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骸骨花園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4 20:11
諾里斯低頭瞪著自己的雙手,那層乾掉的鮮血已經龜裂且開始剝落。他被找來協助處理一樁重大危機,沒想到卻為這個混亂狀況增加了更多鮮血和更多騷動。隔著那扇緊閉的門,他聽得到一名男子痛苦的尖叫,心裡納悶著,不知道手術刀此刻在對那個不幸的人進行什麼恐事情。
不會比可憐的瑪麗‧羅賓森所碰到的更恐怖。
他把她帶進醫院大樓,在燈光照射下,他才看清她傷口恐怖的全貌。他抱著她進入走廊,沿路滴下一道血跡,一個嚇壞的護士無聲指向開刀房。但等他進去把瑪麗放在長檯上,他已經知道任何開刀都救不了她了。
「你和瑪麗‧羅賓森有多熟,馬歇爾先生?」
諾里斯的目光從自己的雙手抬起來,望著夜警隊的普拉特先生。站在普拉特後頭的,是萊恩斯隊長和奧德思‧葛林佛,兩個人都選擇在這場訊問中保持沉默。他們退出了油燈照出的圓形亮光區,站在圈外的陰影中。
「她是護士。我見過她,那是當然的。」
「但你們很熟嗎?除了醫院的工作之外,你們有任何交情嗎?」
「沒有。」
「一點都沒有嗎?」
「我忙著研究醫學,普拉特先生。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多餘的時間。」
「你住得離醫院很近。你的宿舍就在院區旁邊,而她的住處離這棟大樓只有一小段路。你只要一出門,就可能會碰到羅賓森小姐。」
「那也算不上是交情。」諾里斯再度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我和可憐的瑪麗最親密的接觸經驗,就是這個了,他心想,手上沾了她的鮮血。
普拉特先生轉向葛林佛大夫。「大夫,你檢查過那具屍體了嗎?」
「檢查過了。我希望席沃大夫也能檢查一下。」
「不過你可以提供意見嗎?」
諾里斯低聲說:「是同一個兇手。傷口圖形是一樣的。這點你一定知道了,普拉特先生?」他抬頭。「兩道切口。一道橫切過腹部。然後刀刃旋轉,朝胸骨的方向垂直割一道,形成一個十字。」
「但是這回,馬歇爾先生,」萊恩斯隊長插話,「兇手更進一步了。」
諾里斯望著這位夜警隊的資深警官。雖然他從沒見過萊恩斯隊長,但聽說過他的大名。不同於普拉特先生的誇張嗓門,萊恩斯隊長說話溫和,或許很容易被忽略。之前他都讓下屬普拉特全權負責調查工作,但這會兒萊恩斯走到燈光下,諾里斯看到一名體格結實的紳士,年約五十,留著整齊的小鬍子,戴著一副眼鏡。
「她的舌頭不見了。」萊恩斯說。
普拉特巡警轉向葛林佛。「兇手割走了?」
葛林佛點點頭。「要切除並不困難。只要刀子夠鋒利就行。」
「他為什麼要做這麼怪異的事情?這是懲罰嗎?還是要傳遞一種訊息?」
「想知道答案,你就得去問兇手了。」
諾里斯很不高興普拉特立刻轉頭過來望著自己的模樣。「馬歇爾先生,你說你見到了兇手?」
「我看到了某個東西。」
「一個穿了披風的怪物?臉像個骷髏?」
「他完全就像羅絲‧康納利描述的那樣。她跟你說的是實話。」
「可是醫院的工友沒看到這樣的怪物。他告訴我他只看到你,彎腰對著屍體,沒有其他人。」
「那東西只站在那兒片刻。等到工友趕來,那個怪物已經走了。」
