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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花園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4 20:11
現在
茱麗亞‧漢默爾把行李拿下樓,放在前門旁。然後她走進書房,亨利正坐在裡頭,周圍是一堆準備要運去給波士頓雅典娜圖書館的紙箱。她和亨利已經一起把所有資料整理過,並封起紙箱。總之,他們把奧利佛‧溫德爾‧霍姆斯的信件特別小心地抽出來,以便妥善保管。這會兒亨利把信件放在桌上,坐在那邊再讀一次,儘管他之前已經讀過至少上百次了。
「放棄這些真是痛苦,」他說。「或許我該留著。」
「你已經答應雅典娜圖書館那邊,說你會捐出來的。」
「我還是可以改變主意啊。」
「亨利,這些資料需要適當的照顧。檔案保管員會曉得如何保存的。而且把這個故事跟全世界分享,不是很棒嗎?」
亨利頑固地仍貪坐在他的椅子上,看著那些信紙,像個守財奴不肯放棄他得財富。「這些東西對我的意義太重大了。這是很私人的。」
她走到窗邊,望著外頭的大海。「我懂你的意思。」她輕聲說。「這對我也變成很私人的事情了。」
「你還是會夢到她嗎?」
「每一夜都夢到。已經好幾個星期了。」
「昨天晚上夢到什麼?」
「更有……畫面。有很多圖像。」
「什麼圖像?」
「一捲捲的布。緞帶和領結。我手裡拿著針在縫衣服。」她搖頭大笑。「亨利,我根本不會縫紉。」
「可是羅絲會。」
「沒錯,她會。有時我覺得她又活過來了,跟我說話。藉著閱讀這些信,我把她的靈魂找回來了。現在我有了她的回憶。我重溫了她的人生。」
「那些夢這麼鮮活嗎?」
「連線的顔色都很清楚。這讓我知道,我花了太多時間在想她了。」還有她的生活可能會是什麼樣。她看一下手錶,轉向亨利。「我大概該去趕渡輪了。」
「很遺憾你得離開。你什麼時候會再來看我?」
「你總是可以來看我的啊。」
「或許等湯姆回來的時候?我可以一次去看你們兩個人。」他暫停一下。「所以告訴我吧,你覺得他怎麼樣?」
「湯姆?」
「他是個適合的對象,你知道。」
她微笑。「我知道,亨利。」
「他同時也很挑剔。我看著他交過一個又一個女朋友,沒有一個持久的。你可以是例外。但你得讓他知道你有興趣。他以為你沒有。」
「他這麼跟你說的?」
「他很失望。但他也很有耐性。」
「唔,我的確喜歡他。」
「那問題出在哪裡?」
「或許是太喜歡他了。這讓我害怕。我知道愛情可以多麼快就破裂。」茱麗亞轉身再度望著窗外的大海,此刻寧靜又平滑得像鏡子。「前一分鐘你們還彼此相愛很幸福,世上的一切都很美好。你以為不可能有什麼問題。但結果就是會,就像我和理查碰到的。就像羅絲‧康納利碰到的。接下來你一輩子都要受苦。羅絲曾和諾里斯短暫嚐過幸福的滋味,然後她必須獨自活那麼多年,懷著失去幸福的回憶。我不曉得那樣是不是值得,亨利。我不曉得自己能不能受得了。」
「我想你從羅絲身上學到錯誤的教訓了。」
「那正確的教訓是什麼?」
「勇敢抓住機會,去愛!」
「然後飽受後果之苦。」
亨利冷哼一聲。「你知道你做的那些夢,裡頭有個訊息,茱麗亞,但在你身上浪費了。換了她就會抓住機會。」
「我知道。但我不是羅絲‧康納利。」她嘆息。「再見,亨利。」
❖
她從沒見過亨利打扮得這麼光鮮。他們坐在波士頓雅典娜圖書館的館長辦公室裡,茱麗亞不斷偷眼瞄他,很驚訝這是那個喜歡穿著鬆垮長褲和舊法蘭絨襯衫、在他吱吱嘎嘎的緬因州老房子裡閒晃的那個亨利嗎?這天早上她去他在波士頓住的飯店接他時,還以為他會穿著同樣的衣服。但結果在飯店大廳等著她的那個男人,穿了黑色的三件式西裝,手裡拿了一根黃銅把手的黑檀木拐杖。亨利不光是沒穿他的舊衣服,也把他長年的暴躁給留在家裡了,事實上,他還跟館長澤卡狄太太調情。
而六十歲的澤卡狄太太也很樂意調情回去。
「我們可不是每天都能收到這麼重要的捐贈,佩吉先生,」她說。「我們有一長排熱心的學者已經等不及要親手摸到這些信了。已經好一陣子沒有新的霍姆斯資料出現,所以我們很高興您決定捐贈給我們。」
「啊,我認真考慮了很久呢,」亨利說。「我考慮過其他機構。但到目前為止,雅典娜圖書館的館長最漂亮。」
澤卡狄太太笑了。「那麼您需要一副新眼鏡啦。如果您和茱麗亞今天晚上參加董事會的晚宴,我保證會穿上我最性感的衣服。我知道他們會想認識二位的。」
