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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花園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4 20:11
一八三〇年
雪茄煙霧彷彿一層薄薄的紗簾,籠罩著解剖室,菸草的香氣蓋掉了屍體的臭味。諾里斯工作的解剖檯上,上頭的那具屍體已經劃開胸部,切除的心臟和肺臟堆在木桶裡發出臭味。即使是這個寒冷的房間,也無法減緩腐爛的必然過程,而這具屍體從紐約州運達時,早就開始分解了。兩天前,諾里斯就親眼看著十四個潑濺著鹽水的大圓桶送來。
「我聽說,現在屍體都得從紐約運來,」溫德爾說,他們這四個同組學生正在解剖腹部,沒戴手套的手探入一大坨冰冷的腸子裡。
「波士頓這裡死掉的窮人不夠多。」愛德華說。「我們把他們養得太好了,所以他們都很健康。最後等到他們真死了,我們也得不到他們的屍體。在紐約州,他們只要把屍體從窮人公墓挖出來就好,什麼事都沒有。」
「不可能吧。」查爾斯說。
「他們有兩種不同的墓坑。第二種是沒人來認領的無主屍體。」愛德華往下看著解剖桌上的大體,那張灰白的臉上有歷經多年風霜的皺紋和傷疤,左手以前骨折過,後來癒合成彎曲狀。「我敢說,這個就是從第二種墓坑來的。老愛爾蘭佬,你不覺得嗎?」
他們的老師席沃醫師在室內踱步,經過一張張解剖檯,每四個學生分為一組,負責一具屍體。「請各位今天要把內臟全部切除。」他指示道。「它們腐爛得很快。如果不趕緊移除掉,就算你們自認胃很好的人,也很快就會受不了那個臭味。你們可以盡量抽雪茄、喝威士忌沒關係,但我保證,只要聞到腸子腐爛一星期的氣味,就連你們最強壯的人,都還是得低頭。」
而我們最虛弱的人現在就已經不行了,諾里斯心想,看了解剖檯對面的查爾斯一眼,他正瘋狂呑吐著雪茄,蒼白的臉籠罩在煙霧中。
「你們已經看過各個器官在體內的位置,也看到神奇的人體內一些隱藏的裝置,」席沃說。「各位,在這間解剖室裡,我們見識了生奧祕。當你們拆解上帝的傑作、檢視其中的奧妙、觀察每個器官適當的位置。也就看清了每個部分對整體都是不可或缺的。」席沃暫停在諾里斯的解剖檯旁,檢查桶子裡面的器官,雙手拿起來看。「心臟和肺臟是哪位切除的?」他問。
「是我,」諾里斯說。
「做得很好。是這個教室裡最好的。」席沃看著他。「我想,你是有過經驗了?」
「在農場做過。」
「綿羊嗎?」
「還有豬。」
「看得出來你拿過刀。」席沃望著查爾斯。「雷克威先生,你的手還很乾淨。」
「我想──我想一開始先把機會給其他人。」
「一開始?他們已經處理完胸腔,現在都進行到腹腔了。」他往下看著那具屍體,皺了皺臉。「從這個氣味判斷,腐爛進行得很快。雷克威先生,你還沒拿起刀,屍體就爛掉了。你還在等什麼手弄髒吧。」
「是,先生。」
席沃醫師走出解剖室,查爾斯不情願地伸手去拿刀。他往下看著那個提早腐爛的愛爾蘭佬,猶豫著,刀子停在腹部上方。他正要鼓起勇氣時,一塊肺臟忽然從解剖檯對面飛過來,砸中他的胸部。他驚喊一聲往後跳,激動地拍掉那一團血淋淋的內臟。
愛德華大笑。「你聽到席沃醫師的話了。快把手弄髒吧!」
「要命,愛德華!」
「查爾斯,你真該看看你自己的臉。好像我朝你丟的是一隻毒蠍子似的。」
席沃醫師不在,學生們開始喧鬧起來。大家開始傳著一瓶威士忌輪流喝。隔壁那組人把屍體扶坐起來,在他嘴裡塞了根雪茄。繚繞的煙霧往上飄過盲目的雙眼。
「太噁心了,」查爾斯說。「我做不來。」他放下刀子。「我從來就不想當醫生!」
「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你舅舅?」愛德華問。
解剖室另一頭爆出笑聲,有個學生的帽子載到一具女屍頭上。但查爾斯的雙眼還是盯著眼前的愛爾蘭佬,那畸形的左手臂和彎曲的脊椎,是痛苦一生的無言證明。