普拉特打量了他一會兒。「你想她的舌頭為什麼會被割掉?」
「我不知道。」
「會做出這種事情真可怕。但如果是學習解剖的學生,收集屍體的一部分也許就很合理了。當然,這是為了科學研究。」
「普拉特先生,」葛林佛插話了。「你沒有理由懷疑馬歇爾先生。」
「這位年輕人剛好出現在兩宗謀殺案的現場。」
「他是醫學院學生。本來就會在醫院附近出現。」
普拉特望著諾里斯。「你是在農場長大的,對不對?你有屠宰牲畜的經驗嗎?」
「這些問題太過分了,」萊恩斯隊長說。「馬歇爾先生,你可以離開了。」
「長官,」普拉特反對道,很不高興自己的權威被搶走。「我認為這些追查一點也不過分。」
「馬歇爾先生不是嫌犯,也不該被當成嫌犯對待。」萊恩斯看著諾里斯。「你可以離開了。」
諾里斯站起來走到門邊。然後暫停下來回頭。「我知道你不相信羅絲‧康納利,」他說。「但現在我也看過那個怪物了。」
普拉特冷哼一聲。「拿著大鐮刀的死神?」
「他真的存在。不管你相不相信,他就在那兒,嚇壞我了。我向上帝祈禱,再也不要讓我看到他了。」
❖
又有人來敲他的門了。好可怕的惡夢,諾里斯心想,睜開了眼睛,看到天光照進窗子。都是因為吃了太多牡蠣,喝了太多白蘭地,才會做這種有惡魔的夢。
「諾里斯?諾里斯,快醒醒!」溫德爾喊道。
早上要跟克勞屈大夫巡房,我遲到了。
諾里斯掀開毯子坐起身。這時他才看到自己的大衣,搭在椅子上,上頭有大片的血漬。他又低頭看脫在床邊的鞋子,上頭一層泥巴都乾了,還有血。就連他身上穿的襯衫,袖子和袖口翻邊上也濺上了點點的磚紅色。那不是惡夢。剛剛他就穿著沾上瑪麗‧羅賓森鮮血的衣服睡著了。
溫德爾猛敲著門。「諾里斯,我們得談談!」
諾里斯踉蹌著走過房間,到另一頭去開了門,發現溫德爾站在昏暗的樓梯口。
「你氣色好差。」溫德爾說。
諾里斯回到床邊坐下,咕噥道。「這一夜很糟。」
「我聽說了。」
溫德爾走進房內,關上門。他在這個簡陋的小閣樓內四下張望,什麼都沒說,也不必說;他看著腐爛的屋樑、塌陷的地板,還有塞了乾草的床墊放在破舊的床架上,臉上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陰影中衝出一隻老鼠,爪子抓著地板,消失在書桌底下,而書桌上則攤著一本髒兮兮的威斯塔的《解剖學》。這個十一月底的上午好冷,冷得窗內都結了一層冰。
「我想你一定很好奇,今天巡房的時候我為什麼沒去。」諾里斯說,很受不了自己毫無遮蔽,身上只穿了襯衫坐在那裡,他目光往下,看到自己光裸的大腿上冒出了雞皮疙瘩。
「我們知道你為什麼沒出現。整個醫院都在傳,說瑪麗‧羅賓森發生的事情。」
「那你就知道,發現她的人是我。」
「有個說法是這樣。」
諾里斯抬頭。「還有別的說法?」
「現在謠言滿天飛。很可怕的謠言。我很遺憾。」
諾里斯又低頭看著自己光裸的膝蓋。「麻煩把長褲遞給我好嗎?這裡快冷死了。」
溫德爾把長褲扔給他,然後轉身望著窗子。諾里斯穿上時,發現褲腳上的血漬。他身上到處都看得到瑪麗‧羅賓森的血。
「他們說了我什麼?」他問。
溫德爾轉身面對他。「說這兩件命案才剛發生,你就趕到現場,也太巧了。」
「發現艾格妮絲‧普爾屍體的人又不是我。」
「可是你在那兒。」
「你也在。」
「我又沒有指控你。」
「那你來這裡做什麼?來看看死神住在哪兒嗎?」諾里斯站起來,拉上吊褲帶。「我想,這應該是個閒談的好材料。很有趣的花絮,適合讓你邊喝馬德拉酒,邊講給你那些哈佛哥兒們聽。」
