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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是場孤獨的重逢 by 莎拉·韋曼

2020-1-4 20:18

  第二天,德雷克被一陣從隔壁傳來的吸塵器聲吵醒。「上帝啊,一大清早就跟我作對。」他頭痛欲裂,嗓子冒煙,一股熱流在五臟六腑內湧動。他盯著牆上的藍纖維壁紙,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接著他抬表一看,天啊,他居然睡到了午餐時間。
  「你還在屋裡嗎?」馬什太太捶著門喊道。
  「還在,馬什太太。」他含混地回答道。
  他付過住宿費,即刻起身趕往帕丁頓車站,試圖補救這糟糕的一天。他決定先買一張火車票,然後在附近找個地方住下,以便次日能早早出發趕往康瓦爾郡。這是他所能做的全部計劃了,此刻宿醉感像隻老鼠一樣津津有味地咀嚼著他的大腦,那種難以擺脫的焦慮感又回來了。
  由於通勤高峰早已過去,通過售票區便顯得沒那麼艱難。火車到站時一團蒸氣雲升騰起來。他往後靠了靠,方便下車的乘客和一些搬運工人通過。這時他抬頭看了一下鐘,發現到飯點了,於是他走向左邊的茶室。
  從昨天的早飯到現在,他幾乎沒吃什麼東西,更何況大部分他嚥下的東西也都吐在了渡船的甲板上。他點了一杯茶和義式培根捲,女服務員卻嫌他粗魯:「您多說一個『請』字也不會如何吧。」他摸索著上衣找出錢,心想,上帝啊,說得就好像她有多了解我一樣。他並不是粗魯,只是惜字如金。
  他儘量克制住自己不要反駁,也儘量控制自己的手不要發抖。他用雙手接住茶壺才控制住沒灑出來。那是一壺濃烈的英式紅茶,相比之下,法國人實在是不會泡茶。他未加細品就直接一口喝掉了。他返回櫃檯取餐,「這是你的培根捲,先生。」服務員說。
  德雷克看著她。他知道她不喜歡自己,也知道她不會被自己愚弄——這並非是經由他的法式服飾,也不是憑藉他的薄荷味口氣,而是她了解在那濕冷與酸腐之下究竟藏著些什麼。
  「謝謝你,」他說道,「還有,我想道歉。我昨晚和今天早晨都過得糟透了,一切都糟透了。」他強擠出一個笑容,好了,說這些也不難,不是嗎?他坐下來風捲殘雲般地吃著培根捲,同時看著服務員收拾著他對面的桌子。她傾下身子時露出的胸部以及上下晃動的臀部暫時紓解了他的頭痛,然而,當她走進他身後的櫃檯,壞情緒又回來了。他看著乘客們在窗邊來來往往,似乎有點陷入了被催眠的狀態。直到他吃完最後一口培根捲,點燃一根菸後,他才開始感到清醒過來。
  這時,一個金髮女郎途經此地。儘管只是匆匆一瞥,但他卻看得很清楚。她經過窗邊時放慢了腳步,慢到足以將面容投射在霧氣氤氳的玻璃上,她似乎不是因虛榮而想看看自己在鏡中的容貌,那只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如同一個附身的幽魂,想要確認自己的重生。
  是蜜西?德雷克猛然起身,撞倒了他的茶杯。不,不可能。天啊,一定是他的頭太暈了。他擺好椅子,掏出手帕把打翻的紅茶擦乾淨。他坐回去,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他又點燃了一根菸,味道有點怪,他馬上掐滅了它。他跳了起來,該死,那絕對是她,他敢肯定。他跑到門口,一對年邁的夫婦和他們特大號的行李擋住了他的去路,他一臉凶神惡煞,有點過分,以至於他跑過窗子時,注意到了服務員臉上厭惡的表情。
  兩列火車同時進站,到處都是人,喧嚷聲與火車蒸氣鋪天蓋地。「蜜西!」他大喊著,「蜜西,等等我!」但他的聲音卻被空氣中喧鬧的語聲、行李手推車拉動的嘩啦聲以及空氣中的塵土迅速淹沒了。他停下來大口喘著氣,哪裡都看不到她。他氣得朝地上踢了一腳,然後又繼續下樓跑進售票處,氣喘吁吁、步履蹣跚地奔向月臺。往東還是往西?他聽到熟悉的隆隆聲已經接近。拜託,想一想!東邊還是西邊?德雷克!列車越來越近了。東邊還是西邊?他開始奔跑起來。東邊,她一定在東邊。
