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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花園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4 20:11
儘管之前諾里斯並不認識波士頓夜警隊的普拉特巡警,但他見過這樣的人,太膨脹自己的權威,因而有一件無可否認的事實,其他人都看在眼裡,他們自己卻沒發現,那就是他們很笨。諾里斯覺得最煩的,就是普拉特的傲慢,從走路的樣子就看得出來,他昂首闊步走進醫院的解剖室時,胸腔外挺,雙臂以一種行軍的節奏揮動。儘管塊頭不大,普拉特巡警卻讓人覺得他自以為很高大。他臉上唯一醒目的就是唇上的鬍髭,是諾里斯畢生僅見最濃密的。看起來就像一隻褐色松鼠的尾巴,身子鑽進他的上唇裡不肯出來。諾里斯看著他用鉛筆寫筆記時,忍不住就盯著那抹鬍子看,腦中浮現的畫面:是那隻想像中的松鼠忽然跳出來,普拉特巡警就跟在後面要追回他的鬍子。
普拉特終於停下筆抬頭,打量著諾里斯和溫德爾,他們兩個站在那具用布蓋住的屍體旁邊。普拉特的目光移到克勞屈大夫身上,他顯然是這個房間裡的醫學權威。
「克勞屈大夫,你說你檢查過屍體了?」普拉特問。
「只是很粗略的。我們自行把她先搬進屋裡來。因為把屍體留在那個冰冷的石階上,任何經過的人都可能絆倒,好像不太應該。雖然她不是陌生人,但就算是,我們至少也該給她這麼一點起碼的尊重。」
「所以你們都認識死者了?」
「沒錯。不過是後來拿了提燈出去,才認出她來。死者艾格妮絲‧普爾小姐,是醫院的護士長。」
溫德爾插話:「康納利小姐一定告訴過你這點了。你不是已經訊問過她了嗎?」
「沒錯,但是她講過的每件事,我覺得都有確認的必要。你知道這些反覆無常的輕浮姑娘,尤其是愛爾蘭姑娘。她們可能會因為風吹的方向改變,就隨時換個說法。」
諾里斯說:「我可不會說康納利小姐是個反覆無常的輕浮姑娘。」
普拉特巡警瞇起眼睛盯著諾里斯。「你認識她?」
「她姊姊是這裡的病人,就在產科病房。」
「可是你了解她嗎,馬歇爾先生?」
他不喜歡普拉特打量他的模樣。「我們談過話。談照顧她姊姊的問題。」
普拉特又用鉛筆在記事本上寫了一下。「你正在研讀醫學,對吧?」
「對。」
普拉特看著諾里斯的衣服。「你襯衫上有血,這個你知道嗎?」
「我之前幫忙把屍體從石階上搬進來。而且今天晚上稍早,我協助過克勞屈大夫工作。」
普拉特瞥了克勞屈一眼。「是這樣嗎,大夫?」
諾里斯覺得自己的臉紅了。「你以為我會撒這種謊?當著克勞屈大夫的面?」
「我唯一的責任就是找出事實。」
你太笨了,笨到連聽到事實都無法辨認。
克勞屈大夫說:「霍姆斯先生和馬歇爾先生是我的見習生。今天晚上稍早,我在博洛街進行一次很棘手的接生,他們兩位去協助我。」
「你們接生什麼?」
克勞屈大夫瞪著普拉特,顯然被他的問題嚇呆了。「你以為我們會去接生什麼?難不成是一車磚頭?」
普拉特鉛筆啪地放在筆記本上。「講話沒必要這麼刻薄。我只是想知道今天晚上每個人的行蹤罷了。」
「我覺得這太過分了。我是醫生,沒必要向你報告我的一舉一動。」
「那你這兩位見習生呢?你整晚都跟他們在一起嗎?」
「不,不是整個晚上。」溫德爾說,有點太若無其事了。
諾里斯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同學。為什麼要提供這個人任何不必要的資訊?這只會加深他的疑慮。果然,普拉特巡警現在就像一隻留著長鬍髭的貓瞪著老鼠洞,準備要撲過去抓住。
