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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是場孤獨的重逢 by 莎拉·韋曼

2020-1-4 20:18

  從維多利亞站下車後,德雷克搭地鐵去法林頓。他從臺階走上地面,走進了略帶寒意並且霧濛濛的黃昏。一隻肥大的老鼠從他身前躥過,並用一種憤怒的眼神瞪了他一眼。
  「啊,我回來了。」走在特米爾大街上,隆隆作響的列車不斷地從他的左側馳過,將那莊嚴肅穆的聖保羅圓頂大教堂落在身後。空氣中有一股汙穢之氣,彷彿充滿了顆粒物。不過,他早忘了這裡的空氣原本是什麼味道。一大撥趕著回家的人朝他擁來。
  是的,他沒有徹底忘卻這裡的一切,因為這座城市早已深入他的骨髓,與他的生命合而為一。
  一團黑雲從屋頂疾速飄過,看上去要變天了,他大步流星地穿過克拉肯韋爾街,想在滂沱大雨到來之前趕到招待所。
  當他正在招待所走廊裡一個小桌旁等待時,窗外的雨中依舊車來車往,川流不息。樓上有人重重地躺倒在床上,令頭頂的天花板嘎吱作響,吊燈也前後搖曳了幾下。燈光打在他身上,投射出一個晃動的影子。潮濕的木頭味混著糊了的牧羊人烤派[1]散發出的味道,讓他不由得又泛起一陣噁心。一個年輕女子經過他的身邊,他試著不去看她,而她則努力收斂起笑容。
  他的面孔被法國強烈的陽光晒黑,身體被戰場與建防禦工事的工作塑造得很結實。他戴法國產的帽子,抽的也是法國煙。因為要輕裝上路,腳邊只有一個小巧的手提箱,裡面放的也僅僅是一些路上買的生活必需品。他目送著那個女人上樓——真是一雙修長美麗的腿啊。
  這時候,在他身後的臥室裡,無線電廣播中傳來了路易斯·阿姆斯壯低沉的嗓音:
  你只說了聲再見,我的淚滑落唇邊。
  親愛的,我將如何度過失去你的每一天?
  他瞥見身旁的一個電話機,卻突然意識到,在這世上甚至都沒有一個可以跟他通電話的人。這使他心頭一凜,雙腿無力。他只好把身子靠前,深深吸了一口氣。
  「房間準備好了。」馬什女士,也就是這裡的房東太太說道。她走下樓梯,交給他一串鑰匙和一卷切好的報紙。
  「廁所在外面,」她補充道,「但別占用太久。」
  啊,英國。
  他訂的房間很舊,不過木地板卻很乾淨。檯燈向床投射出微弱的光,他想打開頂燈,卻發現那上面連燈泡都沒有。天花板四周的藍色壁紙早已斑駁脫落,成了黴菌成群寄居之所。還有一幅俗氣的菊花畫像掛在床頭。他蹲下身子打開電暖爐,它發出紅光,卻沒有熱量。
  他走到窗邊,望向周圍那些擁擠雜亂的單調建築物。它們有些釘著木板,有些則早已被遺棄,但同樣都使此處糟糕的夜色顯得越來越不堪。他拉上窗簾,拿出外套口袋裡的那封信,將它放在壁爐架上端詳著。在完成了第一部分旅程——回到英格蘭後,這一切似乎變得有些不同了。此時此刻,他的一切念頭似乎都毫無意義,都是些陳腔濫調。他為自己沒能早點回來而感到抱歉,但這致歉聽來像是另一個人的聲音。「一切都一團糟了。」他說道,同時有些震驚,因為他之前從沒說過這樣的話,這讓他聽起來像是個可憐無助的孩子。
  他坐回床上,屁股下的床墊上有些突起物,硌得他很不舒服。他打開一包高盧煙,雙手又開始顫抖起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了這個毛病。他點燃香菸吸了一口,朝著頭上斑駁的陰影噴出一口辛辣的煙霧。在昏暗的光線下,煙圈盤旋著,徘徊著,如同一層薄霧。他閉上眼睛躺回床上,想像自己此刻很溫暖,沒有絲毫的寒冷;想像現在正聽著海鷗的聲音,而不是隔壁發出的爭吵;想像著他正身處任何地方——除了這個昏暗的房間。
