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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花園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4 20:11
這是個錯誤。
諾里斯躺在床上,思索著明天該拿這個客人怎麼辦。因為一時善心大發,他擔起了不必要的責任。這只是暫時的,他承諾自己;這個安排不會繼續下去。至少這個客人盡力避人耳目。她跟在他後面默默上了樓梯,留意到不要讓這棟房子裡的人發現他偷帶了一個女性客人回來。她像一隻筋疲力盡的幼貓蜷縮在房間一角,幾乎立刻就睡著了。他甚至聽不到她的呼吸聲。只有看著房間另一頭,望著地板上她模糊的形影,才曉得她在那兒。他想著自己生活中的種種挑戰,顯得微不足道──羅絲‧康納利每天在大街上,一定都得面對這類挑戰。
但是我也無能為力。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我改變不了。
第二天他起床時,她還在睡。他考慮過要叫醒她,送她離開,但狠不下這個心。她睡得好熟,像個小孩。在早晨的天光中,她的衣服看起來更破舊了,那件斗篷顯然已經修補過很多次,裙子的摺邊沾著泥巴。她手指上有個微微發亮的戒指,嵌著幾顆彩色玻璃,他在很多淑女手上看過這種彩色戒指,連他母親都有。但羅絲‧康納利手上的是廉價的仿造版本,是送給小孩的裝飾品。看到羅絲毫不害羞地戴著這麼一個廉價首飾,好像很自豪地在手指上展示她的貧窮,他不知怎地很受感動。儘管很窮,但她那張臉的骨架細緻且完美無瑕,栗褐色的頭髮上閃著一道道紅銅的微光。要是她枕著的不是破布,而是繡著精緻蕾絲的枕頭,她的美貌足以和任何鋒火台丘的美女匹敵。但過不了幾年,烽火台丘的姑娘依然滿臉青春燦爛之時,羅絲‧康納利臉龐的光芒,就會因為貧窮而褪淡了。
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公平,我無法改變。
儘管實在沒有餘錢,但他還是留下幾個硬幣在她身旁;這應該可以讓她撐個幾天。他離開房間時,她還在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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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他從沒參加過威廉‧錢寧牧師主持的禮拜,但是慕名已久。的確,你不可能沒聽過錢寧牧師,據說他的佈道十分打動人心,已經吸引了愈來愈多忠實追隨者來到他位於聯邦街的一位論派教堂。昨天晚上在葛林佛大夫的宴會上,魏樂弗姊妹就大聲讚美錢寧牧師。「星期天上午,所有重要的人物都在那裡。」奇蒂‧魏樂弗滔滔不絕地說。「明天我們都會去──金士頓先生和雷克威先生,甚至還有霍姆斯先生,雖然他從小就是喀爾文派教徒。你不該錯過的,馬歇爾先生!他的佈道好了不起,好深刻。真的,他會讓你思考!」
儘管諾里斯不太相信奇蒂‧魏樂弗腦子裡頭曾有過任何深刻的想法,但他無法忽略她要他來參加禮拜的提議。昨天夜裡,他得以一窺他期望來日能進入的那個圈子;而在這個早上,同一個圈子將會坐在這個聯邦街教堂內的長椅上。
他一走進教堂,就看到幾張熟悉的面孔。溫德爾和愛德華都坐在很前頭,他正想走過去,但一隻手拍拍他的肩膀,接下來他就發現魏樂弗姊妹一左一右出現在他兩邊。