「你們是什麼時候沒在一起的?」普拉特問。
「你想聽我報告去尿尿的詳情嗎?啊,另外我想我也拉了一坨屎。那你呢,諾里斯?」
「霍姆斯先生,我可不欣賞你這種惡劣的幽默。」
「要對付這類荒謬的問題,幽默是唯一的方法。看在上帝的份上,找夜警隊來的人就是我們耶。」
小鬍髭抽動著。那隻松鼠現在激動起來了。「我看沒有必要這麼不敬吧。」他冷冷地說,然後把鉛筆塞進口袋裡。「那麼,接下來,讓我看看屍體吧。」
克勞屈大夫說:「萊恩斯隊長不是應該在場嗎?」
普拉特不耐地瞪著眼睛。「我明天早上會把報告交給他。」
「可是他應該趕來。這事情很嚴重。」
「現在這個時間,事情由我負責。等到比較適當的時間,我會再諮詢萊恩斯隊長的。」普拉特指著那具用布蓋住的屍體。「掀開吧。」他下令。
普拉特擺出冷靜的模樣,下巴昂起的姿態,像是一個自信過頭的人,才不會被區區一具屍體嚇到。但當克勞屈拉開床單,普拉特不禁猛吸一口氣,往後瑟縮了一下。而儘管諾里斯已經看過這具屍體,而且還幫忙抬進屋裡,但艾格妮絲‧普爾所遭受的殘害,還是再度讓他感到震驚。他們之前沒脫下她的衣服,反正也幾乎不必。刀子割開她連身裙的前幅,她的傷口外露,怪異得讓普拉特巡警全身僵住,久久說不出話來,那張臉蒼白得像凝結的牛奶。
「你也看得到,」克勞屈大夫說,「她身上的傷很可怕。我一直等著能有個警官在場,才能完成檢查。但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兇手不光是割開她的軀體。他做得遠遠不止如此。」克勞屈捲起袖子,然後瞥了普拉特一眼。「如果你想看清楚傷害的狀況,就得靠近一點。」
普拉特呑嚥了一口。「我 我在這裡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我不太相信。不過如果你的胃不好,沒法承受,讓你吐在屍體上也沒好處。」他穿上圍裙,在背後繫緊了。「霍姆斯先生,馬歇爾先生,我需要你們協助。這是個把手弄髒的好機會。其他學生可不見得這麼幸運,這麼快就有這樣的學習機會。」
望著眼前被割得內臟外露的軀體,諾里斯的腦子裡可不會想到幸運這個字眼。他從小在父親的農場長大,對於血的氣味和宰殺豬牛並不陌生。而他在幫農場工人挖出內臟或剝皮時,也已經把手弄髒過。他知道死亡看起來是什麼樣、聞起來是什麼樣,因為他曾動手處理過死亡。
但眼前的死亡景象不一樣,太過親密又太過熟悉。他看到的,並不是豬心或牛肺。那張下顎鬆開的臉,才幾個小時前,還是充滿生命的。此刻諾里斯望著普爾護士,細看她渾濁的雙眼,就像看到自己的未來。他不情願地從牆上的掛鉤取下圍裙,繫上了,站在克勞屈大夫旁邊,溫德爾則站在長檯的另外一側。儘管那具血腥的屍體放在他們中間,溫德爾的臉卻並未露出反感,只有一種強烈的好奇。難道只有我記得這個女人是誰嗎?諾里斯納悶。普爾護士這個人並不討喜,沒錯,但她也不光是一具屍體,不光是一具要被解剖的無名屍。
克勞屈把一塊布放進水盆裡浸濕,然後輕輕擦掉傷口上的血。「各位,你們可以看到這裡,刀子一定非常鋒利。這些傷口乾淨俐落,割得很深。還有這個圖形──最奇怪的就是這個圖形。」
「你是指什麼?什麼圖形?」普拉特以一種蒙住嘴的奇怪鼻音說。
「如果你挪近一點,就可以看到了。」
「我忙著記筆記,你沒看到嗎?描述給我聽就是了。」
