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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花園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4 20:11
羅絲醒來,發現瑪姬睡在身邊,聽到雞群鼓翅咯咯叫,還有稻草的沙沙聲。沒有一個聲音是熟悉的,她還花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也想起奧妮雅死了。
悲傷有如一個拳頭握住她,用力得她一時之間無法呼吸。她往上瞪著穀倉內粗劈的屋樑,心想:我承受不了這種痛苦了。
附近響起一個有節奏的敲擊聲,她轉頭看到一隻黑狗瞪著她,搖晃的尾巴敲著一綑乾草。那狗抖抖身子,掀起一陣飛揚的乾草和灰塵,然後走上前來舔她的臉,留下一道濕黏的痕跡。她把狗推開,坐起身來。那狗無趣地哀鳴一聲,回頭下了樓梯。羅絲探頭,隔著樓板的邊緣往下瞧,看到那狗很果決地小跑經過馬廏,像是有個約會快遲到似的,跑出打開的穀倉門消失了。遠處有一隻公雞啼叫起來。
她四下張望著這個儲藏乾草的樓上,很納悶比利跑去哪兒了。
原來這裡就是他的藏身所。她從乾草捆之間和一些生鏽器具中,看到一些他待過的零星痕跡。乾草上一個壓過的形狀,就是他昨夜睡過的地方。一個有缺口的杯子和碟子和木餐盤,放在一個翻倒的板條箱上,看起來是吃飯的所在。她不禁微笑,佩服他這麼能夠隨機應變。昨天夜裡,比利曾消失一陣子,然後帶了一杯珍貴的奶回來,無疑是偷偷從誰養的母牛或母羊身上擠出來的。羅絲用一塊碎布蘸著奶讓瑪姬吸吮,沒問他怎麼弄來的;只要能餵飽這個飢餓的寶寶,她就很感激了。
但嬰兒餵過了,羅絲自己卻從昨天中午以後就沒吃過飯,餓得胃一直咕嚕叫。她在乾草樓上四處搜尋,翻找著乾草堆裡,最後找到一顆雞蛋,還有早晨剛產下的餘溫。她磕開蛋,仰起頭來。生蛋滑下她的喉嚨,蛋黃又滑又稠,她的胃立刻翻騰起來。她彎下腰,想吐,努力想壓下去。她心想,這可能是我今天唯一能吃到的東西,我不會浪費掉的。最後她的反胃感終於平息,她抬起頭時,看到那個小木盒在乾草樓的一角。
她打開盒蓋。
裡頭是幾塊漂亮的玻璃、一片貝殼,還有兩個鯨骨鈕釦,顯然是比利在西城街上四處流浪時撿來的。她本來就注意到他走路時老看著地上,單薄的雙肩老是往前彎,像個老頭,全是為了這裡撿個一分錢,那裡撿個鈕釦。對憨比利來說,每天都是個尋寶遊戲,一個漂亮的鈕釦就足以讓他開心了。就這一點而言,他是個幸運的孩子,或許還是全波士頓最幸運的,因為光一個鈕釦就可以讓他這麼高興。但鈕釦不能吃,這些不值錢的玻璃也無法用來付葬禮費用。
她關上盒子,走到窗邊,隔著髒兮兮的玻璃窺看外頭。在下頭的院子裡,幾隻雞翻啄著地面,但冬日的園子裡一片枯萎,地上幾乎只剩褐色殘莖和藤蔓。
比利的寶藏盒忽然令她想起自己口袋裡的一樣東西,她之前完全忘記了。她拿出那個小金盒鍊墜的項鍊,一股悲傷忽然襲上心頭。那小金盒是心形的,鍊子很輕,非常精緻,應該佩戴在秀麗女子的頸項上。她憶起這項鍊以往環繞著奧妮雅乳白色的肌膚,發出多麼細膩的光澤。我姊姊好美啊,她心想,而現在她卻只是一堆蠕蟲的食物了。
這是黃金,可以幫奧妮雅買個像樣的葬禮。
她聽到聲音,再度窺看窗外。一輛裝滿乾草捆的馬車剛駛入院子,兩名男子站在那邊討價還價。
