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 骸骨花園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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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花園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4 20:11

  「助產術是醫學的一個分枝,處理懷孕及其後續的種種醫療。今天,你們已經聽過其中一些後果,當中許多是悲劇……」

  即使在禮堂外頭的大階梯,諾里斯也聽得到克勞屈大夫低沉而響亮的嗓音,他匆忙爬上階梯,很懊惱自己上課遲到了。但昨天夜裡他又跟粗魯的外斜眼傑克去工作,還南下遠赴昆西鎮。一路上,傑克都在抱怨他的背痛,這也是他會找諾里斯同行的唯一原因。他們回到波士頓時,已經過了午夜許久,只運回來一具狀況很糟的標本,糟得席沃醫師掀開防水布時,都被燻得皺起臉來。「這一具已經下葬好多天了,」席沃醫師抱怨。「你鼻子壞掉了嗎?光聞這個臭味就曉得了!」

  諾里斯還嗅得到他頭髮裡、衣服上的那股屍臭。那種氣味從來不會消失,只會像蛆一樣鑽進你皮膚裡,直到你呼吸的每一口氣都帶著那種臭味,讓你無法分辨活人和死人。這會兒他爬著通往禮堂的樓梯時,就聞到了,像是一具會走路的屍體,一路留下自己腐爛的氣味。他推開禮堂門,靜靜溜進去,克勞屈大夫正在講台上邊踱步邊說話。

  「……儘管助產術不同於外科與藥劑學,但助產術的實務,需要懂得的知識也包括解剖學和生理學、病理學,以及……」克勞屈大夫暫停,目光落在進入通道沒走幾步、正在找空位的諾里斯。這個突如其來的靜默,比任何叫喊都更令教室裡的所有人分心。大家不約而同轉過頭來,就像隻多眼怪獸般盯著諾里斯,他被大家瞪得當場僵在原地。

  「馬歇爾先生,」克勞屈說。「很榮幸你選擇加入我們。」

  「對不起,老師!我沒有藉口。」

  「沒錯。好吧,趕快找個位子坐下來!」

  諾里斯看到一個空位,趕緊坐下,就在溫德爾和他兩個朋友的前面一排。

  在講台上,克勞屈清了清嗓子,繼續講解。「因此,最後我要提醒各位記住:有時醫生是黑暗道路上唯一的希望。當我們踏入疾病的黑暗房間時,是要進去戰鬥、進去提供神的希望,同時鼓舞那些性命危在旦夕的可憐人。所以別忘了,不久之後,你們可能就要擔負起這份神聖的託付。」克勞屈一雙短腿站定在講台中央,聲音彷彿宣戰般洪亮。「真誠面對你的天職!真誠面對那些把性命付到你手上的人!」

  克勞屈抬頭期待地看著聽眾,有短短幾秒鐘,大家只是坐在那邊,完全靜默。然後愛德華‧金士頓站起來拍手,響亮而顯眼,克勞屈不會看不到。其他人很快加入,最後鼓掌聲響遍整個禮堂。

  「我想這是個哈姆雷特級的表演,」溫德爾說,他不動聲色的評語淹沒在鼓掌的喧囂聲中。「他什麼時候要滾在地上,表演死掉那場戲?」

  「噓,溫德爾,」查爾斯警告道。「你想連累我們一起倒楣嗎?」

  克勞屈大夫走下講台,和其他老師一起坐在第一排。此時醫學院院長、同時也是查爾斯的舅舅奧德思‧葛林佛站起來上台,向全體學生致詞。儘管一頭銀髮,但葛林佛個子很高,背脊挺直,這個顯眼的身形光是站出來,就足以鎮住全場。

  「克勞屈大夫,謝謝你針對助產學藝術與科學的講解,太有啟發性、太精彩了。接著我們進行今天課程的最後一部分,由我們傑出的外科教授伊拉司特斯‧席沃主講的大體解剖。」

  壯碩的席沃從第一排站起來,走向講台,和葛林佛熱誠地握手。然後葛林佛回座,讓席沃接手站在講台中央。

  「在我開始講之前,」席沃說,「我要徵求一位志願者。哪位一年級的學生願意協助我示範解剖?」

  場中一時之間靜默下來,那五排年輕人謹慎地低下頭,瞪著自己的鞋子。

  「快點,如果你們想了解人體組織,兩手就一定會沾上血。你們才剛開始研究醫學,所以對於解剖室很陌生。今天,我會幫助你們熟悉這個了不起的結構,這個令人好奇又高貴的構造。你們有誰膽子夠大呢?」

