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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是場孤獨的重逢 by 莎拉·韋曼

2020-1-4 20:18

  空曠的街道上,黑夜如一場古老的瘟疫般吞沒了生活。在這被人遺忘的地方,只留下房屋和人群的模糊輪廓的荒涼裡,雛菊生長起來。他向來不害怕鬼魂,因為只有活人才最可怕。有時,他隱約聽到背後傳來腳步聲,猛然轉頭,在沿途的煤油路燈下卻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個擔驚受怕的自己。他朝聖約翰街走去,聯想起在巴西發生的聖保羅起義。以前他的姑媽們說過,那是一座罪人統治聖人的城市,也許她們是對的,他心想。
  肉貨市場的運輸港灣廢棄了,這裡只有微風中飄懸的紙袋和他孤身一人。但他並未因這淒涼而震驚。畢竟,在目睹過卡昂的轟炸事件之後,還有什麼景象能震撼到他呢?
  炸彈將那座城市夷為平地,軍隊直接開進狹窄的碎石小道,在塵土與煙霧的籠罩下,空氣因戰火、掩體的崩塌和無辜傷者痛苦的尖叫而震顫。戰爭的持續使得死亡對他的影響變得微乎其微,然而一個個家庭的毀滅卻令他窒息。就像這場戰爭本身一樣,他對那些死去的人無動於衷,但這對家園的毀滅實在令他感到憤怒。幾百年來一磚一瓦的苦心經營就此毀於一旦,而當市民們顫抖著從防空洞爬出來的時候,他們竟又開始鼓掌歡呼——真是活見鬼——那他是不是還應該鞠躬答謝一下?當然,在那時他還無暇顧及這些,這些都是他事後想到的。由此他才清楚那天為什麼自己的雙手會顫抖個不停。因為,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線。
  他加快步伐,匆匆穿過醫院,朝老貝利街走去。他並不覺得自己心中期待著能見到什麼。但是,當他看到街角老舊的客棧和旁邊破敗的房屋時,他感到頭暈目眩,幾近暈船。他感到有東西扼住了他的喉嚨。不過,那並非痛苦,而是一種好的情緒,使他雙目刺痛,鼻子發酸。
  那便是他度過十一年光陰的地方了,他與母親兩人住在這間小小的兩居室,空間雖不大,卻讓他很滿足、很快樂。此刻,他多麼希望時光能夠倒流,他可以把這些話講給母親聽啊。
  他聽到屋裡有談笑聲,於是他立在窗旁偷偷地往裡面看。現在,總愛下酒館的貝茨夫婦已經不在了,彈鋼琴的託格斯先生也不在了,艾瑞絲、莉莉不在了,連帶著她們和男人們之間那些骯髒的勾當也一起煙消雲散。十六年過去了,這裡他所認識的每個人都早已離去。他知道,這一切並非被戰爭改變,而是被生活本身帶走了——生活就是這樣流逝的。不,所以他不能走進那扇門,起碼今晚他不能。他只是閉上眼,傾聽火車和無軌電車隆隆而過時那熟悉的聲音。
  他漫無目的地遊蕩在兒時玩耍的街上。從前,他常在這裡等待著街坊的男人們從工廠或是酒館回來,然後他便可以賴在他們身邊,假裝他們是自己的兄長,甚至是父親。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他在望梅止渴。這一酸甜的時刻會讓他口中不禁生出唾液,隨後,雙眼也濕潤起來——每當暮色四合,家家戶戶烹茶煮飯之時,那些男人們就會像扔掉身上黏著的一顆蒼耳一樣把他扔在一邊,然後回到他們自己的家中。接著,他就站在別人家的窗邊一直看著他們家中的景象,有時是幾分鐘,有時則更長。每當時間到了,窗簾被拉上,他就會不情願地背過身去,甚至開始為一個強烈的念頭——他沒有,而且永遠不可能有一個像樣的家——而感到難堪。
  所有痛心的時刻都被灌進了他的雙腿,使他總是顯得不合時宜:當他該跑的時候他總是一動不動,反倒是該靜靜待著的時候,他卻跑了起來。然而,對於一個沒有父親的男孩來說,奔跑的感覺還算不錯。
  蜜西是他唯一傾吐過這些經歷的人。她告訴他,那些經歷總能使我們更強大。她曾把它們稱為「抗原體」,就像接種疫苗一樣,保護我們免受未來會出現的那些孤獨感的傷害。蜜西說了不少傻話,但就是沒說到她本該講的事。後來,連她也離開了,從那以後他才知道,再沒有人會虛構出「抗原體」這種東西來保護他的心。
  他最後一次見她是在……天啊,是在什麼時候來著?1939年的秋天嗎?是那一天嗎?那天,她像一個電影明星一樣光彩照人地從薩瓦[1]回來。她那一頭鬈髮如此完美,一握腰肢如此纖細,精巧得彷彿你眨眨眼的時間便會錯過。她挽著一個男人的手臂,那個男人簡直像她的一件首飾般閃閃發亮。當她看到他時,她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掙開那位「首飾先生」,張開懷抱朝他走過去,熱情地喊道:「弗雷迪!」——她是唯一一個會這樣叫他的人,而與此同時,她的笑容又是如此真摯、如此明豔,「你現在長得真好看啊,弗雷迪。我就知道你長大後一定會變英俊。」她輕撫他的臉頰,那裡泛起了一陣潮紅。
  他說:「我已經十九歲了。我馬上就要離開這裡了。」
  「你要去幹嗎?」