「你不會真以為我是那種人吧?」
「我知道你以為我是哪種人。」
溫德爾走向他。他矮得多,這會兒他像隻憤怒的小㹴犬瞪著諾里斯。「從你進醫學院那天,就擺出一副好鬥的姿態。貧窮的農場孩子,總是和大家格格不入。沒人想當你的朋友,因為你的外套不夠好,或者口袋裡的錢不夠多。你真以為我是這麼看你的嗎?以為你不值得我付出友誼?」
「我知道自己在你們那個社交圈應有的位置。」
「別自以為你能看透我。查爾斯和我一直努力想接納你,讓你覺得受歡迎。可是你總是刻意保持距離,好像你已經決定任何友誼都不可能成功。」
「我們是同學,溫德爾。就這樣而已。我們有同一個指導教授,也分到同一個解剖大體。或許偶爾還一起喝杯酒。但你看看這個房間吧。你可以看得出來,的共同點實在很少。」
「我和你的共同點比跟愛德華‧金士頓要多。」
諾里斯笑了。「喔,是啊。我們穿的絲緞背心倒是很像呢。除了解剖檯上那個可憐的愛爾蘭佬之外,你倒是說說看,我們有什麼共同點。」
溫德爾轉向書桌,上頭放著那本攤開的解剖學。「比方說,你很用功。」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這就是我的答案。你坐在這個冷死人的閣樓裡,點著蠟燭一直在用功。為什麼?只為了有一天你可以戴上高禮帽,進入上流社會?無論如何,我不相信是這樣。」他轉向諾里斯。「我想你用功的原因跟我一樣。因為你相信科學。」
「現在你倒是自以為能看透我了。」
「我們跟克勞屈大夫一起巡房那天,有個女人分娩好幾天都還生不出小孩。他主張要替她放血。你還記得嗎?」
「那又怎樣?」
「你質疑他。你說你有過處理母牛的經驗。替牛放血並沒有好處。」
「我還因此被奚落。」
「你一定早就知道會被嘲笑,但你還是說出來了。」
「因為那是事實。我從母牛身上學到了這一點。」
「你不會因為太驕傲,而無法從母牛身上學習。」
「我是個農夫。不然我還能從哪裡學習?」
「而我是牧師的兒子。你以為我從家父佈道所講的話,能學到這麼有用的東西嗎?一個農夫所能學到有關生死的知識,要比坐在教堂長椅上一輩子還多。」
諾里斯冷笑一聲,伸手去拿外套,上頭沒有瑪麗‧羅賓森的鮮血,只因為他昨天夜裡沒穿出去。「你對農夫的崇高性有一些很奇怪的想法。」
「我看得出一個人是不是相信科學。而且我也看到了你的寬厚。」
「我的寬厚?」
「昨天在解剖室,查爾斯把那愛爾蘭佬亂割一通。我們都知道查爾斯再犯錯的話,就會被踢出學校了。但你站出來替他掩飾,而愛德華和我卻沒有。」
「那實在算不上什麼寬厚。我只是受不了看到一個成年大男人哭出來。」
「諾里斯,你不像班上大部分同學。行醫是你的天職。你以為查爾斯‧雷克威在乎解剖學、在乎藥物學嗎?他會來念醫學院,只因為他舅舅希望他來念。因為他過世的父親是醫生,還有他祖父也是,而他沒那個勇氣反抗家人。至於愛德華,他對學醫根本沒興趣,還根本懶得掩飾。班上有一半的學生來念醫學院,是為了討他們父母親的歡心,剩下的大部分只是為了有個體面的職業,好讓他們過舒服的日子。」
「那你為什麼要來念醫學院?因為這是你的天職嗎?」
「我承認,醫學不是我的第一選擇。但是當詩人無法謀生,儘管我已經在《波士頓廣告日報》上發表過作品了。」
諾里斯差點大笑出來。詩人還真是沒用的行業,只有那些有祖產的幸運兒,才能浪費寶貴的時間在那邊寫詩。他婉轉地說:「恐怕我不熟悉你的作品。」