  「我來。」愛德華說著站起來。

  葛林佛教授說:「愛德華‧金士頓先生自告奮勇了,請上台加入席沃醫師。」

  愛德華來到走道上,自負地朝同學咧嘴一笑。那表情是在說:我才不像你們其他人那麼沒種呢。

  「他哪來的勇氣啊?」查爾斯喃喃道。

  「反正我們早晚都會輪到的。」溫德爾說。

  「看看他多享受大家的注意。我敢發誓,換了我會在上頭抖得像個犯人。」

  一名助理從側廳推出一張解剖檯,底下的輪子隆隆輾過木板講台。席沃醫師脫下大衣,捲起袖子,那個助理接著又搬出一張檯桌,上頭放著一盤工具。「你們每個人,」他說,「以後都會有機會在解剖室拿刀。但即使如此,接觸的時間也還是太短暫了。現在的解剖樣本嚴重短缺,所以絕對不能浪費任何一個機會。隨時只要能接觸到解剖對象,我希望你們都能抓住機會,增進自己的知識。今天,我們很幸運,就有這麼一個機會。」他暫停下來穿上圍裙。「解剖的藝術,」他邊說邊把圍裙的繫帶在腰後繫緊,「的確就是一種藝術。今天,我會向各位示範應該怎麼做。不像屠夫宰殺家畜,而是像個雕刻家,把一塊大理石雕琢成藝術品。這就是我今天打算做的──不光是切開一具人體,而是展現每一條肌肉和每一個器官、每一條神經和每一根血管的美。」他轉向放著屍體的那張長檯,上頭仍蓋著布罩。「我們就來看看今天的解剖對象吧。」

  當席沃醫師的手伸向罩布,諾里斯預期著一股反胃感出現。他已經猜到罩布底下會是誰,很怕看到他和外斜眼傑克昨天夜裡挖出來的那具半腐爛屍體。但席沃揭開床單,並不是那具發臭的男屍。

  是女性。即使從他坐在禮堂裡的位置,諾里斯還是認得出來。

  捲曲的紅髮從解剖檯邊緣披瀉而下。她的頭部稍稍側傾,因而半張的眼睛和微啟的嘴唇面對著觀眾。禮堂裡一下變得好安靜,靜得諾里斯可以聽到自己耳裡的心跳聲。那具屍體是羅絲‧康納利的姊姊。她深愛的姊姊。這怎麼回事?她心愛的姊姊怎麼會來到這張解剖檯呢?

  席沃冷靜地從工具盤拿起一把刀,站到屍體一側。他似乎沒留意整個禮堂那種震懾的沉默,就像個工匠般打量著下手目標,打算開始幹活兒。他看看呆立在長檯尾端的愛德華。毫無疑問,愛德華也認出這具屍體是誰了。

  「我建議你穿上圍裙。」

  愛德華好像沒聽到。

  「金士頓先生,除非你想把身上那件上好的大衣弄髒,否則我建議你脫掉外套,穿上圍裙。然後過來協助我。」

  就連自負的愛德華看來也失去了勇氣,他艱難地呑嚥著,然後穿上那件從脖子遮到腳踝的長圍裙,捲起袖子。

  席沃醫師劃下第一刀。冷酷地從胸骨劃到骨盆。皮肉綻開,腹腔內的內臟也朝外湧,一圈圈腸子溢出來,從破開的腹部流到長檯邊緣,懸在那邊往下滑。

  「桶子,」席沃說。他抬頭望著愛德華,而愛德華則低頭驚駭地望著那個劃開的口子。「誰來把桶子放好吧?因為我這位助手好像失去行動能力了。」

  看著自己傲慢的同學被如此公然貶低,底下觀眾間出現一波不安的訕笑。愛德華紅著臉,抓起工具檯上的那個木桶,放在地板上,去接那一圈圈從腹腔流出來的腸子。

  「位於腸子上方的,」席沃說,「是一層膜狀組織,叫做網膜。我剛剛就割開了這層網膜,所以你們現在可以看到,腸子就從腹腔流出來了。年紀比較大的男性,尤其是常常坐在桌前不動的,這塊網膜上可能就累積了相當肥厚的脂肪。但在這位年輕女性身上,我沒看到什麼脂肪。」他沾了血的手拉起那片幾乎是透明的網膜,舉高了讓大家看,然後轉身到桌子另一側,把那片組織扔進木桶內,發出噗通一聲。

  「接下來,我要清掉這些腸子,免得擋住了底下的器官。任何宰殺過牛或馬的屠夫都很習慣會有一大堆腸子,但第一次參與解剖的年輕學生看到腸子,通常會很驚訝。首先我要切除小腸,從胃臟尾端的幽門割開……」

