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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花園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4 20:11
一八三〇年
從骯髒玻璃窗透進來的光線,逐漸褪淡成一片晦暗的霧銀。工坊裡的蠟燭永遠不夠多,羅絲拿著針在白紗上刺進刺出,幾乎看不見縫出來的針腳。她已經完成了這件禮服的粉紅色底裙,工作檯上的絲緞玫瑰和絲帶還等著要加在禮服的肩膀和腰部。這件漂亮的禮服是要參加舞會的,羅絲一邊縫製,一邊想像著禮服的主人踏入舞池時,裙子將會如何發出沙沙輕響,上頭的絲帶會在晚餐桌的燭光下如何發出光澤。舞會裡有水晶杯裝著水果雞尾酒,還有鮮奶油牡蠣和薑餅,你可以吃得飽飽的,沒有人會挨餓。儘管她永遠不會見識到這樣的夜晚,但這件禮服會,隨著每一針,她就加進了自己的一小部分,羅絲‧康納利的痕跡將會流連在這些綢緞和細紗的縐褶裡,在跳舞廳內旋轉。
現在窗外照進來的只剩微光,她仍設法看清針線。有一天,她會像工坊內其他的裁縫女工一樣,眼睛長年瞇著,手指因為重複扎到針而留下厚繭和傷疤。就連她們忙完一天站起來時,也依然駝著背,好像再也站不直了。
針刺中了羅絲的手指,她倒抽一口氣,白紗扔在工作檯上。她把抽痛的指頭送進嘴邊,嚐到了血的滋味,但她擔心的不是手痛,而是會弄髒布料。她把白紗拿起來,就著微弱的天光檢查,只看得到接縫的縐褶處,有一個小小的黑點,小得別人一定不會注意到。我的針線和我的血,她心想,都留在這件禮服上了。
「各位,今天可以收工了。」領班宣佈道。
羅絲摺起她正在製作的那件禮服,放在桌上等明天繼續,然後加入其他女工的等待行列,排隊去領這個星期的薪水。大家紛紛穿上斗篷和圍巾,準備在寒風中走回家,羅絲看到幾個人跟她招手道別,還有個人淡淡地朝她點了個頭。她們跟她還不熟,也不知道她會做多久。太多姑娘來了又走,也有太多建立友誼的努力到頭來只是白費。所以這些女人還在觀望,覺得羅絲或許不會待太久。
「你,姑娘!你叫羅絲,對吧?我有話要跟你講。」
羅絲心一沉,回頭面對領班。今天史麥巴先生會指責她什麼?他一定是要指責她,用那種討厭的鼻音講出來,惹得其他裁縫女工背著他咯咯偷笑。
「是的,史麥巴先生?」她問。
「今天又發生了,」他說。「這是不能容許的。」
「對不起,但我不知道我哪裡做錯了。如果我的工作不合要求──」
「你的工作非常稱職。」
出自史麥巴先生口中,非常稱職是一種恭維,她暗自鬆了口氣,她在這邊的工作暫時可以保住了。
「是另外一件事,」他說。「我不能讓外頭的人來打擾我,詢問一些你應該在下班時間處理爭情。去告訴你的朋友,你來這裡是要工作的。」
現在她明白了。「對不起,先生。上星期我已經跟比利說不要來這裡,我以為他明白了。但他的腦子像個小孩,大概沒弄懂。我會再跟他解釋的。」
「這回不是那個小鬼。是個男人。」
羅絲愣住了。「哪個男人?」她小聲問。
「你以為我有時間去問那些來打探的人叫什麼名字嗎?一個小眼睛的傢伙,跑來問了有關你的各式各樣問題。」
「什麼樣的問題?」
「你住在哪裡,你有什麼朋友。我又不是你的私人祕書!我們這裡是做生意的,康納利小姐,我可不容許這種打擾。」
「對不起。」她喃喃道。
「你老說對不起,但問題還是沒解決。再也不准有訪客了。」
「是的,先生。」她順從地說,然後轉身離開。
「你趕快去把他打發掉,不管他是誰。」
不管他是誰。
她渾身顫抖往前走,刺骨的寒風撲打她的裙子,吹得她臉上發麻。在這個寒冷的夜晚,路上連狗都沒有,她是最後一個離開工坊的人,此刻獨自一個人走在街上。她心想,來打聽她的,一定是夜警隊那個討厭的普拉特先生。到目前為止,她都設法躲過他,但比利跟她說過,普拉特在城裡到處打聽她,只因為她當掉奧妮雅的那個小金盒。這麼一件值錢的珠寶,應該要歸死者的丈夫,怎麼最後會落到羅絲的手裡呢?
