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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花園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4 20:11
一八三〇年
羅絲躲在一處門口的角落,以躲避最嚴酷的寒風。她隔著醫院公園,盯著對面諾里斯閣樓的那扇窗子。她看了好幾個小時,但現在已經天黑,在夜空的眾多屋頂輪廓線中,她再也無法辨認哪一戶才是他住的那棟。他為什麼還沒回家?要是今晚他沒回來怎麼辦?她希望能再去諾里斯那兒過一夜,再有機會看到他,聽他的聲音。今天早上她醒來時,發現他留給她的那些錢,又可以付瑪姬一星期的奶媽錢。為了回報他的慷慨,她幫他補好了兩件破舊的襯衫。就算她不欠他的人情,她也很樂於幫他補襯衫,只為了碰觸那些他穿過的、曾感受他體溫的布料,能給她帶來愉悅。
她看到一扇窗子裡有根蠟燭顫抖著亮起來。是他的窗子。
她動身穿過醫院公園。這回,他會急著想聽我講,她心想。現在他一定已經聽到最新的消息了。她輕輕打開那棟房子樓下的門,窺看裡面,然後靜靜爬了兩層樓梯,上到閣樓。到了門邊,她暫停一下,覺得心臟跳得好厲害。是因為爬了那些樓梯?還是因為又要見到諾里斯了?她按了按頭髮,拉直裙子,一邊覺得自己好蠢,因為所有努力都是為了一個不會多看她一眼的男人。在他昨天晚上跟那麼多高貴淑女跳過舞之後,何必再去看羅絲呢?
那些淑女們離開葛林佛大夫的大宅、走上自己的馬車時,她匆匆看過她們,那些可愛的姑娘們穿著時髦的絲綢禮服、天鵝絨斗篷和毛皮暖手筒。她看著她們如何不當回事地讓裙緣拖過骯髒的雪地,但當然,她們不必洗掉那些污漬。她們不必像羅絲那樣,好幾個小時都躬著身子做針線,光線黯淡得她不得不瞇起眼睛,有一天可能會永遠瞇起來,好像那些縐褶也被縫進她的皮膚裡了。一整季的宴會和舞會,那些可憐的舊衣裳就會汰換掉,好換成最新的款式、最新的顏色。羅絲躲在葛林佛大夫家外頭的暗處,看到她縫製的那件粉紅色絲綢禮服。穿在一個圓臉的年輕姑娘身上,她一路咯咯笑著走上馬車。你喜歡的就是那種姑娘嗎,馬歇爾先生?因為我比不上她們。
她敲門,聽到腳步聲走近房門,她挺直背脊,昂起下巴。忽然間,他站在她面前,房裡的光照進了陰暗的樓梯。「你終於出現了!先前你跑到哪兒去了?」
她愣了一下,很困惑。「我想你回家之前,我不該待在這裡。」
「你一整天都不在?沒有人看到你在這裡嗎?」
他的話像是給了她臉上一耳光。她一整天都渴望再見到他,而他迎接她的就是這些話?他不想讓人知道我在這兒,她心想。我是個難為情的祕密。
她說:「我只是回來告訴你我在街上聽說的消息。貝瑞大夫死了。他們在西波士頓大橋底下發現他的屍體。」
「我知道,普拉特先生告訴我了。」
「那你知道的就跟我一樣多了。晚安,馬歇爾先生。」她轉身。
「你要去哪裡?」
「我還沒吃晚飯呢。」她說,心想大概整夜都$吃了。
「我幫你帶了吃的回來。你不留下嗎?」
她在階梯上停下腳步,很驚訝這個意料外的提議。
「拜託,」他說。「進來吧。這裡有個人想跟你談談。」
他先前講的話還是讓她心中刺痛,自尊強得差點要拒絕這個邀請了。但她的胃正在咕嚕叫,而且她想知道會是誰想跟她談。她踏入那個閣樓房間,看著站在窗邊的小個子男人。他不是陌生人:她還記得在醫院見過他。就像諾里斯一樣,溫德爾‧霍姆斯也是醫學院學生,但她很快就看出兩人的不同。她首先注意到的,是霍姆斯大衣的質料非常好,是專門針對他的小肩膀、窄腰身製作的。他的雙眼像麻雀,明亮又警覺,她審視他的時候,心知他也在打量她,同情但精明地把她的一切看進眼裡。