  那是在戰爭結束後,他漫無目的地行至陽光明媚喜人的法國南部。想到這裡,他微笑起來,彷彿又看到了夕陽餘暉下的咖啡廳,廣場上的長椅,以及像黑土一樣濃郁的濃縮咖啡。漁船返港,碼頭上,漁民們吆喝著兜售他們捕到的章魚和海膽。漁村朦朧的剪影在糖漿般夢幻的黃昏中顯得如此美麗。而他用貨車運來蔬菜,提供酒水,支起甲板,建造棚屋……該死的,他是所謂法國的解放者,做了所有他們要他做的事情,但那裡總有他做不完的事。這裡的女人們也暗中關注著他,她們在私處撒香水,但他對她們毫無慾望,總是和她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他漫無目的地四處遊逛著,假裝戰爭中那些殘酷的事實從未發生,他所見證過的那些暴力也從不存在,那些像他一樣的男子以及像他母親一樣的女人們身上發生的悲劇也從未上演。他假裝對那一切無動於衷,儘管他的心仍在為這一切熱烈地跳動。
  噢,要是他能一直待在那裡該多好啊。他可以永遠地坐在咖啡館外面的餐桌上,永遠也不用考慮這封信,或者是回英國的事,因為在他心裡,這些事情就像月亮一樣遙遠而令人沮喪。那過去的一年是多麼完美啊,用法國人的話來講——「parfait」[2]。
  但他的思緒卻開始玩起了把戲,記憶朝那無盡幽涼的黑暗深處紮下根去,然後像沙灘上的濱草一樣破土而出,緊緊攫住了他。很快,他又看到了那些面孔,聞到那種頭髮燒焦的刺鼻惡臭。於是,在那個夜晚,沒有任何告別與道謝,他不得不離開這個他原本覺得還不錯的地方。
  他儘量避開火車站和港口,轉而北行去往法國內陸地區那些需要人手的村莊和農場。晚上,他睡在穀倉,黃昏裡緩緩歸家的乳牛們成了他的好夥伴。他像個修行的人一樣,安靜而孤獨地活著,默默完成工作,只吃麵包、起司和偶爾的燉菜,並且從來不花自己賺的錢。就這樣,一天晚上,他從圖爾市回來後,發現屋主的女兒爬進穀倉躺在他床上。她解開了他的褲鏈。他有點尷尬,對她說,這裡淨是些牲畜,散發出動物的體味,還到處撒尿。但是,對於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姑娘而言,她懂得太多了,她只是彎下腰,輕輕含住它。他感到慾望在她口中膨脹,甚至連乳牛們也安靜了下來。他很快就達到了高潮。他們沒有分開。他撫摩她的頭髮,看看她有沒有睡著。這時她抬起頭,露出晶瑩誘人的雙唇。以前從沒有人這樣和他做過,他也不覺得這樣的事還會發生第二次。於是他深深地吻了她,甚至在她口中嚐到自己精液的不適感,都無法抑制那一瞬間他心中奇異的平和。
  他們背靠穀倉的舊牆,並排坐在床上,依然是陌生人,無話可說,也沒有未來可展望。最後,她在父親的呼喚聲中離開了。
  「再見。」她最後說道。是啊,再見,或者說永別。他獨自站在畜欄邊,秸稈的惡臭變得柔和起來,居然使他想起了起司的味道。他太餓了,餓得快把自己那雙該死的手給啃下來。於是他吃掉了剩下的麵包,然後突然意識到這根本不是飢餓,而是一種孤獨。原本應該是心臟跳動的地方,現在卻空空如也。就在這個瞬間,他決定回英國,他需要找回能填滿心房的那種東西,哪怕只是為了阻止孤獨所帶來的飢餓。
  德雷克掐滅煙,從床上爬起來拉開了窗簾。雨已經停了,人行道上閃著濕漉漉的光。他把手提箱舉到床上,啪的一聲打開扣夾。然後拿出一瓶杜松子酒,塞進上衣口袋,正要出門時,那封信吸引了他的視線。
  「明天,」他悄聲道,「我向你保證,明天我一定去。」說著他離開了房間和那與他一門之隔的嘈雜,低著頭下樓,走進一片沒有防空氣球和密密麻麻的探照燈的樸拙黑暗中,走進了那個浸淫在甜蜜寂靜中的和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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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牧羊人烤派:英國的一種傳統料理,又稱為農舍派,是用馬鈴薯、牛羊肉、蔬菜做成的一道主食。
  [2] 法語,意為「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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