全都是伊本搞的鬼,羅絲心想。我指控他攻擊我,所以他為了報復,就指控我是小偷。而且當然,夜警隊相信伊本,因為所有愛爾蘭人都是小偷。
她朝著租屋密集的貧民區深處走去,鞋子踩進表面結冰的臭水窪,大街道轉為狹窄的小巷,彷彿整個南波士頓逐漸包圍逼近她。終於,她來到一戶低矮的拱門前,門階上有各式各樣晚餐吃剩的渣滓:啃得乾乾淨淨的骨頭,生了黑黴點的麵包,放在那裡等著看有哪隻餓得受不了的狗,肯來吃這些腐臭的食物。
羅絲敲了門。
來開門的是一個臉頰髒兮兮的小孩,下垂的金髮像破窗簾遮著眼睛,頂多四歲多。他默默站在那裡,只是瞪著羅絲。
一個女人的聲音喊道:「老天在上,坎恩,冷風吹進來了!把門關上!」
那安靜的男孩趕緊逃到黑暗的角落,羅絲進去,頂著風把門關上。花了好一會兒,她的眼睛才適應了這個天花板很低的黑暗房間,但一點接一點,她開始看得出各種形狀了。屋裡有張椅子,旁邊是火爐,火已經燒到只剩木炭了。桌子上堆疊著碗缽。而圍繞著她那些移動的形影,是幾個小小的頭。好多小孩。羅絲數了,至少有八個,但一定還有些她沒看到的,蜷縮在陰暗的角落睡覺。
「這星期的費用你帶來了嗎?」
羅絲望著椅子上那個龐大的女人。現在她的眼睛適應了,看得到荷希芭的臉,還有鼓鼓的雙下巴。她從不離開那張椅子嗎?羅絲很納悶。無論日夜,每次羅絲來這裡,總是發現荷希芭像個肥胖的女王坐在寶座上,她照顧的小孩則在她腳邊爬來爬去,像骯髒的臣民。
「我把錢帶來了。」羅絲說,然後把錢放在荷希芭伸出來的手上,那是她週薪的一半。
「我才剛餵過她。這小鬼真是貪心,才吸個幾口,就差點把我的奶全吸光了。從沒碰過這麼會吃的小孩。我該多收你錢的。」
羅絲跪下,從籃子裡抱起外甥女,心想:親愛的寶寶,看到你真高興!小瑪姬瞪著她,羅絲很確定她認出了自己,小小的嘴唇彎出一個微笑。啊,你認得我,對不對?你知道我是最愛你的人。
屋裡沒有別的椅子,於是羅絲就坐在骯髒的地板上,旁邊是一堆學步的小孩,等著母親下班後過來,救他們脫離荷希芭一視同仁的監管。羅絲一邊逗著寶寶,一邊心想,親愛的瑪姬,但願我能負擔得起更好的地方。但願我可以帶你回到一個舒適、乾淨的房間,可以把你放在我床邊的搖籃裡。但羅絲每夜睡覺的那個漁業巷住處,房裡還有其他十二個房客,那裡更可怕,充斥著老鼠和疾病的臭味。瑪姬絕對不能待在那種地方。她待在這裡要好太多了,荷希芭肥胖的乳房永遠不會乾涸。在這裡,至少瑪姬穿得暖,吃得飽。只要羅絲能繼續付錢。
最後她很不情願地把瑪姬放回籃子裡,站起來離開。夜幕已經降臨,羅絲又累又餓。如果她病倒了無法工作,對瑪姬一點好處都沒有。
「明天我會再回來。」羅絲說。
「下星期也一樣。」荷希芭回答。當然,指的是錢。對她來說,一切都跟錢有關。
「我會帶錢來的。你把她照顧好就是了。」羅絲渴望地回頭看著寶寶,輕聲說:「我就只剩她了。」
她踏出門。街上現在一片黑暗,唯一的亮光就是骯髒窗戶透出來的蠟燭光。她繞過轉角,慢下腳步,然後停住。
巷子前頭站著一個熟悉的剪影。憨比利揮手朝她走過來,長得離譜的雙臂有如藤蔓揮動。但她眼睛看的不是比利,而是站在他後面的那名男子。
「康納利小姐,」諾里斯‧馬歇爾說。「我得跟你談談。」
她不高興地狠狠看著比利。「是你帶他來這裡的?」
「他說他是你的朋友。」比利說。
「人家說什麼你都信嗎?」
