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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花園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4 20:11
奧利佛‧溫德爾‧霍姆斯坐在愛德華‧金士頓家的客廳,聽著奇蒂‧魏樂弗在他左邊、關朵琳‧魏樂弗在他右邊不斷講話,判定自己身在地獄都沒這麼難以忍受。要是早知道魏樂弗姊妹今天會來拜訪愛德華,他就會離得遠遠地──至少是十天的車程。但一旦他踏入屋內作客,立刻尖叫著跑掉就太沒禮貌了。無論如何,等到他想跑,也已經太遲了,因為原先美美坐在椅子上的奇蒂和關朵琳,已經從椅子上跳起來,一人抓住他一邊手臂,把溫德爾拖進客廳裡,就像兩隻飢餓的蜘蛛拖著牠們的下一餐。現在我真的完了,他心想,一杯茶放在膝上,這是他的第三杯了。他整個下午都困在這裡,現在只能等著看誰的膀胱先憋不住,只好告辭。
可惜,那兩位小姐的膀胱看起來是鐵打的,她們開心地一杯接一杯啜著茶,同時跟愛德華和他母親聊天。溫德爾不想鼓勵她們,大部分時間都保持沉默,但兩位小姐幾乎不受影響,反正她們很少暫停下來讓他插話。如果其中一個真的暫停下來,比方喘口氣,另一個就會立刻接上去,提供新的八卦或惡毒的評論,真正是一場講話馬拉松,只有必要的時候才停下來喘氣。
「她說那真是一場最可怕的航程,害她差點死掉。可是後來我問卡特先生,他說根本沒什麼,只是一場大西洋小風暴。所以你看,她又誇大其詞了──」
「──跟平常一樣。她老是誇大。就像那回,她堅持說梅森先生是世界知名的建築師。然後我們發現,他只不過在維吉尼亞蓋過一間小小的歌劇院,我聽說那作品真的很不怎麼樣,而且絕對不是鮑芬奇先生那個等級的……」
溫德爾忍住一聲哈欠,望著窗外,任憑旁邊這兩姊妹沒完沒了說著一些他根本不在乎的人。這個情況可以作一首詩,他心想。描寫兩個穿著漂亮衣裳的無用姑娘。由其他看不見的姑娘裁製的漂亮衣裳。
「……他跟我保證說,賞金獵人最後會抓到他的,」奇蒂說。「啊,我早就知道他不對勁了。我可以感覺到那種邪惡。」
「我也可以!」關朵琳說著打了個冷顫。「在教堂那天上午,坐在他旁邊──不曉得為什麼,我就全身發冷。」
溫德爾的注意力忽然回到兩姊妹身上。「你們在談馬歇爾先生嗎?」
「那當然。所有人現在都在談他。不過你過去幾天都在劍橋鎮,霍姆斯先生,所以你錯過所有八卦了。」
「謝謝,我在劍橋就已經聽很多了。」
「這不是很讓人震驚嗎?」奇蒂說。「想想我們跟一個殺人兇手一起吃飯、跳舞過?而且是這麼可怕的兇手?把死者的臉割下來!還割掉死者的舌頭!」
我知道有兩個女人的舌頭我很想割下來。
「我還聽說,」關朵琳說,眼睛興奮得發亮,「他有個共犯。是個愛爾蘭姑娘。」她壓低到講醜聞的音量:「一個女投機客!」
「你聽說的是胡說八道!」溫德爾厲聲說。
關朵琳瞪著他,被他這種直率的反駁嚇住了。
「你們這些笨小姐,根本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兩個都是。」
「啊,親愛的,」愛德華的母親趕緊插話。「我想茶壺空了,我應該叫他們再送一壺新的來。」她拿起一個鈴鐺,使勁搖著。
「可是我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霍姆斯先生,」奇蒂說。她的自尊現在受到威脅,再也顧不了任何禮貌了。「我們有接近夜警隊的消息來源。是很親密的熟人。」
「我想,就是某個人饒舌的太太吧。」
「哎呀,這種措詞真是太不紳士了。」
金士頓夫人再度搖著召喚僕人的小鈴鐺,這回搖得更急了。「那個姑娘哪兒去了?我們需要新鮮的茶!」
「溫德爾,」愛德華說,想要打圓場。「沒必要發脾氣嘛。大家只是閒聊而已。」
「只是閒聊而已?她們講的是諾里斯。你跟我一樣清楚,他不可能犯下這麼殘酷的罪行。」
「那為什麼他要逃跑?」關朵琳說。「為什麼他要跳下那座橋?那是有罪的人才會做的事。」
「或者是他嚇壞了。」
「如果他是無辜的,他就該留下來為自己辯護。」
溫德爾大笑。「去對抗像你們這種人?」