「啊,我們就希望你會來!」奇蒂說。「你要不要跟一起坐?」
「要,一定要。」關朵琳說。「我們向來都坐在樓上的。」
所以他就被這兩位小姐硬帶著上樓了,他們坐在側邊的包廂內,他左邊是奇蒂,右邊則是關朵琳。他很快就發現,為什麼這對姊妹偏愛包廂內這個孤立的位置:在這裡,她們可以在佈道全程中任意說三道四,反正他們顯然沒什麼興趣聽錢寧牧師講話。
「你看,那是伊麗莎白‧皮巴蒂!她今天看起來好樸素,」奇蒂說。「那件衣服真可怕。完全暴露她的缺點。」
「到了現在,錢寧牧師應該厭倦她了吧,」關朵琳輕聲回答。
奇蒂碰了諾里斯手肘一下。「你聽說過那個謠言了吧?說皮巴蒂小姐和牧師的?他們很親近。」然後又意有所指地強調,「非常親近。」
諾里斯坐在包廂裡往下看,想尋找那個醜聞的女主角蕩婦,卻看到一個穿著樸素的女人,戴著沒有吸引力的眼鏡,一臉專注的表情。
「瑞秋也在。我都不曉得她從沙凡納回來了。」奇蒂說。
「哪裡?」
「坐在查爾斯,雷克威旁邊。你想他們兩個該不會……」
「我無法想像。你不認為查爾斯今天看起來有點怪嗎?一臉生病的樣子。」
奇蒂往前挨。「他昨天晚上說他發燒了。或許他畢竟說了實話。」
關朵琳咯咯笑。「或者瑞秋實在讓他吃不消。」
諾里斯想專心聽錢寧牧師的佈道,但有這兩個儍姑娘在旁邊吱吱喳喳,實在是不可能。昨天晚上她們的高昂情緒似乎很迷人,但今天就只是很煩而已,她們光在聊誰坐在誰旁邊、哪個姑娘很無趣、哪個姑娘是書呆子。他忽然想到羅絲‧康納利,一身破爛倦極蜷縮在他房間的地板上,然後想像這些姑娘可能會怎麼殘酷地評論她。羅絲會浪費任何口舌,去議論其他姑娘的衣服或一個牧師的風流韻事嗎?不,她關心的都是很基本的事情:如何填飽肚子,去哪裡找遮風避雨的地方——所有動物的基本需求。但魏樂弗姊妹一定認為自己比較文明,因為她們有漂亮的衣服,而且有閒暇可以把星期天上午消磨在教堂的二樓包廂上。
他往前靠著欄杆,希望自己專注的模樣,足以暗示奇蒂和關朵琳不要再聊了,但她們只是繼續隔著他的頭講話。麗迪亞去哪兒弄來那頂可怕的帽子?你看到迪奇‧羅倫斯老盯著她看嗎?啊,她今天早上跟我講了一件好有趣的事!迪奇的哥哥得從紐約趕回家的真正原因。都是因為一位小姐……老天,諾里斯心想,有什麼醜聞是這兩個姑娘不知道、任何鬼祟的眼神是她們沒看見的?
如果她們知道羅絲‧康納利睡在他房裡,會說些什麼?
等到錢寧牧師終於結束佈道,諾里斯急著想逃離這對姊妹,但她們還堅持留在座位上,一左一右把他困在中間,他只能眼巴巴望著其他會眾們開始排隊走出教堂。
「啊,我們還不能走,」奇蒂說,看他想站起來,又拖著他坐回去。「在這裡一切都可以看得更清楚。」
「看什麼?」他不高興地問。
「瑞秋整個人都靠在查爾斯身上了。」
「她從六月就開始追他。還記得威斯頓的那次野餐嗎?在她舅舅的鄉村大宅?查爾斯為了要躲她,幾乎得用逃得進花園裡。」
「他們為什麼還坐著?查爾斯現在應該會想逃走才對。」
「或許他不想逃,關朵琳。或許她不讓他走。你想這是她三月沒來找我們的真正原因嗎?她已經牢牢抓住他了!」
「啊,他們現在站起來了。你看她手臂圈著他的……」奇蒂頓了一下。「他到底有什麼毛病?」
查爾斯從他的位子蹣跚地進入走道,扶著一張長椅的椅背穩住自己。一時之間,他只是站著搖晃。然後他的雙腿好像溶解了,整個人緩緩往下垮在地上。
魏樂弗姊妹同時猛吸了一口氣跳起來。一樓頓時一片混亂,會眾們圍著倒下的查爾斯。
「讓我過去!」溫德爾喊道。
奇蒂誇張地嗚咽一聲,手掩著嘴。「希望不嚴重才好。」
等到諾里斯趕下樓又擠過人群時,溫德爾和愛德華已經跪在查爾斯身邊了。
「我很好,」查爾斯喃喃道。「真的很好。」
