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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花園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4 20:11
這一晚,外斜眼傑克很早就鎖定他了。那個水手單獨坐在一張桌子前,不跟任何人講話,眼睛只盯著芬妮放在他面前的蘭姆酒。他的錢只夠喝三杯,喝掉最後一杯後,芬妮等著,他搜遍全身口袋,卻兩手空空搜不出錢了。傑克看到芬妮抿緊嘴唇,雙眼瞇細。她對白吃白喝的人沒有耐心。以她的想法,如果有人佔了一張桌子,享受她的壁爐所提供的微弱溫暖,那他就最好能花得起錢,一杯接一杯喝下去。要嘛你就再付錢喝一杯,不然你就滾蛋。即使黑晶石酒館今天只有半滿多一點,但芬妮仍不想破例。她對常客和生面孔一視同仁:如果身上沒現金,就別想喝到酒,到外頭吹冷風去。這就是問題所在,傑克心想,看著芬妮的臉拉下來。這就是為什麼黑晶石生意這麼差。沿著同一條路往前走,到新開的那家美人魚酒館,就會看到笑容滿面的年輕女侍和燒得旺盛的溫暖壁爐,讓芬妮壁爐裡那點微弱的火焰相形失色。
你也會看到裡頭擁擠的客人,許多本來是芬妮的熟客,現在都不來黑晶石了。也難怪;在滿臉笑容的酒館女侍和芬妮的臭臉之間,任何心智正常的男人都會選擇去美人魚。這會兒傑克已經知道芬妮接下來要做什麼了。首先,她會要求那個不幸的水手再買一杯酒。然後等到他說沒錢,她就會開始破口大罵。你以為這張桌子是免費的嗎?你以為我可以讓你坐在這裡一整夜,佔走付錢顧客的位子嗎?講得好像有一長排付錢的客人正排隊在等空桌。我要付房租,要付各種工匠的帳單。他們不是免費幹活兒的,我也不是!他看得出她下巴繃緊,粗壯的雙臂彎起,準備要打架了。
趁她開口前,傑克截住了她的視線。他警告地搖了搖頭。別去煩他,芬妮。
她瞪著傑克一會兒,然後會意地點了個頭,回到吧檯後面,倒了一杯蘭姆酒。她走回那個水手的桌邊,把杯子放下。
那杯酒沒撐多久,才幾口,就全灌下他的喉嚨了。
芬妮又放了一杯酒在他面前。她做得不動聲色,沒引起任何注意。反正今天的客人也不可能會注意到。在黑晶石,聰明點的人就會安靜喝自己的酒,別管閒事。沒人去算芬妮拿走幾次空杯子又補滿。沒人在意那個男人開始往前垮下,頭趴在雙臂上。
一個接一個,那些客人口袋空了,就搖晃著出門走進寒風中,直到最後店裡只剩一個人,就是角落桌上正在打鼾的那名水手。
芬妮走到門前,拴上門閂,轉身過來看著傑克。
「你給他喝了幾杯?」他問。
「夠淹死一匹馬了。」
那水手的鼾聲好大。
「他還活得好好的。」傑克說。
「這個嘛,我又不能拿酒灌進他喉嚨裡。」
他們低頭看著那個熟睡的男人,觀察口水從他嘴裡流出來,形成一條長長的線。在磨損的大衣領子上方,骯髒的脖子沾著煤屑。一隻肥胖的蝨子吸飽了血,從他糾結的金髮裡爬出來。
傑克朝他肩膀推了一把;那水手繼續打呼,絲毫未覺。
芬妮冷哼一聲。「你可不能指望他們全都乖乖倒下去。」
「他很年輕。看起來很健康。」太健康了。
「我剛剛倒給他的酒可值一大筆錢,不能這麼白費掉。」
傑克又用力推了他一把。緩緩地,那男人跌出椅子,砰地一聲倒在地板上。傑克瞪著他一會兒,然後彎腰把他翻過來。該死。他還在呼吸。
「我要從他身上賺回我的酒錢。」芬妮堅持道。
「那你來下手。」
「我不夠壯。」
傑克看著她的手臂,長年端盤子和酒桶,已經練得粗壯而肌肉發達。啊,她壯得可以勒死一個男人,沒問題的。她只是不想擔那個責任。
「快點動手吧。」她堅持。
「脖子上不能留痕跡,這樣會引起注意的。」
「他們只想要屍體,才不管是哪裡來的呢。」
「但一個擺明被謀殺的人──」
「沒種。」
「我只是告訴你,看起來得是自然死亡才行。」
「那我們就來弄得像自然死亡吧。」芬妮瞇起眼睛,低頭盯著那人看了一會兒。啊,你絕對不希望芬妮這種人用那種眼光看你。傑克並不膽小,但他很了解芬妮,知道她決心對付你的時候,你就完了。「你在這邊等著,」她說。
不然他還能去哪裡?
