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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是場孤獨的重逢 by 莎拉·韋曼

2020-1-4 20:18

  她老了。現在,她站在路邊,就站在那裡,等待著。
  美妙女士自九十歲起,每天都會花大把時間來等待,雖然她年事已高,但倒不是如你想像般在等待著死亡的召喚。事實上,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等什麼,眼前的畫面是模糊的,只是一種感覺,隨著夢境的尾羽翩然而至——在那個關於「報紙傑克」的夢裡,他的靈魂已安息在上帝懷中。然而,還沒等她抓住這個夢,它便早已在拂曉前飛越海平線,消失在冉冉升起的朝陽的溫暖裡。
  但她從中得到一個訊息:她必須等待,等待一樣終將到來的事物。
  她扶了扶碩大的眼鏡,讓鏡片盡可能貼近自己的臉。這樣一來,厚重的鏡片便將她的雙眸放大了十倍,看上去宛如兩汪變幻莫測的蔚藍海洋。她極目望向眼前的公路,這過去曾被稱為「高速公路」的地方,如今卻成了去特魯羅的重型農用車才會選擇的捷徑。至於路邊那十幢她司空見慣的花崗岩農舍,則都是上世紀為貴族莊園耕種的人們所建造的,如今都已封上木條,被遺棄了。只有一串串如幽靈般冒出來的金雀花,以及隨風而至、像遠道而來的流言一樣的懸鉤子才會到訪此地。
  人們把這裡叫作「行止村」,但事實上它只是一個小屯子。此地原本得名於本村的一座同名教堂——坐落於潮溪下游,同時也離美妙女士的住所不遠。
  行止村沒有自己的校舍,距此最近的學校位於向西兩英里外的沿海小村,譁什維——村子的名字來源於早年間大片積雪所造成的一場洪災。
  但是,行止村有一座麵包房。而由於老闆娘哈德太太把「麵包房」三個粉紅色的大字漆在了灰石板屋頂上,造訪此地的遊客們便開始把村子也直接稱作「麵包房」,久而久之竟取代了它神聖的本名。不過這倒也別有一番趣味。
  每天清晨,當烤爐熱起來時,哈德太太就會搖起鈴鐺,吸引她的客人們。但她所不知的是,在打撈失事船隻時,也會響起一樣的船鈴,用以驅逐那些在利澤德半島和錫利群島間不幸溺斃者的亡靈。也是在這時候,村裡的女人們會帶來做好的生餡餅、肉醬餅和長麵包,放進麵包房的烤爐裡。哈德太太過去常把她的爐子叫作「小小的地獄」。她告訴那些來幫母親取已烤好的食物的孩子們,要是把餡餅放錯了位置或錯拿了別人的,可就不能再用這裡的烤爐了。這也是在每一個充滿憂愁的夜晚,孩子們在綴滿補丁的被單下輾轉反側的原因:如果他們取錯了食物,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
  這曾是一個因烤麵包而引人造訪的村子。而現在,1947年,這裡只剩下一派荒涼,提醒著人們時間的無情流逝。
  微風吹起了老婦人的頭髮,她舉目望向紫丁香般淡灰色的低垂天幕。有種山雨欲來之勢,但她並不覺得今天會下雨。「把雲吹走吧。」她喃喃自語。
  穿過馬路,她在麵包房前停下。她將手裡的油燈放在門口臺階上,拍了拍那扇飽經風霜的門。「哈德太太在嗎?」她柔聲問道。
  哈德太太曾告訴她,在她的人生中,總是在耐心等待著美好事物的降臨。
  「你的父親該管你叫耐心。」她說道,「你一定要有耐心才行。」
  「但我沒有耐心一直等著,我想要自己努力去爭取。」
  哈德太太看了看光著腳,穿得破破爛爛卻又天真爛漫、童言無忌的小美妙,心想,這簡直就是個從樹林裡冒出來的野孩子,就像康瓦爾郡盛產的黑豬一樣冒冒失失地衝來撞去。這個女孩需要母親的教養才行。
  「你需要一個媽媽。」於是,哈德太太對她說。
  「我有媽媽。」美妙回答。
  「沒錯,但她已經不在了,」哈德太太說,「現在,我可以做你的媽媽。」