「你看起來可不好,查爾斯。」溫德爾說。「我們已經派人去找你舅舅了。」
「沒必要通知他。」
「你臉色白得像床單。乖乖躺著別動。」
查爾斯抱怨道:「啊,老天,這事情大家永遠不會忘記。」
諾里斯忽然看著查爾斯左手包著的繃帶,露出來的指尖又紅又腫。他跪下來拉了拉那個繃帶。
查爾斯喊了一聲,想抽回手。「不要碰!」他哀求道。
「查爾斯,」諾里斯低聲說。「我得看一下,你知道我非看不可的。」他緩緩地拆掉繃帶。
當繃帶底下發黑的皮肉終於露出來時,他往後蹲,嚇壞了。他看看溫德爾,溫德爾一言不發,只是搖搖頭。
「我們得送你回家,查爾斯。」諾里斯說。「你舅舅會知道該怎麼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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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解剖示範時被割傷,已經是好幾天前了,」溫德爾說。「他知道狀況惡化了。為什麼沒告訴任何人?至少該跟他舅舅說啊。」
「然後承認自己有多麼笨拙又無能?」愛德華說。
「他根本從來就不想學醫。可憐的查爾斯,如果這輩子就待在這裡,寫他的小詩,他就會很快樂了。」溫德爾站在葛林佛大夫家的客廳窗前,望著外頭一輛四匹馬拉的載客馬車經過。不過是昨天晚上,這棟大宅迴盪著歡笑和音樂聲;但現在卻是一片可怕的寂靜,只有樓上傳來的吱嘎腳步聲,還有客廳壁爐裡火焰的劈啪爆響。「他沒有醫學方面的才能,我們都知道。真不懂他舅舅為什麼就是不能接受。」
其他每個人都看得很清楚,諾里斯心想。再沒有別的學生這麼不擅長拿解剖刀,又這麼無法面對自己所選擇行業的冷酷現實。解剖只是醫生要面對的一小部分而已。往後還有更嚴峻的考驗:斑疹傷寒的惡臭,手術台上的尖叫。解剖屍體根本沒什麼;死人又不會抱怨。真正恐是活生生的血肉。
前門響起敲門聲,管家費伯許太太匆匆趕到門廊,去迎接新訪客。
「啊,席沃大夫!感謝老天你趕來了!雷克威夫人快急壞了,葛林佛大夫也已經替他放血兩次,可是發燒還是沒退,他急著想聽聽您的意見。」
「我不確定你們需要我的技巧。」
「等你看到他的手,或許就會有不同的想法吧。」
諾里斯看到席沃大夫從客廳門外匆匆走過去,手裡提著工具包,然後聽到他爬樓梯上了二樓。費伯許太太正要跟著上樓,溫德爾喊住了她。
「查爾斯怎麼樣了?」
費伯許太太站在門外望著他們,唯一的回答就是哀傷地搖搖頭。
愛德華咕噥道:「看起來情況很不妙了。」
樓上傳來男人的交談聲和雷克威夫人的啜泣。我們該走了,諾里斯心想。我們這是在刺探這家人的不幸。但另外兩個同學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即使時間愈來愈晚,客廳的女僕又替他們端來另一壺茶和另一盤蛋糕。
溫德爾沒碰茶點。他坐在一張單人扶手沙發裡,專心盯著壁爐內的火。「她有產褥熱。」他忽然說。
「什麼?」愛德華說。
溫德爾抬起眼睛。「那天他割到自己時,解剖的那具大體。那是個女人,席沃大夫說過她死於產褥熱。」
「所以呢?」
「你也看到他的手了。」
愛德華搖搖頭。「很嚴重的丹毒。」
「那是壞疽,愛德華。現在他發燒了,而且血液裡面有毒,一定是手指上那個小小的傷口沾上的。你以為那個女人也死於這種急性熱病,只是巧合而已嗎?」
愛德華聳聳肩。「很多女人都是死於產褥熱。這個月又特別多。」
「而且大部分都是克勞屈大夫的病人。」溫德爾低聲說,雙眼又回去盯著壁爐裡的火了。