「這位是我的同學,」諾里斯說。「奧利佛‧溫德爾‧霍姆斯先生。」
那小個子男人點了個頭。「康納利小姐。」
「我記得你,」她說。因為你看起來像個小精靈。但她不認為他會欣賞這個評論。「你要找我嗎,霍姆斯先生?」
「關於貝瑞大夫的死訊,你也聽說了。」
「我看到大橋附近圍了一大群人。他們說有人發現了那位大夫的屍體。」
「這個新發展完全打亂了原先的推測,」溫德爾說。「到了明天,報紙就會煽動大家的恐懼情緒。西城死神依然逍遙法外!大家又會開始杯弓蛇影。這會讓馬歇爾先生又回到非常不利的位置。或許甚至有危險。」
「危險?」
「當民眾恐懼的時候,就可能變得很不理性。大家可能會想要自己實現正義。」
她對諾里斯說:「啊,所以你忽然又願意聽我說了。因為現在你也受到影響了。」
諾里斯抱歉地點了個頭。「對不起,羅絲。昨天晚上我實在應該更認真聽你說的。」
「當時你連被人看到跟我在一起,都覺得難為情。」
「但現在我回想自己對你的態度,覺得很難為情。我唯一的藉口是,我有太多要考慮的。」
「啊,沒錯。你的前途。」
他嘆氣,那口氣挫敗不堪,她簡直替他覺得遺憾。「我沒有前途了,再也沒有了。」
「那我又怎麼有辦法改變?」
「現在重要的是,」溫德爾說,「我們要了解真相。」
「只有對那些被不公平地指控的人,真相才重要,」她說。「其他人根本不在乎。」
「我在乎。」溫德爾堅持。「瑪麗‧羅賓森和貝瑞大夫也會在乎的。還有兇手未來的被害人也當然最在乎。」他走向她,盯著她的眼神好銳利,害她覺得他像是可以看穿自己的心思。「把你外甥女的事情告訴我們吧,羅絲。每個人都在找的那個小女孩。」
一時之間,她什麼都沒說,只是衡量她能多信任奧利佛‧溫德爾‧霍姆斯。然後判定自己別無選擇,只能信任他了。她已經被逼到極限,而且眼前她餓得快要暈倒了。
「我會告訴你,」她說。「但首先……」她望著諾里斯。「你剛剛說你帶了食物要給我。」
❖
她邊吃邊告訴他們,中間偶爾暫停下來咬一口雞腿,或是塞一口麵包到嘴裡。這不是優雅淑女吃東西的方式,但這頓飯也沒有漂亮的瓷器或銀餐具。她的上一餐還是早上吃的,是一小塊乾癟的燻鯖魚,魚販本來要丟給他養的貓,但出於同情,就給了她。諾里斯早上留給她的那幾個硬幣,她沒用來自己吃飯,而是交給了比利,要他幫忙送去給荷希芭。
這至少可以再撐一個禮拜,讓小瑪姬不會餓肚子。
而現在,好幾天來第一次,她也可以吃飽了。於是她狼呑虎嚥著肉和軟骨,吸著骨髓,雞骨頭堆成一堆小山,啃得乾乾淨淨。
「你不知道你姊姊這個孩子的父親是誰嗎?」溫德爾問。
「奧妮雅什麼都沒跟我說。但是她暗示過……」
「什麼?」
羅絲暫停一下,放下麵包,因為回憶而喉頭發緊。「她要我幫她找神父來進行臨終告解。這對她很重要,但我一直拖著不肯。我不希望她失去鬥志。我希望她活著。」
「而她希望告解自己的罪。」
「她因為羞愧而不敢告訴我。」羅絲輕聲說。
「所以孩子的父親始終是個謎。」
「但對蓋瑞斯‧威爾森不是。」
「啊對了,那個神祕的律師。能不能讓我看看他給的名片?」
她擦了擦油膩的手,從口袋掏出蓋瑞斯‧威爾森的名片,遞給溫德爾。
「他住在公園街。很氣派的地址。」
「好地址並不表示他就是紳士。」她說。
「你一點也不信任他,對吧?」
「看看他跟什麼爛人在一起嘛。」
「你指的是泰特先生?」