  站臺前擠滿了人,若不做出些惹人注目的行徑,在這擁擠的人潮中根本無法移動。他沒能在人群中找到她,可想而知,她是向西而行了。他倚在牆上,風呼嘯著湧進隧道,吹到他身上。燈光漸起,火車迎面駛來。他的帽子被擠掉了,並在他正想彎腰去撿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被越吹越遠,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她。
  她坐在長椅上,正盯著一面小鏡子為她那本已鮮豔飽滿的紅唇補妝,漫不經心的樣子彷彿這世上的一切喧囂都與她無關。他突然感覺緩過勁了,並且由衷地笑了起來,因為,她看起來是如此美好。
  他慢慢接近,她走進了左邊的門,他則偷偷靠右走。她走到一輛馬車旁,一個男人邀她上車,並遞給她一支菸——她接了過來,坐上馬車,並把隨身帶的小皮箱置於膝上。德雷克站在另一邊看著她,偷窺並不是一件好事,但此時卻讓他感到愉快。他故意把帽簷壓了壓低。一種隱約的騷動正透過過去的時光,從他褲子裡向前衝撞著。
  至今他仍然能清楚地記起自己第一次見她的情形。在他十一歲那年母親去世後,他搬去和姑媽們一起住。那天她門也不敲就衝進他的房間裡,十六歲的面頰上洋溢著美麗的光彩,她說:「我叫蜜西·霍爾,是你的三表姐。不過別擔心,我們還是可以結婚的。」說完,她大笑起來,從她校服口袋裡掏出一包菸。她走到窗邊打開窗,點燃一根菸,說道,「你以後就和我待在一起吧,法蘭西斯。我也是孤兒。」
  他厭惡這個詞,孤兒。他還沒準備好成為一個「孤兒」呢。
  她說,還有一年多她就要離開學校,到那個該死的社會上去。「順便一提,你知道『法蘭西斯』是個女孩的名字嗎?所以我以後就叫你弗雷迪,沒問題吧?」當然沒問題,這也就是「弗雷迪」這個名字的由來。
  有時候大人們不在家,她就帶他去河邊。在那座著名塔橋的莊嚴凝視之下,她自如地脫去身上的衣物。
  「快來呀。」蜜西大喊著,一下子扎進水中。弗雷迪跟著她跑,拚了命似的表現出自己的勇敢,表現出自己已經長大了。不過,他還是一直穿著衣服,踩在濕潤而安全的河床上,沒有下水。每當蒸汽拖輪駛過時,他看著那個蒼白瘦弱的身影在浪花中浮沉,覺得分外有趣。
  「怎麼回事,弗雷迪,你不會游泳嗎?」蜜西蹣跚著走向他。
  「不太會。」
  「想讓我教教你嗎?」
  「不用。」說著,他遞給她一塊毛巾。
  他注視著她,身上的衣服漸漸乾了。她的身體再度變得靈活起來,偶爾,微風撫過她的肌膚,讓她倒吸一口冷氣。他看著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包加拿大水手煙。他彎腰給她遞火,半握著手掩住火苗,為她點菸。在她光芒四射的微笑中,他彷彿已經許下了漫長的一生。
  到國王十字車站時,有一大批人下車,這迫使他迅速做出決定:是在這裡被她發現自己,還是走到另一節車廂去。最終他還是決定離開。他邊走邊透過一扇封閉的窗戶看著她。目光穿過她的雙腿,拍打著她的頭,留戀不捨地拉扯著她美麗花呢裙的下襬。
  然而在大約一年後,有一次,蜜西將他叫進她的房間。他進屋時,她正躺在床上,昏黃的燈光落下來,上衣的釦子解開了,乳房袒露在外,左乳上平放著一枚硬幣。
  「把它含進嘴裡,」她指了指硬幣,「然後它就是你的了,弗雷迪。」
  他緊張而尷尬,感覺不太對,畢竟這有點髒。而且,他還有點怕。但他還是跪倒在她的床前,低下頭,張嘴,親吻著她那溫暖的肌膚紋理。硬幣落到一旁,但她捧著他的頭,移動著,直到他的舌頭觸到硬幣,直到肉體的溫暖與金屬的冰冷融為一體。這時,姑媽的腳步聲靠近了,他們停下來,等著她離去。只有在接下來的黑暗之中,他們才敢繼續。