他聽著她沉重的腳步聲上樓到臥室。過了一會兒她回來,手上拿著一個破爛的抱枕,還有一塊骯髒的破布。他立刻明白她的打算,但即使她把那些看來無害的殺人工具遞給他,他還是動也不動。他曾挖出過肉都爛得脫離骨頭來的屍體,也從河裡撈出來過,他曾把死人從棺材裡撬出來,也曾塞進醃菜桶裡。但真要製造一具屍體,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那是會害你被吊死的。
然而,二十元就是二十元,誰會放過這個人呢?
他矮下身子,僵硬的膝蓋跪在那個酒醉水手身旁,把破布捲成一團。那水手的下巴已經鬆開,舌頭微伸到一邊。他把破布塞進張開的嘴裡,那人扭著頭,哀叫著用鼻子吸了口氣。傑克把抱枕往下壓住他的嘴巴和鼻子,那男人忽然完全驚醒,手猛抓抱枕,想把它推開好呼吸。
「抓住他的手!抓住他的手!」傑克喊道。
「我正在想辦法,該死!」
那男人努力又撞又扭,靴子猛踢著地板。
「我快抓不住他了!他不肯乖乖躺著!」
「那就坐在他身上。」芬妮說。
「你去坐!」
芬妮提起裙子,沉重的屁股使勁坐在那個扭動男子的臀部上。他又撞又扭時,她就像個妓女般騎著他,滿臉發紅又流汗。
「他還在掙扎,」傑克說。
「別鬆開枕頭。使勁一點兒壓著。」
極度的驚駭給了那水手一種超自然的力量,他猛抓傑克的手臂,指甲抓出血痕。老天在上,他要悶多久才會死?他為什麼不乾脆放棄,大家都省點麻煩?一根指甲刮過傑克的手,他痛得哀號,使盡全力往下壓,但那個人還在掙扎。要命,快死!
傑克手忙腳亂爬到他胸部,一屁股坐在肋骨上。現在兩夫妻都騎著他,芬妮坐在臀部,傑克坐在胸部。兩個人都很重,加起來終於壓得他無法動彈。現在只剩他的兩腳還在動,腳跟恐慌地不斷敲著地板。他兩手還在抓傑克,但隨著雙臂逐漸失去力氣,他抓得也更微弱。現在兩腳的敲擊節奏逐漸慢下來,靴子砰砰落在地板上。傑克感覺屁股底下的胸部吐出最後一絲顫抖,然後雙臂一軟,滑下去。
又過了一會兒,傑克才敢舉起枕頭。他往下瞪著那張斑駁的臉,皮膚上壓出了粗糙的布紋。他拉出塞在那男人嘴裡的破布,現在被口水浸濕了,朝旁邊一扔,那布啪的一聲落地。
「好吧,完成了。」芬妮說。她站起來,喘著氣,頭髮亂糟糟的。
「我們得脫掉他的衣服。」
他們一起動手,剝掉大衣和襯衫,還有靴子和長褲,全都又髒又破,不值得留下。沒有必要冒著被抓到持有死人衣物的危險。不過芬妮還是搜了口袋一遍,結果找到一把硬幣,憤怒地哼了一聲。
「你看!他根本還有錢!白喝了我那麼多酒,一聲也不吭!」她轉身把那人的衣服扔進火爐。「要不是他已經死了,我就──」
門上響起敲門聲,他們兩個都僵住了。彼此面面相覷。
「別去應門。」傑克低聲說。
又敲了一次,更大聲也更急切。「我要喝酒!」一個含糊的聲音喊道。「開門!」
芬妮隔著門吼道:「我們打烊了!」
「怎麼可以打烊呢?」
「就跟你說打烊了。去別家喝吧!」
他聽到那人又對著門恨恨地搥了一下,然後沿著街往前走遠了,咒罵聲也隨著逐漸消失,顯然他是去美人魚酒館了。
