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骸骨花園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4 20:11
在漁業巷的這個寄宿旅舍裡,夜晚從來不曾平靜。
一個新來的住客加入了這個擠滿人的房間,那是個新寡的老婦人,最近再也住不起夏日街那個有真正床鋪的私人房間。當你的幸運在腳下崩塌,當你的丈夫死掉或工廠關門或你老醜得玩不出花招時,就會淪落到漁業巷棲身。這個新來的住客是雙重不幸,她不但守寡,還生病了,飽受濕咳的折磨。她跟角落那個消瘦的垂死男子,兩人形成了咳嗽的男女對唱,伴著夜間的鼾聲和吸鼻子聲和乾草窸窣聲。太多人擠在這個房間裡,如果想上小號,就表示你得躡手躡腳穿過一個個身軀,到尿桶那邊去。要是你不小心踩到伸出來的手臂或某人的手指,得到的報答就是一聲嚎叫,外加腳踝挨一記憤怒的巴掌。而且第二天晚上,你就別想睡覺了,因為你自己的手指很可能會得到同樣的懲罰。
羅絲躺著睡不著,聽著身子底下乾草的脆響。她好想上小號,但是蓋著毯子太舒服了,實在不想起身。她設法想入睡,希望尿意或許會消失,但比利忽然嗚咽一聲,四肢抽動著,好像下墜時想攀住什麼。她沒吵醒他的惡夢,現在叫醒他只會讓他記住這個夢境而已。她聽到了黑暗中傳來的幾聲低語,然後是兩具身體一起搖晃的衣服窸窣聲和悶住的喘息聲。我們不會比農場裡的牲畜來得好,她心想,淪落到當眾抓癢、放屁和交媾。就連那個新住客,當初搬進來時頭抬得高高的,後來也照樣放棄了她的驕傲,每天都放棄一層尊嚴,直到最後她也像其他人一樣,在尿桶那邊小便,當眾掀起裙子,蹲在角落。她會是羅絲未來的寫照嗎?又冷又病地睡在骯髒的乾草上?啊,但羅絲還年輕力壯,雙手急著要工作。她無法想像自己未來會變成那個老婦人,在黑暗中咳嗽。
但羅絲已經開始像她了,緊挨著陌生人睡覺。
比利又嗚咽了一聲,翻過身來面對她,又熱又臭的氣息吹在她臉上。她轉身躲開,撞到了老寶莉,被不高興地踢了一記。羅絲放棄地轉身仰天躺著,設法忽視她愈來愈脹的膀胱。她好想念小瑪姬。感謝老天你沒睡在這個骯髒的房間,呼吸這種污濁的空氣。我會看著她健康長大,就算我日夜縫紉,替那些從來不必擔心自己的寶寶沒奶喝的淑女們製作禮服,縫得手指都斷掉都沒關係。她想到昨天完成的那件禮服,淡粉紅色絲緞底裙上罩白紗。現在應該已經送去給那位訂製的年輕淑女了。麗迪亞‧羅素小姐,著名的羅素大夫的女兒。羅絲之前拚命趕工,設法準時完成了,因為領班交代說,明天晚上麗迪亞小姐要穿這件衣服,參加醫學院的歡迎會,就在醫學院院長奧德思‧葛林佛大夫家舉行。比利看過那棟大宅,跟羅絲描述過有多麼豪華。他還聽說屠夫送了好多豬腰腿肉和一大籃剛宰的肥鵝過去,明天一整天,葛林佛大夫家的烤爐將會忙著烘烤食物。羅絲想像著晚餐桌上,一盤盤柔嫩的肉和蛋糕和多汁的牡蠣。她想像歡笑和燭光,醫生們穿著精緻的外套。她想像以緞帶裝飾的淑女們輪流坐在鋼琴前,競相在那些年輕學生面前展露自己的才藝。麗迪亞‧羅素小姐會坐在鋼琴前嗎?羅絲替她縫製的那件禮服裙襬,會優雅地在琴凳上展開嗎?禮服會襯托出羅素小姐的身形,吸引某位特別紳士的垂青嗎?