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她抱起熟睡的寶寶,下了階梯。然後悄悄地從穀倉門溜出去。
等到那兩名男子終於講定乾草的價錢,羅絲‧康納利已經走遠了,她抱著瑪姬走向西城,邊走邊拍掉裙子上的乾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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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冰冷的迷霧籠罩著聖奧古斯丁墓園的地面,送葬人的雙腿都被白霧遮蔽,一個個像是浮在空中,軀體隨霧氣漂蕩。今天來送葬的人好多,羅絲心想;但他們的傷心都不是為奧妮雅。她望著白霧中浮出來一具小棺材後頭的長列,聽著每一次吸鼻、每一聲啜泣,那些心碎的聲音陷在霧中被放大了,彷彿連空氣也在哭泣。那孩子的葬禮行列經過,黑色的裙子和斗篷把白霧翻攪成銀色的漩渦。沒有人看羅絲一眼。她抱著瑪姬站在墓園裡一個荒涼的角落,旁邊是剛挖出來的土堆。對其他人來說,她只是一個霧中的鬼影,那些躭溺於自己悲傷中的人,當然看不見她的悲傷。
「小姐,這樣應該夠深了。」
羅絲轉過身來,看著那兩個掘墓工。比較老的那個扯著袖子擦臉,長年風吹日曬出深深皺紋的臉頰上,留下了幾道泥痕。可憐,她心想,你老得不該還拿著鏟子,拚命挖著凍結的地面啊。但我們都得吃飯。等她到了他那個年紀,等她的眼力再也沒法做針線的時候,她又該怎麼辦呢?
「沒有其他人來看她下葬了嗎?」那老人問道。
「沒別人了。」羅絲說,低頭看著奧妮雅的棺材。這是羅絲一個人的損失,只有她一個人。而且她太自私了,不願跟其他人分享。她忍著一股突然想扳開棺蓋、再看一次姊姊那張臉的衝動。要是出現了奇蹟,她其實沒死呢?羅絲朝棺材伸出手,然後逼著自己的兩手回到身側的位置。沒有奇蹟,她心想。奧妮雅死了。
「那我們可以完成了吧?」
她呑回眼淚,點了點頭。
那老人轉向旁邊的同伴,那是個一臉茫然的十來歲年輕人,之前挖得無精打采的,這會兒站在那兒,低垂著頭毫不關心。「幫我放進去。」
他們把棺木往下降入洞穴內,繩子發出吱嘎聲,幾團泥塊落入洞內。親愛的,我花錢幫你買了一塊專屬的墓地,羅絲心想。這是私人獨享的,這樣你就不必跟哪個會亂抓你的丈夫、哪個很臭的乞丐擠在一起了。你終於首度可以獨自安眠,這是你生前無法享受的奢華。
棺材撞到洞底,猛地震了一下。那個年輕小子心不在焉,把繩子鬆得太快。羅絲看到那老者朝年輕小子恨恨瞪了一眼,那眼神是在說:我等一下會找你算帳。但那年輕小子根本沒注意到,只是急著把繩子往上收。那繩子像隻響尾蛇往上滑行,尾端俐落地鞭擊著松木棺材。他們的任務快要完成了,那小子這會兒工作得更帶勁,跟老者一起忙著挖土填滿洞穴。或許他正想著在溫暖的火邊吃午餐,忙完這個墓穴就可以去享受了。他沒看過這個棺材裡面裝的死人,也反正不在乎。唯一重要的就是這個洞得填滿,於是他專心鏟起鬆軟的泥土,扔到棺材上,一鏟又一鏟。
墓園的另外一端,那個小孩已經在墓穴中安息,送葬行列中發出一聲響亮的哀號,有個女人傷心的慟哭聲好刺耳,羅絲不禁轉過頭去看。此時她才看見霧中有個鬼魅般的剪影走近了。那人影走出濃霧,羅絲認出了斗篷帽兜底下窺看的那張臉。是瑪麗‧羅賓森,醫院裡那個年輕的護士。瑪麗暫停一下,回頭張望,好像覺得有人在後頭,但除了環繞著那小孩的一圈送葬者,羅絲沒看到任何人。
