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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花園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4 20:11
諾里斯在李屈彌爾岬,大老遠就聽到了落水聲。他看不到剛剛落水的是誰,但是看到了停在前方橋上的那輛馬車。也聽到一隻狗在嚎叫。
更接近時,他看到那男孩的屍體躺在載客馬車的後輪邊。一隻黑狗蹲伏在旁邊,露出牙齒嚎叫,讓旁邊想湊近的一男一女無法接近。那是比利的狗。
「我們來不及停下馬!」那女人喊道。「這真是個可怕的意外!那孩子忽然衝到我們面前,然後……」她停下,認出了爬下馬車的諾里斯。「馬歇爾先生?」
諾里斯衝過去打開車門,但沒看到羅絲在裡面。他從車廂地板抓起一條破布。是女人襯裙上扯下來的。
他轉向伊萊莎,她啞口無言瞪著他。「羅絲人呢?」他問。然後他看向外斜眼傑克,他已經往後退,正準備要溜。
剛剛那個落水聲。他們丟了東西下去。
諾里斯跑到欄杆邊,往下望著河水。他看到在月光照耀下一片銀色的漣漪。然後他看到有個東西浮出水面,然後又下沉,不禁打了個寒噤。
羅絲。
他爬過欄杆。他跳進過查爾士河一次了。那次,他馴服地放棄,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天意。這回,他什麼都不會放棄。他跳下橋時,伸直了雙臂,像是要抓住幸福的最後機會。他扎進水中,水好冷,令他驚訝得倒抽一口冷氣。他浮出來,咳嗽。暫停的時間只夠他迅速深呼吸幾次,讓肺裡充滿空氣。
然後他又再度鑽進水裡。
在黑暗中,他盲目揮動手臂,希望能碰觸到任何東西,期待能感覺到一根手腳,一片布,一撮頭髮。但他的手只碰到空蕩蕩的水。他沒氣了,又浮上水面呼吸。這回他聽到一個男子在橋上大叫。
「底下有人!」
「我看到他了。去叫夜警隊來。」
迅速呼吸三次,然後再一次,諾里斯潛入水中。在恐慌中,他甚至沒感覺到寒冷,也沒聽到上方愈來愈大聲的叫嚷。隨著每一秒逝去,羅絲就彷彿離他愈來愈遠。他雙臂拚命划動著水,瘋狂得像個溺水的人。她可能就離他的手幾吋而已,但他看不到。
我快要失去你了。
對空氣的迫切需要逼得他又浮上水面換氣。橋上出現了幾點燈光,而且聲音更大了。一堆無用的目擊證人,只是旁觀著他的絕望。
我寧可淹死,也不會把你留在這裡。
他潛下最後一次。橋上提燈的光透進黑暗的水中,成為幾道游移的光束。他看到自己手臂划動的模糊影子,看到水底被攪起的沉澱泥沙。他看到下方有個別的東西在漂浮。白白的,像床單在風中翻騰。他撲過去,一手抓到布。
羅絲軟綿綿的身軀朝他漂移,頭髮成為一個黑色的漩渦。
他立刻抓著她踢水往上浮。但他們衝出水面,他努力吸著氣時,她仍然軟綿綿地,像一團破布毫無生氣。我太遲了。他嗚咽著喘氣,拖著她游向河岸,踢水踢到筋疲力盡,雙腿幾乎不聽使喚了。最後他雙腳終於碰到河岸的爛泥時,他自己都站不住腳了。於是他半爬半走,把羅絲拖上河堤乾硬的土地。
她的手腕和腳踝都被綁住,而且沒有呼吸了。
