皂。他看著她打開一張白紙,在那上面有她手掌的輪廓。
時光似乎倒流到了許久之前那個3月的早晨。
「你在幹嘛?」他睏倦地問道。
「我在找火柴。」蜜西回答。
「火柴在最下面。」
「真煩。」
「別著急。」
「火柴根本不在那底下。」
「應該在,你再仔細看看。」
於是蜜西在重新折起那張紙之前又蹲下來找了一遍。
「我一直想問你,那段時間你去哪裡了?」弗雷迪問。
「哪段時間?」
「就是你離開我的時候,」他衝著她的手點頭,「我那時還是小孩子。」
「那時我也還是個孩子,」蜜西把紙折成正方形放回手提箱,「我去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個我再也不會回去的地方。」
「然後呢?」
「然後我就回來了。住在南邊,在弗利特街的簡報單位工作。那裡離我現在住的地方不是很遠,工作也不錯。我在那裡認識了一個好朋友,她叫珍妮,然後她邀請我和她一起住到西邊去。這就是我經歷的所有事情,真的。那時候你已經走了。」
「火柴在最底下,蜜西。」
「噢,找到了。」她往更深處掏了掏,發現火柴藏在一個琥珀色的內襯裡。同時她也發現了那封髒兮兮、摺痕累累的,寄給道吉·阿諾德醫生的信。
「康瓦爾郡,特普羅,查普爾街,隱者坡。」她讀出地址,腦海中想像著一個名叫「隱者坡」的地方,「聽起來很不錯,不過你拿著這個幹什麼?」
「我答應把它送到目的地。所以我才會在車站遇見你,我是去那裡買票的。」
「要送去康瓦爾郡嗎?」
「是的。」弗雷迪挪了挪枕頭,調整了坐姿。
「這封信是誰寫的?」
「這個男人的兒子。」
「他死了嗎?」
「是的。」
「他是你朋友嗎?」
「不,我們只是見過。」
「然後他就把這封信交給你了?」
「差不多吧。他快要死的時候我們在聊天,就是這樣了。我想他可能知道自己要死了吧,然後他希望這封信能夠到那個老人手裡,所以他請我幫忙。」
「寄出去?」
「不,是親自交給老人。」
「裡面是什麼?」
「我不知道。」
「你沒有興趣知道嗎?」
「那是別人的隱私。」
「你應該快點送出去。」
「我知道,我明天就去。」
「很好。」
「或者後天去。星期一,我猜。我星期一去。」他把腿搭到床下,用手指理了理頭髮。
「這是什麼?」
弗雷迪停了下來。
她拿起了一張畫片,確切地說,是一張剪貼畫。嘴唇、眼睛、鼻子、鬍鬚和頭髮都是從不同雜誌上剪下來的,這些貼在一起湊成了一個男人的臉。
「小心別弄壞它,蜜西。」
「這是誰?」
「其實這不是任何人。但對我而言意義重大。」
「他看起來有點像你。」
「你瘋了嗎?」
蜜西仔細地端詳著照片:「實際上,它看上去更像牛仔電影裡的懸賞通告。『雙手抱頭放在背後,先生!』」
他在她的嘲笑聲中配合地舉起手,但心裡感到一絲不舒服。「只是張愚蠢的相片而已,」他笑著說,「是很久之前一個小孩給我做的。它就像一個幸運符,到哪裡都陪伴著我。麻煩你把它放回去吧,蜜西。」
「我從不知道你這麼迷信。」
「是的。」
「那個小孩是誰?」
「那不重要。他已經去世了。」
「對不起。」她把照片還到他手中。
他把照片折了起來,小心地放回到箱子中。當他回頭時,她的嘴唇貼了上來。
「對不起,弗雷迪。」
正當他準備深深地吻下去時,她突然抽身離開,似乎忘卻了那股衝動。
他們在燭光下用餐。房間被柔和閃爍的光線裝扮成另一番景象,在這昏暗的環境中,他們的心境也被改變了。儘管只是坐在被燭影圍繞的桌邊,吃著罐頭肉配麵包、水煮馬鈴薯和罐頭豌豆,並非真正的大餐。但是弗雷迪卻感慨著:「多麼豐盛的菜啊!」他把碗裡的東西吃得精光,一粒豌豆都沒有剩下。「我還能再吃一份。」他吻了吻她的手。她沒有拒絕,因為這個姿勢既孩子氣又甜蜜。
弗雷迪收拾完桌子,開始在小小的水槽裡洗碗。蜜西打開收音機,調低音量。「來跳支舞吧。」她說。
「我不太會跳舞。」他回答。
「那我們就慢慢地搖一搖,從這邊晃到那邊。這種步子每個人都會,你也可以的。」
她牽起他滿是肥皂的手,泡沫沾到她的手腕上。他們開始搖晃了。從這邊到那邊。蜜西低哼著唱道:
三月的風,使我心舞動
電話響了,但誰來應答?
哦,該如何擁抱你的靈魂
這些愚蠢的小事情
讓我想起你
「我從未忘記過你,弗雷迪。」
「我也是,蜜西。」
他們從屋子的一頭跳到另一頭,在彼此熟悉的氣息與撫慰當中閉上了眼,靜靜地享受著這一刻。突然,一陣敲門聲響起,他們都嚇了一跳,僵在原地無法動彈。蜜西把食指放到弗雷迪的唇上。
「霍爾小姐,你又帶人回來了嗎?」
「沒有啊,卡吉恩小姐。我一個人在家,想到了過去的時候就起來跳會兒舞,你知道的。」是的,卡吉恩小姐當然知道。因為她的回憶在某些夜晚也會翻湧得十分強烈,每逢那時,她就會喝酒——為什麼喝酒?——只是讓那些記憶能夠安分點。
* * *
[1] 克拉克·蓋博(William Clark Gable,1901—1960),生於美國俄亥俄州,外號「電影皇帝」,《亂世佳人》中白瑞德的扮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