諾里斯‧馬歇爾會去嗎?
羅絲想到他可能會欣賞的年輕女子,可能就穿著自己辛苦縫製的那件禮服,忽然一陣嫉妒的心痛。她還記得他來這個旅舍時,看到那些有蝨子的乾草,還有成堆骯髒的被褥,臉上流露的驚惶。她知道他並非富貴人家出身,但自己還是高攀不上。即使他只是農夫之子,只要他成了醫生,波士頓各家名門大戶的宴會廳,都迎他去作客。
而羅絲唯一能踏入那些宴會廳的方式,就是手裡拿著拖把。
她嫉妒有一天能嫁給他的那位淑女。她想成為那個照顧他、讓他每天早上注視微笑的人。但我永遠不會,她心想。當他看著我的時候,只覺得我是個裁縫女工,或是廚房幫手而已。從來不會是一個妻子。
比利再度翻身,這回撞上了她。她試圖把他推開,但那就像是要滾動一袋鬆垮的麵粉。她放棄,坐起身來。她的膀胱再也憋不下去了。尿桶在房間的另一頭,她很怕在黑暗中踉蹌摸過去,要經過那些睡著的身體。最好還是下樓出門去解決吧,樓梯要近得多。
她穿上鞋子和斗篷,爬過比利熟睡的身軀後,走下樓梯。外頭凜冽的寒風讓她吃驚地猛吸一口氣。她一點時間都沒浪費,立刻解決自己的需要。她前後看看,沒看到人,於是就地蹲在卵石路上。隨著一聲紓解的嘆息後,她走回旅舍,正要爬上樓梯時,忽然聽到房東朝外喊:「是誰?誰進來了?」
她站在房東的門口往裡看,看到波提厄斯先生坐在客廳裡,雙腳翹在一張凳子上。他是個半瞎老人,老是喘不過氣,靠著他那個邋遢的女兒幫忙,才有辦法維持這個旅舍。不過他們的事情也就只是收房租,每個月換一次新鮮的乾草,早上提供一點麥粥,裡頭往往還夾著麵包蟲。除此之外,波提厄斯根本不理會房客,房客也不理會他。
「是我。」羅絲說。
「姑娘,過來這裡一下。」
「我正要上樓。」
波提厄斯的女兒出現在門口。「這裡有一位紳士來看你。說他認識你。」
諾里斯‧馬歇爾又來了是她的第一個反應。可是她一踏進屋裡,就看到站在火爐旁的那個訪客,強烈的失望讓她說不出任何招呼的話。
「哈囉,羅絲,」伊本說。「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面對姊夫,她一點都輕鬆不起來。直接就開口問,「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是來彌補的。」
「你應該彌補的人已經不在人間,沒辦法原諒你了。」
「你絕對有權利拒絕我的道歉。我對以前的行為很愧疚,而且我每天晚上都睡不著,想著自己對你姊姊不夠好,我實在該當個更好的丈夫。我配不上她。」
「沒錯,你是配不上她。」
他走近她,伸出雙手,但她不信任他的眼睛,從來不信。「要彌補奧妮雅,我只想得出一個辦法,」他說。「就是當你的好姊夫,當我女兒的好父親,好好照顧你們兩個。去吧,去把寶寶帶來。我們回家吧。」
老波提厄斯和他女兒都一臉專注地在旁邊看。他們大半的生活都局限在這個陰暗的客廳,眼前大概是他們好幾個星期來的最佳娛樂了。
「你以前的床正在等著你,」伊本說。「還有給寶寶的嬰兒床。」
「我在這邊已經付了一個月的房租了。」羅絲說。
「這裡?」伊本笑了一聲。「你不可能寧可待在這個地方的!」
「說話客氣點,泰特先生,」波提厄斯說話了,忽然意識到他的話侮辱到自己。
