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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花園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4 20:11
現在
「盜屍賊(resurrectionist),」亨利說,「是個老辭彙,現在都沒人用了。現在大部分人都不曉得,這個字眼指的是盜墓或偷屍體的人。」
「而諾里斯‧馬歇爾是其中之一。」茱麗亞說。
「他是不得已的。顯然這不是他的本業。」
他們坐在餐桌前,剛發現的那封奧利佛‧溫德爾‧霍姆斯寫的信,就攤在他們的咖啡杯和馬芬鬆餅之間,兩人邊吃早餐邊閱讀。儘管上午已經過了一大半,靠海的還是一片濃霧,亨利已經把所有的燈打開,好照亮這個昏暗的房間。
「在那個年代,新鮮屍體是很值錢的商品。事實上,有一度還值錢到生意激增,以供應全國各地新冒出來的醫學院。」亨利拖著腳步走到書架前,從發黃的書冊間抽出一本,帶回餐桌上。「你要了解,在一八三〇年的美國醫學院學生是什麼情況。當時的醫學院沒有真正的標準,沒有官方的正式審核。有些醫學院不錯,有些則根本只是騙學費的學店。」
「那霍姆斯醫師和諾里斯‧馬歇爾就讀的那所呢?」
「波士頓醫學院是全國最好的醫學院之一。但就連他們學校的學生,也得設法搶奪屍體。有錢的學生可以花錢跟盜屍人買屍體,以供研究。但如果你很窮,像馬歇爾先生這樣,你就得自己出去挖屍體。看起來他就是靠這個付學費的。」
茱麗亞打了個寒噤。「這種工讀方案我可不想參加。」
「但窮人可以因此變成醫生。當然,一點也不容易。要進入醫學院不必有大學文憑,但必須熟悉拉丁文和物理學。諾里斯‧馬歇爾一定是自修這些科目的──對於家裡沒有大量藏書的農夫之子來說,這種成就的確是非同小可。」
「他一定非常聰明。」
「而且很有決心。不過報酬也很豐厚。當醫生是社會階級往上爬的少數手段之一。醫生很受人尊敬,不過在受訓的時候,大家都很厭惡醫學院學生,甚至是怕他們。」
「為什麼?」
「因為大家覺得他們是禿鷹,會去劫掠死屍。他們會挖出屍體,切開來研究。當然,這種名聲往往也是那些學生自找的,因為他們有很多荒謬行為,拿屍體的各個部分惡作劇。比方說,把切下來的手臂伸出窗外揮舞。」
「他們會這樣?」
「別忘了,這些學生很年輕,才二十出頭。那個年紀的男人可不是太有判斷力的。」他把那本書推向她。「這裡頭都有寫。」
「這些你都讀過了?」
「啊,我對這個主題很清楚。我父親和祖父都是醫生,我從小就聽過這些故事。事實上,我們家族幾乎每一代都會出一個醫生。醫生的遺傳基因恐怕是跳過我了,但是傳給了我的姪孫。小時候我祖父就跟我講過一個故事,說有個醫學院學生從解剖室偷出一具女屍,放在室友的床上,當成惡作劇。他們覺得好笑極了。」
「好病態。」
「一般大眾大部分會同意你的看法。這也是為什麼當時會有解剖室暴動,憤怒的民眾攻擊醫學院。費城和巴爾的摩和紐約都發生過。任何城市的任何醫學院都有可能被放火燒得精光。一般大眾的恐懼和疑慮太深了,只要某個意外事件,就可能引起暴動。」
「在我看來,他們的疑慮倒是理由很充分。」
「但如果醫生不能解剖屍體,我們今天會是什麼樣?如果你相信醫學,那你就得接受解剖研究的必要性。」
遠方傳來渡輪的汽笛聲。茱麗亞看了手錶一眼,站起來。「我得走了,亨利。不然就趕不上下一班船了。」
「等你下次來,可以幫我把地窖的那些紙箱搬上來。」
「這是邀請嗎?」
他不高興地拿著拐杖在地上一頓。「我還以為這是我們的共識!」
她看著那疊還沒打開的紙箱,想著裡頭的寶藏尚未開發,裡頭的信件還等著他們閱讀。她不知道從這些紙箱裡,是否能查出她家花園裡那具骨骸的身分。她只知道諾里斯‧馬歇爾和西城死神的故事,已經讓她深深入迷了,她渴望著想知道更多。
「你會再來的,對吧?」亨利說。
「我再確認一下我的時間吧。」
❖
接近晚餐時分,她終於回到威斯頓的家中;至少這裡有陽光,她期待著點燃後院的烤肉架,手拿一杯葡萄酒悠閒曝飮。但等她駛入車道,看到已經停在那兒的銀色BMW,她的胃忽然糾結成一團,光是想到葡萄酒就讓她反胃。理查來這裡做什麼?