「我不曉得還能在哪裡找到你,」瑪麗說。「很遺憾你姊姊過世了。願上帝讓她的靈魂安息。」
羅絲擦擦眼睛,眼淚和白霧抹過她臉頰。「你一直對她很好,瑪麗‧羅賓森。遠遠要比……」她停下來,不願提起普爾護士的名字。不想說死者的壞話。
瑪麗更靠近了,羅絲眨掉淚水,專注看著這位年輕護士緊張的臉,還有憔悴的雙眼。瑪麗湊過來,聲音降為耳語,字句幾乎被掘墓工鏟子的刮擦聲掩蓋。
「有人在打聽那孩子的下落。」
羅絲疲倦地嘆了口氣,低頭望著平靜窩在她臂彎裡的外甥女。小瑪姬繼承了奧妮雅的甜美性情,這會兒滿足地靜躺在那兒,睜著大眼睛打量這個世界。「我已經把我的答案告訴他們了。她要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她會跟著我。」
「羅絲,不是育兒院來的人。我答應過普爾小姐不會說出去,但現在我不能保持沉默了。小孩出生的那夜,你離開了房間後,你姊姊告訴我們……」瑪麗忽然僵住了,目光不在羅絲身上,而是看著遠方的什麼。
「羅賓森小姐?」
「保護那孩子的安全,」瑪麗說。「把她藏好。」
羅絲轉身,看到了瑪麗在看的,那是伊本,她望著他大步走出迷霧,覺得喉嚨一緊。儘管雙手顫抖,但她還是堅持立場,決心不被欺負。不能在今天,不能在她姊姊的墳墓邊。伊本走近了,她看到他拿著她的小布包,就是四個月前她帶到波士頓的那個。他輕蔑地扔在她腳下。
「你的東西我收拾好了,」他說。「歐其弗太太那邊,已經不歡迎你再去了。」羅絲從泥巴裡拾起那個布包,想到伊本翻過她的衣服,碰過她的私人物品,憤怒得漲紅了臉。
「以後別來求我施捨。」他又加了一句。
「所以你昨天晚上硬要強迫我,就是為了要施捨?」
她直起身子,迎視他的目光,看到他瘀青的嘴唇,心中升起一股滿足感。是我打的嗎?真是打得好啊。她冷靜的反駁顯然激怒了他,他逼近她,然後朝旁邊還在填滿墓穴的兩個掘墓工瞥了一眼。他停下腳步,一手握拳。來啊,羅絲心想。來打我,趁我懷裡還抱著你女兒,讓全世界看看你這個懦夫,只敢欺負弱小。
他的嘴唇往後咧開,像個野獸露出牙齒,吐出來的話是氣音,緊繃又危險。「你沒有權利去跟夜警隊亂講。他們今天來了,早餐的時候。其他房客都在講閒話。」
「我跟他們說的都是實話。說你對我做了什麼事。」
「反正也不會有人相信你。你知道我怎麼告訴普拉特先生的?我告訴他你的真面目,不過是個小蕩婦。我告訴他我怎麼收留你,供你吃,供你住,對你這麼慷慨,只為了討我妻子歡心。結果你是這麼報答我!」
「你根本不在乎她死了嗎?」羅絲低頭望著那墳墓。「你來這裡不是為了要道別,只是為了要來欺負我。這是你自己的妻子──」
「我親愛的妻子也受不了你啦。」
羅絲恨恨瞪著他。「你撒謊。」
「你不相信?」他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你睡著的時候,她在我枕邊講的那些話,你真該聽聽。說你真是個累贅,她不得不背著你這個重擔,因為她知道如果我們不救濟你,你就會餓死。」
「我又沒白吃白住,我一直在工作,每天都很辛苦!」
「能做針線活兒的姑娘,我隨便找都有一打,還更便宜。去嘛,你出去找找看,看你能找到什麼工作。我看你撐不了多久就會餓死了。到時候你會回來求我的。」
「求你?」這回輪到羅絲笑了,儘管她餓得肚子打結。她本來期望伊本今天早上能清醒過來,對他昨天晚上的行為至少會有那麼一點悔恨。期望因為奧妮雅的死,他會忽然珍惜起自己失去的珍寶,會因悲傷而痛改前非。但她跟奧妮雅一樣愚蠢而天真,竟然以為他會放下他小小的自尊。昨天夜裡,羅絲羞辱了他,而在白晝的天光中,他站在那兒完全無法掩飾。她看見他眼中毫無悲痛,只有受傷的虛榮心,這會兒她很樂於把那道傷口割得更深。