  她等著女孩回答,然而回應她的只有一張略帶驚恐的臉。於是,哈德太太搖了搖頭,說道:「那好吧,不過你要記住,耐心是一種神聖的美德。」
  哈德太太喜歡「神聖」這個詞,同時她也愛上帝。自1857年她丈夫受財富的誘惑,背井離鄉前往南非探尋礦藏後,耶穌與當地備受尊敬的牧師便填補了她心中的空缺。這信仰的轉變簡直天衣無縫,完全沒有過渡期。而那個前往異鄉探求財富的可憐人,在他抵達蘭德後便帶著對開啟新生活的金鑰匙的最後一瞥,悄然死在了他所挖掘的第一座金礦那密密麻麻的礦坑裡,死在了異鄉寂寥的黑暗當中。
  「上帝所賜活命,許我以新生。」[1]
  收到丈夫的死訊後,哈德太太把這句聖詩寫在了麵包房的門上。之後,有人把「新生」兩個字偷偷改成了「麵包」——想到這裡,美妙女士不禁微笑起來,她彷彿還能看見當時所用的赭色顏料還淡淡地殘留在自己手上。但哈德太太卻從未發覺這個小把戲,因為她極少抬頭看那句詩。
  「對我而言,救贖來自泥土。」有一次她這樣對小美妙說。
  「就像馬鈴薯一樣嗎?」那孩子反問道。
  風向標在頭頂咯吱咯吱地旋轉著,群鴉飛起,10月的薄暮迅速籠罩在村莊上空。「11月份就快到了。」美妙女士心想著。遠處的村莊裡閃爍著燈火,彷彿是歲月變遷的證明。
  她拿出一盒火柴,點亮了那盞油燈,然後站到路中央,面向山丘舉起了那盞燈。而這個姿勢是在說:我還在。
  一束黃色的光打在圍籬上,籬笆後面有一個花崗岩十字架,旁邊長著一叢無精打采的櫻花草。美妙女士相信,這個在一戰後倉促建起的十字架是一個紀念碑——直到現在她都是這麼稱呼它的。碑上刻著日期「1914—1918」以及一些早已長眠地下的人的名字。但她知道有一個人的名字並不在那上面,那是西蒙·朗德爾。
  1914年,戰爭的浪潮意外地打破了這沿海小村原有的寧靜。這裡再沒有市集、沒有舞會、沒有賽船了。因為男人們全都奔赴戰場,生活也在無盡的等待中凝固了。「一個沒有男人的村莊註定會消亡,」美妙女士說,「那時我們的村子也正慢慢走在消亡的路上。」
  那位受愛戴的牧師被派往倫敦的一個新教區,但很快,哈德太太便收到消息說,他已在一場空襲中罹難。聽到這個消息,她跑到附近那條被她稱為「小約旦河」的溪邊,一心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她向命運屈服了,而自戕正是最為簡單的方式,也是她脆弱意志的所指之路。在那段時間,麵包房火滅煙消,連上帝也悄然隱退,只有被遺忘的子民們不停地祈禱著和平。但那些禱告卻都被蓋上「查無此人」的郵戳退了回來。只有死神列出的名單越來越長。
  但是,在一個靜謐的5月清晨,「和平」真的降臨了——那是他們給一個停戰前六個月誕生的嬰兒取的名字——和平。縱然有無數雙手推擠著她,但直到槍聲熄火,直到瘋狂停止,她才姍姍來遲,降生到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而且,即便是在分娩過程中,她也百般不願,彷彿她早已知道這個世界最近發生了什麼事。分娩時,她的腳先出來。頭卻不肯動。手、腳、腿和臍帶纏作一團,就像一頭初生的小牛犢。
  「加在名字上的願望太過沉重,嬰兒的頭都給壓得垂下了。」美妙女士低聲輕語著把嬰孩從臍帶中解出來。
  可是,和平卻不會像這樣簡單。當然,和平本身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那些舊時的生活方式隨生命的逝去一道永不復返,只有西蒙·朗德爾回來了,帶著在戰爭中留下的滿心恐懼回到村莊。迎接他的是他的小妹妹——和平。
  某天早晨,村裡的人們發現他倒在小溪邊,脖子以下的部分都埋在了小溪的泥沙裡,和著他自己的糞便,隨身攜帶的白手帕被沖到了一隻大寄居蟹旁邊。他伸出口中腫脹的舌頭,像一隻拖鞋一樣四處甩著,一邊高喊道:「我投降!我投降!我投降!」隨後,他舉起父親的那把鳥槍,痛快地對準了自己的心臟——關於這段故事,人們都是這樣說的。