「你在這裡怎麼住,羅絲?」伊本問。「有你自己的房間,有舒服的羽絨被?」
「先生,我給他們新鮮的乾草,」波提厄斯的女兒說。「每個月都換的。」
「啊,新鮮的乾草!還真是一大優點呢。」
那女人不安地看著父親。她雖然很笨,但連她都聽得出來,伊本講的不是恭維話。
伊本吸了口氣,等到再度開口,語氣平靜多了,一副講道理的口吻。「羅絲,請考慮我的提議。如果你不開心,反正隨時都可以回到這裡。」
羅絲想著樓上的房間,擠了十四個住客,空氣中充滿了尿臊味和體臭,還有你隔壁鄰居呼出來的爛牙臭味。伊本住的旅舍並不豪華,但是很乾淨,而且不必睡在乾草上。
而且他是她的親人,現在她就只剩這個親人了。
「上樓去抱她吧,我們回家。」
「她不在這兒。」
他皺起眉頭。「那她在哪兒?」
「她住在奶媽家。可是我的袋子在樓上。」她轉身要朝樓梯走。
「除非袋子裡頭有什麼貴重的東西,否則別拿了!不要浪費時間吧。」
她想著樓上那個散發著惡臭的房間,忽然間一點也不想回去了。現在不要,以後也永遠不要了。不過,不跟比利講一聲就離開,她覺得很抱歉。
她看著波提厄斯。「請告訴比利,明天把我的袋子送過來,我會付他錢的。」
「那個白癡小子?他曉得要去哪裡找你嗎?」波提厄斯問。
「在裁縫店,他曉得地方的。」
伊本抓著她的手臂。「愈晚走就愈冷了。」
外頭,旋轉的雪花從黑暗的天空降下,細小如針的雪片跌落在結冰的滑溜卵石道上。
「那個奶媽住在哪裡?」伊本問。
「就跟這邊隔了幾條街,」她指著。「不遠。」
伊本加快腳步,一路拚命催她,在這種滑溜而危險的地面上,這個速度實在太快了,她腳下一直滑來滑去,不得不緊握著他的手臂。為什麼這麼趕?她納悶地想,又不是有什麼急事。為什麼他熱烈地懇求她原諒之後,又忽然什麼話都不說?他稱呼瑪姬是「寶寶」,她心想。哪個父親會連自己女兒的名字都不知道?快到荷希芭家門口時,她覺得愈來愈不安。她以前從來就不信任伊本,為什麼現在要信任他?
她沒在荷希芭家門口停下,而是走過去,轉入下一條街。她帶著伊本一路遠離瑪姬,一面思索著他今天晚上來找她的真正目的。他的手沒有暖意、沒有安心,只有冷冷的控制。
「這地方在哪裡?」他問道。
「還有一段距離。」
「你原先說就在附近的。」
「現在太晚了,伊本!非得現在去接她嗎?我們會把全屋子人都吵醒的。」
「她是我女兒,她屬於我。」
「那你要怎麼養她?」
「我全都安排好了。」
「什麼意思?什麼叫全都安排好了?」
他又使勁扯了她一下。「帶我去找她就是了!」
羅絲可不打算照辦,除非她知道他到底打什麼主意。於是她繼續帶他走得更遠,離瑪姬愈遠愈好。
伊本忽然拽著她停下。「你在跟我玩什麼把戲,羅絲?我們走過這條街兩次了!」
「現在很暗,我被這些巷子搞糊塗了。如果可以等到明天早上──」
「別跟我撒謊!」
她甩掉他的手。「幾個星期前,你根本不關心你女兒。現在你又忽然等不及要找她。好吧,我現在不會把她交出來,更不會交給你。你做什麼都不會有用的。」
「或許我做什麼都不會有用。」他說。「不過還有另一個人,或許他能說服你。」
「誰?」
他沒回答,而是抓住她的手臂,拉著繼續往前。羅絲在他後頭一路不情願地踉蹌走著,跟他朝向港口的方向。「別再掙扎了!我不會傷害你的。」伊本說。