「來吧,查爾斯,」溫德爾鼓勵道,朝他遞出一把刀。「先動手再說,接下來就沒那麼糟了。我們可別浪費了這個可憐的愛爾蘭佬。他可以教我們很多事情呢。」
「你說得倒是好聽,溫德爾。這種事情你本來就很喜歡。」
「我們已經割掉網膜了。你可以切除小腸。」
查爾斯瞪著溫德爾遞給他的刀子,解剖室另一頭有個人嘲笑道:「查爾斯!別又暈倒了啊!」
查爾斯滿臉通紅接過那把刀。一臉陰沉地開始切割。但那不是熟練的切除,而是殘忍地亂割一通,刀刃劃破腸子,釋出一股可怕的臭氣,臭得諾里斯都踉蹌後退,舉臂遮臉以抵擋臭氣。
「住手,」溫德爾說。他抓住查爾斯的手臂,但查爾斯繼續亂揮著刀。「你搞得亂七八糟!」
「你叫我割啊!是你叫我把手弄髒的!我舅舅一直這麼告訴我,說醫師如果不願意讓雙手沾血,就一點用都沒有!」
「我們又不是你舅舅,」溫德爾說。「我們是你的朋友,馬上住手!」
查爾斯砰地一聲扔下刀子。那聲音淹沒在滿屋子年輕人高昂的喧鬧聲中,他們面對這麼可怕的任務,唯一理智的反應就是反常地輕佻。
諾里斯撿起刀子,低聲問:「你還好吧,查爾斯?」
「我很好。」查爾斯吐出一口大氣。「我好得不得了。」
守在門邊的一個學生忽然發出噓聲警告:「席沃回來了!」
解剖室內立刻安靜下來。大家趕緊把屍體頭上的帽子拿掉,擺回到原來有尊嚴的安眠姿勢。席沃醫生回到解剖室時,只看到一個個勤勉的學生和他們嚴肅的表情。他往前走到諾里斯的解剖檯前,停下來,瞪著被亂割過的腸子。
「這一團糟是怎麼回事?」他驚駭地望著那四名學生。「這是誰弄的?」
查爾斯眼看著就要哭出來了。對查爾斯來說,每一天似乎都帶來新的羞辱,每一天都是暴露他無能的新機會。在席沃的目光下,他似乎就要崩潰了。
愛德華急忙說:「雷克威先生想切除小腸,可是──」
「是我不好。」諾里斯插嘴。
席沃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馬歇爾先生?」
「剛剛──剛剛我們亂鬧了一下。查爾斯和我──唔,反正我失手了,真的很抱歉,對不對,查爾斯?」
席沃瞪著諾里斯好一會兒。「你顯然是很有解剖經驗的人,這樣亂鬧特別讓人失望。千萬別再犯了。」
「是的,老師。」
「葛林佛醫師要見你,馬歇爾。他在辦公室等你。」
「現在?有什麼事嗎?」
「你去就知道了。好,快去吧。」席沃轉向全班學生。「至於你們其他人,不准再瞎鬧了。繼續進行!」
諾里斯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對同組的其他同學說:「那就讓你們三位收拾這個愛爾蘭佬了。」
「葛林佛醫師找你是怎麼回事?」溫德爾問。
「我也不曉得,」諾里斯說。
❖
「葛林佛教授?」
那位醫學院院長坐在書桌前抬頭看。襯著背後窗外照進來的晦暗天光,他的剪影像獅子的頭部,濃密的灰色鬚髮有如獅子的鬃毛。諾里斯在門口暫停下來,感覺奧德思‧葛林佛打量著他,心裡納悶自己是做錯了什麼事,院長才會找他來談。剛剛走來這裡的路上,諾里斯努力回想自己做過什麼事,會引起葛林佛醫師的注意。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因為今年入學的新生有好幾十個人,而自己只不過是來自貝蒙特的農夫之子,他想不出其他原因,能讓院長注意到自己。
「請進,馬歇爾先生。麻煩把門關上。」
諾里斯不安地坐下。葛林佛點燃了一盞燈,火焰燃燒起來,溫暖的光線投向光亮的書桌桌面,以及旁邊的櫻桃木書架。剛剛黑暗的剪影轉換成一張醒目的臉,兩頰蓄了厚厚的絡腮鬍。儘管滿頭盛髮不輸年輕人,但已經轉為銀白色,讓他原已突出的五官更添幾分權威感。他往後靠坐在椅子上,深色的雙眼裡映照出燈光。
「艾格妮絲‧普爾死的那一晚,」葛林佛說,「你也在那兒,在醫院裡。」