  在場的村民們無不倒抽一口冷氣——甚至有兩個人暈了過去,鮮血濺在教堂大門上,就像一個華麗的紅色門環。新牧師衝出來向大家宣布,當時發生的一切都是魔鬼的傑作。更不幸的是,這個無心的斷言正好搭上了流言那雙貪婪的翅膀,並且飛速傳播開去,成了行止村的恥辱。甚至到了1936年,本村率先引入電燈之舉也無法將這一點洗刷乾淨。
  然而,這村子確實也沒什麼邪門之處。最多只能說此地的「正確」本就建立在一個偏斜的基礎上。但這裡的海浪似乎更高,煙霧更厚,草木生長得更快,彷彿大自然正在盡最大努力來糾正這種偏斜。當然,如果無法改正,它也至少會將其隱藏的。只是,那種對厄運的疑心總是存在,最終致使人們慢慢離開家園。他們就像從彩券機裡平穩又緩慢地搖出的小球一樣,一點一點地遷移著,慢慢搬到遠處那些在秋日低垂天幕下,仍有燈火在閃爍的村莊裡去了。
  美妙女士最後一次看向高速公路。她感到心滿意足,因為無論她在等待什麼,她都沒有將它錯過。海風舒捲,雨雲飄搖。她高舉油燈穿過馬路,經過紀念碑和水塔,徑直走向一片她曾在那裡養過一頭小牛的草地。氣溫下降了,腳底的草地濕漉漉的。她心想,明天早上這裡將迎來今年第一場霜凍。走著走著,她已經看到前面的樹林了。脆弱的腳踝尚可支撐著她爬上微微傾斜的小坡,然後她小心翼翼地穿過一片梧桐樹。榛子和香甜的栗子落進她的小溪中。潮水已經退去,她能聞到一股海鹽的味道,這是她最愛的味道。同時她相信自己的血液聞起來也是這種味道。她想要拾一大鍋海扇,然後放到火上,烤至貝殼一個個張開。想到這裡,她禁不住滿口生津。
  由於步履蹣跚,她一不小心在一片黑李灌木叢中摔倒了,不過,趁此機會,她摘了滿滿兩大袋野李子。抬起頭時,她看到面前從自己那輛大篷車透出來的光。突然間,一股莫名的孤獨感襲來。「我真希望永遠也不要老。」她輕輕地對自己說。
  天色已晚,一隻貓頭鷹咕咕叫著,黑夜中的黑眼睛們都一眨不眨地緊盯著地平線。美妙女士還睡不著。她佇立在河岸邊,與明月為伴,剛才剝出的海扇貝殼堆在她腳邊。她蜷縮在溫暖的火焰旁,身上那件黃色的油布雨衣被烤得光亮而滾燙,發出一陣刺鼻的膠味。夜空中的繁星看上去遙遠而模糊,不過,這可能是她已老眼昏花的緣故。以前她用雙筒望遠鏡就能看見,現在,她用一副折疊望遠鏡才能看得清。
  很快,夜色將會完全吞沒白晝的天光。她的小船順著潮汐輕輕地搖晃著,在夜色中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綁船的繩子發出摩擦木頭的吱吱聲,這熟悉的聲音填滿了黑夜的沉寂。一切都令她感到如此愜意。
  她幾乎一輩子都住在這條溪邊,在這裡,她也曾擁有過快樂的時光——這段時光也幾乎同她的一生一樣漫長。溪中孤島上的廢墟原本是個帶禮拜室的小教堂。在她遙遠的記憶中,潮水年復一年地沖刷著教堂的牆壁,直到教堂破損不堪,人們無法再聚集於此,抑或是人們先拋棄了這座教堂?已經過去太久了,久到美妙都不記得最初發生過什麼。但潮水確曾沒過通往教堂的小徑。這一度讓教堂、墓地以及人們的信仰都漂在了茫茫水面上。此後,禮拜只能在溪水位於最低點時舉行。有時在拂曉,有時在黃昏,她還記得有一次,是在更深人靜的子夜。一群持著燈籠的信徒邊唱著聖歌邊走過溪岸,彷彿朝聖者在尋訪耶穌基督誕生之地:
  我們聚集生命河邊,
  在那極美麗、極美麗的河邊,
  眾聖徒同歡聚在一起,
  歡聚在上主座前。[2]
  她抓起一瓶黑刺李杜松子酒痛飲起來,這聖徒之蜜,流淌在上帝的寶座之下,阿門。
  祭臺上的燭光從教堂裡露出來,灑在那些倖免於潮水侵蝕的墓碑頂上。美妙女士認為,燭光是教堂裡的星星。好幾年來,她每晚都會去教堂點蠟燭,簡直就像是一個兢兢業業的燈塔看守員。
  在戰爭年代,她曾在溪邊遇見過一個人。但她現在已經忘記了他的名字。不過,她還記得那首歌:
  為何不帶走我的全部,
  我的身與心?