她下了車,四下看看,但是沒看到他。直到她走出廚房門外,來到後院,才看到他站在坡地上,正在打量這整片地。
「理查?」
她的前夫轉身過來,她走進後院迎上去。他們已經五個月沒見面了,他看起來瘦削而結實,而且曬得更黑了。看到離婚後他過得這麼好,讓她覺得很難受。也或許是因為他最近都跟那個i字尾的蒂芬妮,在鄉村俱樂部裡逍遙吧。
「我打過電話來,可是你都沒接,」他說。「我猜想你或許在躲我的電話。」
「我到緬因州度週末了。」
他根本懶得問為什麼:一如往常,她做的事情從來不能引起他的興趣。他只是朝草木過度茂盛的後院指了一下。「這塊地真不錯,可以做很多事情,蓋個游泳池都不成問題。」
「我負擔不起游泳池。」
「那就弄個碼頭,把小溪旁那些灌木雜草都清掉。」
「理查,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剛好在附近。想說順便過來,看看你的新住處。」
「好吧,你看到了。」
「看起來,這房子得花不少工夫。」
「我正在慢慢整修。」
「誰幫你?」
「沒人幫。」她高傲地抬起下巴。「我自己鋪好了浴室地板的瓷磚。」
但再一度,她講的話他似乎根本沒聽進去。這是他們慣常的單向對話模式。兩個人都在講,但只有她真正在聽。只是她以往都沒發現。
「理查,我大老遠開車回來,我很累了。」她說,轉身要走回屋裡。「我沒心情陪你了。」
「你為什麼一直在背後講我壞話?」理查問。
她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什麼?」
「茱麗亞,老實說,我很驚訝。我從來不覺得你是刻薄的人。但是我猜想,離婚會逼出一個人真正的本性。」
她這才頭一次聽出他聲音裡的怒氣。之前她怎麼沒發現?就連他的姿勢,都透露出線索,雙腿站穩了,兩手握拳插在口袋裡。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她說。
「去跟別人說我對你情緒虐待?說我離婚前到處偷吃?」
「我從來沒跟誰說!雖然這些可能是事實!」
「你在胡扯什麼鬼話?」
「你當時一直在到處亂搞,不是嗎?你剛開始跟她睡覺時,她知道你有老婆嗎?」
「你還去跟任何人說這種──」
「說實話嗎?我們離婚手續還沒辦好,你們兩個已經在為結婚挑瓷器了。每個人都知道。」她暫停下來,忽然才想到整件事是怎麼回事。或許不是每個人都知道。
「我們的婚姻早就名存實亡了。」
「你是這麼告訴大家的嗎?因為我從沒聽說過。」
「你想知道殘酷的真相,想知道是什麼出了錯嗎?想聽聽你怎麼千方百計拖累我,害我沒法發揮?」
她嘆了口氣。「不,理查,我不想聽。這些事我真的不在乎了。」
「那你幹嘛想破壞我的婚禮?為什麼到處散播我的謠言?」
「誰聽到這些謠言?你女朋友?或是她老爸?你怕他發現新女婿的真面目嗎?」
「答應我你不會再亂傳了。」
「我從沒跟任何人說一個字。我原先根本不知道你要再婚,是前幾天薇琪才告訴我的。」
他瞪著她,忽然說:「薇琪。那個賤人。」
「回去吧。」她說,然後轉身要走開。
「你馬上打電話給薇琪,叫她閉嘴別再胡說。」
「那是她的嘴巴,我管不了。」
「他媽的打電話給你老姊!」他吼道。
一隻狗的吠叫聲讓她停下腳步。她轉身,看到湯姆站在後院一角,手上牽著狗鍊,他的狗麥考伊在狗鍊的另一端猛跳,努力想掙脫。
「一切都還好嗎,茱麗亞?」湯姆喊道。
「一切都很好。」她說。
湯姆走上前來,幾乎是被固執的麥考伊給拖著往上坡走。他走到離他們只有幾步遠的地方。「你確定嗎?」他說。
「老兄,」理查厲聲說,「我們在私下談話。」
湯姆依然看著茱麗亞。「這裡並不是很私人的場所。」
「沒事的,湯姆,」茱麗亞說。「理查正要離開。」
湯姆又站在那兒一會兒,好像要確定情勢沒有失控。然後才轉身走向溪邊小徑,身後拖著狗。
「他是誰啊?」理查問。
「他就住在前面那邊。」
理查雙唇浮上一個不懷好意的微笑。「你買這裡的原因,就是為了他嗎?」
「你趕快離開吧。」她說,走向屋子。
踏入室內時,她聽到電話鈴響,可是沒跑去接。她的注意力還在理查身上。她隔著玻璃窗,看著他終於走出她的後院。
電話轉到答錄機。「茱麗亞,我才剛發現一個東西。你到家就打電話給我,我會──」
她接起電話。「亨利?」
「啊。你在家。」
「才剛到。」
暫停一下。「出了什麼事嗎?」
對於一個連基本社交技巧都很缺乏的人來說,亨利卻有種揣測她情緒的特異本領。她聽到汽車引擎啟動聲,拿著電話到客廳窗前,看到理查的BMW開走了。「沒事。」她說。現在沒事了。
「東西是在第六號紙箱發現的,」他說。
「是什麼?」
「瑪格麗特‧泰特‧佩吉醫師的最後一份遺囑。時間是一八九〇年,當時她六十歲。在遺囑裡,她把所有遺物留給不同的孫兒女。其中一個孫女叫奧妮雅。」
「奧妮雅?」
「很少見的名字,對吧?我想這無疑確定了瑪格麗特‧泰特‧佩吉就是我們的嬰兒瑪姬,後來長大了。」
「那霍姆斯在第一封信裡提到的阿姨……」
「就是羅絲‧康納利。」
茱麗亞回到廚房,望著外頭的花園,另一個早已死去多年的女人,生前也曾望著這片土地。這些年埋在我花園裡的是誰?
是羅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