「光是描述不夠精確。或許我們該派人去請萊恩斯隊長?夜警隊裡一定有哪個人的胃比較好,可以善盡職責吧?」
普拉特的臉氣得漲紅。這才終於走近解剖檯,站在溫德爾旁邊。他看了一眼被割開的腹部,很快轉開目光。「好吧。我看過了。」
「可是你看到這圖樣有多怪異了嗎?一刀從左到右劃過整個腹部,然後垂直的一刀從中間交叉劃過;靠近胸骨,劃破了肝臟。這兩道傷口很深,任何一刀都足以致命。」他空手探入傷口,拿出腸子,仔細檢查過那些散發光澤的環圈,這才放進長檯旁的一個桶子。「刀子一定相當長。一路劃到脊柱,還割到了左邊腎臟的上端。」他抬頭看了一眼。「你明白嗎,普拉特先生?」
「明白,當然明白。」普拉特連看屍體一眼都不肯:他好像不管了,目光彷彿就固定在諾里斯沾了血的圍裙上。
「接下來,就是垂直的這一刀。也割得很深。」他抓起剩下的一大團腸子,快要落到長檯另一側時,溫德爾迅速把桶子挪過來接住。然後是其他的腹腔器官,一個接一個切除。肝臟、脾臟、胰臟。「刀子切開了這裡的下行主動脈,所以階梯上才會流了那麼多血。」克勞屈抬頭。「她應該死得很快,是失血過多致死的。」
「失──什麼?」普拉特問。
「很簡單,就是流血太多而死亡。」
普拉特艱難地呑嚥著,終於勉強往下看了屍體的腹部一眼,現在幾乎只剩全空的腹腔了。「你說刀子一定很長。那有多長?」
「能割得這麼深?最少七、八吋(十八〜二十公分)。」
「或許是屠夫用的切肉刀。」
「我很確定這是一種屠殺行為。」
「也有可能是用長軍刀。」溫德爾說。
「我覺得,那就太招搖了,」克勞屈大夫說。「拿著一把沾血的長軍刀在城裡到處跑。」
「你為什麼會想到長軍刀?」普拉特說。
「是傷口的性質。兩道直角交叉的切痕。我父親的書房有一本書,專門談遠東地區的奇怪習俗。我讀到過像這樣的傷口,就是日本的切腹。一種儀式性的自殺。」
「這可不會是自殺。」
「我知道。但圖形是一樣的。」
「這個圖形的確是很古怪,」克勞屈大夫說。「兩道不同的切痕,彼此垂直交叉。兇手簡直像是想刻下……」
「十字架?」普拉特抬頭問,忽然被勾起興趣。「死者不會是愛爾蘭人吧?」
「不是,」克勞屈說。「絕對不是。」
「但醫院裡很多病人是愛爾蘭人?」
「這個醫院的使命是救助不幸的人士。我們所收的病人,大部分都是慈善性質的。」
「也就是愛爾蘭人。比方康納利小姐。」
「我說,」溫德爾開口,直率得遠超過應有分寸。「你對這些傷口的解釋太過度了。只因為傷口形狀像個十字架,並不表示兇手是天主教徒。」
「你在替他們辯護?」
「我只是指出你推理上的瑕疵。不能只憑這些奇特的傷口,就推出像你那樣的結論。我已經說過另一個解釋,也同樣有可能。」
「說哪個日本來的傢伙,就帶著長刀跳下船?」普拉特笑出來。「波士頓好像沒有這種人。不過倒是有很多天主教徒。」
「那另一個同樣可能的結論是,兇手想要嫁禍給天主教徒。」
「霍姆斯先生,」克勞屈說,「或許你可以克制一下,別去指導夜警隊該怎麼做他們的工作。」
「他們的工作是了解事實,而不是光憑宗教偏見,就做出一些沒有根據的假設。」
普拉特忽然瞇起眼睛。「霍姆斯先生,劍橋鎮的艾彼爾‧霍姆斯牧師,跟你有親戚關係嗎?」
有一陣短暫的沉默,諾里斯看到溫德爾臉上掠過一抹不快的陰影。
「沒錯,」最後溫德爾終於回答。「他是家父。」
「一個堂堂正正的優秀喀爾文派教徒。他的兒子卻──」
溫德爾反擊道:「謝謝,他的兒子可以自己拿主意,用不著你操心。」
「霍姆斯先生,」克勞屈大夫警告道。「你的態度對眼前沒有幫助。」
「但絕對值得注意,」普拉特說。而且我不會忘記的,他的眼神清楚表明。他轉向克勞屈大夫。「你們跟普爾小姐有多熟?」
