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 骸骨花園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28

骸骨花園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4 20:11

  下午三點多,那個農人駕著載貨馬車,停在貝蒙特這條道路旁,讓他們下車。前面還要徒步兩哩路,但天空很藍,積雪在午後的陽光下如玻璃般晶瑩閃耀。他們跋涉前進時,羅絲懷裡抱著瑪姬,諾里斯則沿路指著哪片田地屬於哪個鄰居。他會把她介紹給所有人,而他們都會喜愛她的。那邊那棟破敗的屋子是老艾茲拉,杭勤森的,他太太兩年前死於斑疹傷寒,而隔壁那片土地上的乳牛,則是寡婦賀碧‧康福特的,她對艾茲拉很有好感。對街那棟整潔的房子則是哈樂維大夫夫婦的家,這對夫妻膝下沒有子女,把他當自己的兒子一樣,很歡迎他去玩。哈樂維大夫出借藏書給諾里斯,而且去年還寫了一封熱情的推薦信給醫學院。羅絲一臉興致盎然地聽著,連最瑣碎的花絮也聽得津津有味,包括賀碧那隻瘸腿的小牛和哈樂維大夫一批德文讚美詩集的古怪收藏。快到馬歇爾家的農場時,她的提問也更快、更迫切了,好像急著想在到他家之前,知道他生活中的每個細節。當他們來到這塊高地的最頂點,農場遙遙在望,她停下來凝視,一手舉到眼睛上方,擋掉夕陽的光芒。

  「沒什麼好看的。」他承認。

  「可是有,諾里斯。那是你長大的地方。」

  「我都等不及要逃離那裡。」

  「我一點也不介意住在這裡。」瑪姬在她懷裡醒來,發出滿足的咯咯聲。羅絲朝她微笑,然後說:「我在農場裡可以過得很快樂。」

  他笑了。「我就是喜歡你這點,羅絲。我想你在哪裡都可以過得很快樂的。」

  「重要的不是哪裡。」

  「在你還沒說重要的是跟你住在一起的人之前,你得先見見我父親。」

  「你談到他的方式,害我好怕見他。」

  「他是個滿肚子怨恨的人。你只要先知道這點就好。」

  「因為他失去了你母親?」

  「她拋棄了他。她拋棄了我們兩個。他從沒原諒她。」

  「那你呢?」她問,看著他,臉頰被凍成粉紅色。

  「時間很晚了。」他說。

  他們繼續往前走,太陽下沉得更低了,照著路邊光禿禿的樹,瘦長的樹影橫在雪地上。他們來到那道老舊的石牆,上頭的冰晶閃爍,然後聽到穀倉裡乳牛的叫聲。走進農場時,諾里斯覺得那棟房子好像比他記憶中更小、更簡陋。兩個月前離開時,上頭的護牆板就已經那麼破爛了嗎?門廊以前就是下陷的嗎?籬笆以前就是這麼歪的嗎?他們走得愈近,他肩頭的責任似乎就愈重,他也就愈擔心即將面臨的家人團聚。現在他很後悔拉著羅絲和寶寶一起來面對這個狀況了。儘管他警告過她,說他父親可能會很討厭;但看不出她有絲毫憂慮的跡象,只是在他旁邊興高采烈地走著,對著瑪姬哼歌。包括他父親在內,誰會不喜歡這個姑娘?她和寶寶一定能受他喜愛,他心想。羅絲會贏得他的心,就像她贏得我的心一樣,我們晚餐時會一同歡笑。沒錯,這場拜訪到頭來可能還是好的,羅絲會是護身符。我幸運的愛爾蘭姑娘。他望著她,精神一振,因為她似乎很高興跟他來到這兒,他們沿著歪斜的籬笆往前,前面的農舍現在看起來彷彿更加陰森而破敗了。