  你可曾知曉,
  沒有你的日子
  我是多麼傷悲……
  那個她忘了名字的男子是個美國人。她曾看到他如一個陰影般閃進教堂。當他再次出現時,他那黑色的皮膚,和正抽著的那支夜行昆蟲的心臟似的捲菸一起,散發著陰影般淡紫色的光。當路過乾涸的河床時,他被樂聲吸引,於是折回岸邊,看到樹下有一個接著電源的無線電廣播。
  他說:「這是路易斯·阿姆斯壯[3]的歌,沒錯吧?」
  她卻答道:「很高興見到你,我叫美妙。」
  他笑了。在她之前的生命中,從未聽到過那樣的笑聲。他的雙眼如火炬般閃爍而明亮。他和她一起坐著。此時此刻,桌子震顫著,敵軍投下的炸彈使溪流泛起波瀾,空氣中傳來汽笛的鳴響——因為大港口與特魯羅正在遭受空襲。防空氣球在天空中劃出一道道深影。二人安靜地坐在這棵古老而見多識廣的樹下,唯有路易斯全心投入的歌聲如高射炮一般強勁地直指靛色的夜空。
  他談起身在故鄉南卡羅萊納州濕地地區的祖父,談起他們從前怎樣去柔軟的沼澤地裡垂釣。在那裡,鹽與泥土散發的氣息便是故鄉的味道。「我懂那種感覺。」美妙說。接著,他向她描繪在黃昏中閃耀著粉紅色光芒的棧橋,在蔥郁的濕地裡茂盛地生長的香柏、木樨和茉莉的馥郁芬芳,而這些事物無不勾起他對已逝母親的思念。他說他很想吃家裡的鯰魚,美妙說她也想,儘管她沒吃過鯰魚,倒是吃過狗鯊[4]。然後,他們輕敲著馬克杯,互訴人生中的種種經歷,假裝自己正身在遠方。
  從那之後,他便經常過來。他從聯合廣場給她帶來美國產的甜甜圈,他們一起就著濃濃的紅茶品嚐甜甜圈——儘管他更愛喝咖啡。他們還一起聽樂韻俱樂部的廣播,伴隨著節奏跳爵士舞。有時他也會帶給她幾個豬肉罐頭和醃牛肉,反正從來沒讓她餓過肚子。有一次,他還送給她一張多年前她看過的一部電影的海報。總之,他是如此細心周到。
  但在計劃進軍法國境內的前幾天,他懇求她給他一點「魔力」。
  「魔力?」她很疑惑地問。
  「幸運的魔力——能讓我平安歸來的那種。」他解釋道。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但我做不到,我從來沒施過法。」
  「噢!但是大家都說你會魔法。」
  「他們總這麼胡說。」雖然這麼說,她還是握住了他的手,把她僅有的「魔力」都傳給了他。
  1944年6月,那是他們告別的日子。美國大兵們將要乘船離開。他趾高氣揚地吹著口哨,那身夏威夷短袖配華達呢長褲讓他看起來棒極了。此外,他還把所有的家當都留給了她:巧克力、雪茄、襪子,還有那些他們曾坐在樹下一邊喝著茶一邊聽過的音樂:路易斯·阿姆斯壯、蒂加登、雪梨·貝謝,以及一些永遠也沒辦法像這三人一樣負有盛名的音樂家的音樂。
  她曾看著那個年輕的男人在膝頭打著拍子,吹著單簧管。在那個瞬間,她彷彿能看到兩種不同的未來正在爭奪著他。在一種可能性當中,他死在了奧馬哈沙灘上;而另一種是他埋首於書本間,在那個歧視有色人種的國度中,極力創造出一些屬於自己的東西。
  在他離開之際,她對他說:「你要向左走。」
  「什麼?」他很不解。
  可是她說,她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意思。待到時機成熟,他自然會明白。所以,他必須記住向左走。
  「好吧,再見了,美妙。」他揮著手。
  「再見,小亨利·曼弗雷德·格萊斯頓。」她也揮揮手。
  哦,是了,小亨利·曼弗雷德·格萊斯頓,那便是他的名字!
