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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花園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4 20:11
「葛林佛大夫,您找我?」諾里斯說。
葛林佛隔著書桌抬頭,他背對著上午的陽光,臉上的表情看不到。最後的致命打擊要來了,諾里斯心想。幾天來,他受盡了謠言和諷刺的折磨。他在走廊上聽到有人咬耳朵,看到同學們的眼神。此刻他站在那裡面對葛林佛,已經準備好要聽到必然的結果。他心想,與其還要忍受好幾天或好幾星期的耳語,$面對最後的打擊,還不如現在就告訴他答案。
「《波士頓廣告日報》上最近的那篇文章,你看到了嗎?」葛林佛問。「有關西城謀殺案兇手的那篇?」
「看到了,先生。」為什麼還拖拖拉拉的呢,他心想。最好趕緊解決掉吧。他說:「我想知道真相,先生。學校要開除我嗎?」
「你以為我找你就是為了這件事?」
「這是個合理的假設,考慮到……」
「那些謠言?啊,沒錯,謠言滿天飛。我從一些學生家長那邊也聽到了。他們都很關心學校的聲譽。而我們的學校,就完全是靠聲譽建立起來的。」
諾里斯沒說話,但憂心像塊石頭,沉甸甸地壓在他胃裡。
「那些學生家長也擔心他們兒子的平安。」葛林佛說。
「他們認為我是個威脅。」
「你可以明白為什麼,是吧?」
諾里斯直視他的眼睛。「他們唯一能用來宣告我有罪的,全是間接證據。」
「這些間接證據很有力。」
「但是造成了誤解,掩蓋了真相。這個醫學院以科學方法為傲。要尋找答案時,應該基於事實、而非道聽塗說,這不就是科學方法的真諦嗎?」
葛林佛往後靠坐在椅子上,但目光還是盯著諾里斯。葛林佛的辦公室展示了他有多麼重視科學研究的價值。在他的書桌上,一個怪誕的畸形人類骷髏和一個正常的骷髏並列,書架上則是幾瓶保存在威士忌內的標本:一隻手有六根指頭。一個長了半邊腫瘤的鼻子。一個新生兒只有一隻眼睛。這些都是他著迷於人類構造異常的無言證詞。
「我不是唯一看到兇手的人,」諾里斯說。「羅絲‧康納利也看過。」
「一個有黑翅膀和骷髏臉的惡魔?」
「西城有個邪惡的怪物在活動。」
「夜警隊認為兇手是屠夫。」
「這就是我真正的罪名,對吧?因為我是農夫的兒子。如果我是愛德華‧金士頓或您的姪子查爾斯,或者任何名流紳士的兒子,我還會是嫌犯嗎?大家還會不相信我是無辜的嗎?」
沉默了一會兒,葛林佛說:「你的想法很有說服力。」
「但是也改變不了什麼。」諾里斯轉身要走。「再見,葛林佛大夫。我知道自己在這裡沒有未來了。」
「為什麼你在這裡沒有未來?我說過要把你開除嗎?」
諾里斯一隻手已經放在門把上了。他轉身回來。「您剛剛說,我的存在是個問題。」
「的確是個問題,但是我會處理的。我完全明白,你的處境趨於劣勢。不像很多同學,你沒念過哈佛,也沒上過任何大學。你是自修有成的,但席沃大夫和克勞屈大夫都很讚賞你的技巧。」
一時之間,諾里斯說不出話來。「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您。」
「先別急著謝我。事情可能會有變化。」
「您不會後悔的!」諾里斯手又伸向門。
「馬歇爾先生?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你上回看到貝瑞大夫,是什麼時候?」
「貝瑞大夫?」這個問題完全出乎預料,諾里斯困惑地頓了一下。「是昨天傍晚,他正要離開醫院的時候。」
葛林佛憂慮的目光轉向窗外。「我上次看到他也是那個時候。」他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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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產褥熱的起因至今沒有定論,有很多揣測,」卻斯特‧克勞屈大夫說,「但是這種疾病極其兇惡,會在女人剛達成渴望、成為母親之時,奪走她們的性命……」他停下來瞪著眼睛。
其他每個人也都一樣,看著諾里斯走進禮堂。沒錯,惡名昭彰的死神來了。他把他們嚇壞了嗎?他們全都擔心他會坐在自己旁邊,散發邪惡嗎?