他將她翻成俯臥姿勢。活過來,羅絲!你要為我活著。他雙手放在她背部下壓,把她胸腔的水擠出來。水從她的肺部排出,再流出她的嘴巴。他一次又一次按壓,直到她的肺部清空了,但她還是趴著,毫無反應。
他恐慌地把她手腕的布拆掉,將她翻轉為仰臥姿勢。她的臉沾著污垢,往上面對他。他雙手放在她胸部下壓,設法想排出她肺部最後一點水。他一次又一次下壓,淚水混著河水,滴在她臉上。
「羅絲,回來我身邊!拜託,親愛的。回來吧。」
她的第一次抽搐很輕微,他還以為可能只是自己的想像。然後,忽然間,她顫抖著咳嗽,又濕又痛苦的猛咳,是他這輩子聽過最美妙的聲音。他一時間又哭又笑,翻著她側躺,把她臉上濕透的頭髮撥開。儘管他聽到有腳步聲走近,卻沒抬頭看。他的眼光只盯著羅絲,等她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就是他的臉。
「我死了嗎?」她輕聲問。
「沒有。」他雙臂擁著她顫抖的身軀。「你在這裡跟我在一起,永遠跟我在一起。」
一塊石頭滾過地面,腳步聲停住。這時諾里斯才抬頭,看到伊萊莎‧雷克威,她的披風在風中翻騰。像翅膀。像一隻巨鳥的雙翼。她手中的槍直直指著他。
「他們都在看,」諾里斯說,瞥了一眼站在橋上的眾人。「他們會看到你開槍。」
「他們會看到我殺了西城死神。」伊萊莎朝群眾大喊:「普拉特先生!諾里斯‧馬歇爾在這裡!」
橋上的眾人因為興奮而吵得更大聲了。
「你聽到了嗎?」
「是西城死神!」
羅絲掙扎著想坐起來,她抓住諾里斯的手臂。「可是我知道真相,」她說。「我知道你做了什麼。你沒辦法把我們兩個都殺掉。」
伊萊莎的手臂猶豫不決。她只有一顆子彈。即使是普拉特先生和兩個夜警隊的人小心翼翼地走下陡峭的河堤之時,她還站在那兒,無法決定,她的槍在諾里斯和羅絲之間搖擺。
「媽!」
伊萊莎僵住了。她抬頭看著橋上,她的兒子現在站在溫德爾旁邊。
「媽,不要!」查爾斯懇求道。
「你兒子已經告訴我們了,」諾里斯說。「他知道你做了些什麼,雷克威夫人。溫德爾‧霍姆斯也知道。你可以當場在這裡殺了我,但真相已經揭發了。無論我是死是活,你的未來都已經決定了。」
她的手臂緩緩垂下。「我沒有未來了,」她低聲說。「無論是在這裡結束,或是在絞刑架上,一切都完了。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別再讓我兒子受到傷害了。」她舉起槍,但這回不是指著諾里斯,而是指著她自己的頭。
諾里斯撲向她。他抓住她的手腕,設法想讓她放下槍,但伊萊莎不肯,她像個受傷的野獸般激烈抵抗。直到諾里斯扭住她的手腕,她才終於鬆手。她踉蹌後退,哭叫著。諾里斯一無遮蔽地站在河岸上,手裡拿著槍。他立刻發現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看到普拉特巡警瞄準。他聽到羅絲椎心的尖叫:「不!」
子彈的撞擊讓他肺裡的空氣全部吐出。他手上的槍落地,踉蹌著往後倒在爛泥上。一片奇異的靜寂籠罩著這個夜。諾里斯往上瞪著天空,但沒聽到任何聲音,沒有腳步聲湧來,連水浪拍擊河岸的嗖嗖聲都沒有。一切冷靜又和平。他看到星星閃爍,在煙霧逐漸散去的天空中更明亮了。他感覺沒有痛,沒有害怕,只是驚訝他的一切奮鬥,一切夢想,竟會終結在眼前這一刻,在水邊,伴著群星照耀。