「我的確是你的朋友啊,」諾里斯說。
「我在這個城裡沒有朋友。」
比利哀叫,「那我呢?」
「你例外,」她修正。「但現在我知道不能信任你了。」
「他又不是夜警隊的人。你只說要提防夜警隊的。」
「所以你知道普拉特先生正在找你?」諾里斯說。「你知道他說你什麼嗎?」
「他說我是小偷,或者什麼更糟的。」
「普拉特先生是個小丑。」
她聽了露出冷笑。「這一點我們看法相同。」
「我們還有其他相同的地方,康納利小姐。」
「我想像不出會是什麼。」
「我也看到了那個,」他低聲說。「拿著大鐮刀的死神。」
她瞪著他。「什麼時候?」
「昨天夜裡。那死神就站在那裡,往下看著瑪麗‧羅賓森的屍體。」
「羅賓森護士?」她震驚得像是挨了一拳,整個人後退一步。「瑪麗死了?」
「你還不曉得?」
比利搶著說:「我正要告訴你,羅絲小姐!我今天早上聽說了,就在西城。她被刀子割了,跟普爾護士一樣。」
「這消息已經傳遍全城了,」諾里斯說。「我想趁早告訴你發生的經過,免得你聽到什麼走樣的說法。」
風呼嘯著吹進巷子裡,冷風像利爪般穿透她的斗篷。她被狂風吹得別開臉,頭髮也被吹得脫離圍巾,鞭打著她痲痹的雙頰。
「有什麼暖一點的地方,可以讓我們談一下的?」他問。「比較隱密的地方?」
她不知道能不能信任這個男人。他們見面的第一天,在她姊姊的病床旁,他對她很有禮貌,是那些學生裡頭唯一正眼看她的。她對他一無所知,只知道他的大衣質料很差,而且袖口都磨破了。她望向巷子前頭,考慮著該去哪裡。在這個時間,酒館和咖啡屋都吵雜又擁擠,而且旁邊有太多耳朵、太多眼睛。
「跟我來吧。」她說。
走了幾條街,她轉進一條黑暗的走道,然後踏進一扇門。裡頭一股煮包心菜的臭味,走廊上的燭台裡點著一盞燈,她把門迎風關上時,燈焰顫抖得好厲害。
「我們的房間在樓上。」比利說,蹦蹦跳跳搶在前面爬上樓梯。
諾里斯看著羅絲。「他跟你一起住?」
「我不能扔下他睡在那些冰冷的馬廏裡。」她說,暫停一下,點著了掛牆上燭台上的一根蠟燭,然後一手護著火焰,開始爬樓梯。諾里斯跟著她爬了十幾階吱嘎作響的樓梯,來到那個發臭的房間,裡面住了十三個人。在她手上那根蠟燭的照耀下,乾草床墊之間下垂的簾子看起來像一大群鬼魂。一個房客躺在黑暗的角落休息,儘管他身在陰影裡,但他們都聽得到那男子不停地咳嗽。
「他還好吧?」諾里斯問。
「他不分日夜都咳個不停。」
諾里斯在矮矮的椽木底下低著頭,繞過一張張床墊,跪在那名生病房客的床邊。
「老柯拉瑞虛弱得沒法去工作了,」比利說。「他整天都躺在床上。」
諾里斯什麼都沒說,但看到那張沾上了點點血斑的床單,他當然明白是什麼意思。柯拉瑞蒼白的臉好消瘦,骨頭幾乎要透出皮膚了。只要看看他凹陷的雙眼,聽他肺裡面積的濃痰,你就知道沒有辦法了。
諾里斯一言不發地站起來。
他四下打量這個房間,望著一堆堆被褥,還有那些充當床墊的乾草堆,羅絲看得到他的表情。陰影裡鑽出來一個活物,在地板上飛掠經過,羅絲舉起腳來踩爛那隻黑色蟲子,感覺牠在腳下嘎吱碾碎了。沒錯,馬歇爾先生,她心想,這就是我住的地方,房間裡頭充滿寄生蟲,還有個臭呼呼的便溺桶,睡覺的地板上夜裡擠滿了人,你連翻身都要小心,否則就會有根手肘往你眼睛戳,或是有隻髒腳絆到你的頭髮。