溫德爾嘆了一口氣。「那你就明白,為什麼我沒有選擇當詩人。而且我太不適合研讀法律了。」
「所以醫學只是第三選擇。聽起來實在不算是天職。」
「但現在已經變成我的天職了。我知道我註定要當醫生的。」
諾里斯正要伸手拿大衣,看到上頭的血漬,頓了一下,但畢竟還是穿上了。他望了窗外一眼,草地上一片霧氣,表示今天會很冷,他得盡量穿上他稀少衣服中每一件能穿的。「請容我告退,我得趕緊去彌補一下,跟克勞屈大夫解釋我今天為什麼缺席。他還在醫院嗎?」
「諾里斯,如果你要去醫院,我得警告你要有心理準備。」
諾里斯轉身面對他。「什麼?」
「病人和員工都在傳。你知道,大家覺得你很奇怪。他們很害怕。」
「他們以為我殺了她?」
「董事會跟普拉特先生談過。」
「他們不會聽他那些鬼話吧?」
「他們非聽不可。他們要負責維持醫院的秩序。他們可以處罰任何醫生,當然也可以下令禁止一個發學院新生進入病房。」
「那我要怎麼學習?我要怎麼繼續念下去?」
「克勞屈大夫正在設法勸他們。葛林佛大夫也反對這個禁令。但還有其他……」
「其他什麼?」
「謠言,是那些病人的家屬在傳。街上也在傳。」
「在傳什麼?」
「因為她舌頭被割掉,有人因此相信兇手是醫學院的學生。」
「或者是屠宰過牲畜的。」諾里斯說。「而我兩種都是。」
「我只是來告訴你事情的狀況。告訴你大家很……唔,很怕你。」
「那為什麼你不怕我?為什麼你假設我是無辜的?」
「我沒有任何假設。」
諾里斯苦笑一聲。「啊,好個忠誠的朋友。」
「該死,這正是朋友會做的事情。他會告訴你真話,讓你知道你的前途有危險了。」溫德爾轉身走向房門,然後在門口暫停下來,回頭望著諾里斯。「你的牛脾氣比我認識的任何富家子都要嚴重,而且你用這個牛脾氣把整個世界都塗黑。我不需要你這樣的朋友。我甚至不想交你這種朋友。」他拉開門。
「溫德爾。」
「你最好去找克勞屈大夫談,記住他替你辯護的恩情。因為這點他當之無愧。」
「溫德爾,我很抱歉,」諾里斯說。他嘆了口氣。「我不習慣把別人想得太好。」
「所以你習慣把別人想得很壞?」
「但通常的確都是這樣,我很少會失望。」
「那你需要認識一些更好的朋友。」
聽到這話,諾里斯大笑。他坐在床上搓著臉。「我想你說得沒錯吧。」
溫德爾關上門,走向他。「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有關那些謠言?我能怎麼辦?我愈堅持自己無辜,看起來就愈像有罪。」
「你得做點事情。這關係到你的前途。」
而這個前途已經危在旦夕了。只要一點懷疑、一點流言,醫院董事會就會再也不准他踏入病房。要毀掉一個人的聲譽竟是如此容易,諾里斯心想。嫌疑會像一件有血漬的斗篷罩住他不放,嚇跑所有希望、所有機會,最後他只剩下一條退路,就是回他父親的農場。和他冷酷又愁苦的父親守著那個家。
「在抓到兇手之前,」溫德爾說。「所有人都會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上。」
諾里斯低頭看著自己染了血漬的大衣,心中一凜,想到了站在河堤上的那個怪物,往下瞪著他。這不是我想像出來的。
羅絲‧康納利也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