「是啊,或許我會挨餓,」她繼續說。「但至少我能照顧自己。我張羅了我姊姊的葬禮,我會撫養她的小孩。等到大家聽說你放棄自己的女兒,聽說你不肯花一毛錢埋葬自己的妻子,你認為他們會怎麼講你?」
伊本的臉漲成深紅色,看了旁邊那兩個掘墓工一眼,他們已經完成工作,現在站在旁邊傾聽著。伊本閉緊嘴唇,伸手到口袋裡掏出一把硬幣。「來吧!」他厲聲道,把錢遞給那兩個掘墓工。「拿去吧。」
那老者不安地瞥了羅絲一眼。「先生,這位小姐已經付過錢了。」
「該死,把錢收下吧!」伊本抓住那人沾著泥土的手,把硬幣按進他手掌裡。然後他看著羅絲。「我已經盡了義務。接下來,你手裡有個東西是屬於我的。」
「你一點也不關心瑪姬,為什麼要跟我搶她?」
「我想要的不是那小鬼。是別的東西。奧妮雅的東西。我是她丈夫,她的東西無論如何都歸我。」
「根本沒東西啊。」
「醫院的人告訴我,他們昨天夜裡把她的東西給你了。」
「這就是你要的?」她拿出綁在腰部的那個小布包,遞給他。「那就給你吧。」
他打開包裹,沾了血跡的睡袍和髮帶掉到地上。「其他的呢?」
「這是她的戒指。」
「這塊破馬口鐵?」他舉起奧妮雅那個鑲著彩色玻璃的幸運戒,冷哼一聲,扔到羅絲的腳邊。「根本不值錢。波士頓每個窮姑娘的手指上都有一個。」
「她的結婚戒指留在家裡。你明知道的。」
「我指的是那條項鍊。上頭有個小金盒鍊墜。她從沒說過是哪兒來的,而且這幾個月來,我店裡缺錢,她也都不肯賣掉。為了我所忍受的這一切,至少該得到那條項鍊當回報。」
「你連她的一根頭髮都不配得到。」
「項鍊在哪裡?」
「我當掉了。不然你以為我哪來的錢付葬禮?」
「那項鍊比這個值錢多了,」他指著墳墓反駁道。
「已經沒了,伊本。我已經用來花在這個墳墓上,而且這裡不歡迎你。現在你至少可以做到的,就是讓她安息吧。」
伊本瞥了那怒目瞪著他的老掘墓工一眼。啊,如果沒有旁觀者的話,伊本是很容易衝動打女人的,但現在他得設法壓下拳頭,憋住咒罵。他唯一說的是,「這件事我下次再跟你算帳,羅絲。」然後他轉身走掉了。
「小姐?小姐?」
羅絲轉向那老掘墓工,他一臉憐憫。「你已經付過錢了。這些錢你收下吧,應該可以暫時讓你和寶寶撐一下。」
羅絲看著他塞在自己手裡的那些硬幣,心想:撐個幾天吧,這些錢可以讓我們不挨餓。可以用來付奶媽錢。
那兩個工人收拾工具離開了,留下羅絲站在那個新壟起的土堆前。等到我們安頓下來,她心想,我會幫你買一塊墓碑。除了刻上名字之外,親愛的,或許可以存夠錢再刻點別的。或許一個天使,或是幾行詩,讓世人知道失去你是多麼大的損失。
此時另一個葬禮的人開始排隊走出墓園,幾聲悶住的嗚咽傳來。羅絲望著霧中浮現的那一張張蒼白的臉,裹在黑色羊毛料中。這麼多人來這裡哀悼一個小孩的過世。奧妮雅,誰來幫你哀悼呢?
這會兒她才想起瑪麗‧羅賓森。她四下張望,但哪裡都找不到。伊本跑來吵架,一定把她給嚇跑了。這讓羅絲對伊本更不滿了。
雨滴落在她臉上。其他哀悼者低著頭,排隊走出墓園,走向外頭等待的馬車和溫暖的晚餐。地上被雨淋得更泥濘,只有羅絲還流連在墓園裡,緊緊抱著瑪姬。
「安睡吧,親愛的。」她低聲說。
她拾起自己的小布包,還有散落在地上那些奧妮雅的遺物。然後她和瑪姬離開聖奧古斯丁墓園,走向南波士頓的貧民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