「請找個位子坐下,馬歇爾先生!」克勞屈說。
「我正在找,大夫。」
「在這裡!」溫德爾站起來。「諾里斯,我們幫你留了個位子。」
諾里斯強烈感覺到自己被盯著看,趕緊往那排擠過去,擦過兩旁的同學時,他們似乎都瑟縮了一下。他在溫德爾和查爾斯之間的空位坐下。「謝謝兩位了,」他低聲說。
「我們還怕你根本不來了,」查爾斯說。「你真該聽聽今天早上的謠言,他們說──」
「你們幾位講完了沒有?」克勞屈問道,查爾斯臉紅了。
「好,我們現在可以繼續了。」克勞屈清了清嗓子,又開始在講台上踱步。「目前,我們的產科病房正碰到一種流行病狀況,我擔心還會有更多病例發生。所以今天上午的課,我們就來談談產褥熱。這種病發生在即將分娩的年輕女人身上,正好就在她有了最想活下去的動力之時。雖然她的孩子可能會平安產下,甚至健康活潑,但母親卻面臨危險。症狀可能會發生在分娩時,或是分娩後幾小時,甚至幾天。首先,她會怕冷、發抖,有時嚴重到連床都會跟著抖動。接著就會發燒,引起皮膚發紅,心跳加速。但真正的折磨是痛。從骨盆區域開始,然後腹部隆起,柔軟又非常痛苦。只要碰一下,甚至只是輕輕擦過皮膚,都可以引起痛苦的尖叫。另外通常也會有帶血的分泌物,非常污濁又帶有惡臭。衣服、床單,甚至整個病房,都散發出臭味。你們無法想像,一個向來很講究衛生的女人,現在卻發現自己連一點氣味都這麼噁心,會是多麼大的煎熬。但最糟糕的還在後頭。」
克勞屈暫停,聽眾完全靜默下來,注意力牢牢釘在他身上。
「接下來脈搏會跳得更快,」克勞屈繼續說。「病人的意識會開始模糊不清,有時無法分辨白天或黑夜,也不曉得是什麼時間,還可能會胡言亂語。通常還會不由自主地嘔吐,吐出來的東西帶著難以形容的腐臭。然後呼吸變得很吃力,脈搏變得很不穩定。到了這個時候,除了嗎啡和葡萄酒,已經沒法再給病人什麼治療了。因為接下來,死亡已經是無可避免的了。」他停下來,看了禮堂一圈。「接下來幾個月,你們將會親眼看到、碰觸到、聞到這種疾病。有些人宣稱產褥熱是接觸傳染,就像天花一樣。但如果真的是這樣,為什麼沒有傳染給照顧她們的女人?還有人說這是一種毒氣,是透過空氣傳染的。的確,這種疾病在法國、匈牙利、英格蘭,已經造成數千名婦女死亡,還有什麼其他的原因能解釋呢?
「我們美國這裡,也看到了很多產褥熱的病例。在波士頓醫學促進學會的最近一次會議中,我的一位同業提出了驚人的數字。一個醫生在短期內就連續失去五名病人。而我光是這個月,就失去了七個。」
溫德爾身子前傾,皺起眉頭。「老天,」他咕囔道。「這真的是一種流行病。」
「因為這種狀況太可怕了,使得許多無知的懷孕母親,選擇不要來醫院生產。但比起她們所居骯髒租屋區,又沒有醫生照顧,醫院的狀況要好太多了。」
溫德爾忽然站起來。「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克勞屈抬起眼睛。「是的,霍姆斯先生?」
「在貧民租屋區也有這類流行狀況嗎?比方南波士頓的那些愛爾蘭人?」
「還沒有。」
「但他們很多人的居住環境很髒。他們的營養不好,各方面的狀況都糟得可怕。在這些情況下,不是應該有很多人死於產褥熱嗎?」
「窮人的身體不一樣。他們天生就比較健壯。」
「我聽說在街上或田野裡面忽然生產的女人,都很少會得到產褥熱。這也是因為她身體比壯嗎?」
「這是我的理論。接下來幾個星期,我會介紹更多。」他暫停了一下。「不過現在,我們繼續進行席沃大夫的解剖示範。他今天的標本,很遺憾,是我的一位病人,這位年輕女性就是死於剛剛我所介紹的這種病。現在就請席沃大夫來示範解剖上的發現。」
克勞屈大夫坐下時,席沃大夫走上講台,龐大的身軀踩得階梯吱嘎作響。
「各位剛剛聽到的,」席沃說,「就是產褥熱的典型說明。接下來各位應該看看這種疾病的病理狀況了。」他暫停下來,看著禮堂裡一排排的學生。「雷克威先生!麻煩你來這裡協助我好嗎?」
「大夫?」
「你從來沒在任何解剖示範中志願協助過。這回你有機會了。」
「我想我不是最好的人選──」
坐在查爾斯後面的愛德華說:「去吧,查爾斯。」他拍了一下他肩膀。「我保證,這回你昏倒時,會有人把你接住的。」
「別讓我等,雷克威先生。」席沃說。
查爾斯艱難地呑嚥著,站起來,很不情願地走向講台。