「真的,溫德爾,」愛德華說。「我覺得我們最好改變話題。」
「那個姑娘到底跑哪兒去了?」金士頓夫人說,猛地站起身,走到門邊對外頭喊:「奈麗,你耳朵聾了嗎?奈麗!馬上再送一壺茶來!」她砰地一聲摔上門,跺著腳回到座位上。「哎,現在簡直請不到好幫手了。」
魏樂弗姊妹忿忿不平地沉默坐著,兩個人都不肯朝溫德爾的方向看。他超過了紳士行為的界限,這就是給他的懲罰:不理他,不跟他講話。
白癡要不要跟我講話,我才不在乎呢,溫德爾心想。他放下杯碟,「謝謝您的茶,金士頓夫人,」他說。「可是我恐怕得走了。」他站起來,愛德華也跟著起身。
「啊,可是新鮮的茶馬上就送來了!」金士頓夫人朝門看了一眼。「只要那個沒腦子的姑娘做好她份內的事。」
「您說得一點兒也沒錯,」奇蒂說,刻意忽視溫德爾的存在。「現在根本找不到好幫手了。哎呀,家母今年五月可折騰了,我們的臥室女僕離開了。她才來三個月,就跑掉去結婚了,也沒事先通知。就這樣丟下我們,害我們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真是不負責任。」
溫德爾說:「再會,金士頓夫人。再會,兩位魏樂弗小姐。」
金士頓夫人點頭道別,但那兩位小姐根本不理他。她們繼續聊天,他和愛德華則走向客廳門。
「您也知道,現在在普羅維登斯要找好幫手有多困難。奧妮雅也不是什麼寶貝,但至少她把我們的衣櫃整理得很好。」
溫德爾正要踏出門,忽然停下來。他轉身瞪著還在講話的關朵琳。
「我了一整個月,才找到適合的人代替她。到那時候已經是六月,我們又要打包搬到威斯頓的夏季別墅了。」
「她的名字是奧妮雅?」溫德爾問。
關朵琳東張西望,好像很好奇誰會跟她講話。
「你的臥室女僕,」他說。「把她的事告訴我吧。」
關朵琳冷冷地看著他。「你為什麼會有興趣,霍姆斯先生?」
「她年輕嗎?漂亮嗎?」
「跟我們年紀差不多,對不對,奇蒂?至於漂亮──這個嘛,要看你的標準在哪裡了。」
「那她的頭髮──是什麼顏色的?」
「你到底為什麼……」
「什麼顏色?」
關朵琳聳聳肩。「紅髮。很醒目,真的,不過這種火紅頭髮的姑娘,好容易長雀斑喔。」
「你知道她去了哪裡?現在人在哪裡嗎?」
「為什麼我們應該知道?那個笨姑娘一個字都沒跟我們說。」
奇蒂說:「我想母親應該知道。不過她不肯告訴我們,因為那種事情不該在社交場合談。」
關朵琳責備地看著她妹妹。「你為什麼都沒跟我說?我什麼都告訴你的!」
愛德華說:「溫德爾,那不過是一個女僕,你好像太過關注了。」
溫德爾回到原先的椅子旁坐下來,面對著顯然很困惑的魏樂弗姊妹。「我要你們盡量回想,告訴我有關這個女孩的一切,先從她的姓名開始吧。她叫奧妮雅‧康納利嗎?」
奇蒂和關朵琳驚訝地面面相覷。
「哎呀,霍姆斯先生,」奇蒂說。「你怎麼會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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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位紳士要找你。」費伯許太太說。
羅絲從她正在縫補的那件睡衣上抬起頭來。她腳邊有一籃縫補好的衣服,雷克威夫人一件裙子的滾邊鬆開了,葛林佛大夫的一件長褲口袋磨破了,還有幾件男女襯衫和背心要縫上釦子、補強接縫。那天早上回來後,她就把自己的悲傷投注在瘋狂的縫補上頭,這是她唯一能報答他們恩情的技能。一整個下午,她都低頭坐在廚房的這個角落,沉默地縫縫補補,她臉上的悲傷太明顯了,其他的人都尊重她的隱私。沒有人打擾她,連試著找她講話的人都沒有。直到現在。
「那位紳士在後門。」費伯許太太說。
羅絲把那件睡衣放進籃子,站了起來。她走到廚房的另一頭時,可以感覺費伯許太太好奇地望著她,等她來到後門,就明白為什麼了。
溫德爾‧霍姆斯站在僕人進出的後門,對於一個紳士而言,來後門找人的確很奇怪。
「霍姆斯先生,」羅絲說。「你怎麼會從後門來?」
「我有事要找你談。」
「進來吧。葛林佛大夫在家。」
「這是私事,只能跟你說。能不能在外面談?」