「我們要去哪裡?」羅絲問。
「去找一個可以改變你一生的人。不過你在他面前要乖一點。」他帶著她來到一棟陌生的房子,然後敲了門。
門開了,一名戴著金邊眼鏡的中年紳士拿著火焰顫動的油燈,往外看著他們。「我正打算離開了,泰特先生。」他說。
伊本推了羅絲一下,逼著她先進了門。她聽到身後傳來門閂拴上的聲音。
「孩子在哪裡?」那名男子問。
「她不肯告訴我。我想你或許可以說服她。」
「原來你就是羅絲‧康納利。」那名男子說,她聽出他有倫敦腔,是個英格蘭人。他放下油燈,仔細打量著她,看得她心裡發慌,但他整個人並不是那種特別會讓人感覺驚恐的類型。他比伊本矮,絡腮鬍大半是灰色的。他的上衣是時興的款式,非常合身,料子也很好。雖然長得並不高壯,但他冷靜的眼神銳利而令人畏懼。
「年紀這麼輕的姑娘,卻引起了這麼多的風波。」
「她其實很聰明的。」伊本說。
「希望如此。」那人進入一條走廊。「請,泰特先生。看看她能告訴我們什麼吧。」
伊本緊緊抓住她的一隻手臂,以確保她會乖乖跟著他走。他們隨著那男人進入一個房間,她看到裡面擺設著簡陋的家具,地上有很多小凹痕。書架上排列著破舊的帳簿,紙頁因年代久遠而發黃。壁爐裡只剩冷冷的灰燼。這個房間和眼前這名男子不相稱,他外套和那種富貴的氣質,跟烽火台丘上的豪宅比較相配。
伊本把她推進一張椅子,陰沉地看了她一眼,她明白他的意思:給我乖乖坐在那裡,不准動。
那名紳士把油燈放在一張桌子上,激起了一小陣灰塵。「你一直在躲藏,康納利小姐,」他說。「為什麼?」
「你為什麼覺得我一直在躲藏?」
「不然你為什麼自稱叫羅絲‧莫里森?這名字,我相信就是你告訴史麥巴先生的假名,讓他雇你當裁縫女工。」
她恨恨瞪了伊本一眼。「因為我不想再碰到我姊夫了。」
「所以你改了個姓,就是為了躲你姊夫?跟這個完全無關嗎?」那英格蘭人伸手到口袋裡,掏出一個閃著微光的東西。那是奧妮雅的項鍊。「我相信,幾個星期前,你當掉了這個。這不是屬於你的東西。」
她沉默瞪著他。
「所以你確實偷了這條項鍊。」
她無法默認這個罪名。「是奧妮雅給我的!」
「可是你這麼輕易就拿去賣掉了?」
「她應該要有個體面的葬禮。我沒有別的辦法籌到錢。」
那英格蘭人盯著伊本。「這個你沒告訴我。她當掉的原因很合理。」
「那不表示項鍊是她的。」伊本說。
「聽起來好像也不是你的,泰特先生。」那人看著羅絲。「你姊姊告訴過你,她是怎麼得到這條項鍊的嗎?」
「我以前一直以為是伊本給她的。但他太小氣了。」
那英格蘭人沒理會伊本憤怒的眼神,依然盯著羅絲看。「所以她沒告訴過你,她是怎麼得到的?」
「這點很重要嗎?」她頂回去。
「這是一件很值錢的珠寶,康納利小姐。有錢的人才買得起。」
「那你的意思是奧妮雅偷來的。你是夜警隊的人,對吧?」
「不是。」
「你是誰?」
伊本拍了她肩膀一掌。「放尊重點。」
「對一個連名字都不肯講的人,有什麼好尊重的?」
看她這麼傲慢,伊本舉起手又要打她,但那個英格蘭人攔下來:「沒有必要使用暴力,泰特先生!」
「可是你看看她是什麼樣的人!我一直都得忍受她。」
那英格蘭人湊近羅絲,銳利的眼神盯著她的臉。「我不是夜警隊的人,或許這樣可以讓你安心吧。」