他們聽到沉重的腳步聲下了樓梯,然後席沃大夫出現了,魁梧的身軀擋住了整個門口。他望著客廳裡的三個年輕人,然後說:「你,馬歇爾先生!還有霍姆斯先生。你們兩位到樓上來。」
「什麼事?」諾里斯問。
「我需要兩位幫忙按住病人。」
「那我呢?」愛德華問。
「你真認為你可以處理這種事嗎,金士頓先生?」
「我──我相信是的,大夫。」
「那就一起來吧。我們當然也用得上你。」
三個年輕人隨著席沃上樓,每爬一階,諾里斯就愈擔心,因為他猜得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席沃帶著他們在二樓的走廊往前,諾里斯匆忙看了一眼牆上的家族肖像,長長的走廊牆壁上,陳列著傑出的男人和俊美的女人畫像。他們走進查爾斯的房間。
太陽西沉,最後一抹黃昏的冬日陽光照在窗戶上。床鋪周圍點燃了五盞燈。中間躺著臉色慘白的查爾斯,他的左手蓋著一塊布。在角落裡,他的母親僵直坐著,雙手握拳放在膝上,熾熱的雙眼滿是恐慌。葛林佛大夫站在旁邊,低垂著頭,一副疲倦而放棄的姿態。一排手術器具在檯桌上發出微光:幾把手術刀和一把骨鋸,還有絲製縫合線和一塊止血帶。
查爾斯嗚咽了一聲。「媽,拜託,」他輕聲道。「別讓他們這麼做。」
伊萊莎絕望地看著她弟弟。「沒有其他辦法了嗎,奧德思?明天他可能會好轉!如果我們可以等到──」
「如果他的手早點讓我們治療,」葛林佛說,「我或許就能阻止惡化了。如果一開始就放血,說不定可以清除毒素。但現在實在太晚了。」
「他說那只是個小傷口,沒什麼大不了的。」
「媽,拜託,」查爾斯恐慌的雙眼轉向他的同學。「溫德爾,諾里斯──別讓他們動手。不要!」
諾里斯無法答應:他知道非做不可的事情。他瞪著放在檯桌上的手術刀和骨鋸,心想:上帝啊,我不想看。但他堅定站著,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協助事關重大。
「要是你把它切除掉,舅舅,」查爾斯說,「我就永遠當不了醫生了!」
「你再喝一份嗎啡,」葛林佛說,抬起他外甥的頭。「來吧,喝掉。」
「我永遠也沒法成為醫生了!」
「喝掉,查爾斯。全部喝光。」
查爾斯靠回枕頭,輕輕嗚咽一聲。「這是我唯一的願望,」他呻吟著。「我只希望你們以我為榮。」
「孩子,我的確以你為榮啊。」
「你給他喝了多少?」席沃大夫問。
「到現在有四份。我不敢給他更多了。」
「媽?」查爾斯懇求道。
伊萊莎站起來,拚命拉著她弟弟的手臂。「不能再等一天嗎?拜託,再等一天就好!」
「雷克威夫人,」席沃醫師說,「再等一天就太遲了。」他掀起蓋住病人左臂的罩布,露出查爾斯腫得很怪異的手。上頭的皮膚繃得像個氣球,而且黑中帶綠。即使從諾里斯站著的地方,他也聞得到一股腐臭味。
「這不光是丹毒而已,夫人,」席沃說。「這是濕性壞疽。肌肉已經壞死了,我才剛到這裡沒多久,就腫得更大了,裡頭充滿了毒氣。而且沿著手臂已經出現了紅色條紋,在接近手肘這裡,顯示毒素擴散了。到了明天,很可能會擴散到肩膀。到時候什麼都救不了他,連截肢都沒用了。」
伊萊莎一手摀著嘴站在那裡,痛苦的雙眼看著查爾斯。「那不能做些其他的嗎?沒有別的辦法?」
「我看過太多這樣的病例。有些人手腳在意外中壓到,或被子彈貫穿。我知道一旦濕性壞疽開始,搶救的時間就很有限。有太多次我拖延了,事後總是很後悔。我已經從經驗中學到,截肢是愈早愈好。」他暫停一下,聲音變得更輕、更柔和。「失去一隻手,並不會失去靈魂。只要運氣別太差,你還是能保住這個兒子的。」
「他是我唯一的孩子,」伊萊莎哭著低聲說。「我不能失去他,否則我發誓我會死的。」