「她照顧過我們很多病人。」
「那你對她的意見呢?」
「她很能幹,很有效率。非常值得敬佩。」
「你知道她有什麼敵人嗎?」
「絕對沒有。她是護士。她在這裡的角色,是減輕病人的疼痛和難受。」
「但偶爾總該有不滿的病人或家屬吧?某個人可能把怒氣發在醫院或工作人員身上?」
「是有可能。但我想不出任何一個人──」
「那羅絲‧康納利呢?」
「發現屍體的那位年輕女士?」
「沒錯。她對普爾護士有什麼不滿嗎?」
「可能有。那位小姐很固執。普爾護士的確跟我抱怨過,說她要求很高。」
「她很關心她姊姊的照護問題。」諾里斯說。
「但這不是無禮的藉口,馬歇爾先生,」克勞屈大夫說。「不管你是誰。」
普拉特看著諾里斯。「你替她講話。」
「我只不過是說,她和她姊姊看起來感情很好,而且康納利小姐有理由生氣。」
「生氣到會使用暴力?」
「這我可沒說。」
「那今天晚上,你到底是怎麼碰到她的?」
「克勞屈大夫要我們到產科病房等他,因為又有人病危了。我正要從我的宿舍趕過去。」
「你的宿舍在哪裡?」
「我在大橋街尾租了個閣樓的小房間。就在醫院公園的另一頭。」
「所以要到醫院來,你得先穿過公園?」
「沒錯,我今天晚上就是走這個路線,穿過草坪。快到醫院時,我聽到有人在尖叫。」
「是康納利小姐在尖叫,還是被害人?」
「我只知道是個女人。我跟著聲音過去,發現康納利小姐在那個庭院裡。」
「她想像力很豐富,描述了這麼一個怪物,你看到了嗎?」普拉特看了一下筆記。「她說是:『一個穿了披風的惡魔,像是拿著長柄大鐮刀的死神,黑披風拍動著,像一隻巨鳥的雙翼。』」他唸完了抬頭看。
諾里斯搖搖頭。「我沒看到這樣的怪物。只看到康納利小姐而已。」
普拉特望著溫德爾。「那當時你在哪裡?」
「我在醫院裡,正在協助克勞屈大夫。我也聽到了尖叫聲,就大著膽子提了燈出來看。我發現馬歇爾先生在庭院,還有康納利小姐,她縮成一團。」
「縮成一團?」
「顯然是嚇壞了。我很確定,她以為我們其中一個是兇手。」
「你覺得她身上有什麼不尋常的嗎?除了看起來被嚇壞了?」
「她真的被嚇壞了。」諾里斯說。
「比方說,她的衣服。她裙子的狀況。你們沒注意到被撕破一大塊嗎?」
「她才剛逃過兇手的追殺,普拉特先生,」諾里斯說。「有什麼衣冠不整也是應該的。」
「她的裙子被撕破了,看起來像是跟別人激烈扭打過。不是你們其中之一嗎?」
「不是。」溫德爾說。
「你怎麼不去問她是怎麼回事呢?」諾里斯建議道。
「我問過了。」
「那她怎麼說?」
「她說是今天晚上稍早發生的。她姊夫想侵犯她。」他厭惡地搖搖頭。「這些人就像禽獸,在那些廉價房間裡亂生小孩。」
從他的口氣,諾里斯聽出那種醜陋的偏見。禽獸。啊沒錯,他老聽到有人把這個字眼用在愛爾蘭人身上,那些墮落的野獸老是賣淫,老是生小孩。對普拉特來說,羅絲只不過是個愛爾蘭姑娘,一個卑賤的移民,就像成千上萬擠在南波士頓和查爾斯頓的那些人一樣,他們不潔的習慣和流著鼻涕的子女,造成全市天花和霍亂的流行。
諾里斯說:「康納利小姐可不是禽獸。」
「你這麼說,是對她很了解囉?」
「我想任何人都不該受到這種侮辱。」
「你不是說跟她不熟嗎?倒是很急著挺身替她辯護嘛。」
「我替她覺得遺憾。遺憾她姊姊快死了。」
「喔,那個。那件事已經結束了。」
「什麼意思?」
「是今天晚上稍早發生的,」普拉特說,闔上他的筆記本。「羅絲‧康納利的姊姊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