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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花園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4 20:11

  這麼冷的天氣再持續一星期,外斜眼傑克心想,土壤就會凍得挖不動了。很快地,他們就得把屍體存在墓園的地面庫房裡,等待春天融雪。到時候要弄開一大堆鎖,要賄賂看管墓地的管理員,還有全新一整套配合這種天氣變化的複雜手段。對傑克來說,標示著季節轉換的不是蘋果花盛開或秋葉落滿地,而是泥土的質地。四月時會有厚厚的爛泥,把你的靴子吸得從腳上掉下來。八月時泥土很乾,可以輕易捏碎成溫暖的塵土,這是挖掘的好季節,只不過每挖一鏟,都會驚動一大群憤怒的蚊子。而到了一月,如果你去挖掘那些冰凍的泥土,鏟子插下去都會響得像敲鐘似的,而且那衝擊一路傳到鏟柄,震得你手發痛。即使是在墓地上生火,也得好幾天才能讓土地融化。一月沒什麼人埋葬屍體。

  但是在秋末時節,獵物還是很豐富。

  所以他駕著馬車,穿過漸濃的暮色,木頭車輪劈啪輾過一層結凍薄泥漿。在這個時間,在這條寂寞的路上,他沒碰到任何人。穿過一片散佈著褐色殘梗的玉米田,他看到一戶農舍窗子透出來的一點朦朧燭光,但是沒有動靜,除了馬蹄噠噠和車輪底下薄冰的脆裂聲,他沒聽到其他聲響。在這樣苦寒的夜晚,他實在不想跑這麼遠,但他也沒有什麼選擇。現在城裡的老穀倉公墓和城北的卡布氏丘都有守夜人。就連羅斯柏瑞十字區那個偏僻的墓園,現在都有人巡邏了。感覺上,他每個星期似乎都被迫要跑得更遠。以前有一段日子,他最遠只要跑到波士頓公園的中央公墓,在沒有月亮的夜晚,那裡有一批手腳很快的盜屍賊,他可以挖到很好的窮人和天主教徒和老兵。無論是窮是富,屍體就是屍體,賣的價錢也都一樣。解剖的人不在乎他們切的肉是胖還是瘦。

  但後來醫學院學生糟蹋了這個來源,連同大部分附近的墓地都不能倖免,他們草率亂挖,又懶得掩蓋形跡。他們會喝了酒跑去墓園蠻幹,離開後留下毀掉的墳墓和踐踏過的泥土,這些褻瀆的證據太明目張膽了,因而連窮人都很快就開始保衛他們的死者。那些該死的學生毀掉了專業盜屍賊這個行業。有一度,傑克可以有不錯的收入。但今夜,他無法迅速挖個屍體帶走,而是被迫得駕車走上這條遙遠無盡的荒涼小路,想到要幹的苦活兒就害怕。而且只有自己一個人,因為這陣子收穫太少,他就不願意花錢找個幫手。不,今晚他全得靠自己,只希望找到的新埋墓地,因為掘墓工太懶而沒挖足六呎深。

  他自己的墓地絕對不會這麼差勁。

  外斜眼傑克很清楚自己會怎麼埋葬。他計畫得很周詳。十呎深,棺頭套著鐵龍子,還要雇個警衛守足三十天,久得夠讓他的肉體腐爛了。他看過那些解剖過的下場。醫學院把屍體切割又鋸開後,雇他去把剩下的丟掉,他可不希望自己最後變成一堆殘肢剩肉。絕對不能讓任何醫師碰他的屍體,他心想:他已經在為自己的葬禮存錢了,錢就藏在臥室地板下頭的一個盒子裡。芬妮知道他想要什麼樣的墳墓,他會留給她足夠的錢,好讓她按照規劃好好下葬。

  只要你的錢夠多,什麼都能買得到。連盜屍賊都動不了你。

  前頭就是墓園的矮牆了。他拉著馬停下車,在馬路上暫停一會兒,掃視陰影處。月已西沉,照亮墓園的只剩下星光。他伸手到後頭拿鏟子和提燈,然後跳下馬車。他的靴子踩著結凍後隆起的泥土,雙腿因為長途久坐而僵硬,而且爬過矮牆時覺得手腳很不靈活,提燈和鏟子撞在一起。