  「遇見你,我真的很高興。」他說。
  那晚的遷徙非常忙亂,混凝土駁船慢慢駛離港口,數以千計的男人們從碼頭和海灘離去。不難想像,那是一場怎樣的喧譁與騷動。然而,在次日清晨,一切又復歸寧靜。引擎停轉了,空氣中留下一股未散盡的柴油味。美國大兵悉數離開,他們身後只留下一些浪漫的故事,幾個還未出世的孩子,以及許多許多歡樂的回憶。獨獨只有女人們,按她們往常所習慣的那樣忍不住哭出了聲。
  「再見了,小亨利·曼弗雷德·格萊斯頓。」美妙卻只是兀自喃喃低語,「遇見你,我真的很高興。」
  如美妙女士預想的一樣,清晨,一層厚厚的白霜覆上了溪谷沿岸。溪邊的一隻杓鷸不停地鳴叫著,直到美妙女士的吉普賽大篷車裡冒出一縷炊煙才肯離開。片刻之後,她打開車門,小心翼翼地從凝著霜雪、閃閃發亮的臺階上走了下來,開始在凍硬的土地上活動筋骨。她朝著頭頂的大樹伸展雙臂,然後彎腰觸碰腳趾,如此反覆幾次。對於像這樣一個小小的人兒來說,她所需的生活空間著實廣闊。
  順著坡路回到河岸,昨夜坑爐中的火苗還在微弱地悶燒著。她往繫泊石上沉沉一坐,開始為每日例行的游泳做準備,順便也趁這空檔想點心事。
  最近,她心中有幾分煩擾。昨晚睡得也不好——那個沒有畫面,僅有片語隻言的夢再次將她驚醒。「打開船屋的門吧。」那個夢說著。「不,不行!」美妙女士激烈反對,可身在夢中,由不得她討價還價。
  到此為止,她停下了思索,站起身開始等待漲潮後溪水趨於平穩的時刻。在這個過程中,她脫下黃色油布雨衣和那雙磨破了的靴子。腳趾嵌進濕冷的泥漿中,使她瑟瑟發抖。然後她散開頭髮,柔軟鬈曲的銀絲從肩膀垂下,瀉落到她那曾經纖細的腰肢上。在寬衣解帶時,她的手指也不再像過去那般靈活,一顆鈕釦,兩顆鈕釦……她解了好一會兒。
  長褲滑落在地上,帶來一陣凜冽的寒意,她脫下套頭羊毛衫,下垂的乳房裸露在早晨清寒的空氣中,讓她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把脖子上的貝雕盒摘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在溪邊古老的岩石上。接著,她脫掉燈籠短褲——這是唯一一件與她的大腿根部肌膚相親的東西,但接下來,她將要與這河水赤誠相見了。在最初的一分鐘內,這種感覺會非常奇妙。在水中,一切感官都會變得大不相同。她當然也知道這一點,因為她已經活了這麼久,久到足以了解這一切。
  她舉起雙手,微風輕撫她腋下與私處的毛髮。然後她摘下眼鏡,靜靜地站在岸邊,腳趾觸著水的邊緣,感受著即將湧到最高處的漲潮。
  就是現在了。
  她彎下雙膝,縱身潛入溪中,直游到離岸邊兩碼的地方才浮出水面。她和鯔魚一起在水下暢遊,觀察狡猾的鷺鳥趁光線昏暗時輕而易舉地捕魚。自由式太耗費體力,所以她選擇了蛙泳,而且她也很喜歡那種兩腿張合時,涼涼的河水圍繞於周身的感覺。