「他利用伊本找到我。所以他也高明不到哪裡去,無論地址有多高級。」
「他有沒有暗示過他的客戶可能是誰?」
「沒有。」
「你姊夫會知道嗎?」
「伊本是笨蛋,他什麼都不會知道的。威爾森先生如果告訴他,那就更笨了。」
「我不太相信這個蓋瑞斯‧威爾森先生是笨蛋。」溫德爾說,又看了那個地址一次。「你這些事情告訴過夜警隊嗎?」
「沒有。」
「為什麼?」
「跟普拉特先生講也沒用。」她一副輕蔑的口吻,對普拉特的看法表露無遺。
溫德爾露出微笑。「我也有同感。」
「我想憨比利當警察都比他高明呢。反正普拉特先生根本不相信我。」
「你這麼確定?」
「沒有人會相信我們這種人。我們愛爾蘭人得隨時盯著,不然我們就會扒你們的口袋,偷走你們的小孩。要不是你們醫生把我們切開來,仔細看過我們胸部裡面,就像那邊那本書裡一樣」──她指著諾里斯書桌上的解剖學課本──「你們大概以為我們不像你們也有心臟。」
「啊,我相信你有心臟,康納利小姐。而且是很慷慨的心臟,願意擔負起你外甥女這麼沉重的負擔。」
「她實在算不上負擔。她是我的親人。」現在是唯一的親人了。
「你確定那孩子很安全嗎?」
「我盡我所能安排了。」
「她在哪裡?我們可以看看她嗎?」
羅絲猶豫了。儘管溫德爾的目光很堅定,儘管他沒給她任何懷疑的理由,但畢竟,這關係到瑪姬的性命安全。
諾里斯說:「她似乎是一切的核心。拜託,羅絲。我們只是想確定她被保護得很好,而且很健康。」
諾里斯的懇求說服了她。打從他們第一次在醫院見面,她就受他吸引,覺得他不像其他紳士,他是自己可以求助的對象。昨天夜裡他好心收留,更加強了她到他的信任。
她望著窗外。「現在天色夠暗了,那裡絕對不能白天去。」她站起來。「現在應該很安全了。」
「我會叫一輛馬車。」溫德爾說。
「我要帶你們去的那條小巷子,任何馬車都進不去的。」她穿上斗篷,走向房門。「我們走路去吧。」
❖
在荷希芭的世界,陰影總是佔壓倒性優勢。即使羅絲白天來,陽光也很難照進那個天花板低矮的房間。荷希芭又熱中於保持溫暖,因此把活動窗板都釘死了,把整個房間變成一個黑暗的小洞穴,永遠看不到房間另一頭的角落。這天晚上,羅絲所看到的這個黑暗空間跟平常沒有什麼不同,壁爐裡的火只剩發亮的木炭,房裡連一根蠟燭都沒點。
羅絲滿臉開心的笑容,把瑪姬從籃子裡抱起來,湊近她的小臉,嗅著她的頭髮和襁褓布的熟悉香味。瑪姬報以一陣濕咳,小小的手指抓住了一把羅絲的頭髮。唇上兩道發亮的鼻涕。
「啊,親愛的孩子!」羅絲說,抱著瑪姬緊貼著自己沒有奶水的胸部,真希望自己能哺育她。兩位紳士則站在她身後,怪異地保持沉默,看著她抱著那嬰兒忙個不停。她轉向荷希芭。「她病了嗎?」
「昨天夜裡開始咳嗽。你好幾天沒來了。」
「我今天派人送錢來過。比利送來了,對吧?」
在壁爐的微弱光線中,胖脖子的荷希芭看起來像隻龐大的蟾蜍,穩坐在椅子上。「沒錯,那白癡小鬼送來了。我還需要更多。」
「更多?但你要的價錢就那麼多啊。」
「她現在害我晚上睡不著,老在咳嗽。」
諾里斯說:「可以讓我們看一下寶寶嗎?我們想確定一下她的健康沒問題。」
荷希芭看著,抱怨地哼了一聲。「兩位紳士是誰啊,來關心一個沒爹的孩子?」
「夫人,我們是醫學院的學生。我們關心所有的小孩。」
「喲,真了不起呀!」荷希芭笑了。「等你們看完這個,我還有一萬個可以讓你們看。」
諾里斯在壁爐裡點燃了一根蠟燭。「把小孩抱來這裡,羅絲。我可以看得比較清楚。」