  他拿著刀彎下身,然後一隻手舉起腸子割斷的一端,接著鬆手讓它從長檯一側滑下,愛德華在腸子摔到地板之前空手接住,憎惡地趕緊扔進桶子內。

  「現在我該切除另外一端了,在小腸接到大腸的地方,就是迴盲腸接點。」

  他再度拿著刀子動手,然後直起身子,舉起切斷的另一端。

  「為了具體說明人類消化系統的奇觀,我要請我的助手抓住小腸的另一端,沿著走道往前走,盡量看能走多遠。」

  愛德華猶豫著,低頭厭惡地看著木桶內。他皺著臉,伸手到那一團腸子裡,抓起切斷的那一端。

  「繼續,金士頓先生。走向禮堂後頭。」愛德華扯著手上的腸子,沿著中央走道往前。諾里斯聞到一股內臟的臭味,看到隔著走道的那名學生摀住鼻子。愛德華繼續走,後頭拖著那一圈圈腸子像是發臭的繩子,直到腸子終於離開地面繃緊了,朝地板滴著水。

  「看看有多長,」席沃醫師說。「這段腸子或許有二十呎(約六公尺)。各位,二十呎!而這只是小腸。大腸還留在原位。你們每個人的肚子裡,都有這些了不起的器官。請想一想,你們坐在教室裡,這個器官正在消化你的早餐。無論你的身分如何,不管你是富人或窮人,年輕人或老人,在肚子裡面,跟別人都沒有兩樣。」

  或者不論男女,諾里斯心想,他的目光沒看著小腸,而是看著躺在長檯上被掏出內臟的那個解剖對象。即使是這麼美的女人,也可能被解剖成一桶內臟。她的靈魂在哪裡?曾經棲身在這具身軀裡的女人在哪裡?

  「金士頓先生,你可以回到講台上來了,腸子就放回木桶裡。接下來,我們要看看胸腔裡的心臟和肺臟。」席沃醫師拿起一個外型猙獰的工具,用鉗口夾住一根肋骨。骨頭斷裂的聲音迴盪在禮堂內。他抬頭看著觀眾。「要站在大體上方,才能看清楚整個胸腔。我想接下來的解剖,一年級學生最好站起來離開座位,挪近一點。來吧,大家圍著解剖檯靠近一點。」

  諾里斯站起來,他離走道最近,所以他是最早來到解剖檯旁的人之一。他往下看,不是打開的胸腔,而是看著那名女子的臉,她身體最深處的祕密現在展露在滿屋子的陌生人面前。她真漂亮,諾里斯心想。奧妮雅‧泰特死前正是女人最青春燦爛的年齡。

  「盡量圍攏過來,」席沃醫師說,「首先我要指出,從她骨盆這裡,可以發現很有趣的一點。我可以輕易從這裡觸摸到子宮,而從子宮的大小看來,我知道這位解剖對象最近才剛生產過。儘管這具屍體很新鮮,但你們可以聞到腹腔有一股特別的臭味,還可以看到腹膜明顯發炎。從這一切發現看來,我想我可以推測出她的死因了。」

  走道上忽然砰地一聲巨響。一個學生驚慌地說:「他還在呼吸嗎?檢查看他還有沒有呼吸!」

  席沃醫師喊道:「怎麼回事?」

  「老師,是葛林佛醫師的外甥!」溫德爾說。「查爾斯昏倒了。」

  坐在第一排的葛林佛教授站起來,一臉震驚。他趕緊沿著走道走過去,推開擁擠的學生。

  「他沒事,老師。」溫德爾宣佈道。「查爾斯醒過來了。」

  在講台上,席沃醫師嘆了口氣。「胃不好的人,實在不適合學醫。」

  葛林佛跪在外甥旁邊,拍拍查爾斯的臉。「起來吧,孩子。你只是有點頭暈罷了。今天早上的確不太好受。」

  查爾斯呻吟著坐起身,扶著自己的頭。「我好想吐。」

  「老師,我陪他到外頭去吧。」溫德爾說。「他或許需要點新鮮空氣。」

  「謝謝,霍姆斯先生。」葛林佛說,他站起來時,自己的身子似乎也不太穩。

  大家都有點嚇到了,就連經驗最豐富的人也不例外。

  在溫德爾的攙扶之下,查爾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沿著走道離開。諾里斯聽到一個學生偷笑道:「果然就是查爾斯。只有他會昏倒!」

  但這種事有可能發生在我們任何一個身上,諾里斯心想,望著滿禮堂裡一張張慘白的臉。正常人看著今天上午的這番宰割,怎麼可能不感到驚駭?

  而且宰割還沒結束。

  在講台上,席沃醫師再度拿起刀子,冷靜的看著觀眾。「各位,我們可以繼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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