「真希望可以參加,」亨利說。「但是我姪孫今天會從香港飛回來。茱麗亞和我已經計畫好,晚上要跟他一起過。」
「那或許就下個月吧,」澤卡狄太太站起來。「再一次謝謝你。在波士頓,很少有本地出身的人像奧利佛‧溫德爾‧霍姆斯那麼受到尊敬的。而他在這些信裡寫的故事……」她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好令人心碎,害我還忍不住偷哭了一下。有好多故事是我們沒聽過的,好多其他聲音在歷史中被遺忘了。謝謝你們給我們這個羅絲‧康納利的故事。」
亨利和茱麗亞走出辦公室,他的拐杖發出俐落的喀啦響聲。在這個星期四早晨,雅典娜圖書館幾乎是空的,他們是電梯裡僅有的乘客,也是在大廳裡閒逛的唯一訪客,亨利拐杖敲在地板上的聲音迴盪著。他們經過一個陳列室,亨利停下腳步。他指著外頭的牌子,上頭寫著目前展覽:「波士頓與超驗主義(注)者:一個年代的肖像」。
注:Transcendentalism,興起於一八三〇年代新英格蘭地區的思想解放運動。
「那是羅絲的年代。」他說。
「你想看一下嗎?」
「我們整個白天都沒事,有何不可?」
他們走進展覽室。裡頭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可以盡量花時間,仔細審視每幅油畫和石版畫。他們細看一幅一九三二年從潘柏頓丘俯瞰波士頓港的風景畫,茱麗亞很好奇:羅絲在世時,看到的景色就是這樣嗎?她見過前景中同樣漂亮的籬笆,還有眾多屋頂的遠景嗎?他們繼續往前,看到一幅拱廊巷的石版畫,裡頭有衣著時髦的淑女和站在壯觀大樹下的紳士,刻劃得栩栩如生,她很好奇羅絲可曾經過這些大樹下。他們在西奧多‧帕克(注1)和威廉‧錢寧(注2)的肖像前流連,看著羅絲可能經過的街道或可能瞥見的窗外一景。這是你的世界,羅絲,早已成為歷史的世界。就像你一樣。
注1:Theodore Parker,1810-1860,美國神學家。
注2:William Ellery Channing,1780-l842,美國教士作家。
他們在畫廊中繞行,亨利忽然停下。她撞到他身上,感覺到他身體完全僵住了。
「怎麼?」她說,目光上移到他正盯著看的油畫,然後她也感覺到自己身體僵住了。在滿屋子陌生人的畫像中,眼前這幅的臉卻不陌生,這張臉他們兩個都認得。畫中回盯著他們的那個黑髮年輕人站在一張書桌旁,一手放在人類頭骨上。儘管他留著濃密的鬢角,身穿長大衣,領子上打著他那個年代複雜的領結,但他的臉卻驚人地熟悉。
「老天,」亨利說。「那是湯姆。」
「可是那是一七九二年畫的。」
「看看那雙眼睛,還有嘴巴。絕對是我們的湯姆。」
茱麗亞皺眉,望著畫作旁邊的牌子。「畫家是克里斯臣‧蓋勒格。沒說畫的是誰。」
他們聽到大廳傳來的腳步聲,看到一個圖書館員經過陳列室。
「請問一下!」亨利喊道。「你知道這幅畫的事情嗎?」
那個館員走進陳列室,朝那幅肖像微笑。「這幅真的很不錯,對吧?」他說。「蓋勒格是那個時代最優秀的肖像畫家之一。」
「畫中的人是誰?」
「我們相信是一位傑出的波士頓醫師,名叫奧德思‧葛林佛。我想,這幅應該是在他十九歲或二十歲左右畫的。他在大約一八三二年死於一場火災,很悲慘。就在他威斯頓的鄉下別墅。」
茱麗亞看著亨利。「諾里斯的父親。」
那個館員皺眉。「我沒聽說他有兒子,只知道他有個外甥。」
「你知道查爾斯的事?」亨利驚訝地問。「他很有名嗎?」
「啊,沒錯。查爾斯‧雷克威的作品在他那個時代很流行。但老實說,偷偷告訴你,他的詩寫得很糟。我想他會受歡迎,大半是因為他獨手詩人的浪漫特徵。」
「所以他畢竟成為一個詩人了。」茱麗亞說。
「名氣很大。據說他是為了一位淑女,在決鬥中失去一隻手。這個傳說讓他異性緣很好。他後來死於五十幾歲,因為梅毒。」她望著那幅畫。「如果這是他舅舅,你們可以看得出來,這個家族一定出美男子。」
那館員離開後,茱麗亞仍呆呆望著奧德思‧葛林佛的肖像,這個人曾經是蘇菲亞‧馬歇爾的情人。現在我知道諾里斯的母親發生什麼事了,茱麗亞心想。在一個夏日夜晚,她的兒子臥床發燒時,蘇菲亞離開他的病榻旁,騎馬去奧德思‧葛林佛位於威斯頓的鄉間別墅。打算去那兒跟他說他有個兒子,現在病得很重。
但奧德思不在家。他的姊姊伊萊莎聽了她的坦白,答應要幫忙。伊萊莎採取下一個行動時,想到了自己的兒子查爾斯嗎?她只是害怕醜聞,或是害怕另一個葛林佛家的繼承人出現,會讓一個私生子奪走她兒子應該繼承的?