  遊過船屋時,她把目光轉向旁邊的岩石和板房,突然之間,她的胃抽搐了一下——那間屋子,它看起來就像這個清晨一樣莊嚴、平靜而冷漠。那是她父親在多年前建造的,同時也象徵著他對愛情的誓言。它曾經是雪白色,而如今已覆滿青苔,久久地埋葬著她的過去。在二十五年前,她把屋內的東西一概封鎖,亦將自己的內心同樣塵封。那些結著鹽塊的窗戶在她經過時輕聲獻媚道:「把我們打開吧!」「想得美。」她一邊回答一邊潛入水中,任由鰻草纏住自己,直到快無法呼吸時才再次浮出水面朝繫泊石的影子逆流而上。最後,她掙扎著爬上岸,用油布雨衣緊緊裹住自己。
  她轉身返回船屋。「你們根本不會說話。」她對那些窗戶說。「是的,我們不會說話。」它答道。
  「這才對。」她喃喃自語著,懷著泥土般沉重的心情回到她的大篷車。
  那天下午,她趁著退潮將小船駛進狹窄的沙洲,引擎發出的低沉震顫聲,彷彿將無關的外界隔絕在海灣之外。沙洲上有一艘漁船的殘骸,那是她的老朋友坎迪的船「拯救號」。在退潮的水中,船左舷傾斜著,露出再也無法修繕的破損;而在漲潮時,船尾往往會被水淹沒,使得很多人以為船的名字是「快遞號」。[5]
  極目望向沙洲盡頭,可以看到寬闊綿延的卡里克公路,如一束閃耀的陽光般割裂了起伏的灰色水道。一記槍響迴盪在草地上空。美妙女士停下來,側耳傾聽著,卻只聽到一聲微弱的犬吠。一群海鷗飛向那低懸在空中的白色太陽,向山谷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美妙舉起望遠鏡觀察海鷗的飛行,想要看看其中有什麼不尋常的跡象,然而這景象轉瞬即逝。她只看到一隻海鷗不慎滑落到水中,卻仍愉快地逆著激流向上漂行的景象。
  她只得放下望遠鏡,這個動作順勢帶下了她的眼鏡。很顯然,無論她現在在等待什麼,都不會是隨水而來的。但這裡卻有關於水的訊息——如此一目了然的訊息,就像曾經她見過兩千隻海星在夜晚的潮水中爬行一般,令人難以忘懷——
  那景象發生在一個恍若隔世般遙遠的夜晚,那天,百無聊賴中,她早早上床,合上眼卻難以入眠。那時的她就像所有年輕女孩一樣,期待著生活能有所改變。就在這時候,她突然察覺到外面有什麼東西在緩緩移動著,於是她起身走出門外。
  當看到那些閃亮的橙色海星時,她一度以為世界被顛倒了,天堂終於降臨在人間——在某種程度上,的確是這樣。因為就在那晚之後的第二天,傑克穿過淺灘,打破了十五年來如同荊棘般橫亙在二人之間的沉默。
  他來了,耳後別著一朵藍鈴花,嘴裡還嚼著一根野韭菜,這招引來了正害相思病的蜜蜂——只有它們最明白什麼才是一個好男人的氣味。他停在了大篷車門前,張開雙臂,大聲喊著從前那群孩子們編的歌謠:
  美妙啊!美妙!
  她到底是美好還是瘋得不妙?
  她能下個咒語讓你好,
  也能施個毒咒叫你糟!