「把他弄上馬車吧。」傑克說。他抓著那裸體男子的腋下,很驚訝剛死的屍體那種不熟悉的熱度。寒冷的夜晚很快就能補救這一點。蝨子已經開始拋棄宿主,紛紛從頭皮上跑出來,迂迴繞過糾結的頭髮。他和芬妮抬著屍體經過後頭房間時,傑克看到那些貪婪的黑點跳上自己的手臂,只能按捺著當場扔下屍體、把那些蝨子拍掉的衝動。
到了外頭的馬廏庭院裡,他們把屍體甩上馬車的車廂,沒蓋上布,然後傑克去套馬。太早把溫暖的屍體送去不太好。不過大概也沒差,因為席沃大夫從來不會問問題的。
這回他也沒問,傑克把屍體放在席沃的長檯上後,緊張地站在一旁,看著席沃大夫掀開防水布。一時之間,席沃什麼都沒說,不過他一定看出這個標本特別新鮮。他把燈湊近屍體,細看皮膚,檢查關節,看看嘴裡。沒有瘀青吧,傑克心想。也沒有傷口。只不過是個可憐的醉鬼,被他發現倒斃在街上。這是傑克編的說法。然後他猛然警覺,發現一隻蝨子爬過胸部。蝨子不會待在死人身上太久,但這具屍體上頭卻還有蝨子。他看到了嗎?他知道嗎?
席沃大夫放下油燈,離開房間。傑克感覺他離開了好久──太久了。然後席沃回來,拿著一袋硬幣。
「三十元,」他說。「能不能給我更多像這樣的?」
三十元?這比傑克預期的要多。他滿臉笑容接過那袋錢。
「有多少都盡量找來,」席沃說。「我全買了。」
「我會找更多的。」
「你的手怎麼了?」席沃看著那個死人留在傑克手上的憤怒抓痕。傑克立刻縮回手,插進大衣的衣褶裡。「淹死了一隻貓。牠奮力掙扎。」
之後傑克駕著空蕩的馬車駛過卵石道,那袋硬幣在他口袋裡發出悅人的叮噹聲。只要能拿到三十元,被抓傷幾道又算什麼?這個標本賺到的錢,比他以前送去的都多。回家的路上,他滿腦子都是裝著滿滿硬幣的錢袋。唯一的問題是黑晶石的顧客,人數就是不夠多,而且如果繼續這麼下去,很快就會一個顧客都沒了。都是該死的芬妮,壞脾氣又給酒小氣,把客人都逼走了。這一點得立刻補救。他們要開始表現得大方一點。別再往蘭姆酒裡面摻水了,或許再提供一點免費食物。
不,送食物這個主意不好。這樣只會讓客人更不容易喝醉。最好就是讓他們繼續喝蘭姆酒。現在他得做的,就是說服芬妮,這點可不容易。但在她貪婪的臉前搖搖這袋硬幣,她就會懂了。
他繞過轉角,駛入通往他馬廏庭院大門的窄巷。忽然間,他猛地一拉韁繩,馬停了下來。
前面一個穿著黑被風的人影站著,背後襯著結冰的光滑卵石道,只看得到剪影。
傑克瞇起眼睛,看到了一張臉。五官罩在帽兜的陰影中,然後那個人影走近,他唯一看到的,就是發著微光的白色牙齒。
「你今天晚上很忙啊,柏克先生。」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們愈新鮮,你拿到的錢就愈多。」
傑克覺得血管裡的血液凍結。有人在監視我們。他僵坐在那裡,心臟怦怦跳,兩手緊抓著韁繩。只要有這麼一個目擊證人,我就得上絞刑架了。
「你太太已經透露,你在找更輕鬆的賺錢機會。」
芬妮?她害他捲進了什麼麻煩裡?傑克幾乎可以想像自己看到那個怪物微笑,打了個寒噤。「你想做什麼?」
「一個小小的服務,柏克先生。我要你去找個人。」
「誰?」
「一個姑娘。她名叫羅絲‧康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