羅絲抱著瑪姬過去。寶寶睜著信任的雙眼往上瞧,看著諾里斯翻開她的毯子,檢查她的胸部,戳戳她的腹部。羅絲在旁觀察,發現他雙手已經有醫生的那種可靠和自信,然後她想像著他來日的模樣,一頭夾了灰絲的頭髮,眼神清醒而睿智。啊,她希望到時候自己能在旁邊!希望能看到他低頭凝視自己的孩子。我們自己的孩子。他徹底檢查過瑪姬,而寶寶肥胖的大腿證明了她吃得很飽。但她在咳嗽,而且鼻孔流出兩道清水鼻涕。
「她好像沒發燒,」諾里斯說。「不過有鼻涕。」
荷希芭不以為意冷哼一聲。「這裡所有小孩都有鼻涕。南波士頓沒一個小孩鼻子底下不掛著鼻涕的。」
「可是她這麼小。」
「她吃得可多了。加上這一點,我當然得多收錢。」
溫德爾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硬幣,放在荷希芭手上。「往後還會有更多。不過你可得餵飽這孩子,讓她保持健康,明白嗎?」
荷希芭瞪著那些錢。再度開口時,她口氣中帶著前所未有的尊敬口氣。「啊,沒問題,先生。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的。」
羅絲瞪著溫德爾,很驚訝他的大方。「我會想辦法還你錢的,霍姆斯先生,」她輕聲說。「我發誓。」
「沒必要說什麼還不還的,」溫德爾說。「請容我們告退一下,馬歇爾先生和我要私下談一談。」他望著諾里斯,然後兩個人走出去,到巷子裡。
「不是一個,而是兩個紳士幫你付錢,嗯?」荷希芭看著羅絲,會意地輕笑起來。「你這姑娘真不簡單。」
「這個地方太可怕了!」溫德爾說。「即使那孩子吃得飽,但你看看那個女人!她怪誕極了。而且這一帶──全是窮人的租屋區──到處都是疾病。」
而且充滿了小孩,諾里斯心想,望著窄巷裡一扇扇窗子內的燭光顫動。無數的小孩,全都跟小瑪姬一樣柔弱無助。他們站在荷希芭家的門前發抖,剛剛才進去一下子,外頭就冷了好多。「不能讓她待在這兒,」他同意道。
「問題是,」溫德爾說。「還有別的選擇嗎?」
「寶寶屬於羅絲。由她照顧是最好的。」
「羅絲沒法餵她。而且如果她對這些謀殺案的判斷沒有錯,如果真的有人在尋找她,那麼她就得盡量離寶寶遠一點。她很清楚這一點的。」
「而且你看得出來,她因此覺得很傷心。」
「不過她腦袋很清楚,明白這是必要的。」
溫德爾望了巷子底一眼,有個喝醉酒的男人從一扇門搖搖晃晃走出來,走向另一個方向。「她真的很能隨機應變。不過要在這種街頭討生活,不機靈也不行。我有個感覺,不論情勢多麼險惡,羅絲‧康納利都有辦法活下去。而且也能保住她的外甥女。」
諾里斯想到自己去過她住的那個淒慘的寄宿旅舍。他想到裡頭昆蟲橫行,還有角落那個咳嗽的男人,地上堆著骯髒的乾草。在這種地方,我捱得了一夜嗎?
「這姑娘真了不起。」溫德爾說。
「我也慢慢有這個感覺。」
「而且長得很漂亮,雖然穿著一身破衣服。」
這點我也發現了。
「你打算拿她怎麼辦,諾里斯?」
溫德爾的問題讓諾里斯猝不及防。他要拿她怎麼辦?今天上午,他已經決心把她打發走,給她幾塊錢,祝她好運。現在他明白,自己沒法把她趕到外頭去,因為眼前整個世界似乎準備好要摧毀她。何況他現在也很關心那個寶寶。這麼一個平靜又愛笑的小孩,誰能不動心呢?
「無論你怎麼選擇,」溫德爾說,「就算你把她打發走,你們的命運似乎已經連在一起了。」
「怎麼說?」
「西城死神糾纏著你們兩個。羅絲相信他在追蹤她。而夜警隊相信你就是他。在你被逮捕之前,你和羅絲都不安全。」溫德爾轉身望著荷希芭的門。「那個小孩也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