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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花園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4 20:11

  一八三〇年

  羅絲把圍巾裹在頭上繫緊,以抵擋十一月夜間的寒冷,然後走出門去。她把瑪姬留在產科病房裡,讓寶寶貪婪地吸吮另一個新媽媽的乳汁,這是兩天來頭一次離開醫院。儘管夜晚的空氣一片霧濕,她還是深感放鬆地大口吸氣,很慶幸能遠離病房的那些臭味,那些痛苦的啜泣,就算只是一小段時間也好。她在外頭的街上暫停下來深呼吸,洗去肺部的疾病臭味,嗅著海洋和河流的氣息,聽著霧中一輛載客馬車經過的車輪轆轆聲。她心想,我跟一群垂死病人關在一起太久,都忘記走在活人之間是什麼感覺了。

  她匆忙走入寒冷沁骨的細霧,腳步聲在磚塊和灰泥間迴盪,然後快步經過房屋擁擠的街道,走向碼頭的方向。在這個荒涼的夜晚,路上人很少,她把圍巾拉得更緊,好像能提供一個隱形的斗篷,擋掉那些可能不懷好意打量的眼睛。她加快腳步走向港邊,呼吸聲似乎大得離譜,被愈來愈濃的霧氣放大了。然後,在自己的急促呼吸聲中,她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

  她停下,轉身。

  那腳步聲愈來愈近。

  她後退,心臟怦怦跳。在迴旋的濃霧中,一個黑黑的形影緩緩凝固成實體,直直朝她走來。

  一個聲音喊道:「羅絲小姐!羅絲小姐!是你嗎?」

  她全身肌肉的緊張消褪殆盡,呼出了一口大氣,看著那個瘦長的十來歲男孩從霧中浮現。「該死,比利。我真該賞你兩巴掌!」

  「為什麼,羅絲小姐?」

  「因為你把我嚇個半死。」

  從比利那副可憐的表情,你會以為她真的賞了他兩耳光。「我不是故意的,」他哀怨地說。當然這是實話;這孩子做過的事情,有一半都不能怪他。人人都認識憨比利,但沒人想跟他計較。他是波士頓西城一個恆常存在的煩人角色,總是從穀倉漫遊到馬廏找睡覺的地方,到處跟憐憫的家庭主婦或魚販討剩菜吃。比利舉起一隻骯髒的手撫過臉,抱怨道:「你很氣我,對不對?」

  「這麼晚了,你還跑出來做什麼?」

  「找我的小狗,牠不見了。」

  如果那小狗有點判斷力的話,很可能是跑掉了。「好吧,那希望你找到牠。」羅絲說,轉身繼續往前走。

  比利跟在她後面。「那你要去哪裡?」

  「去找伊本。他得去醫院一趟。」

  「為什麼?」

  「因為我姊姊病得很重。」

  「多重?」

  「她在發燒,比利。」待在產科病房一個星期後,羅絲明白接下來會是什麼結果。生下小瑪姬一天之內,奧妮雅的腹部已經開始腫脹,子宮流出污濁的排泄物,羅絲知道這就是盡頭了。她見過病房裡太多剛生產過的母親死於產褥熱。她見過羅賓森護士雙眼裡的悲憫,那眼神是在說:我們做什麼都沒用了。