  他們穿過傾斜的柵門,來到前院,裡面散置著一輛壞掉的獨輪手推車和一堆還沒劈的柴火。魏樂弗姊妹看到這個院子的景象一定會畏縮,她想像那兩姊妹穿著精緻的鞋子,想穿過這片被豬翻爛的泥巴地。羅絲毫不猶豫,只是拉高自己的裙子,跟著諾里斯穿過院子。一隻母豬看到他們來,哼了一聲,轉頭朝穀倉走去。

  他們還沒走到門廊,門就打開了,諾里斯的父親走出來。艾札克‧馬歇爾已經兩個月沒見到兒子了,但他卻沒說出任何迎接的話,只是站在門廊上,沉默看著兩人走近。他一如往常,穿著同一件手織外套,同一條黃褐色長褲,但衣服似乎更寬鬆了,老舊帽子底下那雙眼睛在眼眶裡陷得更深了。看到兒子爬上階梯,他只微微笑了一下。

  「歡迎回家。」艾札克說,但沒有上前擁抱。

  「爸,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朋友羅絲,還有她的外甥女瑪姬。」

  羅絲微笑上前,她懷裡的寶寶嘰咕了一聲,像是在打招呼。「很高興認識你,馬歇爾先生。」羅絲說。

  艾札克雙手仍頑固地垂在兩側,抿緊了嘴唇。諾里斯看到羅絲臉紅了,那一刻,他真是厭惡自己的父親到極點。

  「羅絲是個非常好的朋友,」諾里斯說。「我希望你認識她。」

  「她要留在這邊過夜?」

  「我希望她能待更久。她和寶寶需要找個地方住一陣子。她可以住在樓上的房間。」

  「那還得鋪床呢。」

  「我可以自己來,馬歇爾先生。」羅絲說。「我不會麻煩您的。而且我工作很認真!我什麼都能做。」

  艾札克看了那寶寶好一會兒,然後勉強點了個頭,轉身進了屋子。「我最好去看看晚餐夠不夠吃。」

  ❖

  「真抱歉,羅絲,我真的很抱歉。」

  他們一起坐在穀倉樓頂的乾草棚裡,瑪姬在他們旁邊熟睡著,提燈的柔和光芒照著樓下養的乳牛。幾隻豬也走進穀倉,正在幾堆乾草間搶著最好的睡覺位置,發出呼嚕的聲音。今夜,在這些牲畜的嘈雜聲中,諾里斯卻覺得自在多了,要比在那個沉默的房子陪那個沉默的男子要好。他們三個人吃了一頓節日晚餐,有火腿、煮馬鈴薯和大頭菜,艾札克話很少,只問了幾個有關諾里斯念書的問題,然後好像對回答不感興趣。他只對農場有興趣,偶爾開口時,也只是說籬笆該修了,或今年秋天的乾草品質很差,最近雇的幫手很懶。羅絲就坐在艾札克對面,但她就像隱形似的,因為他除了把食物遞過去之外,幾乎都沒看她。

  她也夠機靈,一直保持沉默。

  「他一向就是那個樣子,」諾里斯說,低頭看著那幾隻豬用口鼻翻著那些乾草。「我不該期望這回有什麼不同。我不該害你受這個罪。」

  「我很高興我來了。」

  「今天晚上你一定很煎熬。」

  「我其實替你覺得遺憾,」提燈的光照著她的臉,在昏暗的穀倉中,諾里斯看不見她補釘處處的衣服或她破爛的圍巾;他只看到那張臉,專注地看著他。「你長大的這棟房子好哀傷,」她說。「真不適合小孩住。」

  「不是一直都這樣的。我不希望你以為我的童年很慘。我也有過好時光的。」

  「什麼時候改變的?是你母親離開後嗎?」

  「之後一切再也不一樣了。」

  「當然不一樣了。那種事情太可怕了,被人拋棄。你所愛的人過世就已經夠糟糕了。但如果他們是選擇離開你……」她停下來,深吸一口氣,低頭看著下方的家畜。「我一直很喜歡穀倉的氣味。所有一切都喜歡,牲畜、乾草、臭味。這是真誠的好氣味,一點也沒錯。」