「那你為什麼要問我這些問題?」
「我替一個客戶工作,他不希望透露名字。我受託要收集資訊。而這些資訊,恐怕只有你能提供。」
她懷疑地大笑一聲。「先生,我是個裁縫女工。問我鈕釦或領結的事情,我就能回答。除此之外,我看不出自己能幫上什麼忙。」
「可是你可以幫我,只有你能幫。」他湊得好近,近得她可以聞到他呼吸中菸草的甜香。「你姊姊的孩子在哪裡?那個嬰兒在哪裡?」
「他不配得到她。」她瞥了伊本一眼。「什麼樣的父親會簽字放棄自己的女兒?」
「告訴我她在哪裡就是了。」
「她很平安,沒有挨餓。他只需要知道這些。與其花大錢請個昂貴的律師,他可以替他女兒賈牛奶和溫暖的嬰兒床。」
「你是這麼想的?你認為雇用我的是泰特先生?」
「不是嗎?」
那英格蘭人驚訝地大笑。「老天,不是!」他說,然後她看到伊本憤怒得漲紅了臉。「我是替另一個人工作的,康納利小姐。那個人很想知道孩子的下落。」他的臉湊得更近,她往後縮,背部抵著椅子。「那孩子在哪裡?」
羅絲沉默地坐在那裡,忽然想起在聖奧古斯丁墓園的那天,奧妮雅的墓穴在她腳邊還沒填上時。瑪麗‧羅賓森像個鬼魂似的從迷霧中出現,一臉蒼白又緊張,雙眼不斷朝墓園四下張望。有人在打聽那孩子的下落。把她藏好。保護那孩子的安全。
「康納利小姐?」
那男人的目光更銳利了,羅絲覺得自己脖子上的脈搏加速。她還是不說話。
讓她鬆了口氣的是,他直起身子,走到房間另一頭,一根指頭撫過書架,看看上頭沾的灰塵。「泰特先生一直跟我說你很聰明,是這樣嗎?」
「這我可不曉得,先生。」
「我想你是太謙虛了。」他轉過身來望著她。「真可惜,你這麼聰明的姑娘,卻要生活得這麼辛苦。你的鞋子看起來都快爛掉了。還有那件斗篷──多久沒洗了?當然,你應該過得更好才對。」
「很多人都應該過得更好。」
「啊,但是我這邊要提供的機會,是針對你。」
「機會?」
「一千元。只要你把小孩帶來給我。」
她愣住了。這麼多錢可以在一個很好的寄宿旅舍買一個房間,每天晚上還有熱食。可以買新衣服和溫暖的大衣,不是這件摺邊都破破爛爛的斗篷。可以買到種種她只能夢想的誘人奢侈品。
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放棄瑪姬。
「我幫不了你。」她說。
伊本那一掌來得太快了,連那英格蘭人都來不及阻止。一巴掌打得羅絲頭往旁邊一歪,蜷縮在椅子裡,臉頰抽痛。
「沒有必要這樣,泰特先生!」
「你知道她有多倔了吧?」
「要一個人合作,用胡蘿蔔比用棒子更有效。」
「唔,她才剛拒絕了你的胡蘿蔔。」
羅絲抬起頭瞪著伊本,恨意表露無遺。無論他們提出什麼條件,一千元或一萬元,她都不會放棄自己的骨肉至親。
那英格蘭人現在站在她面前,看著她開始形成瘀青的臉頰。她不怕他打她;她猜想,這個男人更熟悉用言辭和金錢當說服的工具,他會把暴力留給其他人去做。
「我們再試一次吧?」他對羅絲說。
「不然你就要讓他再打我?」
「剛剛的事情我道歉。」他看著伊本。「你出去吧。」
「可是我比誰都了解她!我可以告訴你,她──」
「請你出去!」
伊本狠毒地瞪了羅絲一眼,然後走出去,把門摔上。
那男人拉了一把椅子,拖到羅絲面前。「現在,康納利小姐,」他說,坐下來面對她。「你知道我們遲早會找到她的。不如就給彼此都省點麻煩,我們會好好回報你的。」