  沒多久,他就找到了一處新埋的墳地。提燈照出了一個新堆起的小丘,上頭的土還沒結冰。他看了鄰近墓碑一眼,好確定屍體的頭朝哪個方向,然後對著應該是頭部的地方插下了鏟子。挖了幾鏟之後,他就喘不過氣來了。他得停下來,在寒風中喘著氣,很後悔他沒找年輕力壯的諾里斯‧馬歇爾一起來。但如果獨自一個人就能完成工作,他可連一塊錢都不想分給別人。

  他再度把鏟子插入土裡,正要挖起,忽然聽到一聲喊叫,令他全身僵住。

  「他在那裡!去抓他!」

  三個提燈搖搖晃晃朝他接近,快得他沒時間熄掉自己的提燈。在恐慌中,他沒拿提燈,拔腿就跑,只帶走鏟子。小徑暗得看不清,而且每座墓碑都像白色的手骨,擋在那裡等著要絆倒他,防止他逃走。整座墓園彷彿要報復他以往多年來的糟蹋。他絆了一下,跪倒在地上,地上的冰像玻璃般碎裂。

  「就在那兒!」又有人喊。

  一聲槍響,傑克覺得子彈從臉頰旁掠過。他踉蹌著爬上石牆,鏟子掉地也不管了。他爬上馬車時,一顆子彈又呼嘯而過,近得他感覺都擊中他的頭髮了。

  「他要逃走了!」

  他用力抽打韁繩,馬往前跑,後頭的車廂嘩啦狂響動起來。傑克聽到最後一聲槍響,然後那些人落在後頭,燈光在黑暗中漸漸消隱。

  等到他終於拉住馬停下,馬咻咻喘著氣,他知道如果再不讓這匹馬休息,他就會失去牠,如同失去鏟子和提燈一樣。要是一個工匠失去了工具,那還能做什麼?

  他老了,這已經愈來愈做不動了。

  今夜完全是損失。那明天呢?後天呢?他想著臥室地板底下的現金盒,還有他存的錢。還不夠,永遠不夠。他還要考慮到自己和芬妮的未來。只要他們守著酒館,就不會挨餓。但如果他們能期望的,就是至少我們不會挨餓,那樣的晚年也太淒涼了。

  但就連這樣的老年也說不準,總是有挨餓的可能。一根著火的煙囪,一片火爐裡飄出來的熱煤渣,就可能把芬妮的父親留下來的黑晶石給燒個精光,然後餵飽兩個人就是傑克的責任,但隨著年紀老大,這個責任他已經愈來愈扛不動了。不光是他的膝蓋很糟、背部很痛,而是這一行出現了變化。新的醫學院到處冒出來,那些學生需要屍體。需求量增加了,也帶動新的盜屍賊加入這個行業。他們更年輕、更快,膽子也更大。

  而且他們的背部很壯。

  一星期前,傑克帶著一具腐化嚴重的標本去給席沃大夫──他那一夜找到最好的。當時他在後院裡看到六個木桶,每個上頭都印著記號:醃小黃瓜。

  「那些是剛運來的,」席沃數錢給他時說。「而且狀況很好。」

  「這裡只有十五元,」傑克看著席沃遞給他的錢抱怨。

  「你的標本已經爛了,柏克先生。」

  「我以為是二十元。」

  「桶子裡那些,我付的是每個二十元,」席沃說。「那些的狀況好得多,而且我每次可以拿到六個。大老遠從紐約運來的。」

  紐約去死吧,傑克心想,這會兒他躬身坐在馬車上顫抖。我在波士頓要去哪兒找貨源?死的人不夠多。他們需要的是一場瘟疫,好清理南波士頓和查爾斯頓的貧民區。沒有人會想念那些窮人的。難得一次,就讓愛爾蘭人有點貢獻吧。讓他們幫他發財。為了要發財,傑克‧柏克可以出賣自己的靈魂。