  「總得有人去前線。為什麼我不能去?」
  「好了,你有一百個充足的理由,小鬼。」弗雷迪被她逗笑了。
  那位「首飾先生」叫了一輛計程車。蜜西鬆開弗雷迪的手,走開了。
  「你要去哪裡?」他問道。
  「巴黎咖啡館。肯·約翰遜和他的樂隊在那裡,我喜歡聽他們的歌,本該請你跟我一起去的,可是……」
  「我也願意和你一起去。」
  「哎,弗雷迪。」
  他一直跟著她到車門口。「是不是我穿得不太得體?」他問。
  「我看已經夠好了。」說著她滑進後座。就像她身上的綢緞那樣平穩流暢,「你一定要安安全全地從戰場上回來,知道嗎?可別強出頭,小笨蛋。」
  「我會的。」
  「好了,待會兒記得來找我,弗雷迪。」
  「我去哪裡找你?」
  「當然是巴黎咖啡館啊。」
  此時,德雷克奔跑著,他穿過那座浮在塵埃之海中孤島般的聖保羅大教堂;他沿古德里曼大街跑過維多利亞女王大街。衣領在風中豎起。他閉上眼睛都知道自己正跑到哪個地方。那股彷彿來自他少年時代的鹹鹹的泥土氣息在他的腦海中化成優美的鈴聲,儘管他心中的感覺並不那麼好。
  他沿著鵝卵石鋪的小路朝著碼頭跑去,前方,一盞瓦斯燈微微地亮著。他的喘息越來越劇烈,他的回憶越來越清晰,離那些濕漉漉的臺階也越來越近。泰晤士河正在呼喚著他。
  那裡!有河流!美麗的河流!
  河邊有一條老狗,注視著他從一輛汽車的尾燈的光線中跑過來。在停下的一瞬間,他的身體像是要爆炸。他立著衣領,縮著兩肩,向自己冰冷而布滿老繭的手上呵了口暖氣。
  他的眉頭緊鎖,眼神空洞、迷惘。老泰晤士河嗚咽著,緩緩湧動著渾濁的淚水。「你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男孩了。」它說。
  德雷克站在倉庫牆邊,漲潮了,薄暮中河水波光粼粼。待到夜晚降臨,泛著銀光的河水拍打著臺階,濺在他的雙腳前。寂靜之中暗流湧動,他感到胸口有一陣熟悉的撞擊感,彷彿他正蜷伏在水流上,而河流為他而變緩了,給他依靠,讓他傾聽。
  「別被它誘惑,」然後他聽到了母親的聲音,「快回來!它總能用自己的方式把最強壯的事物都一一撕碎,無論是一堵牆、一面防波堤,還是一個家族——它能摧毀一切,也包括愛。你趕快離開,法蘭西斯·德雷克,趕快離開。」
  他母親總喜歡談論與水有關的一切。事實上,母親喜愛談論一切的事物,除了他父親。這一切僅僅是因為,他父親是個擁有一雙藍眼睛,並且一去不返的水手。
  那藍眼睛的男人,再也沒有回來過。你愛著他,他卻從未愛過你。如此而已。
  德雷克打開了那一小瓶杜松子酒,他喝了一口,吐了吐舌頭。
  「媽,他到底叫什麼名字?」
  「別再問我這個。」
  「我爸到底叫什麼名字?」
  「他叫『好運氣』。」
  「哪個『好運氣』?」
  「絕無僅有的那種。好了,現在去睡覺吧。」
  水電站正在抽取淤泥,一層薄霧籠罩在城市上空。那是霧還是霾,他並不清楚,但那燈光在煙霧下顯得尤為美麗。在他對面,支著一架他熟悉的起重機,像一位倦怠而憂鬱的老者,沉默地守望著這個城市。德雷克脫掉雨衣把它掛在牆角,然後坐下來用外套緊緊裹住自己。在這個潮濕的世界,濕氣如往昔的記憶般直滲入他的骨頭。他舉起杜松子酒灌進嘴裡,彷彿又看見母親正在茫茫大霧中的河岸踽踽獨行。上次見到這個情景時,他才十一歲,他看著她不斷呼喚著一去不回的父親的名字。那時他還太小,什麼也不懂,但他沒有把這事告訴任何人,沒有告訴別人她可能已經瘋了。那整整一個月,她不停地在河的上下游呼喊,直到一天早晨,她再也沒有醒來。一切都變了。醫生說,她有心臟疾病。但德雷克知道那不是病,它只是被沉重的負累壓垮了。
  運啤酒的車在霧中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彷彿嗒嗒的馬蹄正踏過橋梁。德雷克將瓶中殘酒一飲而盡,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把瓶子甩進了漆黑的河裡。他眼看著它被浪潮捲到錫爾弗敦、沃平。在流入開闊的海域之前在水面上短暫漂浮著。他感到如此疲憊眩暈。去他的吧。他醉了,胃在燒灼著。他爬到路燈上,彷彿登上了聖保羅教堂莊嚴肅穆的穹頂,又彷彿回到了那處掛著俗氣菊花畫像、冷而寒酸的寓所。
  他停住了,醉眼矇矓地回頭,望了最後一眼。
  河邊,那條老狗發出了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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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薩瓦是法國羅訥-阿爾卑斯大區所轄的省份,與瑞士日內瓦相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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