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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花園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4 20:11
這才是謀生的好方法,傑克‧柏克心想,他駕著馬車行駛在華特街,穿著他最好的外套和乾淨的靴子。不必摸黑搞得一身髒兮兮的,還要躲子彈。也不必一身沾滿泥巴和屍體的腐臭回家。反正現在冬天來臨,泥土硬得像石頭,所有的貨物都得從南方運來,塞在一個個木桶裡,桶外標示著醃小黃瓜或馬德拉酒或威士忌。要是有哪個貪杯的小偷設法打開這些桶子,一定會大吃一驚。可憐的酒鬼,雙唇因為期待而刺痛,撬開蓋子後,卻發現裡面不是威士忌,而是一具泡在鹽水裡的赤裸屍體。
這種事可能會讓人失去喝酒的興趣。
最近有太多這類桶子,從維吉尼亞州和南北卡羅萊納州運來。無論男性或女性,也無論是黑人或白人,這項商品都有銷路,各醫學院對屍體的渴求似乎逐年增加。傑克‧柏克看得出這一行的生意很好。他已經在席沃大夫的院子裡看過這類桶子,知道裡面裝的並不是醃小黃瓜。競爭變得愈來愈激烈,傑克想像著無盡的火車,一節節車廂滿載著這種桶子,帶來南方的死人,一具二十五元,給波士頓和紐約和費城的各解剖室。他怎麼競爭得過?
他今天做的事情要好賺多了,大白天出來,穿著乾淨的靴子,來到華特街。這個區域不是頂高級,但對工匠來說已經很不錯了,他們在這個晴朗而寒冷的早晨出門,載貨馬車上裝滿了磚頭或原木或布料。這是一條勞工的街道,而他抵達的這家店,應該能夠滿足一個勞工的品味和需求。可是滿布塵埃的玻璃櫥窗內所陳列的,是一件晚禮服,不是勞工階級有機會穿的。那件晚禮服是以精緻的深紅色布料製作,還加上金邊,這件禮服會讓經過的人停下來,夢想著更好的生活。這件禮服說:穿上之後,就連你這樣的人,看起來也會像個王子。這件衣服對工匠來說毫無用處,裁縫師一定知道,但他還是選擇展示出來,好像宣告他其實屬於更好的區域。
傑克走進店裡時,碰響了一個鈴鐺。到了裡頭,陳列的則是平凡得多的商品:棉襯衫和長褲,還有一件深色的緊身短外套。即使是個懷有種種奢華妄想的裁縫師,也得迎合顧客的實際需求。傑克站在那裡,呼吸著羊毛和染料的刺激氣味之時,一名深色頭髮、蓄著整齊小鬍髭的男子從後頭的房間走出來。那人上下打量著傑克,好像在心裡替他量身要做一套衣服。他穿得很時髦,外套貼合他精瘦的腰身,而儘管他個子並不特別高,但直挺的姿勢像是覺得自己很高。
「早安,先生。可以為您效勞嗎?」那個裁縫師問。
「你是伊本‧泰特先生嗎?」傑克問。
「是的,我就是。」
儘管傑克穿著他的好外套和乾淨的襯衫,但他清楚感覺到,泰特先生已經從他的衣著判斷他,覺得他缺衣服。
伊本說:「洛爾市的染坊剛送來一批價格合理的羊毛料。非常適合做長大衣。」
傑克低頭看著自己的外套,覺得沒理由做件新的。
「或者您需要一件輕便的大衣或襯衫?我可以提供一些很實用的款式,適合您的職業。您是從事……」
「我不是來買東西的,」傑克氣沖沖地說,很不高興這個陌生人才看他一眼,就把他歸為那種需要實用和價格合理產品的顧客。「我來這裡,是要問你有關某個人的事情。你認識的人。」
伊本的注意力還放在傑克結實的胸部,好像在估計需要用幾碼布。
「我是個裁縫師,請問您貴姓──」
「柏克。」
「柏克先生。如果您有興趣做件襯衫或長褲,我一定幫得上忙。但我向來避免去講些不必要的閒話,所以您恐怕找錯人了。」
「是有關羅絲‧康納利。你知道我在哪裡可以找到她嗎?」