「我的床就在這裡!」比利宣佈,他重重坐在一堆稻草上。「只要拉上簾子,就有我們自己的漂亮房間了。先生,你可以坐在這裡。老寶莉不會發現有人用過她的床的。」
看樣子,諾里斯一點也不急著坐在那堆破布和乾草堆上。羅絲拉上簾子,好隔開角落那名垂死的男子,諾里斯低頭看著寶莉的床,好像在想著坐下去會沾上多少寄生蟲。
「等一下!」比利跳起來,去拿裝了水的水桶,提到他們的角落來。「現在你可以放下蠟燭了。」
「他怕火。」羅絲說,小心翼翼地把蠟燭放在地板上。這個房間裡到處都是破布和稻草,比利的確應該害怕。等到羅絲坐在她自己的床上,諾里斯才認命地也坐下。窗簾隔起了他們自己的角落,三個人圍著搖曳的燭光,細長的身影投射在懸掛的布簾上。
「現在告訴我吧,」她說,「告訴我瑪麗發生了什麼事。」
他凝視著燭光。「我是發現她的人,」他說。「昨天夜裡,在河堤上。我正要穿過醫院公園時,聽到她的呻吟。她被刀子割了兩刀,康納利小姐,就跟艾格妮絲‧普爾被割的狀況一樣。同樣的圖形,割開她的腹部。」
「十字形嗎?」
「對。」
「普拉特先生還是認為兇手是天主教徒嗎?」
「我無法想像他現在還會這麼想。」
她苦笑一聲。「認清現實吧,馬歇爾先生。再怎麼罪大惡極的罪行,都可以賴到愛爾蘭人頭上的。」
「不過瑪麗‧羅賓森的這個案子,他們懷疑的嫌犯不是愛爾蘭人。」
「這回普拉特先生看中了哪個倒楣鬼?」
「我。」
接下來有一段沉默,羅絲看著諾里斯臉上游移的陰影。比利像一隻疲倦的貓,蜷縮在水桶旁邊,這會兒已經睡著了,隨著每個呼吸,他身子底下的稻草便沙沙作響。角落裡那個消瘦的男人不斷咳嗽,帶著痰的咳聲提醒他們,死亡始終就在不遠處。
「所以你就曉得,」他說,「我知道被不公義地指控是什麼樣。我明白你受過的苦。」
「你真的明白?可是我們愛爾蘭人,天生就被當成嫌疑犯。你根本不懂那是什麼滋味。」
「康納利小姐,你看過的那個怪物,昨天夜裡我也看到了,可是沒人相信我。沒有其他人見過。最慘的是,醫院的工友看到我彎身對著她的屍體。護士和其他同學都把我當成嫌疑犯。醫院董事會可能會禁止我進入病房。我這輩子只想當醫生,但現在我的一切努力都可能化為泡影,因為很多人不相信我說的話。就像他們懷疑你的說詞一樣。」他湊得更近,燭光照出他憔悴臉上幽靈般的陰影。「你也看過那個穿著披風的怪物。我必須知道,你記得的跟我是不是一樣。」
「我那天晚上看到的,已經告訴過你了。但我想你當時並不相信我。」
「我承認,當時你的說法好像……」
「撒謊?」
「我絕對不會這樣指控你的。沒錯,我覺得你的描述太誇張。但你當時情緒很激動,而且顯然嚇壞了。」然後他低聲補充:「昨天晚上,我也嚇壞了。我看到的東西讓我冷到骨髓裡。」
她望著燭焰,輕聲說:「那東西有翅膀。」
「或許是披風吧,或是黑色的斗篷。」
「而且那張臉白得發亮。」她和諾里斯相對凝視,他臉上的光令她清楚回想起可怕的那一晚。「白得像骷髏。你看到的是這樣嗎?」
「不曉得。當時月光照在水面上。反射的月光可能讓眼睛看不清楚。」
她緊抿嘴唇。「我把我看到的告訴你。結果你還在找解釋。『那只是月光的反射!』」
「我相信科學,康納利小姐。我忍不住就會尋求合邏輯的解釋。」
「殺害兩個女人,有什麼邏輯可言?」
「或許沒有邏輯。只有邪惡。」
她呑嚥了一口,輕聲說:「我很怕他記得我的臉。」