  美妙從大篷車裡走出來,盡可能裝出一副毫不關心的樣子,冷冷地說:「你有本事就再說一遍。」
  「那我就再說一遍!」他回答。
  「那你想要什麼?是讓你變好還是變糟?」
  他平靜地回答道:「都不要,我只想要你。」
  她說:「噢,那除非尤妮絲不住在這裡了。」
  他回道:「該死,你這女人還是那麼牙尖嘴利。快從臺階上下來!讓我抱抱你。」
  於是,他們抱住了彼此,這個擁抱是如此漫長,長得讓二人都有點不好意思了。終於,傑克鬆開美妙,微笑地看著她。他的笑容如一個暖意融融的春日清晨般融化了她心中漫長的嚴冬。
  那時候,他當然還沒有「報紙傑克」這一諢名,這名字是後來才有的。曾經人們只叫他傑克,或者歌手傑克。彼時的他安靜而充滿警惕,總是像觀察天氣一樣觀察一切人與事物。他曾在一次爭執中稱美妙為「高氣壓帶」。還有一次,趁他哥哥吉米不在,他管她叫「冬至日」。
  那時美妙還和吉米在一起,但傑克喜歡上她了。可以說,他喜愛她遠勝於他見過的所有女孩。有一次,兩人恰好獨處,傑克在醉後對她說,他會一直等著她,因為她擔得起這份等待,就好像在夏日清晨第一眼見到的沙丁魚群一樣值得。
  後來,兩人再次重逢是在1900年。那年美妙三十二歲,傑克三十六歲,他們都經受過了生活的磨難,甚至比上次他們相見時都要矮了一英寸。
  美妙在外面生火煮螃蟹,紅紅的蟹殼讓她回想起過去,那時他們正喝著麥芽酒和朗姆酒,四目相對,羞澀的氛圍讓周圍的樹葉都紅了臉。
  「你沒給自己找個男人嗎?」傑克問。
  「有過,但沒能穩定下來。」美妙的回答惹得傑克半怒半妒,於是他說:「你這樣的女人需要一個男人。」
  「是嗎,為什麼?」
  「因為像你這樣的女人都會需要孩子。」
  「可已經太晚了。」美妙一邊輕聲回答,一邊開始著手清理那些臭氣熏天的殼。自他們分別以來,小鎮共有四百七十一個新生兒誕生,只是沒有一個是屬於她的。
  她邊做手裡的工作邊說道:「我以前也想過和你有一個孩子,傑克,我想用心養育你的孩子。」說完,她彎下腰,在盛滿河水的桶子裡洗了洗手。
  他沉默地坐著,注視著她,滿懷愧疚。橡樹枝頭上夜鶯唱著幽怨的曲調。等美妙忙完,他將她拉過來擁入懷中。頭頂橡樹上,夜鶯的歌還在繼續著,他們激烈地擁吻,從這一頭滾到那一頭。儘管她不想這樣,因為在這個吻中,她嚐到了同他的呼吸一起瀰漫的憂傷,嚐到了那段他生命中她缺席的光陰,以及他的情人們。而她知道,這一切都是他不可能留下的原因。
  「我不能留在這裡。」他輕語道。
  「我知道。」美妙說。
  「但我會做出一番事業,然後回來找你的。」
  「我會等你。」她這樣回答道,畢竟她是如此擅於等待。
  「你是我心中最重要的女孩。」
  「可是,傑克,時間不等人。而且現在我已經不是女孩了。」
  「但你現在的樣子真的美極了。」
  「這話以前你怎麼不說?」
  「給我幾年時間,等我。」
  「我不會離開的。」
  沉默不時被幾聲鳥鳴打斷。她撫摩著他的面孔:「這段時間你去了哪裡呢?」
  「澳大利亞。」
  「我好像能在你的皮膚上看出另一片土地上陽光的痕跡。」
  「那時我在南部的銅礦區落腳,人們管那地方叫蒙塔-小康瓦爾郡,因為那裡也有餡餅和衛理派教徒。」
  「真有意思。」美妙說,「吃的東西總能這樣發人深思。」
  「那裡還有澳洲土著,他們熟知一切,關於土地,還有大海。我常去海灣邊看他們用刺鰩做成的魚叉刺魚。有個土著,人們叫他鮑勃,他管我叫『白種佬』。你能想到嗎?在站到那個奇異的海灣看土著抓魚換茶葉,望著我此生所見過的最藍的天空之前,我從沒想過自己也會變成他們口中的『白種佬』。」
  美妙微笑著抓過他的手吻了吻。
  他想告訴她,低壓壓的天空下那些皮包骨的澳洲土著勾起了他對故鄉的思念。他還想告訴她,那裡的一切給他的感覺都不對勁。他想念他的家,因為他無法在一片總是低語著憤怒話語的土地上建立起新生活,無法忍受那裡比人還多的蒼蠅,無法忍受紅土地上不停攀升、堪比火窯的氣溫。更何況,他怎麼能在一個沒有她的地方成家?那天,他在海灘上失聲哭了起來,當時鮑勃笑著問他:「怎麼了,朋友?」他只好假裝正午滾燙的太陽灼痛了自己的眼睛。