「為什麼她對你這麼重要?」
「不是對我,是對我的客戶很重要。」
「這個客戶是誰?」
「一個關心這孩子幸福的人。這個人希望她活得平安健康。」
「你的意思是,瑪姬有危險?」
「我們擔心的是你可能有危險。而如果你出事了,我們就永遠找不到那孩子了。」
「所以你現在是在威脅我了?」她擠出一聲大笑,硬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樣。「你放棄了胡蘿蔔,又回去拿棒子了。」
「你誤解我的意思了。」他身體前傾,臉上的表情極度鄭重。「艾格妮絲‧普爾和瑪麗‧羅賓森都死了。你知道吧?」
她呑嚥了一口。「知道。」
「艾格妮絲‧普爾死的那天晚上,你是目擊證人。你看到兇手了。他一定曉得這點。」
「每個人都曉得兇手是誰,」羅絲說。「我昨天在街上聽說了。貝瑞大夫逃出城了。」
「沒錯,報紙上是這麼報導的。納桑尼爾‧貝瑞大夫住在西城。他認識兩個被害人。他想殺第三個──一個妓女,她宣稱她逃走了才保住性命。現在貝瑞大夫失蹤,所以他當然就是死神了。」
「難道不是嗎?」
「你會相信街上聽來的一切嗎?」
「但如果他不是兇手……」
「那麼西城死神可能還在波士頓,而且他很可能知道你的身分。在瑪麗‧羅賓森遇害之後,如果我是你,我會小心提防。既然我們找得到你,其他人也就找得到你。這就是為什麼我這麼關心你外甥女的幸福。你是唯一知道這個寶寶下落的人。要是你出了什麼事……」他暫停一下。「一千元,康納利小姐。這筆錢可以幫你離開波士頓,幫你找個舒服的新家。把孩子給我們,錢就是你的了。」
她一聲不吭。瑪麗‧羅賓森最後的話不斷在她腦海迴盪:「把她藏好。保護那孩子的安全。」
那人受不了她的沉默,終於站了起來。「要是你改變心意,可以來這裡找我。」他在她手裡放了張名片,她低頭看著上頭印的名字。
蓋瑞斯‧威爾森
波士頓,公園街五號
「好好考慮我們的提議吧,」他說。「也好好考慮孩子的幸福。同時,康納利小姐,請務必小心。你不會曉得有什麼惡魔可能正在找你。」他走出去,留下她獨自坐在那個灰塵滿佈的冰冷房間,她雙眼還是盯著那張名片。
「羅絲,你瘋了嗎?」
她聽到伊本的聲音,抬起頭來,看到他站在門口。
「你這輩子不可能見過更多錢了!你怎麼敢拒絕?」
她望著他的雙眼,忽然明白為什麼他會關心、會涉入了。「他承諾也會給你錢,對吧?」她說。「多少?」
「夠讓我覺得值得了。」
「值得放棄你的孩子?」
「你還沒搞懂嗎?她不是我的孩子。」
「奧妮雅絕對不會──」
「奧妮雅才會呢。我原先以為孩子是我的,這是我娶她的唯一原因。但時間會告訴你真相,羅絲。然後我漸漸明白,自己娶的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她搖頭,還是不願意。
「不管父親是誰,」伊本說。「他想要那個孩子。而且他錢很多,不惜任何代價。」
錢多到雇得起一個律師,她心想。多到買得起一條精緻的項鍊送給情婦。或許甚至多到可以讓人封口。一位高尚的紳士,竟然和一個剛離開愛爾蘭一年的貧窮裁縫女工生了個孩子,這種醜聞怎麼可以讓人知道呢?