「你們兩個都不會死的。」
「你保證?」
「命運掌握在上帝的手裡,夫人。但我會盡力。」他頓了一下,瞥了葛林佛一眼。「或雷克威夫人離開房間會比較好。」
葛林佛點點頭。「出去吧,伊萊莎。拜託。」
她又逗留了一會兒,渴望地望著床上,她兒子已經因為麻醉藥效而逐漸閉上眼睛。「千萬別出什麼錯,奧德思,」她告訴弟弟。「如果失去他,我們老來就沒人陪了。沒有人可以取代他。」她忍住一聲嗚咽,離開了房間。
席沃轉向三個醫學院學生。「馬歇爾先生,我建議你脫掉長大衣。等一下會有血。霍姆斯先生,請按住右手臂。金士頓先生,按住雙腳。馬歇爾先生和葛林佛先生會按住左手臂。即使是四份嗎啡,也還是不足以痲痹這種疼痛,他會掙扎的。讓病人完全固定不動,攸關手術成功與否。要做這件事,唯一慈悲的方式,就是要快,不要猶豫,不要白費力氣。你們明白了嗎?」
大家點點頭。
諾里斯一言不發脫掉長大衣,放在一張椅子上,然後走到查爾斯的左側。
「我會盡量多保留一點手臂,」席沃大夫把床單塞在查爾斯的手臂底下,免得地板和床墊被血弄髒。「但是我擔心感染已經蔓延得太嚴重,手腕是沒法留住了。無論如何,有些外科權威──比方拉瑞大夫──就相信,從前臂靠近上側,比較多肉的地方截肢,向來是比較有利的。我就打算這麼做。」他繫上圍裙,望著諾里斯。「馬歇爾先生,你在這個手術中要扮演關鍵的角色。因為以我看,你是最壯的一個,而且也最鎮定,我要你負責抓住他的前臂,就在我切除的上側。葛會負責抓住他的手掌。我動手的時候,他會負責轉動前臂,好讓我進行切除。首先是切開皮膚,然後將皮下的筋膜剝離。等我切開肌肉之後,會需要你用牽引器,好讓我看到骨頭。都明白了嗎?」
諾里斯喉嚨好乾,幾乎難以呑嚥。「明白了,大夫。」他喃喃道。
「你絕對不能畏縮。如果你覺得這超出了你的能力範圍,那趁現在快說。」
「我做得到。」
席沃嚴厲地注視他好半天。然後滿意了,才伸手拿止血帶。對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從他的雙眼完全沒露出絲毫不安或疑懼。全波士頓再沒有比伊拉司特斯‧席沃更優秀的外科醫師了,他的自信表現在用止血帶綁住查爾斯手肘上方的上臂之時。他將墊子放在肱動脈上,毫不留情地綁得很緊,阻斷手臂所有的血液流通。
查爾斯從麻醉引起的睡眠中醒轉,「不要,」他呻吟道,「拜託。」
「各位,請各就各位。」
諾里斯抓住那隻左手臂,將手肘按在床墊一角。
「你應該是我的朋友,」查爾斯可憐的目光盯著正上方的諾里斯。「為什麼你要這麼做?為什麼要讓他們傷害我?」
「堅強一點,查爾斯,」諾里斯說。「你非截肢不可。我們是想救你的命。」
「不。你是叛徒。你只是想把我除掉而已!」查爾斯想掙脫,但諾里斯緊緊抓住他,手指緊嵌著發黏的皮膚。查爾斯掙扎得好用力,他手臂上肌肉凸出,繃緊的筋腱有如繩索。「你希望我死掉!」查爾斯大叫。
「那是嗎啡造成的胡言亂語。」席沃冷靜地伸手去拿截肢刀。「沒有意義的。」他看了葛林佛一眼。「奧德思?」
葛林佛大夫抓住查爾斯生了壞疽的手。儘管查爾斯現在掙扎地扭來扭去,但他對抗不了所有人。愛德華按住了他的兩隻腳踝,溫德爾則按住右肩。他的任何掙扎或哀求,都無法阻止那把刀。
席沃大夫劃下第一刀,查爾斯尖叫。血濺到諾里斯的雙手,滴到床單上。席沃動作太快了,諾里斯因受不了而別開眼睛的那短短幾秒鐘,席沃就已經繞著前臂割開一圈口子。等到諾里斯逼自己再度注視著傷口,席沃已經將皮膚剝離皮下筋膜,然後往後掀起,形成一個摺蓋。他進行時帶著無情的決心,不在乎濺在圍裙大片血跡,不在乎病患痛苦的,那叫聲恐怖得讓諾里斯頸背毛髮直豎。現在他握住的那根手臂上沾了血而變得滑溜,而且查爾斯拚命掙扎得像隻野獸,幾乎掙脫了諾里斯的掌握。