讓傑克驚訝的是,伊本笑了一聲。「你也在找她,嗯?」
「什麼?」
「好像每個人都對羅絲有興趣。」
傑克被搞糊塗了。還有多少人受雇去找她?他有多少競爭對手?「唔,那她在哪裡?」他問。
「我不知道,也不關心。」
「她不是你的小姨子嗎?」
「我還是不關心。我根本不好意思承認她是我親戚。那個賤人,到處撒謊講我壞話。而且還偷我東西。我就是這麼告訴夜警隊的。」他停了一下。「你不是夜警隊的人吧?」
傑克沒正面回答這個問題。「我要怎麼樣才能找到她?」
「她又做了什麼?」
「告訴我去哪裡找她就是了。」
「上回我知道,她住在漁業巷的一個破地方。」
「她現在不住那兒了,好幾天都沒回去。」
「那我就幫不上忙了。我還有別的事情,容我失陪了。」伊本轉身,走進了後頭的房間。
傑克還待在原處,對這個僵局覺得很失望,也擔心會有其他人搶在他前頭先找到人。那他還領得到獎金嗎?或者他該滿足於已經拿到的聘雇費?當然,那筆錢很多,但還不夠。
永遠都不夠。
他瞪著那個裝模作樣的裁縫消失在門口。「泰特先生?」他喊道。
「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回答的聲音傳出來了,但人沒出現。
「我有錢讓你賺。」
那是個魔術字眼。才不到兩次心跳的時間,伊本就走出房間。「錢?」
兩個人立刻心意相通。他們目光交會,傑克心想:這個人懂得什麼是重要的。
「二十元,」傑克說。「替我找到她。」
「二十元,還不值得我花那個時間呢。總之,我告訴過你了。我不知道她在哪兒。」
「她有什麼朋友嗎?可能曉得她下落的?」
「只有那個智能不足的小鬼。」
「誰?」
「那個瘦巴巴的男孩。每個人都認識。就在西城街上到處跑,跟人討錢。」
「你是說憨比利?」
「就是他沒錯。他原先跟她一起住在漁業巷。來過這裡找她,帶了她的袋子過來,以為她跟我在一起。」
「所以比利也不知道她在哪裡?」
「對。不過他鼻子很靈,」伊本笑了。「他或許智能不足,但他很會找東西。」
而我知道該去哪裡找比利,傑克轉身離開時心想。
「等一下,柏克先生!你剛剛說有錢讓我賺的。」
「我要買有用的資訊。不過也得資訊有用才成。」
「那如果我找到她呢?」
「通知我就是了,我會負責讓你拿到錢的。」
「誰提供這個費用?誰付錢給你?」
傑克搖搖頭。「相信我,泰特先生,」他說。「你不知道比較好。」
◆
貝瑞大夫屍體尋獲
在尋找西城死神的過程中,出現了最驚人的轉折。星期天下午一點,兩名在查爾士河邊玩的男孩,於西波士頓大橋下發現了一具男屍。警方已經確定屍體正是納桑尼爾‧貝瑞大夫,本月稍早,他暫時離開住院大夫的崗位,從此失蹤。屍體腹部刻意造成的駭人傷口,顯示他並非自殺。
警方原本在進行大規模尋人行動,從緬因州到喬治亞州,企圖查出貝瑞大夫的下落,因為他工作的醫院近日發生了兩起護士謀殺案,他是重要的關係人。兩名護士慘遭殺害的殘酷手法,讓該地區陷入驚恐中,而貝瑞大夫失蹤後,夜警隊的萊恩斯隊長推斷應為畏罪潛逃。但如今貝瑞大夫的死亡,顯示西城死神依然逍遙法外,也再度引發當地人心惶惶。
據悉,警方目前正在調查本案的另一名嫌犯,據說是一名兼具外科與屠宰技巧的年輕男子。此外,這名嫌犯就居住在西城。謠言指出,他目前就讀於波士頓醫學院,但目前還無法證實。
❖
短短一天的時間,上流紳士就可以變成人人排斥的痲瘋病患者,諾里斯心想,看著街上飄過他面前的《波士頓廣告日報》頭版。波士頓還有什麼重要人士沒看過這篇報導嗎?還有誰猜不出「兼具外科與屠宰技巧的年輕男子」是誰嗎?今天上午他走進禮堂去上課時,發現同學們驚愕的眼神,聽到他們猛地倒抽一口氣。沒有人正面質疑他為什麼來上課。畢竟他還沒正式被警方指控任何罪名,他們也沒法質疑他。沒錯,紳士們處理醜聞的方式,就是耳語和影射,這兩者他現在都得承受。很快地,他的苦難就會結束了。過了聖誕節假期,葛林佛和學校董事會將會做出裁決,諾里斯就會知道他是否還能繼續讀下去。