席沃的助理從講台一側推出屍體,掀開罩布。查爾斯瑟縮了一下,瞪著那個年輕女人。黑髮披瀉在解剖檯上,一隻細瘦而蒼白的手臂懸在側邊。
「接下來應該會很好玩,」愛德華說,身體前傾跟溫德爾咬耳朵。「你看這回他能撐多久才暈倒?要不要打賭?」
「這不好笑,愛德華。」
「好戲在後頭。」
在講台上,席沃打開他工具盤的蓋子。他挑了一把刀,遞給查爾斯,而查爾斯則瞪著眼睛,好像這輩子從沒看過刀似的。「這回不是完整的解剖,而是只專注在這種病症的病理狀況。你們這一個星期來都在處理同一具屍體,所以到現在,你們對於解剖手法應該可以掌握了。」
愛德華低聲道:「我賭他十秒內就會倒地。」
「噓。」溫德爾說。
查爾斯走近那具大體。即使諾里斯坐在座位上,也看得到查爾斯的手在發抖。
「腹腔,」席沃說。「動手切開吧。」
查爾斯的刀壓著皮膚,猶豫著,全場所有人似乎都憋住氣。他臉一皺,刀子切過腹部,但割得太淺,皮膚根本沒割開。
「你膽子要大一點,」席沃說。
「我──我怕會割壞什麼重要的部分。」
「你連皮下脂肪都還沒割開,切得深一點。」
查爾斯暫停一下,努力鼓起勇氣,再劃一刀。這回還是太淺了,切口深淺不一,大部分都沒切穿腹壁。
「等到你切開腹腔的時候,她都被你切爛了。」席沃說。
「我不想割破她的腸子。」
「聽我說,你這邊已經切穿了,就在肚臍上方。你一根指頭伸進去,就可以控制切口的深淺了。」
儘管禮堂內並不暖,但查爾斯還是抬起袖子,擦著前額的汗。然後,他一手撐緊腹壁,割下第三刀。一圈圈粉紅色的腸子滑出來,帶血的液體滴在講台上。他繼續割,刀子割開一個愈來愈寬的切口,腸子紛紛湧出來。屍體冒出的腐臭逼得他別開臉,因為噁心想吐而臉色發白。
「小心,你割到腸子了。」席沃大夫吼道。
查爾斯往後縮了一下,手上的刀子滑落,砸在講台上。「我割到自己了,」他哀叫。「我的手指。」
席沃惱怒地嘆了口氣。「你回去坐下吧。我自己來完成示範。」
查爾斯羞愧得臉紅,溜下講台,回到諾里斯的座位。
「你還好嗎,查爾斯?」溫德爾低聲問。
「我真是一塌糊塗。」
一隻手從他後頭伸過來,拍拍他肩膀。「往好處想,」愛德華說。「至少這回你沒暈倒。」
「金士頓先生!」講台上的席沃大夫大聲說。「你想跟全班同學分享你的評語嗎?」
「不用了,大夫。」
「那就麻煩你專心一點。這位年輕女士為了造福下一代,勇敢地捐出她的身體。至少你能做到的,就是保持沉默,表示對她的敬意。」席沃大夫重新把注意力放在那具腹部已經切開的大體上。「各位可以看到,在這裡,腹膜的外觀非常不尋常,看起來黯淡無光。如果是一個健康的年輕士兵,在格鬥中迅速被殺死,他的腹膜會顏色鮮明、發出光澤。但罹患產褥熱的病患,腹膜就會缺乏光澤,上頭還有些灰白色的水泡,裡面有乳狀液體,氣味非常臭,就連經驗最豐富的解剖者也會反胃。我看過有些大體,腹部器官都泡在這樣的爛膿中,腸子有許多出血的斑點。這些變化原因,我們現在還無法解釋。沒錯,你們剛剛也聽到克勞屈大夫說了,產褥熱的成因眾說紛紜。跟丹毒或斑疹傷寒有關嗎?或是像費城的梅格司大夫認為的,只是意外或神的旨意?我只是個解剖學家。我只能用手術刀,讓你們看到實際的狀況。這位解剖目標奉獻她的遺體供人研究,是贈送給諸位的知識大禮。」
實在算不上贈禮,諾里斯心想。席沃大夫老是讚美躺在他解剖檯上那些可憐的目標,頌揚他們的勇敢和寬厚,好像這些人很願意把自己奉獻出來,讓人當眾切開、除去內臟。但這個女人不是自願的,她是清寒病人,沒有親友來領她的遺體罷了。席沃的讚美是個不求而來的榮耀,如果她事先知情,幾乎可以確定,她一定會嚇死。
席沃大夫已經切開了她的胸腔,這會兒拿起一塊肺臟讓大家看。才幾天前,如此的切割會讓這群醫學院學生震驚不已。但現在,同樣的這群學生卻安靜坐著,非常鎮定。沒有人別開眼睛:沒有人低下頭。他們已經初步見識過解剖室的景象。他們知道聞起來會是一種混合了腐臭和防腐的石炭酸的獨特氣味,而且他們每個人手上都拿過解剖刀了。諾里斯看了同學一眼,只見各式各樣的表情,從無聊到極度專注都有。才經過幾個星期的學習,他們就已經練得脊骨挺直,胃部平靜,可以冷靜看著席沃從胸腔拿出心臟和剩餘的肺臟,不會感到噁心。我們放棄了自己的恐懼感了,諾里斯心想。這只是第一步,也是他們醫學訓練的必要步驟。
往後還會有更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