然後,彷彿從很遠的地方,他聽到一個甜美而熟悉的聲音,然後他看到羅絲,她的頭襯著背後的星星,彷彿她從天堂朝下看著他。
「你們不能做些什麼嗎?」她叫道。「拜託,溫德爾,你一定要救他!」
現在他也聽到溫德爾的聲音了,還聽到自己襯衫被撕開的聲音。「把燈拿過來一點,我得看看傷口!」
一片金黃燈光灑下,照著傷口,諾里斯看到溫德爾臉上的表情,從他眼中看到了真相。
「羅絲?」諾里斯低聲說。
「我在這裡。我就在這裡。」她執起他的手湊近了,把他的頭髮往後拂。「你不會有事的,親愛的。你會好起來的,我們會幸福的。我們會很幸福的。」
他嘆了口氣,閉上眼睛。他看得到羅絲被風吹走,愈飄愈遠,速度快得他無法趕上。「等等我。」他低語。他聽到一個像是遠方的雷聲,槍聲炸響,迴盪在愈來愈深的黑暗中。
等等我。
❖
傑克‧柏克拉起他臥室裡的那塊地板,瘋狂地掏出他藏在裡面的錢。他畢生的積蓄,將近兩千元,嘩啦啦放進鞍囊裡。
「你在做什麼,全都拿走?你瘋了嗎?」芬妮問。
「我要離開了。」
「你不能全拿走!那些錢也是我的!」
「你頭上可沒有套索等著要把你吊死。」他忽然昂起下巴,整個人僵住。
樓下有捶擊聲,是在敲門。「柏克先生!傑克‧柏克先生,我們是夜警隊。馬上把門打開!」
芬妮轉身要下樓。
「不!」傑克說。「別讓他們進來!」
她瞇著眼睛望著他。「你做了什麼,傑克?為什麼他們來找你?」
樓下的聲音喊著:「如果你不開門,我們就要撞進去了!」
「傑克?」芬妮說。
「動手的人是她!」傑克說。「是她殺了那個男孩,不是我!」
「什麼男孩?」
「憨比利。」
「那就讓她被吊死嘛。」
「她死了。當著一大堆人的面撿起槍,對著自己的腦袋轟。」他站起來,把那個沉重的鞍囊甩到肩後。「現在一切都會歸咎於我。每件事都是她付錢叫我做的。」他走向樓梯。要走後門,他心想。把馬套上馬鞍就走人。如果他能領先幾分鐘,就可以在黑夜裡把他們甩掉。到了天亮,他就溜得老遠了。
前門被撞開。傑克僵在樓梯底下,看著三名男子破門而入。
其中一個走上前說:「你被逮捕了,柏克先生。因為謀殺比利‧皮格特,另外還有謀殺羅絲‧康納利未遂。」
「可是我沒有──不是我幹的!那是雷克威夫人!」
「各位,把他抓走。」
傑克被用力往前拖,力氣大得他踉蹌跪地,鞍囊掉在地上。芬妮轉眼間就衝上前抓起來。她後退,把那個寶貴的袋子抱在胸前。當夜警隊扯著她丈夫站起來時,她沒有上前幫他的動作,也沒替他說任何話。那是他看到她的最後一眼:芬妮貪婪地抱著她的畢生積蓄在懷裡,一臉冷靜而無情,看著傑克走出酒館的門。
坐在馬車上,傑克很清楚最後結果會是怎麼樣。不光是審判,不光是絞刑架,還有之後。他知道處決後的屍體下場都一樣。他想到他辛苦存起來的錢,本來要花在鐵籠和鉛封棺材和守墓人身上的,只為了要防止像他自己這樣的盜屍賊。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承諾自己,不會有任解剖者會割開他的腹部,亂切他的肉。
現在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胸部,嗚咽起來。他已經感覺到解剖刀割下去了。
❖
這是一棟哀悼的房子,也是一棟蒙羞的房子。