  他凝視著那些陰影,那幾隻豬終於停止翻尋,現在擠在一起睡覺了,發出微微的低哼聲。「誰離開過你,羅絲?」他問。

  「沒有人。」

  「你剛剛提到有人離開你。」

  「離開的是我。」她說,然後呑嚥了一口。「當時我好儍!奧妮雅離家去美國後,我就跟著要去。因為我等不及要長大。我等不及要看看外面的世界。」她悔恨地嘆了口氣,再度開口時聲音帶著淚意:「我想我傷透了我母親的心。」

  他不必問,只要看她哀傷地垂下頭,就知道她母親已經過世了。

  她坐直身子,堅定地說:「我再也不會拋棄任何人了,絕對不會。」

  他伸手握住她的,現在已經很熟悉了。感覺上好像他們一向就是握著手,一向就是在這個昏暗的穀倉中互訴祕密。

  「我明白你父親為什麼怨恨,」她說。「他有資格怨恨。」

  ❖

  羅絲和瑪姬早就去睡覺了,諾里斯和艾札克仍坐在廚房餐桌旁,兩人之間點著一盞燈。那罐蘋果白蘭地諾里斯只喝了一點,但他父親一整晚都在喝,諾里斯從沒見過他喝那麼多。艾札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搖晃不穩的手把軟木塞再塞回瓶口去。

  「所以她算是你什麼人?」艾札克說,醉眼矇矓地拿著酒杯問。

  「我告訴過你了,她是我朋友。」

  「找個姑娘當朋友?你是怎麼回事,娘娘腔嗎?你就不能正常一點,找男人當朋友嗎?」

  「你對她有什麼不滿?只因為她是女的?或是因為她是愛爾蘭人?」

  「她懷孕了嗎?」

  諾里斯不敢置信地瞪著他父親。那是醉話,他不是認真的。

  「哈,你還根本都不曉得。」艾札克說。

  「你沒有資格這麼講她。你根本不了解她。」

  「那你又有多了解她?」

  「我沒碰過她,如果你問的是這個。」

  「這不表示她沒懷孕。而且她還帶了個嬰兒來!你收留了她,就是承擔了另一個男人的責任。」

  「我希望她在這裡受到歡迎。我希望你能學著接納她,或說不定學著愛她。她是個很勤奮的姑娘,有一顆最慷慨的心。她絕對應該得到更好的對待,而不是你今天的態度。」

  「我只是替你著想,兒子。為了你的幸福。你想撫養一個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嗎?」

  諾里斯突然站起來。「爸,晚安。」他轉身要離開。

  「我只是不希望你經歷我受過的那種痛苦。她們會跟你撒謊,諾里斯。她們滿肚子謊言,等你發現的時候,就已經太遲了。」

  諾里斯停下腳步,忽然明白,然後轉身看著父親。「你是在說媽媽。」

  「我設法想讓她幸福。」艾札克喝光那杯白蘭地,把玻璃杯重重放在桌上。「我盡力了。」

  「唔,我從來沒看見過。」

  「小孩子什麼都看不出來,什麼都不知道。你母親有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

  「她為什麼離開你?」

  「她也離開了你。」

  這個痛苦的事實,諾里斯無法反駁。沒錯,她離開了我。而我永遠都不明白為什麼。他忽然筋疲力盡,回到桌旁坐下。看著他父親又倒了一杯蘋果白蘭地。

  「母親的事情,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諾里斯問。

  「有的事情連我都不該知道。有的事情我早該警覺了。為什麼她這樣的姑娘,會嫁給我這樣的男人。啊,我不是儍瓜。我住在農場裡很久,知道母豬要多久才會──」他停下來,低著頭。「我想她從來沒愛過我。」