「按住他,該死!」席沃吼道。
諾里斯羞愧地抓得更緊。現在不是溫柔的時候。查爾斯的嘶喊震耳欲聾,但諾里斯仍狠下心緊抓不放,手指像爪子般深深嵌住。
席沃放下截肢刀,拿起一把大大的刀子,割開肌肉。他以肉販般無情的效率,切出了幾道深可見骨的開口。
查爾斯的尖叫化為哽咽的啜泣。「媽!啊,老天,我快死掉了!」
「馬歇爾先生!」
諾里斯低頭瞪著席沃剛剛放在傷口上的牽引器。
「拿著!」
諾里斯右手仍抓著查爾斯的手臂,左手則拉著牽引器,將切口張開。在一片鮮血和皮下組織之下,是白色的骨頭。橈骨,諾里斯想起威斯塔解剖學課本裡面他反覆鑽研過的圖片,想起解剖室裡他仔細研究過的那副人體骷髏標本。但那些都是乾燥、脆弱的骨頭,跟眼前這根活生生的橈骨截然不同。
席沃拿起骨鋸。
當席沃鋸開橈骨和尺骨之時,諾里斯感覺到自己握住那隻手臂所傳來的感覺:銼磨的鋸齒,骨頭裂開。
他還聽到查爾斯的慘叫。
還好,才幾秒鐘,事情就結束了。切斷的部分握在葛林手上,只剩斷臂還在。這場屠殺最糟糕的部分已經結束了:接下來要包紫血管的工作比較細緻。諾里斯滿心敬畏看著席沃以純熟的技巧,一一理出橈動脈和尺動脈和骨間動脈,再分別用絲線綁住。
「我希望你們都一直專心在看,各位,」席沃大夫說,開始把皮膚摺蓋縫合。「因為有一天,你們也會被找去進行這樣的截肢手術。到時候可不會像這回這麼簡單。」
諾里斯低頭看著查爾斯,此時他雙眼闔起,嘶吼已經轉為筋疲力盡的嗚咽。「大夫,我實在不覺得這回很簡單。」諾里斯輕聲說。
席沃笑了。「這回?這回只是前臂。如果是肩膀或大腿,那才更糟呢。光是止血帶根本不夠。要是控制不了肱動脈或股動脈,你們就會很驚訝看到,幾秒鐘之內居然能失血那麼多。」他像個熟練的裁縫師拿著針,縫合人類的皮膚,只留下一個小開口當引流口。他縫合完畢,將殘留的手臂包紮整齊,然後看著葛林佛。「我已經做完我能做的了,奧德思。」
葛林佛感激地點了個頭。「除了你之外,我不會把我外甥託付給任何人。」
「希望沒辜負你的託付。」席沃將他沾了血的工具放進水盆中。「你外甥的性命,現在就交到上帝手中了。」席沃說:「可能還會有併發症,」
客廳裡的壁爐火焰明亮,諾里斯喝了好幾杯葛林佛大夫家珍載的上等紅葡萄酒,但似乎還是甩不掉剛才那場手術留下的寒意。他已經穿上長大衣,遮住他染了血的襯衫。他低頭看看從大衣袖子裡探出來的襯衫袖口,看得到上頭濺了幾滴查爾斯的血。溫德爾和愛德華似乎也還是覺得很冷,因為他們也紛紛把椅子拉近壁爐,就在葛林佛大夫坐的旁邊。只有席沃大夫似乎沒注意到那股寒意。他已經喝得臉紅紅的,而且姿勢放鬆,舌頭也管不住了。他面對著爐火而坐,寬闊的腰身填滿了椅子,粗壯的雙腿岔開來。
「還有很多事情可能會出錯,」他伸手去拿酒瓶,補滿杯子。「往後幾天還是很危險。」他放下酒瓶,望著葛林佛。「她知道這點,對吧?」
他們都知道指的是伊萊莎。他們聽得到她從樓上傳來的聲音,唱著搖籃曲給她睡著的兒子聽。自從席沃醫師動完手術後,她就沒離開過查爾斯的房間。諾里斯,她會整夜都守在他旁邊。
「她對這些可能性不是沒概念。我姊姊這輩子都和醫生相處。她知道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什麼事。」
席沃啜了一口酒,望著三個學生。「各位,我第一次被找去執行截肢手術時,比你們現在大不了幾歲。你們這回的入門課並不嚴苛。你們是在理想的狀況下看到的,房間裡很舒服,照明充足,還有乾淨的水和適當的工具。病患也已經服用了大量的嗎啡。完全不像我在北角那天碰到的狀況。」
