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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是場孤獨的重逢 by 莎拉·韋曼
2020-1-4 20:18
現在,他站在這裡,在SS號汽運船的甲板上嘔吐不止,幾乎要把內臟都嘔出來。在這種時候,他尤為思念多佛爾10月的灰色午後,白崖在霧中時隱時現的情景。
在大部分交叉口,大海都尚為平靜,至多不過泛起一個起伏緩慢的浪花,但那足以使他尚未消化的早餐——味道尚可的煎雞蛋和火腿——在胃中翻滾起來。而當他站在前甲板嘔吐的時候,這艘船才剛剛起航離開布倫。
船上的喇叭聲令德雷克頭痛欲裂。他呻吟著。即便海面上濺起的水沾濕了皮鞋他也無動於衷。以往,他很少會想起父親,除非是像現在這樣的時刻,他會想,那老頭是否也遭遇過此情此景:彎下腰去使盡全身力氣握住欄杆,經歷著幾乎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恐懼。
隨著船慢慢駛近懸崖,人們開始聚集在甲板上:優雅的夫妻們一邊興奮地聊著天一邊指指點點。是薇拉·琳恩[1]在他腦中歌唱?還是他身後女人的歌聲?當他轉身時她立刻移開了目光。或許他應該先擦擦嘴巴的。他用欄杆支撐住搖搖晃晃的身體,面向英格蘭的土地,他很想朝這片土地敬個禮,以示某種使命已經完成。1940年,他從這裡離開,整整七年後,他才終於回來。想到這裡,他口中不禁湧起一股強烈的苦澀,但這反而讓他感覺不錯。
在福斯通渡口,一輛汽車被搖搖欲墜地從運船上吊下來。行色匆匆的人們聊著他們怎樣安排度假,以及那場即將到來的皇室婚禮。話題終於不再是戰爭,生活的走向可真是有趣。他疾步向前,超過一路上慢慢行走的人們,登上了那輛在開往西南地區前,需在倫敦維多利亞站停留一晚的列車。
只是一個晚上罷了,他心想,但行無妨,不是嗎?只不過是去老街區待一晚,看看那裡現在被折騰成什麼樣子罷了。
他走進一節安靜的車廂,裡面坐著三個男人和一名女子。他將手提箱放到頭頂的行李架上,然後摘下帽子,脫掉雨衣——動作很小心,儘量不打擾到任何人。他坐下後,火車啟動並開始顛簸,於是他連忙深吸一口隨身攜帶的薄荷油,接著,他感到胃部放鬆下來,面孔也漸漸恢復了血色。窗外的大海開始不斷後退,他把臉頰貼在冰冷的車窗上,當火車隆隆地駛過交界處的防波堤時,他閉上眼,沉浸在列車平穩前行時那種甜美又充滿安全感的轆轆聲裡。
列車員來查票的時候,他感覺好像已經睡了好幾個小時,但他看錶才發現只過了三十五分鐘而已。
他從口袋裡掏出票遞給列車員,對方離開後,他回到座位準備繼續打個瞌睡。這時,對面的女人彎腰撿起他腳邊的東西遞給他:「你的信封掉了。」
他謝過她,隨即看到了信封上熟悉的筆跡,以及上面沾染著的法國泥土。信上的地址是康瓦爾郡。近三年來,他一直在等一個機會,好讓他能寄出這封信。這件事總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像一個碩大的鈴錘,不斷發出使他內疚的刺耳噪音。然而,這一切躊躇都在肯特郡的列車上潰不成軍。天才!德雷克,你真他媽是個天才!他止不住地顫抖著把信塞回內側口袋,手指按在信封上,同時感受自己心臟的躍動。他閉上眼,努力想一些他喜歡的事物:當然,要有一品脫啤酒,滿滿一大盤食物,還有女人的雙腿——不,不能想這個,他睜開眼睛,列車疾馳過鄉村,車窗上映過一連串的模糊的棕與綠,他試著把注意力轉移到一棵樹或者某個穀倉上,但他根本沒辦法做到,因為他的心已經飛回了1944年,盟軍登陸諾曼第前後的那一週……
進軍卡昂[2]本該十分順利,但實際上,他們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灌木叢遍布的地方,前線是由一片籬笆圍起來的陣地和溝渠組成的,重型迫擊炮不停地開火,德軍狙擊手無處不在,恐懼瀰漫在掩體之間,使人們總是心神不寧。
軍隊已成一群襤褸之徒的集合,驚恐的人群絕望而疲憊。有些人為了能離開這個鬼地方,甚至不惜加重自己身上的傷口。
但儘管在這種時候,他們六個人仍然是朋友。這點在今日回想起來已變得難以置信。
也許這將是毀滅他們的最後一戰,會把他們一個個像橘子一樣活活剝開,讓他們生不如死。也許,之後會發生的一些事已經在此刻悄然抽芽,畢竟仇恨從不需要澆灌與呵護,只需要一個閃念。
他們在一個新近廢棄的農舍和一堆家用雜物的廢墟邊等待下一步行動,「上帝啊!保佑我吧,我的愛人!」約翰諾舉著一個上了年紀的胖女人的照片祈禱著。人群發出嘲笑和呼哨聲,但德雷克充耳不聞。他越過人群朝遠處望去——透過破碎的窗,他能看到無處不在的夏日金黃:在陽光下,玉米地裡,細小的花叢中以及田野和草原上,無不閃爍著這種色彩。