  「那你愛她嗎?」

  艾札克抬起濕濕的眼睛看著諾里斯。「有什麼差別?愛她也不足以把她留下。連你都不足以把她留下了。」

  這些話殘酷又真實,像是開火過的火藥殘留在空氣中。他們沉默相對,隔著桌子坐在那兒。

  「她離開那天,」艾札克說,「你病了。還記得嗎?」

  「記得。」

  「你得了暑熱病,一直在發燒,燒到我們擔心會失去你了。哈樂維大夫那星期去波茲茅斯了,所以我們沒法找他來看。你母親一整夜都守著你,還有第二天。但你的燒還是不退,我們都很確定會失去你了。結果她怎麼辦?你還記得她離開時嗎?」

  「她說她愛我。她說她會回來。」

  「她也是這麼告訴我。她說她兒子該受到更好的照顧,說她要出去想辦法。她穿上她最好的衣服,走出屋子。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那天晚上沒回來,往後也沒回來。我一個人孤單守在這裡,陪著生病的兒子,完全不曉得她去了哪裡。我找了康福特太太來照顧你,我出去找她。能想得到的地方都找過了,也去問了每個鄰居。艾茲拉說,他在布萊頓的路上好像看到她,騎著馬往南邊去了。另外有個人在往波士頓的路上看到她。我想不出她為什麼要去這兩個地方。」他暫停一下。「然後有天一個小夥子來敲門,帶著蘇菲亞的馬。還有那封信。」

  「你怎麼從沒讓我看過那封信?」

  「你那時候還太小了,才十一歲。」

  「我當時已經夠懂事了。」

  「反正早就沒有了。我燒掉了。但我可以告訴你上頭寫了什麼。我識字不多,你知道的。所以我拜託康福特太太也幫我看一下,只是要確定我看懂了。」艾札克呑嚥了一口,瞪著桌上那盞燈。「她說她沒辦法再跟我當夫妻了。她碰到一個男人,他們要去巴黎。繼續過你的日子吧。」

  「她一定還說了別的。」

  「沒別的了。你可以去問康福特太太。」

  「她什麼都沒解釋?沒有任何連那男人的名字都沒說?」

  「告訴你,她就寫了那些。」

  「完全沒提到我嗎?她一定說了些什麼!」

  艾札克低聲說:「這就是為什麼我從沒給你看信。孩子,我不希望你知道。」

  自己的母親根本沒提到他的名字。諾里斯無法看父親,目光落在刮痕處處的餐桌上,他和艾札克在這張桌子上沉默吃過好多頓飯,只聽到風的呼嘯,還有叉子刮擦盤子的聲音。「那為什麼是現在?」他問。「為什麼你等了這麼多年才告訴我?」

  「因為她。」艾札克望向樓上的臥房,羅絲正在那裡睡覺。「她看上你了,兒子,你也看上她了。你現在犯了錯,這輩子都要揹著這個錯誤的代價。」

  「為什麼你認為她是個錯誤?」

  「有些男人就是看不出來,即使真相就擺在他們面前。」

  「媽媽是你的錯誤嗎?」

  「我也是她的錯誤。我看著她長大。有好幾年,我在教堂會碰到她,戴著漂亮的帽子坐在那兒,老是對我很友善,但也老是保持距離。然後有一天,她好像忽然看到我了,決定我值得多看兩眼。」他伸手拿酒罐,又倒滿了杯子。「十一年後,她跟一個生病的兒子困在這個發臭的農場。跑掉當然比較容易。拋下這一切,跟另一個新男人去過精緻的生活。」他放下酒罐,目光抬起,轉向羅絲睡覺的臥房。「我只是告訴你,你不能把她們的話當真。那個姑娘有張甜美的臉蛋。可是臉蛋後面藏了什麼?」