溫德爾‧霍姆斯知道他闖入了葛林佛家的私密哀傷中,但他不打算離開,也沒有人要他離開。實際上,葛林佛大夫甚至沒注意到溫德爾也在客廳,安靜坐在角落裡。這個悲劇的展開,溫德爾從一開始就扮演一角,現在他在場,目睹整個收場,也是很適當的。他在搖曳的火光中看到的,是崩潰的奧德思‧葛林佛深陷在一張椅子裡,頭悲傷地低垂。萊恩斯隊長坐在他對面。
管家費伯許太太小心翼翼地走進客廳,托盤上放著白蘭地,放在一張小几上。「先生,」她低聲說。「我已經照您吩咐,讓雷克威先生服下那份嗎啡。他現在睡了。」
葛林佛什麼都沒說,只是點點頭。
萊恩斯隊長對她說:「那康納利小姐呢?」
「她不肯離開那位年輕人的屍體,先生。我試著想拉開她,但她還是要守在棺材旁。我不曉得明天他們來運屍體的時候,該拿她怎麼辦。」
「讓她去吧。她完全有理由傷心。」
費伯許太太退下,葛林佛輕聲說:「我們也都是。」
萊恩斯倒了一杯白蘭地,放在老友手中。「奧德思,你不能為伊萊莎的行為自責。」
「我的確自責。我之前不想知道,但我早該懷疑的。」葛林佛嘆了口氣,一口喝掉那杯白蘭地。「我早就曉得,她會為查爾斯做任何事。但為了他而殺人?」
「我們還不曉得是不是全是她殺的。傑克‧柏克發誓說他不是死神,但他可能也有份。」
「那也一定是她唆使的。」葛林佛低頭看著空杯子,輕聲說:「伊萊莎老是想當控制大局的人,從小就是這樣。」
「但一個女人真能控制多少呢,奧德思?」
葛林佛頭低垂著,輕聲說:「可憐的奧妮雅能控制的最少。我做的事情沒有任何藉口。只是她那麼美,那麼好。我只不過是個寂寞的老人罷了。」
「你也曾設法做高貴的事情。就想開一點吧。你委託威爾森先生去找那個孩子,而且還準備要供養她。」
「高貴?」葛林佛搖搖頭。「高貴的事情,應該是好幾個星月前就供養奧妮雅,而不是給她一個漂亮的項鍊就離開。」他抬頭,眼神痛苦。「我發誓,當時我不知道她懷了我的孩子。直到那天我看到她躺在解剖檯上,席沃大夫指出她最近剛生產,我才明白自己有了個孩子。」
「可是你沒告訴過伊萊莎?」
「誰都沒說,只有威爾森先生。我的本意完全是想讓那個孩子幸福,但我知道伊萊莎會覺得受到威脅。她過世的丈夫在金錢上運氣欠佳。她住在這裡一直是靠我供養的。」
而這個新生的小孩有可能繼承一切,溫德爾心想。他想到以前從魏樂弗姊妹和愛德華‧金士頓的母親那邊,所聽到對愛爾蘭人的毀謗:其實,幾乎全波士頓最上流世家的社交貴婦都會這麼批評愛爾蘭人。而她疼愛的兒子沒有謀生的天分,現在他的未來又遭受到一個臥室女僕的私生子威脅,這對伊萊莎來說,一定是氣得忍無可忍了。
但到頭來,也是一個愛爾蘭姑娘智取了她。羅絲‧康納利保住那個孩子的性命,而溫德爾可以想像,當這個愛爾蘭女孩日復一日設法躲開她,伊萊莎的怒火一定是火上加油。他想到割過艾格妮絲‧普爾腹部的殘忍刀痕,還有瑪麗‧羅賓森受到的折磨,明白伊萊莎怒火的真正目標是羅絲和每個像她一樣的姑娘,每個衣衫襤褸、擠在波士頓街頭的外國人。
萊恩斯拿走葛林佛的酒杯,又倒了酒,遞還給他。「奧德思,很抱歉我沒有早點接手調查。等到我想介入時,那個白癡普拉特已經把公眾操弄得進入狂熱狀態了。」萊恩斯搖搖頭。「恐怕馬歇爾先生是這種歇斯底里情緒的不幸受害者。」
「普拉特必須付出代價。」
「啊,他會付出代價的。我會處理。等到我處理完畢,他會名譽掃地。我非把他趕出波士頓不可。」