眼前,他不得不去做這件事:在公園街潛伏,暗中監視那個可能知道死神身分的人。
他和羅絲一整個下午都在觀察那棟房子,此時逐漸黯淡的天色帶走白晝的最後一抹霞光,只留下各種陰鬱的灰。街道對面就是五號,八戶連棟住宅的其中之一,面對著白雪覆蓋的波士頓公園內的枯樹。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沒看到過蓋瑞斯‧威爾森先生,或其他訪客。溫德爾到處打聽過這個人,結果沒查出什麼,只知道他最近剛從倫敦回來,還有他公園街的家有大半年空著沒人住。
威爾森先生,你的客戶是誰?誰付錢雇你去追查一個嬰兒,去恐嚇一個孤苦無依的年輕姑娘?
五號的門忽然打開了。
羅絲低聲說:「是他,那就是蓋瑞斯‧威爾森。」
那人穿得很厚,頭戴黑色的河貍毛皮帽,身穿寬鬆的長大衣。他在門外暫停一下,戴上黑色手套,然後開始沿著公園街往前,腳步輕快地走向州議會大廈的方向。
諾里斯的目光跟著那個男人。「我們看看他要去哪裡。」
等威爾森走到這排連棟房屋的街區盡頭,他們才跟上去。到了州議會,威爾森左轉往西,走進烽火台丘這一帶迷宮般的街道。
諾里斯和羅絲跟著他,經過一戶戶氣派的磚造大宅和冬日樹葉落盡的椴樹。這裡很安靜,太安靜了。只偶爾有一輛四輪載客馬車嘩啦啦經過。看來威爾森並不曉得自己被跟蹤了,他步伐悠閒,走過栗樹街那些優美的住宅,進入比較貧窮的區域──通常一個擁有富裕的公園街地址的上流紳士,是不會來這種地方的。
威爾森忽然轉入狹窄的橡實街,諾里斯懷疑他是不是忽然發現自己被跟蹤了。不然為什麼會進入這條狹窄小巷?通常只有車夫和侍從才會聚在這裡的。
在黯淡的暮色中,威爾森走在那條昏暗的巷子中,幾乎看不見。他停在一扇門前敲門。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他們聽到一名男子說:「威爾森先生!好幾個月不見,真高興看到你回波士頓!」
「其他人都到了嗎?」
「還有人沒到,不過都會來的。這件可怕的事情搞得我們都很擔心。」
威爾森踏入屋內,門關上了。
接下來採取行動的是羅絲,她大膽走進巷子裡,好像就住在那裡一般。諾里斯跟著她走到門口,他們抬頭望著那棟房子。它既不獨特,也不豪華,只不過是一排沒特色的磚房一棟。大門上方有一塊很大的楣石,在黯淡的光線中,諾里斯只看得出那塊花崗岩上刻的符號。
「又有人來了,」羅絲耳語道。她手臂趕緊勾住他的,兩人往外走,像戀人般緊挨身子,背對著剛剛走進巷子裡的那名男子。他們聽到後頭傳來敲門聲。
剛剛迎接蓋瑞斯‧威爾森的那個聲音又出現了:「我們還以為你來不了呢。」
諾里斯停下腳步,震驚得無法再踏出一步。然後,他緩緩轉身。雖然陰影中看不見那名男子的臉,但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剪影,寬闊的長大衣裹著厚實的肩膀。就連那名男子踏入屋內,門也關上了,諾里斯還是站在原地無法動彈。不可能啊。
「諾里斯?」羅絲拉著他的手臂。「怎麼了?」