  「你看錯她了。」

  「我看錯你母親了。我只想救你,別讓你遭受到同樣的傷心。」

  「我愛這個姑娘。我打算要娶她。」

  艾札克笑了。「我為了愛而結婚,結果看到我落到什麼下場!」他舉起玻璃杯,但手停在半空中,他轉頭望著門。

  有人在敲門。

  他們驚訝地交換了一個眼色。現在夜很深了,不會是鄰居來訪。艾札克皺起眉頭,拿了燈去開門。寒風猛然襲來,差點把燈吹熄了,艾札克站在門口,瞪著門廊上的那個人。

  「馬歇爾先生嗎?」一個男人說。「你兒子在家嗎?」

  一聽到那個聲音,諾里斯立刻警覺地站起來。

  「你找他要做什麼?」艾札克問,他忽然踉蹌後退,兩名男子硬擠過他身旁,進入廚房。

  「找到你了。」普拉特先生說,望著諾里斯。

  「這是怎麼回事?」艾札克問道。

  普拉特巡警朝他的同伴點了個頭,他們走到諾里斯後方,好像要切斷他逃跑的路徑。「你要跟我們回波士頓。」

  「你們膽子真大,竟敢闖入我家!」艾札克說。「你們是誰?」

  「夜警隊。」普拉特的目光仍盯著諾里斯。「馬車在外頭等,馬歇爾先生。」

  「你們要逮捕我兒子?」

  「他應該已經跟你解釋過原因了。」

  「我不會跟你們走,除非你告訴我罪名是什麼。」諾里斯說。

  諾里斯身後那名男子猛推了他一把,他踉蹌撲向桌子。那罐蘋果白蘭地掉到地板上砸碎了。

  「住手!」艾札克大喊。「你們為什麼要逮捕他?」

  「罪名是謀殺,」普拉特說。「謀殺艾格妮絲‧普爾、瑪麗‧羅賓森、納桑尼爾‧貝瑞,以及最近一個,伊本‧泰特先生。」

  「泰特?」諾里斯瞪著他。羅絲的姊夫也被謀殺了?「我連他死了都不曉得!我絕對沒殺他!」

  「我們有所有的證據。現在我的責任,就是把你帶回波士頓,面對審判。」普拉特朝另外一名巡警點了個頭。「把他帶走。」

  諾里斯被押著往前走,才到門邊,他聽到羅絲大喊:「諾里斯?」

  他回頭看到她恐慌的眼神。「去找葛林佛大夫!告訴他發生的事情!」他設法喊著,然後就被硬推出門,走入黑夜。

  兩名巡警逼押著他上了馬車,普拉特用力敲了車頂兩下,示意車夫動身。馬車載著他們沿這條貝蒙特的馬路往前,駛向波士頓。

  「這回就算葛林佛大夫也保護不了你了,」普拉特說。「這回是證據確鑿。」

  「什麼證據?」

  「你猜不出來?你房間裡的某件東西?」

  諾里斯茫然地搖搖頭。「我不曉得你在講什麼。」

  「那個玻璃瓶,馬歇爾先生。沒想到你會留著這樣的東西。」

  另一個巡警坐在他們對面,瞪著諾里斯嘀咕道:「你真是個病態的混蛋。」

  「你可不是天天會發現有張人臉泡在一瓶威士忌裡,」普拉特說。「另外萬一你還有任何疑慮的話,我們也找到了你的面具了。上頭還有血。你也耍我們耍得太過火了吧?跟我們描述你戴過的面具?」

  西城死神的面具,栽贓到我房間裡?

  「我看你該等著面對絞刑了。」普拉特說。

  另一名巡警低笑一聲,好像很期待看到一場絞刑好戲,這種絕佳的娛樂可以為漫長而沉悶的冬季帶來生氣。

  「然後你那些優秀的大夫朋友們就可以拿你當實驗品了,」他補充道。

  即使在昏暗的馬車裡,諾里斯也看得出他一根手指在胸膛比劃,那個手勢完全不必翻譯。其他死屍會經過祕密而迂迴的路徑,才出現在解剖桌上。那是盜屍賊冒著半夜被突襲的危險,在夜色的掩護下從墓地裡挖出來的。但處決的死刑犯不同,他們的屍體就直接送上解剖桌,法律完全許可的。為了他們所犯的罪,不光要償命,而且也要用他們死去的肉身償還。每個站在絞刑架前的囚犯都知道,處決不是最後的羞辱,隨後還有解剖者的刀子。

  諾里斯想到那個老愛爾蘭人,他的胸部被劃開,滴著液體的心臟曾被他捧在手裡。誰會捧著諾里斯的心臟?當他的器官扔進木桶裡,誰的圍裙會濺上他的血?