「現在都沒有差別了,」葛林佛輕聲說。「諾里斯死了。」
「這也給了我們一個機會,可以控制損害的範圍。」
「這話什麼意思?」
「馬歇爾現在沒法得到我們的幫助,也無法再受傷害了。他不會再遭受到任何痛苦。我們可以讓這個醜聞慢慢平息就好。」
「不洗刷他的罪名?」
「要以你家人的罪名當代價?」
溫德爾原先一直保持沉默。但現在他太驚駭了,實在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你明知道諾里斯是無辜的,還要讓他揹著西城死神的罪名進墳墓嗎?」
萊恩斯隊長望著他。「我們還要考慮其他無辜的人,霍姆斯先生。比方查爾斯。他的母親選擇自殺,而且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對他就已經很痛苦了。你還要他一輩子揹著母親是謀殺兇手的恥辱嗎?」
「但那是事實,不是嗎?」
「大眾並不見得應該知道真相。」
「但我們應該向諾里斯交代,向他的回憶交代。」
「這類補救,他反正也沒辦法受益了。我們並不是要指控他任何罪名,只是保持沉默,讓大眾自己去下結論。」
「即使那些結論是錯的?」
「誰會受到傷害?活著的人沒有一個會的。」萊恩斯嘆了口氣。「無論如何,接下來還會有審判。幾乎可以確定,傑克‧柏克先生會被吊死,因為謀殺比利‧皮格特,或許還有更多人。到時候真相可能會被充分揭露,我們也壓不住。但我們也不必去宣傳。」
溫德爾望向一直保持沉默的葛林佛大夫。「大夫,您會允許對諾里斯這麼不公不義嗎?他不該得到這種待遇。」
葛林佛輕聲說:「我知道。」
「如果為了保住你們家的聲譽,不惜玷污一個無辜者的回憶,那麼這種聲譽也只是虛假的。」
「我們還要考慮查爾斯。」
「你在乎的只有這個嗎?」
「他是我外甥啊!」
一個聲音突然插進來:「那你的兒子怎麼辦,葛林佛大夫?」
溫德爾驚訝地轉頭看著羅絲,這會兒她站在客廳門口。悲傷抽走了她臉上的所有血色,溫德爾眼前的她,完全不像以往那個活潑的年輕姑娘。他看到的是一個陌生人,不再是個姑娘,而是個表情冰冷的女人,直挺挺站著,毫不讓步,她的目光死盯著葛林佛。
「你一定知道你還是另一個孩子的父親,」她說。「他是你兒子。」
葛林佛痛苦地呻吟起來,頭埋進雙手裡。
「他始終不曉得,」她說。「但我看出來了。你一定也看出來了,大夫。就在你第一回見到他的時候。你到底佔了多少女人便宜,大夫?你到底還有多少私生子?那些你根本不認識、現在可能還在掙扎求生的?」
「沒有其他的了。」
「你怎麼知道?」
「我確實知道!」他抬頭。「蘇菲亞和我之間的事情,是很久以前了,我們兩個都很後悔。我們背叛了我的妻子。後來我再也沒有這麼做過,至少愛比蓋兒在世的時候是這樣。」
「你對自己的兒子置之不理。」
「蘇菲亞從沒告訴我那孩子是我的!這些年他都在貝蒙特長大,我根本不曉得。直到那天他來醫學院,我看到他。然後我才明白……」
溫德爾的目光在羅絲和葛林佛之間看來看去。「你們不會是在說諾里斯吧?」
羅絲的雙眼仍牢牢盯著葛林佛。「當你住在這個豪宅裡的時候,大夫,當你搭著你精緻的馬車到威斯頓的別墅時,他卻在耕田和餵豬。」
「我已經告訴你了,我原先不知道!蘇菲亞一個字都沒跟我說過。」