「北角?」溫德爾說。「你打過巴爾的摩之役?」
「不是打仗。我當然不是軍人,我也不想參加那場愚蠢、不幸的戰役。但我那個夏天在巴爾的摩,去拜訪我姑姑和姑丈。那時我已經完成醫學院學業,但開刀技巧大部分都還沒經過考驗。當英軍艦隊抵達,開始炮擊麥亨利堡壘時,馬里蘭民兵部隊急需外科醫生。我從一開始就反對這場戰爭,但我不能無視於對自己同胞的責任。」他喝了一大口紅酒,嘆氣道:「這場大屠殺最慘烈的部分,是發生在大熊溪附近一片開放的田野上。四百名英軍徒步行軍,要去麥亨利堡壘。但在鮑登農場,有三百名我們的軍隊在等著他們。」
席沃凝視著爐火,彷彿又看到了那個戰場,英國部隊進逼,馬里蘭民兵堅守陣地。「一開始是發射火炮,兩邊都有,」他說。「然後,等到他們更接近,就進展到毛瑟槍開火。你們都太年輕了;大概沒見過鉛彈會怎麼傷害人類的身體。它不是刺穿皮肉,而是更接近碾碎。」他又喝了一口酒。「戰役結束後,民兵部隊有二十來個人死亡,將近一百人受傷。英軍的傷亡則是兩倍。
「那天下午,我進行了第一次截肢手術。我處理得很笨拙,那些錯誤我到現在都無法原諒自己。我那天犯了太多錯誤。都不記得我在那裡進行了多少次截肢。記憶總是會傾向於誇張,所以應該不像我想像中那麼多。當然也遠遠不如拉瑞男爵宣稱在博羅金諾之役中,替拿破崙的士兵所進行的數字。一天兩百次截肢手術,反正他是這麼寫的。」席沃聳聳肩。「在北角,我大概進行了十二次截肢,但一天下來我很自豪,因為大部分的病患都還活著。」他喝掉手上那杯紅酒,又伸手去拿酒瓶。「當時我不明白,這代表的意義有多麼渺小。」
「可是你救了他們。」愛德華說。
席沃冷哼一聲。「只有一兩天。然後他們就開始發燒了。」他嚴厲地望著愛德華。「你知道什麼是膿血症,對吧?」
「是的,大夫,就是血液中毒。」
「就字面上,就是『血裡有膿』。這是最可怕的熱病,傷口開始分泌大量的黃色液體。有的外科醫師相信,膿是好轉的跡象──顯示身體正在自行痊癒。但我相信正好相反,這其實是要準備買棺材的訊號。如果沒有膿血症,也會有其他可怕的併發症。壞疽。丹毒。破傷風。」他看著客廳裡的三個學生。「你們有人見過破傷風痙攣嗎?」
三個學生都搖搖頭。
「一開始是牙關緊閉,嘴巴打不開,成為一種奇怪的齜牙表情。接下來會發展成陣發性的手臂彎曲和腿部伸張。腹部肌肉會僵直得像木板。突發的痙攣會使得軀幹劇烈後彎,嚴重到甚至會造成骨折。在這個過程中,病患都很清醒,卻要遭受最椎心的痛苦。」他放下空杯子。「各位,截肢只是第一個恐怖的慘事。後面很可能還跟著其他的。」他望著三個學生。「你們的朋友查爾斯眼前面對著種種危險。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切除掉他引起麻煩的肢體而已。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就要看他的體質,他求生的意志,還有看天意了。」
❖
在樓上,伊萊莎已經沒再唱搖籃曲,但他們都聽得到她在查爾斯臥室踱步的地板吱嘎聲。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如果光靠母親的愛就能挽救孩子,那麼沒有任何藥物,能比得上此刻伊萊莎焦慮的每一步所流露出來的母愛。我母親可曾懷著如此的深愛,在我的病床邊徘徊不去?諾里斯只有一個模糊的記憶,他在發燒的昏迷中醒來,看到床邊有一根蠟燭閃動著,蘇菲亞彎腰照看他,輕撫他的頭髮。喃喃道:「我唯一的真愛。」
你是真心的嗎?那麼你為什麼要離我而去?