在漫長的等待中,除抽菸和睡覺之外,他們無所事事。他心情沉重,感覺自己睏倦又遲鈍,所以,他決定在下一場衝鋒來臨前先到處走走。
沒走多久,他便穿進了一個位於果園邊緣的野戰醫院,那裡,無數隻蒼蠅在殘肢斷臂和汩汩流淌的血泊中愉快地嗡擾著。
「別光看,過來幫個忙。」一個護士衝他說道,然後匆匆走了過去,「去幫幫那邊的士兵。」她指了一個方向,他朝那裡走過去,來到一個躺在擔架上,除了臉以外渾身裹在毯子裡的士兵跟前。德雷克拿出一根菸,席地而坐。那士兵有張英俊的面龐,臉上的表情平靜而放鬆,幾乎讓德雷克懷疑他已經死了。正這麼想著,士兵忽然睜開了眼睛。「能給我一支菸嗎?」他問道。德雷克幫他點了一支。「我的手不能動。」士兵說。於是德雷克把菸送到他的雙唇間。士兵深吸一口,咳了一聲,「這菸味道真好,謝謝。」
「你很快就能出院了。」德雷克安慰他。
「我看不一定,我的傷還沒好全。」
「我為你祈禱,朋友。喏,這就是給你的幸運草。」
士兵笑了起來,示意德雷克再給他來一口菸。
「待在這裡也不壞,不是嗎?」德雷克朝四周看了看,說道,「太陽下山了,花也謝了,鳥倒是還在唱歌。」
「這裡都有些什麼花?」
德雷克摘下靴子旁的一朵黃色喇叭形狀的小花,舉到士兵面前。
「這是報春花。」士兵說道。
「報春花。」德雷克跟著重複一遍,同時又給他遞了一口菸,「說說吧,朋友,從這鬼地方離開以後你第一件想做的事情是什麼?」
「游泳。」
「我倒是特別討厭水。」德雷克說。
「可一個人身上的百分之六十都是水,你知道嗎?」
「噢,這大概就是我沒辦法跟人好好相處的原因了。」
士兵又笑了:「我叫沃克爾·阿諾德,認識你很高興。」
「我叫法蘭西斯·德雷克。」
「嗬嘿![3]你好啊!」
「我聽過這種打招呼的方法。」
「真的嗎?」
「因為我父親從前是水手。」
「不錯。」
「但我從沒見過他。我的名字是我媽取的,那時候,她對大海呀之類的玩意兒還抱著那種羅曼蒂克式的幻想。」德雷克把菸塞到士兵嘴裡,他咳了兩聲。「輕鬆點,」他對他說,「來,慢慢吐氣,好,這下好多了。」
「你能幫我一個忙嗎?」士兵問道。
「當然可以。」
「在我胸前的口袋裡有一封信,我搆不到,你能幫我拿出來嗎?」
德雷克掐滅了菸,他緊靠著阿諾德,他小心翼翼地拉下蓋在他身上的毯子,散發出來的氣味使人作嘔。士兵身上原本是雙臂的地方被綁成了兩根木棍,肘部以上覆蓋著被燒焦的破衣爛衫。德雷克屏住呼吸,忍住嫌惡,儘量不動聲色地輕輕伸進對方的上衣口袋。
「給你,」他舉起那封信件,「是給阿諾德醫生的信,對嗎?」
「是的,那是我的父親。」
「寄到康瓦爾郡?」
「那裡是我的家鄉。」
「我沒去過那裡。」
「你會喜歡上那裡的,那是個臨海的地方。」沃克爾笑道。
這時,德雷克從包裡抽出一個小酒壺,拿到士兵的面前晃了晃。
「這可太美妙了,」對方笑著說,「裝甲部隊來了!」
「來一些吧。」說著,德雷克把酒倒進他的嘴裡。
「乾杯!」沃克爾說。
「乾杯,致我們美好的明天。」
「美好的……明天。」說話間,士兵輕輕地合上了眼睛。
德雷克凝望著他。他和他看起來差不多年齡。不知他是否有心儀的女孩?可能沒有吧。因為那封信是給他父親的,不是嗎?他解開了士兵衣領上面的另一顆鈕釦,他的脖子上還有微弱的脈搏。
「送……」那士兵虛弱地說道。
「你需要什麼?」德雷克靠近他身邊。
「送……」
「送?送什麼?」
「幫我送那封信。」
「我幫你?」
「給我父親……去康瓦爾郡,到戰爭結束……你自由之後。幫我告訴他,我很好。」
「告訴他你很好?」
「……總之,跟他說點好話。」
外面傳來坦克滾過的隆隆聲,士兵們大聲喊叫著:「戰線推進了,盟軍奪回了法國!」
「求你答應我,法蘭西斯·德雷克。我聽不見你的聲音了。」
「我在,我還在。」德雷克湊得更近了些。
「求求你答應我。」沃克爾仍在說著。
「我答應你。」德雷克回答道,「我會替你把信送到的。」
* * *
[1] 二戰期間英國當紅的女歌手、流行曲作家和女演員。曾在埃及、英屬印度和英屬緬甸等地做巡迴演出,為英軍軍員舉行戶外勞軍演唱會,因而被稱為「三軍甜心」。
[2] 又名岡城。法國北部城市,靠近英吉利海峽的港市,16世紀商業繁榮,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遭嚴重破壞,戰後重建。
[3] 水手之間用以引起注意的打招呼聲(Aho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