比利咕噥著翻了個身,睡夢中的臉鬆弛又純真。望著他,羅絲心想:比利完全不懂邪惡。他看到一張笑臉時,不明白那背後可能藏著黑暗。
樓梯上響起腳步聲,羅絲聽到一對男女的笑語聲,坐直了身子。有個女房客帶了顧客上樓來。羅絲知道那是不得已的,知道只要張開雙腿幾分鐘,就可能換來一頓飽餐。但那對男女隔著薄薄的布簾,在房間另一頭製造出來的聲音,還是令她羞愧得臉紅。她不敢看諾里斯。只是低頭盯著自己緊握的雙手放在膝上,聽著那對男女發出呻吟和悶哼,搖晃的身軀底下乾草沙。而且從頭到尾,角落裡那個生病的男子還不停在咳嗽,滿喉嚨帶血的疲咳不出來。
「所以你才躲起來?」諾里斯問。
羅絲不情願地抬起眼睛看著他,發現他的目光毫不畏縮,就在幾呎之外,有人在交歡、有人就快死了,但他好像下定決心完全不理會。好像那塊骯髒的布簾把他們隔離在另一個世界,在其中,他唯一關注的就是她。
「我躲起來,是為了避免麻煩,馬歇爾先生。躲開所有人。」
「包括夜警隊?他們說你當掉了一件不屬於你的珠寶。」
「那是我姊姊給我的。」
「普拉特先生說是你偷走的。說你趁她垂死的時候,從她身上拿走了。」
她冷哼一聲。「那是我姊夫幹的好事。伊本想報復我,所以就造謠攻擊我。就算他說的是實話,就算項鍊是我拿走的,我也不該給他。不然要我拿什麼付奧妮雅的下葬費用?」
「她的下葬費用?可是她……」他停下了。
「奧妮雅怎麼了?」她問。
「沒事。只不過……這個名字很少見,如此而已。很美的名字。」
她傷心地露出微笑。「那是我們祖母的名字。意思是『黃金女子』。我姊姊結婚前,真的是個黃金女子。」
在布簾之外,不遠處的悶哼聲愈來愈急促,伴隨著身軀猛力碰撞的啪噠聲。羅絲都不敢看諾里斯的眼睛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鞋,踩在散佈著乾草的地板上。一隻蟲子從諾里斯坐的那堆乾草裡爬出來,她心想不知道他發現了沒有。她努力按捺住一腳踩死牠的衝動。
「奧妮雅不該死得這麼淒涼,」羅絲輕聲說。「但到頭來,唯一站在她墳前的只有我。還有瑪麗‧羅賓森。」
「羅賓森護士也去了?」
「她一直對我姊姊很好,對每個人都很好。不像普爾護士。啊,我對普爾護士沒有愛,我承認。但瑪麗不一樣。」她哀傷地搖搖頭。
布簾後那對男女的交歡停止了,他們的悶哼聲轉為筋疲力盡的嘆息。羅絲沒留意他們,而是想著最後一次見到瑪麗‧羅賓森的情景,在聖奧古斯丁墓園。她還記得當時瑪麗四下猛看,雙手緊張不安。還有她忽然就消失了,也沒說再見。
比利翻身坐起來,抓著腦袋,頭髮裡掉下了幾片乾草屑。他望著諾里斯。「那你今天晚上要跟我們睡在這裡嗎?」
羅絲臉紅了。「不,比利。不會的。」
「我可以挪一下床,留位子給你。」比利說,然後又補了一句充滿領土意識的話,「可是只有我能睡在羅絲小姐旁邊。她答應過我的。」
「我不敢夢想要搶你的位子,比利。」諾里斯說。他站起來,拍掉長褲上的乾草。「很抱歉佔用你的時間,康納利小姐。謝謝你跟我談。」他拉開布簾,走下樓梯。
「馬歇爾先生?」羅絲七手八腳爬起來,跟在後頭追出去。此時他已經下了樓梯,手放在門上正要開門。「我要拜託你,請務必不要到我工作的地方詢問了。」她說。
他皺眉看著她。「什麼?」
「如果你再去問的話,會害我丟工作的。」
「我從沒去過你工作的地方啊。」
「有個男人今天跑去了,問我住在哪裡。」