她回頭看了一眼,看到管家太太正在看著他們。她一言不發走出去,把廚房門帶上。她和溫德爾走進側院,在夕陽的冷光下,禿樹瘦長的影子落在院內。
「你知道諾里斯在哪裡嗎?」他問。見她猶豫,他說,「這事情很緊急,羅絲。如果你知道,一定要告訴我。」
她搖搖頭。「我答應過的。」
「答應誰?」
「我不能食言,即使是對你。」
「那麼你的確知道他在哪裡了?」
「他很安全,諾里斯。有好人在幫他安排。」
他抓住她雙肩。「是葛林佛大夫嗎?是他幫忙安排脫逃路線的嗎?」
她望著溫德爾狂暴的雙眼。「我們可以信任他,不是嗎?」
溫德爾哀嘆一聲。「那麼對諾里斯可能就太遲了。」
「為什麼你這麼說?你嚇到我了。」
「葛林佛不會讓諾里斯活著上法庭受審的。太多祕密會曝光,那些有損顏面的祕密,會毀掉這個家。」他抬頭朝奧德思‧葛林佛龐大的家宅看了一眼。
「可是葛林佛大夫一直在幫諾里斯辯護。」
「你有沒有好奇過,像他這麼有權勢的人,為什麼會冒著自己名聲受損的危險,去幫一個出身寒微、非親非故的學生說話?」
「因為諾里斯是無辜的!而且因為──」
「他幫諾里斯,是為了要避免他上法庭。我想他希望諾里斯受到公眾意見的審判,登上報紙的頭版。這麼一來,他就已經被判有罪了。最後只需要一個賞金獵人去處決就行。你知道有懸賞要他的人頭吧?」
她忍住眼淚。「知道。」
「到時候西城死神被找到並殺死,一切就會結束得很容易了。」
「為什麼葛林佛大夫要這麼做?為什麼他要對諾里斯不利?」
「現在我沒有時間解釋了。告訴我諾里斯在哪裡,我好去警告他!」
她瞪著他,不知如何是好。她之前從沒懷疑過溫德爾‧霍姆斯,但眼前,她似乎得懷疑每個人了,即使是她本來最信任的人。
「到了天黑,」她說,「他會離開梅德福朝北走,往溫徹斯特那條路。」
「他的目的地呢?」
「哈德遜鎮。河邊的磨坊。大門上刻著鵜鶘。」
溫德爾點點頭。「如果運氣好,他出發沒多久,我就能追上他了。」他轉身要離開,然後又停下來回頭看著她。「千萬別跟葛林佛說任何一個字。」他警告。「更重要的是,別把那個孩子的下落告訴任何人。一定要把她藏好。」
她看著溫德爾跑出側院,過了一會兒,聽到馬蹄聲遠去。太陽快下山了,一個小時內,諾里斯就會出發,沿著往溫徹斯特的路北行。要對一個孤身的旅人發動突襲,還有比天黑以後更好的時間嗎?
快點,溫德爾。你要先趕上他啊。
一陣狂風吹進側院,捲起枯葉和塵土,她瞇起眼睛來,然後瞥見有個東西穿過走道。風停了,她看到那是一隻狗,從烽火台街的柵門溜進來。那狗嗅著灌木叢,在撒了灰燼的滑溜走道上亂扒。接著舉起一條腿,對著一棵樹撒尿,然後又回頭走向柵門。她看著那隻狗跑出側院,忽然想到這一刻她經歷過。或者是非常相似的狀況。
但上回是夜裡。那個畫面帶來一陣刺心的哀傷,那種悲痛的記憶太可怕了,因而之前她只想把那段往事推開,塞回那些遺忘傷痛的黑洞裡。但她這回緊抓著那段回憶,硬拉著那條脆弱的細線,直到它帶領她回到那一刻,當時她站在一扇窗前,手裡抱著她剛出生的外甥女,望著外頭的黑夜。她還記得一匹馬拉著四輪輕馬車來到醫院的庭院。她還記得艾格妮絲‧普爾走出陰影,去跟馬車上的乘客說話。
她還記得另外一個細節:那隻受驚的馬,看到一隻狗快步跑過,馬蹄緊張地跺著。那是一隻大狗,發出光澤的卵石地襯著牠的剪影。
那一夜出現在那裡的是比利的狗。比利也在場嗎?
她跑出柵門,正要沿著烽火台街往前,卻聽到一個聲音,讓她全身僵住。
「康納利小姐?」
她轉身看到葛林佛大夫站在前門。
「費伯許太太說霍姆斯先生來了,他人呢?」
「他──他離開了,大夫。」
「也沒來跟我講一聲?真是太奇怪了。查爾斯要是知道他的朋友沒找他講話就離開,一定會很失望的。」
「他只待了一會兒。」
「他跑來有什麼事?為什麼還走後門呢?」
她在他的注視下臉紅了。「他只是順路經過,問一下我過得怎麼樣。現在接近吃飯時間,他不想打擾您。」
葛林佛大夫審視了她好一會兒。她看不透他的表情,也希望他不會看透自己的。
「下回如果你再看到霍姆斯先生,」他說,「跟他說他的來訪絕對不會是打擾。不論日夜。」
「是,大夫。」她喃喃道。
「我想費伯許太太在找你。」他轉身回屋裡。
她望向烽火台街前方,那隻狗已經不見蹤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