  「然後呢?」美妙問道。
  傑克陷入了沉默,他只是把一塊沉重的金懷錶塞進她手中:「你看,我現在已經有錢了。」
  「你簡直像個紳士一樣富有。」
  「是的,可你願意愛一個紳士嗎?」
  「我更願愛一個一無所有的水手。」
  傑克大笑起來:「你怎麼知道我還做過水手?」
  「因為我了解你,傑克·法蘭西斯。我能從你手心散發的味道聞出你有過怎樣的生活。」
  美妙用酒壺給他的杯子裡斟滿酒。「我下礦井的時候還發生過一些意外,我沒有勇氣再幹下去了,小美妙。我沒辦法再下礦了。你想想吉米——你會想起他嗎?」
  「偶爾會吧,但想起你的時候更多些。」
  「所以,你還是更愛我吧?」
  「是啊,畢竟我擁有了更多的愛,所以也有更多的愛去給予。」
  他接過那杯麥芽酒:「但我始終有罪惡感。」
  「時間總會消化掉罪惡感。」
  「那你蠻幸運的。」
  「不……」美妙沉重而疲憊地反駁,「我只是厭倦了被罪惡感折磨。」
  「總之,我再也不會下礦了,」傑克說,「我現在只出海,在浪濤中把握我的機會。」
  「那麼,你還可以和我一起游泳。」
  「我不會游泳。水手們都不會遊。」
  「我們去水淺的地方遊,而且我會拉緊你的。」
  「我很重的,你抓不住我。」
  「但你可以把我當作支柱,最好的支柱。」
  他們站在繫泊石邊的一豆燈火下,褪去了彼此的衣衫,目光如撫愛的雙手一般細細遊走在彼此的每一寸肌膚上。他們湧動的慾望使河水也泛起了漣漪,在意亂情迷中,她攜他走入那冰冷的水裡,他只覺一陣暈眩,腳下無力,難以站穩。
  在他穿衣服時,她幫他收拾行囊,在裡面裝上黑刺李杜松子酒、醃過的帽貝、藏紅花麵包,還有一包乾甜慄和紫草葉,用來舒緩他之前一直試圖隱藏的呼吸困難。
  那晚,在他離去前,她邀他一起睡,她就那樣坦然地說道,他們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久到她快要在等待中死去。在酒精的作用下,他跟隨她進了船屋,在金黃的燭光中,夜晚綿密的汗水取代了白晝的酷熱。她脫去襯衫,任由他愛撫與親吻她的乳房,褪去她裙下的衣物,雙手所到之處激起一陣細細的戰慄。他解下褲子,而與此同時,她也再次打開了他的心扉。這一刻,他們終於不再感到任何的羞恥。
  他們緊緊相擁,做愛,彷彿這是他們之間最後的一次機會,又彷彿他將因此而沉浸其中,永不離開。在這個晚上,就像所有了解了彼此靈魂重量的人們一樣,他們談起了彼此的夢想。
  傑克守著她進入夢鄉,因為破曉時分他就要離開。他知道該怎麼做才能不發出一點聲音——讓氣息如充氣球般填滿他的肺部,然後他屏氣凝神,如同要將自己抽離地表般抑制住呼吸。而當他離開後,疾步穿過樹林時,她的聲音才從夢境中破土而出,她說道,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回來。快回到我身邊吧,我的愛人,我會等待著你。
  可是,他卻沒有快快地回來。但她的確守住了等待的承諾。她等了二十年。而當他終於歸來之時,家門口金黃的小道上再也沒有了閃亮的海星。只有明白無誤的流言不斷迴盪在此地。





* * *


  [1] 引自英國作家埃德溫·哈奇的最著名的聖詩《上帝所賜活命》,1878年收錄於其作《疑慮與禱告之間》。
  [2] 此為羅伯特·洛里(Robert Lowry)創作的聖詩《聚集生命河畔》。
  [3] 路易斯·阿姆斯壯是20世紀最著名的爵士樂音樂家之一,被稱為「爵士樂之父」。
  [4] 鯰魚是「catfish」,而狗鯊是「dogfish」。
  [5] 船的名字是「Deliverance」(拯救),被水淹沒後半部分成為Deliver(遞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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