「我連你在哪裡工作都不知道。」他打開門,一陣強風朝他的大衣撲來,吹得羅絲的裙角不斷起伏。「不管去問的是誰,反正不是我。」
在這個寒冷的夜晚,納桑尼爾‧貝瑞大夫沒想著死亡。
他想的是,去找個願意滿足他的娘兒們,而且有何不可呢?他是個年輕男人,擔任住院醫師的工作時間很長。他沒時間以一般紳士的方式去追求女人,沒時間在社交晚宴和音樂會上禮貌地閒聊,也沒有閒暇的午後可以去拱廊巷陪人散步。他今年的生活,全都用來照顧麻州綜合醫院的病人,每天二十四小時,晚上很少能離開院區。
但今晚,出乎他的意料,難得有了放一晚假的機會。
如果一個年輕男人的天生慾望必須壓抑太久,當他終於可以放鬆時,驅動他的就會是這些慾望。於是貝瑞大夫離開他醫院的房間,立刻直奔北坡這個聲名狼藉的區域,來到守望丘酒館,裡頭充斥著花白頭髮的水手和獲得自由身的奴隸,任何走進店門的年輕女子,大概都可以確定,她要來尋求的不光是一杯白蘭地而已。
貝瑞大夫在酒館裡沒待太久。
才花了喝兩杯熱蘭姆調酒的時間,他就又走出來了,他挑來滿足自己慾望的對象,在他身邊笑得好輕佻。這個衣著凌亂、滿頭糾結黑髮的女人,真是再明顯不過的妓女了,但反正她完全可以滿足目的,所以他帶著她往河邊走,這類幽會通常都是去河邊的。她很樂意地跟著走,只是有點搖晃不穩,醉酒的笑聲在狹窄的街道上迴盪。但等她看到前方的河水,忽然站住了,雙腳像頑固的驢子般停住不動。
「怎麼了?」貝瑞大夫問,等不及想進入她裙子底下。
「那是河邊。那個姑娘就是在那裡被殺害的。」
這一點貝瑞大夫當然已經知道。畢竟,他認識瑪麗‧羅賓森,也一起工作過。但他對她的死所感到的任何悲傷,比起眼前的急迫需求都是次要的。「別擔心,」他向那妓女保證。「我會保護你的,來吧。」
「你不會是他吧?那個西城死神?」
「當然不是!我是醫生。」
「他們說他有可能是醫生。所以他才會殺掉他的護士。」
此時貝瑞大夫一心急著要解放。「唔,你不是護士,對吧?來吧,我會讓你花的時間值得的。」他拖著她又走了幾呎,但她再度停下來。
「我怎麼曉得你不會切開我,像那些可憐的女人一樣?」
「聽我說,剛剛全酒館的人都看到我們一起離開。如果我真的是那個死神,你以為我會公然冒這種險嗎?」
他的話的確很有道理,於是她跟著他走向河邊。現在離自己的目標這麼近,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進入她的深處。當他幾乎是拖著那個妓女走向河邊時,腦中理所當然沒想到過瑪麗‧羅賓森。貝瑞大夫和那妓女走向橋下的陰影中,一點也不擔心,在那邊不會被人看到的。
但很可能會被聽到。
從黑暗中冒出來的聲音往上飄到河堤。裙子被掀起的沙沙聲,興奮的呼吸聲,還有高潮的悶哼聲。才幾分鐘,他們就完事了,那個姑娘趕緊爬回河堤上,或許衣著更凌亂了些,但口袋裡也多了五元。她匆忙回到酒館去釣下一個顧客時,沒注意到陰暗中的那個人影。
那個姑娘只是繼續走,貝瑞大夫還逗留在橋下繫好長褲時,那姑娘連回頭看一眼都沒有。她沒看到有個影子悄悄下了河堤去找他。
等到貝瑞大夫最後一聲痛苦的喘息從河邊傳來,那個妓女已經回到酒館,坐在一名水手的膝上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