他突然提起這個不愉快的主題,讓諾里斯猝不及防,一時之間只能點點頭。這樁謀殺案已經是六天前的事情了,而且這六天來,城裡各種閒話流竄,討論是誰(或什麼妖怪)可能殺了她。《波士頓廣告日報》描述了一個長了翅膀的惡魔。無可避免地,當然會有關於天主教徒的流言,無疑是出自普拉特巡警的口中。不過也有其他流言。薩冷鎮的一個牧師就提到魔鬼在活動,提到唯有上帝的正義之手,才能對抗邪靈和崇拜魔鬼的外國人。昨天夜裡,這些囂張的流言蜚語引發一幫喝醉的暴民,在漢諾瓦街追逐一個不幸的義大利男子,逼得他躲進一家酒館。
「你是第一個發現那個目擊證人的,就是那個愛爾蘭姑娘,」葛林佛說。
「是的。」
「那天晚上之後,你見過她嗎?」
「沒有。」
「你知道夜警隊在找她嗎?」
「普拉特先生跟我說過。但我對康納利小姐一無所知。」
「不過普拉特先生跟我說的,可不是這樣。」
原來他找我來就是為了這個。夜警隊要葛林佛向他施壓,逼他透露資訊。
「那天晚上之後,那位姑娘就沒回去過她住的旅舍。」
「她在波士頓應該有家人吧。」
「只有她姊夫泰特先生,是個裁縫。他跟夜警隊說她瘋瘋癲癲的,很會胡說八道。她還他對她非禮。」
諾里斯想起羅絲‧康納利曾大膽質疑克勞屈大夫的意見,對這樣一個應該知道自己地位的姑娘來說,的確是很大膽的舉動。可是瘋瘋癲癲?不,諾里斯那天下午在病房看到的,只不過是一個姑娘為了保護自己垂死的姊姊,而堅守立場。
「我倒看不出她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他說。
「她說了一些相當驚人的事情。有關那個穿披風的妖怪。」
「院長,她說那是個人影。她從沒說那是什麼鬼怪。是《波士頓廣告日報》說那是『西城死神』。她當時可能嚇壞了,但她並沒有歇斯底里。」
「你沒辦法告訴普拉特先生她可能在哪兒嗎?」
「他為什麼會認為我有辦法?」
「他暗示說,你可能比較熟悉……他們那些人。」
「我懂了。」諾里斯覺得自己的臉繃緊了。所以他們認為,農場小子穿上了正式服裝,也還是個農場小子。「可以請教一下,為什麼他忽然這麼急著要找她嗎?」
「她是目擊證人,而且她才十七歲。他們擔心她的安全,還有她姊姊小孩的安全。」
「我很難想像普拉特先生會關心別人的幸福。他找她,還有別的事情嗎?」
葛林佛暫停了好一會兒,然後才承認,「是有一件事,普拉特先生希望不要見報。」
「什麼事?」
「關於一件珠寶的。一個小金盒,康納利小姐曾短暫持有,後來拿去當掉了。」
「這個小金盒有什麼重要的呢?」
「那東西不是她的。無論如何,都應該是歸她姊夫的。」
「您的意思是,康納利小姐偷了那東西?」
「我沒說,是普拉特先生說的。」
諾里斯想著那姑娘,還有她對姊姊那種強烈的忠誠。「我很難想像她會做出這種犯法的事。」
「她給你的印象是什麼?」
「很聰明,很直率。但不是小偷。」
葛林佛點點頭。「我會把這些意見轉告普拉特先生。」
諾里斯以為這段會面結束了,於是要起身,但葛林佛說:「再耽誤一下,馬歇爾先生。還是你有別的事情?」
「沒有,院長。」諾里斯又坐回去,滿腹不安,因為院長默默打量著他。
「到目前為止,你學習得還滿意嗎?」葛林佛問。
「是的,院長。非常滿意。」
「那跟克勞屈大夫呢?」
「他是很傑出的指導教授。我很感激他導我。我從他身上學到很多助產學的知識。」
「不過據我所知,在這方面,你有一些很強烈的意見。」
諾里斯忽然緊張起來。克勞屈大夫抱怨過他嗎?現在他要面對後果了嗎?「我不是有意質疑他的方法,」他說。「我只是希望能貢獻──」
「如果方法不管用,不就應該質疑嗎?」
「我不該挑戰他的。我當然不如克勞屈大夫那麼有經驗。」
「的確。你有的是當農夫的經驗。」諾里斯臉紅了,葛林佛補充道:「你以為我是在羞辱你。」
「我不敢妄加揣測您的意圖。」
「我沒有羞辱你的意思。我認識很多聰明的農夫。也認識不少白癡紳士。我剛剛提到農夫的些話,意思是你有實際的經驗。你觀察過懷孕和生產的過程。」
「不過就像克勞屈大夫很明白跟我指出過的,牛不能拿來跟人類比。」
「那當然。牛要友善得多。令尊一定會同意這點,否則他也不會隱居在那個農場裡了。」
諾里斯愣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您認識家父?」