「如果她說了,你會承認這個兒子嗎?我看不會吧。於是可憐的蘇菲亞沒有選擇,只好嫁給第一個願意娶她的人。」
「要是早知道,我會幫助這個兒子,我會照顧他的需要。」
「可是你沒有。他的所有成就都是靠他自己努力來的。你生了一個這麼了不起的兒子,在他短暫的一生中,能爬到這麼高的地位,你難道不覺得光榮嗎?」
「我是覺得很光榮,」葛林佛輕聲說。「要是蘇菲亞多年前來找我,那就好了。」
「她試過。」
「你指的是什麼?」
「去問查爾斯吧。他聽到他母親說的話了。雷克威夫人告訴他,她不希望你的另一個私生子又忽然出現在這個家中。她說十年前,她就不得不收拾你的爛攤子。」
「十年前?」溫德爾說。「那不就是──」
「就是諾里斯的母親消失的時候,」羅絲說。她顫抖著吸了口氣,聲音裡首度出現沙啞的淚意。「真希望諾里斯早知道!那對他意義太重大了,知道自己的母親愛他。知道她沒有拋棄他,而是被謀殺了。」
「我無法為自己辯護,康納利小姐,」葛林佛說。「我有一輩子的罪孽要彌補,也打算這麼做。」他望著羅絲。「現在,看起來有個小女孩需要一個家。我發誓我會給她種種舒適、種種優勢的家。」
「我會堅持要你遵守這個承諾。」羅絲說。
「她在哪裡?能不能帶我去見我女兒?」
羅絲望著他。「等到時機對的時候。」
壁爐裡,爐火已經逐漸熄滅。第一道曙光照亮了天空。
萊恩斯隊長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得走了,奧德思。至於伊萊莎,她是你的家人,由你自己決定要對外公佈多少。目前,公眾的注意力都在傑克‧柏克先生身上。他是大家眼前的惡魔。但我確定,很快地,就會有另一個惡魔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我對公眾的了解是:他們對惡魔的饑渴永遠不會滿足的。」他點頭道別,離開了屋子。
過了一會兒,溫德爾也起身要離開。他打擾這家人太久,也太心直口快了。所以他語帶歉意向葛林佛大夫道別,而葛林佛沒有反應,只是坐在椅子上,望著壁爐裡的灰燼。
羅絲跟著溫德爾到門廳。「你一直是個真正的朋友,」她說。「為了你所做的一切,謝謝。」
他們擁抱,儘管兩人之間的階級差異這麼大,這個擁抱卻毫無尷尬。諾里斯‧馬歇爾介紹他們兩個人認識,現在為諾里斯之死的悲傷,將會使他們兩人成為永遠的朋友。溫德爾正要踏出門,忽然停下來,回頭看她。
「你是怎麼知道的?」他說。「諾里斯自己都不知道。」
「你是指葛林佛大夫是他父親?」
「對。」
她牽起他手。「跟我來吧。」
她帶著他上到二樓。在昏暗的走廊上,她停下來點亮一盞燈,拿到牆上的一幅畫像前。「這裡,」她說。「我就是這樣知道的。」
溫德爾望著那幅畫像,裡頭是個黑髮年輕人,站在書桌旁,一手放在一個人類頭骨上。他褐色的眼珠直直盯著溫德爾,好像在直接向他挑戰。
「這是奧德思‧葛林佛十九歲時的畫像。」羅絲說。「費伯許太太是這麼告訴我的。」
溫德爾看得目不轉睛。「我到現在才看出來。」
「我一看到就發現了,而且毫無懷疑。」羅絲望著那年輕人的畫像,雙嘴彎出一個憂傷的笑容。「你總是能一眼認出你所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