有人在敲前門。他們聽到客廳女僕匆忙趕到門廊去應門,但葛林佛大夫沒有起身的打算。他筋疲力盡地坐在椅子上不動,聽著前門傳來的對話。
「我可以跟葛林佛大夫談談嗎?」
「很抱歉,先生,」那名客廳女僕回答。「今天家裡發生了大事,大夫現在沒法見客。如果你留下名片,或許他會──」
「跟他說夜警隊的普拉特先生來找他。」
葛林佛陷坐在椅子裡,聽到這個不速之客的來訪,不禁疲倦地搖搖頭。
「我很確定換個時間的話,他會很願意跟您談的。」
「我只要一點時間。他會想知道這個消息的。」接著大家就聽到普拉特沉重的靴子踏進屋裡。
「普拉特先生!」那女僕說。「拜託,麻煩你在門外等一下,讓我去問問大夫──」
普拉特出現在客廳門口,掃視著客廳裡的眾人。
「葛林佛大夫,」那女僕無助地說。「我告訴過他您今天不見客的!」
「沒關係,莎拉,」葛林佛站起來說。「顯然普拉特先生覺得事情很緊急,所以不惜闖進來。」
「沒錯,大夫,」普拉特說。他瞇起眼睛,望著諾里斯。「原來你在這裡,馬歇爾先生。我一直在找你。」
「他整個下午都在這裡,」葛林佛說。「我的外甥得了重病,馬歇爾先生很好心,來幫忙。」
「我還納悶你怎麼沒在宿舍裡呢。」普拉特說,眼睛直盯著諾里斯,看得他忽然緊張起來。他們發現羅絲‧康納利在他房間裡嗎?所以普拉特才會直盯著他看?
「你闖來就是為了這個?」葛林佛問,簡直掩飾不了他的輕蔑。「只是為了確定馬歇爾先生的下落?」
「不,大夫。」普拉特說,目光轉向葛林佛。
「不然是為了什麼?」
「所以你還沒聽說那個消息了。」
「我整天都在忙我外甥的事情,根本都沒出門過。」
「今天下午,」普拉特說。「兩個小男孩在西波士頓大橋玩,發現了泥巴裡有一堆看起來像是破布包的東西。湊近過去看,發現不是破布,而是一個男人的屍體。」
「西波士頓大橋?」席沃大夫說,聽到這個令人不安的消息,他在椅子裡坐直了身子。
「沒錯,席沃大夫,」普拉特說。「我想請您親自去驗屍。看了傷口,您就一定會得到跟我相同的結論。事實上,我和克勞屈大夫都覺得很明顯──」
「克勞屈大夫已經看過屍體了?」葛林佛問。
「屍體送到醫院的時候,克勞屈大夫就在病房裡。其實很幸運,因為他也檢查過艾格妮絲‧普爾。他立刻就看出傷口的相似處。那種特別的切割圖樣。」
諾里斯瞪著他。「十字形?」他輕聲問。
「是的,儘管有……一些毀損,但圖樣很明顯。」
「什麼毀損?」席沃問。
「老鼠。或許也有其他動物。顯然那具屍體已經躺在那兒有一段時間了。合理的假設是,他的死亡時間符合他的失蹤日期。」
室內的溫度彷彿突然下降。儘管沒人說話,但諾里斯看得出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是震驚又恍然大悟。
「那麼你們找到他了。」最後葛林佛終於說。
普拉特點點頭。「那具屍體是納桑尼爾‧貝瑞大夫的。我們原先以為他逃走了,但其實沒有。他是被謀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