「不認識,但我聽說過他。你來上課業這麼繁重的醫學院,他一定很以你為榮。」
「不,院長。他很不高興我選擇習醫。」
「怎麼會呢?」
「他希望培養我當農夫,他覺得看書是浪費時間。要不是哈樂維大夫的慷慨,我根本就不會來念醫學院了。」
「貝蒙特的哈樂維大夫?就是幫你寫推薦信的那位紳士?」
「是的,院長。世上真沒有比他更好心的人了。他和他的夫人總是歡迎我去他們家。他親自教我物理學,還鼓勵我去借他的藏書。那些藏書好像每個月都會增加新的,而且完全隨我任意借閱。小說、希臘和羅馬史。德萊頓、波普、史賓塞的詩集。他的藏書真是豐富。」
葛林佛露出微笑。「而你也善加利用。」
「書是我的救星。」諾里斯說,忽然不好意思自己用了這麼露骨的字眼。但在農場的那些乏味夜晚,父親無話可說的時光裡,書的確是他的救星。他們父子偶爾交談時,也就是談談乾草是不是還太濕了,或是哪隻牛快要生產了。他們從不談彼此的煩惱。
以後也永遠不會。
「真可惜,令尊不鼓勵你,」葛林佛說。「可是你處在這樣的劣勢中,卻能力爭上游到今天。」
「我在這裡找到了……工作,在城裡。」儘管他和傑克‧柏克的工作很討厭。「夠我付學費了。」
「令尊沒幫你忙?」
「他的能力也有限。」
「我希望他對蘇菲亞比較大方。她應該得到更好的待遇才對。」
聽到這個名字,諾里斯很震驚。「您認識家母?」
「內人愛比蓋兒還在世的時候,跟蘇菲亞是最要好的朋友。不過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在你出生之前。」他停頓了一下。「蘇菲亞當年突然結婚時,我和內人都很驚訝。」
而最驚訝的一點,諾里斯心想,必定就是她挑的丈夫,是個沒受過什麼教育的農人。儘管艾札克‧馬歇爾長得很英俊,但他對蘇菲亞珍愛的音樂和書籍沒興趣,唯一有興趣的就是他的莊稼和牲口。諾里斯猶豫著說:「你知道家母不住在貝蒙特了吧?」
「我聽說她在巴黎。現在還在那兒嗎?」
「據我所知是這樣。」
「你不曉得?」
「她從沒寫過信。我想,在鄉下的日子讓她很不好受吧。於是她……」諾里斯說不下去,他母親離去的回憶像個拳頭,忽然緊緊抓住他的胸膛。她是在一個星期六離開的,他幾乎沒什麼記憶,因為他當時病得很重。幾個星期後,他身體依然很虛弱,有一天他下了床,腳步不穩地走到廚房,發現他父親站在窗前,望著外頭一片夏日迷霧。他父親轉向他,神色冷淡得像個陌生人。
「你母親寫信來,說她不會回來了。」他父親只說了這些,就離開屋子去牛舍擠奶了。這個男人唯一熱中的就是勞力活動和犁得整整齊齊的農地,哪個女人會想跟這樣的丈夫一起過日子呢?她逃離了艾札克,是艾札克逼走她的。
但隨著時間過去,沒有任何來信,諾里斯逐漸接受了一個十一歲男孩不該面對的殘酷真相:他母親也逃離了他,把兒子丟給一個對牲口更有感情的父親。
諾里斯吸了口氣,吐出來,想像著自己的痛苦也隨之釋放。但還在那兒,那種渴望能看母親一眼的陳年舊傷,令他心碎。他急著想結束這段談話,於是突然說:「我該回解剖室了。沒事了嗎,院長?」
「還有一件事,是有關我的外甥。」
「查爾斯?」
「他很讚揚你。甚至尊敬你。他父親死於熱病的時候,他年紀還很小。恐怕查爾斯是遺傳了他父親的軟弱性格。他小時候被我姊姊寵壞了,所以個性很敏感。碰到解剖學方面的課,就格外讓他挫折。」
諾里斯想到剛剛在解剖室目睹的狀況:查爾斯蒼白而顫抖,拿著刀子,盲目而挫折地亂劃。
「他覺得這些課很困難,可是他的朋友金士頓先生卻很少鼓勵他,只會嘲笑他。」
「溫德爾‧霍姆斯是個支持他的好朋友。」諾里斯說。
「沒錯,但你或許是你們班上解剖技巧最熟練的學生,席沃醫師是這麼告訴我的。所以如果你能多照應查爾斯,多給他一些指導,我會很感激的……」
「我會好好留意他的,院長。」
「你不會讓查爾斯知道我們談過這個吧?」
「這點您可以相信我。」
兩個人都站起來。一時之間,葛林佛審視著他,默默打量著。「那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