  「這是你心臟的大小,」蜜西邊說邊用食指在他的手掌上畫了一個圈,「放這麼多愛進去剛好足夠,弗雷迪。」
  「足夠幹嗎?」
  「足夠你把持住自己。當你愛得太深,只會給自己帶來傷害。那必須是你剛好能把握的分量才行,一旦超出這個量,你就有麻煩了,懂嗎?你在聽,還是睡著了?」
  「我在聽。」
  「那你說說我剛才說了什麼?」
  「你讓我不要完全釋放自己。」
  他聽到她的笑聲,「那也對。」她說。
  他把硬幣還給她:「我們能再做一次嗎?」
  「要有禮貌,」她說,「你要說,『請問』。」
  他在她胸前游移著,當他抬起頭時,那六便士的硬幣被他含在雙唇間。他敢說他從未做過這樣的事,口中含著硬幣,探索著她的氣息,這是第一次,他接近了原本存在於莊嚴肅穆的高牆之外的生活,在那裡,他愛著她,那便是一切了。
  她回吻著他,開始時充滿了熱情——她的舌頭探尋著他的口腔,讓他感覺很好,同時,他感到慾火焚身,兩腿之間的那股衝動膨脹起來。
  直到她突然顫抖了一下,猛地把他推到地板上。她盯著他,有點被嚇著了,因為他雙唇間沾染的不是承諾的氣息,而是那種初次對慾望的渴求。於是她確切地知道,自己必須離開。
  在那個寒冷的3月早晨,當所有人的生活剛拉開序幕時,他的生活卻已經結束了。一張紙條被匆匆塞進他的門縫,上面畫著她手掌的輪廓。「永遠別要太多,弗雷迪,」她這樣寫道,「但現在已經太多了……永遠不要忘了我。永遠,永遠,永遠。」
  在利物浦街,德雷克盯著沒有標記的車站牌,直到門快關上他才注意到蜜西已經離開了。他抱著手提箱,向狹窄的門口衝過去,迫使門再次打開。下車後,他發現她在不遠的前方,白金色的頭髮飄浮在人群黑色與灰色的頭頂中間。他扶了扶帽子,穩了穩呼吸,再次走到她背後,與她保持著一段安全的距離。
  蜜西向右轉了個彎,穿過大廳,走向通往主教門的階梯,當她走完樓梯即將消失在德雷克的視野中時,他連忙三步併作兩步,在她正要過馬路時趕上了她。在路過警察局時她似乎改變了主意,開始放慢步伐,走向拉施菲爾德街和水果市場。隨後,她突然停了下來。他趕緊轉過身去,彎下身假裝繫鞋帶。接著她又走起來,他一路跟到了商業街,看到她衝著一個站在十鈴酒吧前的女人揮了揮手,她看起來好像想過馬路,但又猶豫了一下,似乎是忘記了什麼東西。站在被時間侵蝕得痕跡斑斑的老街上,她飛速轉身離開,幾乎快要一路狂奔起來,跑回苻加特街,跑回……上帝啊,德雷克心想道,她能不能別這樣。可事實就是這樣,當他轉過一個彎時,面前的街道除了她之外空無一人。
  她正站在路中央凝視著一所房子。它看起來傾斜著,倚靠在一旁的廢墟上,破敗卻依然挺立著。是的,就像她在微醺並有點悲傷時會說的那樣——它依然挺立著。煤氣的洩漏幾乎做到了希特勒的炸彈所不能做的事,而無心的議論也會要了人的命,蜜西心想,就像許多香菸不小心引發的火災一樣。她撿起一塊石頭朝用木板封住的窗戶扔去,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厭惡這幢房子,畢竟這也曾是一個家。但卻曾讓年輕時的她感到自己既無用又骯髒。
  背後響起了腳步聲,她心中泛起一種不祥之感。所以她甚至沒有轉過臉去,只是側了側肩膀,挺身問道:「你究竟想幹什麼?我知道你在跟蹤我。我可以去警局告你,但那不是我的作風。不過你還是得小心點,我口袋有……」
  「蜜西,是我。」德雷克輕聲說。
  「有一把刀,而且我可不會跟你客氣。」
  他只好又重複了一遍她的名字,並從那個恍若來自童年的建築物的陰影中走出來,與她一起站在陽光下。她輕輕詫異道:「弗雷迪?」
  但他卻無法作答,因為他劇烈跳動的心此時已湧上了他的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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