  或許他已經出賣了。

  等他回到黑晶石,已經四肢僵硬,差點沒法爬下馬車。他把馬牽回馬廏裡,跺了幾下腳好擺脫靴子上結凍的泥塊,然後疲倦地走進酒館,一心只想拿杯白蘭地坐在火邊。但一等他在椅子上坐下,就覺得芬妮在櫃台後面看著他。他沒理她,也沒理任何人,只是瞪著火焰。整個酒館幾乎是空的:天氣太冷,幾個常客都沒來,今天晚上只有最不幸的流浪漢才會跑進來。一名男子站在吧檯前,拚命翻著骯髒的口袋,尋找骯髒的錢幣。這麼冷的夜晚,最能驅寒的莫過於兩杯蘭姆酒。在角落裡,另一名男子頭趴在桌上,鼾聲好大,連他桌上放的幾個空酒杯都跟著震動。

  「你提早回來了。」

  傑克抬頭看著芬妮,她站在旁邊,質疑的雙眼瞇緊了。

  「今天晚上不順。」他只說,喝乾了酒杯。

  「你以為我在酒館裡就很順嗎?」

  「至少這裡還有火。」

  「就這麼點生意?」她嗤鼻道。「根本不值得費事開門。」

  「再來一杯!」吧檯那名男子吼道。

  「先讓我看看你的錢。」芬妮吼回去。

  「我有錢。就在我這些口袋裡。」

  「那你就掏出來啊。」

  「好心一點嘛,太太。今天晚上好冷。」

  「你如果沒錢買酒,就馬上給我滾出去。」她轉回頭來看著傑克。「你空手回來的,對不對?」

  他聳聳肩。「他們有守墓人。」

  「你沒再去別的地方試試?」

  「沒辦法。我鏟子和提燈都來不及拿。」

  「你連你吃飯的傢伙都沒帶回家?」

  他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頓。「夠了!」

  她往前湊得更近,輕聲說:「傑克,要賺錢有更容易的辦法。你知道的。我把話放出去,要接多少工作都不成問題。」

  「然後等著被吊死?」他搖搖頭。「謝了,我還是做我的本行就好。」

  「你最近很常兩手空空回家。」

  「生意不好嘛。」

  「你老是這麼說。」

  「因為這是事實。生意的確變差了。」

  「你以為我的生意就變好了嗎?」她頭朝空蕩的酒館昂了一下頭。「他們全都跑去美人魚酒館了。或者犁星,或是庫根氏。再這樣過一年,我們就撐不下去了。」

  「太太?」吧檯那男子喊道。「我知道我有錢。再給我一杯,我保證下回給你。」

  芬妮憤怒地轉身看著他。「你的保證不值錢!付不出錢就給我滾出去,出去。」她大步朝他走去,抓住外套。「快,滾出去!」她吼道。

  「賞我一杯酒嘛。」

  「一滴都不行!」她把那男子拖到門邊,拉開了門,推到外頭的寒夜中。她摔上門,然後轉身,滿臉通紅喘著氣。芬妮生氣的時候,那副模樣真是嚇人,就連傑克也縮在椅子裡,害怕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她的目光落在全酒館唯一剩下的客人身上,角落那桌睡著的男子。

  「你也是,該離開了!」

  那男子動都沒動。

  這種置之不理是最後的冒犯,氣得芬妮滿臉漲紫,肥胖的雙臂肌肉隆起。「我們打烊了,滾!」她走到那男子身邊,用力往他肩膀一掌。但那男人沒醒,而是往旁邊一滾,從椅子上翻倒在地。

  一時之間,芬妮只是往下厭惡地瞪著他張開的嘴巴,還有他:吐的舌頭。她皺起前額,彎腰湊上前,她的臉湊得好近,傑克都以為她要吻那個男人了。

  「他沒有呼吸了,傑克。」她說。

  「什麼?」

  她抬頭。「你來看看。」

  傑克直起身子,咕噥著跪在那男子旁邊。

  「你看過夠多屍體了,」她說。「應該看得出來。」

  傑克望著那男子睜開的眼睛。紫紅嘴唇上的口水閃著光。他的鼾聲是什麼時候停止的?這張角落的桌子是什麼時候安靜下來的?死亡悄悄來到,他們根本未曾察覺。

  他抬頭看著芬妮。「他叫什麼名字?」

  「不曉得。」

  「你知道他是誰嗎?」

  「碼頭那邊跑來的流浪漢吧。自己一個人來的。」

  傑克直起身子,背部發疼。他望著芬妮。「你脫掉他的衣服。我去套馬。」

  他什麼都不必跟她解釋,只是看著她;她點了個頭,眼中閃過一絲狡獪。

  「我們畢竟賺到二十塊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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