  透過車廂的窗子,他看到月光照耀下的田野,每回他去波士頓,沿著這條貝蒙特馬路,總會看到路旁的這些農場。這將是他最後一回看到這片鄉間田野了,他曾在這裡度過童年時光,後來又一直想逃離。他真儍,竟然相信自己逃得掉。這就是他的懲罰。

  他們沿著馬路往東,離開了貝蒙特,快到波士頓時,農場逐漸變成了小村落。現在他看得到查爾士河了,在月光下閃閃發光,他想起那天他走在河堤上,望著河對面的監獄。那一夜,他想到鐵窗裡那些不幸的人,覺得自己好幸運。現在他要加入那些囚犯的行列了,而他離開那邊唯一的方法,就是面對絞刑的執行官。

  馬車的車輪嘩啦啦上了西波士頓大橋,諾里斯知道他們的旅程即將告終。一旦過了橋,離劍橋街就不遠了,然後往北就到了市立看守所。西城死於抓到了。普拉特的同事一臉勝利的微笑,白白的牙齒在黑暗中發亮。

  「哇!哇,你們看,」他們的車夫說,馬車忽然停下來。

  「怎麼回事?」普拉特說,朝車窗外看了一眼。他們還在橋上。他朝車夫喊道:「為什麼停下來?」

  「路上有障礙,普拉特先生。」

  普拉特打開門爬出去。「該死!他們不能把那匹馬趕到路邊嗎?」

  「他們正在想辦法,先生。可是那隻馬沒法站起來了。」

  「那就該把牠拖去給馬肉販子。那隻畜牲擋住了每個人的路。」

  隔著車廂窗戶,諾里斯看得到橋上的欄杆。下頭是奔流的查爾士河。他想到又冷又黑的河水。死在下頭更慘,他心想。

  「如果還要拖更久,我們就該改走運河大橋。」

  「瞧,現在他們在卸下車廂,很快就會把馬搬走了。」

  就是現在。我不會有別的機會了。

  普拉特打開車廂門要爬回去。門打開時,諾里斯撲過來,跌到車外。

  普拉特被車門撞得往後跌,躺在地上。他沒時間反應,他的同事也措手不及,這會兒才趕緊爬出車廂。

  諾里斯看了周圍一眼:一匹死掉的馬,躺在超載的馬車前方。後面的橋上排了一列馬車。然後是查爾士河,月光照亮的表面之下是污濁的河水。他沒有猶豫。這是我唯一的退路了,他心想著爬過欄杆。如果不把握這個機會,我就沒有活命的希望了。我要為你奮鬥,羅絲!

  「抓住他!別讓他跳下去!」

  諾里斯已經往下墜落,穿透黑暗,穿透時光,不可知的未來如同他筆直下墜的水面般,朝他迅速接近。他只知道真正的掙扎就要開始了,在擊中水面前的那一剎那,他做好準備,像個準備打仗的戰士。

  衝進冰冷河水的那一刻,像是狠狠賞了他一耳光,歡迎他展開新生活。他整個人沉入水裡,進入一片黑暗中,黑得他分不清上下左右,他拚命踢水,迷失方向。然後他看到上方的微微一抹月光,努力游過去,直到他的頭露出水面。他深深吸氣時,聽到了上方傳來的喊叫聲。

  「他在哪裡?你看到了沒?」

  「找巡邏隊來!去河岸搜索!」

  「兩岸都要嗎?」

  「對,你笨蛋!兩岸都要!」

  諾里斯又潛入冰冷的水中,讓水流帶著他離開。他知道自己沒力氣往上游去,所以乾脆向河水屈服,隨著水流協助他逃走。河水帶著他經過李區彌爾岬,經過西城,然後更往東去,朝向港口。

  朝向碼頭。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