他瞪著剛剛新訪客進去的那扇門。「我認識那個人,」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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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眼前這個搖搖晃晃走進小巷的男孩來說,憨比利是個貼切的名字。他的身體前躬,像隻鸛鳥般伸長脖子,盯著地面看,像是在尋找他遺失的寶藏。或許一分錢,或是一小片馬口鐵,反正是其他人不會多看一眼的。但比利‧皮格特跟其他人不一樣,至少傑克‧柏克是這麼說的。沒有用的弱智孩子,柏克這麼喊他,他是個流浪兒,總是徘徊街頭,想尋找一頓免費的飯,就像常常跟在他腳邊的那隻雜種流浪狗一樣。他可能智能不足,但他不是完全沒有用。
他是找到羅絲‧康納利的關鍵。
直到前陣子,比利都和羅絲住在漁業巷的一個破爛寄宿旅舍裡。那小鬼一定知道該去哪裡找她。
而今晚,幾乎可以確定憨比利會開口講的。
那孩子忽然停下腳步,昂起頭來。不知怎地,他感覺到他的巷子裡有其他人,於是瞪著眼睛,想尋找一張臉。「誰在那兒?」他喊道。他的注意力沒有集中在門口的那片陰影裡,而是看著巷子另一頭,那裡剛剛出現了一個剪影,背對著一盞街燈的光。
「比利!」一個男子的聲音喊道。
比利默默站著不動,面對那個侵入者。「你找我要幹嘛?」
「我只想跟你談一下。」
「談什麼,泰特先生?」
「談羅絲。」伊本更逼近。「小子,她人在哪裡?」
「我不知道。」
「拜託,比利,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你別想逼我告訴你!」
「她是我的家人。我只想跟她談談。」
「你打她。你對她很壞。」
「她是這麼告訴你的?你相信她?」
「她跟我說的都是實話。」
「那是她拐你相信的。」伊本的聲音變得很悅耳,哄著比利。「如果你幫我找到她,我會給你錢。如果你幫我找到那寶寶,還會給你更多。」
「她說如果我講出去,他們就會殺了瑪姬。」
「所以你的確知道她在哪兒。」
「她只是嬰兒,嬰兒沒辦法反抗。」
「嬰兒需要喝奶,比利。他們需要好好照顧。我可以買奶給她喝。」
比利後退。儘管他是智障,但他聽得出伊本‧泰特聲音中的不誠懇。「我不要跟你講話了。」
「羅絲人在哪裡?」伊本走得更近了。「你給我回來!」
但那男孩慌忙後退,快得像隻螃蟹。伊本拚命撲上去,在黑暗中絆倒了。他臉朝下趴在地上,同時比利逃走了,腳步聲在黑暗中愈來愈遠。
「小混蛋。等我下次逮到你。」伊本咕噥著跪起身子。他還兩手撐著地面時,目光忽然盯著旁邊那個陰影中的門口,那裡有兩隻皮鞋發出微光,幾乎就站在他鼻子前面。
「什麼?誰?」伊本七手八腳想站起身,那個人影從門口走出來,黑色的披風掃過冰冷的石頭。
「晚安,先生。」
伊本尷尬地低聲招呼著,迅速站起身子,重拾他的尊嚴。「哎呀!真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
那一刀插得好深,直抵脊椎,刀刃撞上骨頭的衝擊傳到刀柄,一股最深最大的震顫疼痛襲來。伊本倒抽一口氣,全身僵硬,雙眼震驚得暴凸。他沒喊出聲;事實上,他一點聲音都沒發出。第一刀幾乎總是會造成震驚的沉默效果。
第二刀迅速而有效率,釋出一團腸子。伊本身子一垮,跪在地上,雙手摀著傷口,好像想留住那傾瀉而出的內臟,但腸子從他的肚子冒出來,要是他想逃的話,就會絆到他。反正他連一步都走不動了。
這個晚上,死神往下望著被害人時,伊本不是他期待的人,但天意難測。儘管在卵石間流淌、進入水溝的血不是比利的,但這個獵物有個效用。每個死者,就像每個生者,都有其用途。
還要割一刀。但這回要哪個部分,要割下哪塊肉?
啊,這個選擇很明顯。此時,伊本的心臟已經停止跳動。當刀刃劃入頭皮,割下戰利品時,只流出了一點點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