「收下那些錢吧。」伊本說。
她站起來。「要我放棄她,除非我餓死。」
他跟著她走出房間,來到前門。「你沒有什麼選擇!你要怎麼養活你自己?要怎麼找個遮風避雨的地方?」
她踏出門時,他大喊:「這回他們對你很客氣,但下回你就沒這麼幸運了。」
伊本沒跟上來,讓她鬆了一口氣。現在更冷了,她全身發抖,回頭朝漁業巷走。街上空無一人,寒風像一根根看不見的指頭,把她腳下的雪掃出迴旋的溝紋。她剛剛聽到了腳步聲嗎?她在刺骨的薄霧中窺看,但看不到後頭有人。別靠近瑪姬,今晚不行。他們可能會監視你。她加快腳步,繼續走向漁業巷,急著想逃出寒風。她真蠢,竟然讓伊本把她拐出那個雖然簡陋、但至少比戶外舒服的寄宿旅舍。比起伊本,可憐的憨比利還是個比較好的人,也是比較真誠的朋友。
她走進了南波士頓的迷宮巷弄中。天氣這麼冷,凡有點知覺的人都待在室內,街道上一片空蕩。她經過一家酒館,聽到裡面男人的喧譁聲。隔著起霧的玻璃窗,她看見他們襯著火光的剪影。她沒逗留,繼續往前走,希望老波提厄斯和他女兒還沒拴上門。就連她那堆可憐的乾草,擠在一群髒兮兮身體中的那一小塊地板,在今夜似乎都是一種奢侈,她實在不該這麼輕易就放棄的。酒館的喧譁聲在身後逐漸遠去,此刻她只聽到寒風在狹窄巷弄間的呼嘯聲,還有她自己急促的呼吸聲。轉過下一個彎,就是漁業巷了,她就像一匹看到自家馬廏的馬,知道前面就是自己的庇護處,加快了腳步,差點在卵石路上滑倒。她扶住一面牆穩住,才剛直起身子,就聽到那個聲音。
那是男人清喉嚨的沙啞嗓音。
她緩緩走進轉角,躲在那棟房子後頭窺看,望向漁業巷。一開始,她只看到一堆影子,還有一扇窗戶透出來的朦朧燭光。然後有個男子的剪影從一個門口的遮蔽處冒出來。他在巷子裡踱步,雙手交抱著取暖。他又清了清喉嚨,啐了一口痰在地上,然後回到那個門口,消失在陰影中。
她默默退出那個轉角。或許那人是喝多了酒,她心想。或許他很快就會回家了。
也或許他是來監視我的。
她等待著,心臟怦怦跳,一分一秒慢慢過去,風吹著她的裙子。她又聽到他咳嗽吐痰,接下來是捶門聲,然後聽到波提厄斯的聲音:「我跟你說過了,她今天晚上大概不會回來了。」
「要是她回來了,馬上跟我講一聲。不要拖延。」
「我答應過你了。」
「到時候才能給你錢,否則免談。」
「最好是這樣。」波提厄斯說,門摔上了。
羅絲趕緊鑽進兩棟房子之間的空隙,從陰影裡偷看著那男人走出漁業巷,從她面前經過。她看不清他的臉,但可以看到他魁梧的剪影,聽到他在冷風中喘著氣。她又等了很久,夠他走遠了,這才走出藏身處。
我現在連可以回去睡覺的一堆乾草,都沒有了。
她全身發抖站在路上,望著那男人剛剛消失那裡一片荒蕪的黑暗。然後轉身,走向反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