蘇菲亞‧馬歇爾就在那天消失了。
將近兩個世紀後,茱麗亞才在長滿野草的後院中──本來是奧德思‧葛林佛夏日別墅的一部分──挖到蘇菲亞‧馬歇爾的頭骨。將近兩個世紀以來,蘇菲亞都躺在她沒有標示的墓地內,被記憶遺忘。
直到現在。死者或許早已逝去,但真相可以復活。
她望著葛林佛的肖像,心想:你從不承認諾里斯是你的兒子。但至少你設法照顧你的女兒瑪姬。透過她,你的血脈傳下去,傳給之後的代代子孫。
而現在,在湯姆身上,奧德思‧葛林佛依然活著。
❖
亨利太累了,沒跟她一起去機場。
茱麗亞獨自在夜裡開車,想著她和亨利幾星期前的對話。
「你從羅絲‧康納利身上學到錯誤的教訓了。」
「那正確的教訓是什麼?」
「勇敢抓住機會,去愛!」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個勇氣,她心想。
但是羅絲會。她也抓住了。
牛頓市的一場車禍,造成麻州高速公路上頭回堵兩哩。她一路緩行通過塞車路段時,回想起過去幾個星期湯姆打來的電話。他們會討論亨利的健康狀況,討論霍姆斯的那些信,討論捐贈給雅典娜圖書館的事情。都是很安全的話題,不會讓她暴露任何祕密。
「你得讓他知道你有興趣。」亨利告訴過她。「他以為你沒有。」
我有。但是我很害怕。
困在高速公路上,眼看著時間分秒流逝。她思索著羅絲曾為愛所冒的險。結果值得嗎?她後悔過嗎?
到了布魯克萊,高速公路忽然暢通起來,但此時她知道自己會遲到了。等到她跑進羅根機場的E航廈,湯姆的班機已經降落,眼前是大批擁擠的乘客和行李。
她開始奔跑,不時躲開兒童和隨身行李。等到她來到乘客出海關的區域,心臟跳得好厲害。我錯過他了,她擠入人群時心想。她只看到一張張陌生的臉孔,源源不斷出現的人群,全都是她不認得的。那些人擠過她身邊,不會再看第二眼,他們的人生永遠不會跟她交會。忽然間,她覺得自己好像老是在尋找湯姆,而且老是剛錯過。老是沒認出來,就讓他溜走了。
這一回,我認得你的臉了。
「茱麗亞?」
她轉身,看到他就站在自己背後,長途飛行後一副凌亂又疲倦的模樣。她想都沒想,就張開手臂抱住他,他驚訝得大笑。
「這麼歡迎我!真沒想到,」他說。
「我好高興找到你了!」
「我也是,」他柔聲說。
「你說得沒錯。啊,湯姆,你說得沒錯!」
「有關什麼的?」
「有回你說你認得我。說我們以前見過。」
「結果呢?」
她望著眼前那張臉,那對眼睛她今天稍早才在一張畫像上看過。那張臉她一直知道,一直深愛的。諾里斯的臉。
她微笑。「我們見過。」
◆
一八八八年
所以,瑪格麗特,現在你全知道了,我也可以安心,這個故事不會跟著我一起死滅了。
儘管你的羅絲阿姨從未結婚或生養子女,但相信我,親愛的瑪格麗特,你帶給她的快樂抵得上好幾輩子。奧德思‧葛林佛在這些事件後只又活了幾年,但這短短的幾年中,他從你身上得到了如此大的愉悅。他從未公開承認你是他女兒,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討厭他。而是要記住他如何慷慨地照顧你和羅絲,把他威斯頓的鄉間產業遠贈給你們,現在你在這裡蓋起了自己的家。他會多麼以你敏銳而好奇的心為榮!要是知道他的女兒成為第一批新設女子醫學院的畢業生,他會多麼引以為傲!這世界變化真大,現在女人終於可以達到這麼大的成就了。
如今,未來是屬於我們的孫子女。你來信提到過,你的孫子山繆已經顯露出科學方面的過人天分。你一定很高興,因為你比任何人都明白,再也沒有比治療疾病更崇高的職業了。我深深期望,年幼的山繆會追尋這個召喚,延續這個傳統,追隨他才華出眾之祖先的腳步。救人性命的人,便成就了自己的不朽,因為他們也挽救了往後的世代,讓子子孫孫得以延續。療癒他人,也就等於在未來留下你的印記。
因此,親愛的瑪格麗特,在這最後一封信的末尾,我要祝福你的孫子。這是我能給他、也是給任何人最大的祝福。
希望他成為醫生。
您忠實的,O‧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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