  「她會死掉嗎?」

  「不曉得,」她輕聲說。「我不曉得。」

  「我好怕死人。小時候,我看過我爸死掉。他們要我去親他,可是他全身的皮都燒掉了,我不肯。我沒親他,所以我是壞孩子嗎?」

  「不,比利。我從來不認為你是壞孩子。」

  「我不想碰他。但他是我爸,他們說我一定要親他。」

  「你能不能晚點再說這些?我在趕時間。」

  「我知道。因為你想去找泰特先生。」

  「那你去找你的小狗,好不好?」她加快腳步,希望這回比利不要再跟上來了。

  「他不在旅舍裡。」

  她又走了幾步,這才明白比利剛剛講的話。她停下來。「什麼?」

  「泰特先生,他不在歐其弗太太的旅舍裡。」

  「你怎麼知道?那他在哪裡?」

  「我在美人魚酒館看到他。席特利先生給了我一點碎羊肉派,可是他說我得出去外頭的巷子裡吃。然後我看到泰特先生進去,他連招呼都沒跟我打。」

  「你確定嗎,比利?他還在那兒嗎?」

  「如果你給我兩毛五,我就帶你去。」

  她揮揮手拒絕他。「我沒有兩毛五,我知道地方。」

  「那九便士硬幣呢?」

  她走開了。「九便士也沒有。」

  「那一分錢硬幣呢?」

  羅絲繼續走,覺得鬆了口氣,終於可以擺脫比利這個麻煩了。她一心想著伊本,想著要跟他說什麼話。她對這個姊夫多日來的怒氣,已經升高到沸騰狀態,等她來到美人魚酒館,已經準備好要像隻貓張著爪子撲到他身上。她在門外暫停一下,深呼吸幾口。隔著窗子,她看到溫暖的火光,聽到笑語喧譁。她很想離開算了,讓他去喝酒喝個夠。奧妮雅永遠不會知道的。

  這是他道別的最後機會了。你得做這件事。

  羅絲推開門,進入酒館。

  火爐的熱氣讓她凍僵的雙頰一陣微微刺痛。她在門邊暫停一下,望著圍坐在桌邊、躬身在吧檯前的酒客。角落的一張桌子邊,有個滿頭蓬亂黑髮、身穿綠色連衣裙的女人笑得好大聲。幾個男人轉過頭來看羅絲,那種眼光讓她拉緊了圍巾,儘管屋裡太熱了。

  「要喝什麼嗎?」吧檯後頭一名男子朝她喊道。那想必就是酒館主人席特利先生了,她心想,就是他給了憨比利一小塊碎羊肉派,無疑是為了要把他哄出去。「小姐?」那名男子問。

  羅絲說:「我要找一位先生。」她的目光停在那名綠衣女子身上,坐在她旁邊的男子這會兒轉過身來,惡狠狠地看著羅絲。

  她朝他那張桌子走過去。近看之下,那女人一點吸引力也沒有,連衣裙束緊的上身有酒和食物的污漬,張開的嘴巴露出一口爛牙。「你得去醫院一趟,伊本。」羅絲說。

  伊本聳聳肩。「你沒看到我正忙著傷心嗎?」

  「趕快去看她吧,趁你還有機會,趁她還活著。」

  「親愛的,她在說誰啊?」那女人說,扯著伊本的袖子,羅絲聞到她一口爛牙呼出的噁心臭氣。

  伊本咕噥道:「我老婆。」

  「你沒跟我說過你有老婆。」

  「所以現在我告訴你啊。」他喝了一口蘭姆酒。

  「你怎麼這麼狠心?」羅絲說。「你已經七天沒見到她了。你連自己的女兒都不去看!」

  「我已經簽字放棄小孩,轉讓給育兒院的那位女士了。」

  她驚駭地瞪著他。「你是開玩笑的吧?」

  「不然你叫我怎麼照顧那個小鬼?就是這孩子害我娶你老姊的。她懷了孩子,我就盡我的責任。但她可不是處女。」他聳聳肩。「他們會替她找個好人家的。」

  「她屬於她的家人。如果沒辦法的話,我會自己撫養她。」

  「你?」他大笑。「你才下船幾個月,唯一會的就是做針線。」

  「我會的這些,夠養活自己的親人了。」羅絲抓住他的手臂。「起來。你得跟我走。」

  他甩開她。「別煩我。」

  「混帳,起來。」羅絲雙手抓住他的手臂,拖著他踉蹌起身。「她只剩幾小時了。就算你得跟她撒謊,就算她聽不見,你也要去跟她說你愛她!」

  他推開她,搖搖晃晃站在那兒,醉得站不穩。整個酒館都安靜下來,只剩火爐裡劈啪的火焰爆響。伊本四下看了一眼,發現每個人都以不滿的眼神他。大家都聽到了這段對話,顯然沒人同情他。

  他站直身子,設法用客氣的口氣說:「你不必像潑婦罵街似的對著我叫嘛。我去就是了。」他拉了拉外套,整理一下領子。「我只是要先把酒喝完而已。」

  他昂頭走出美人魚酒館,出門時,腳還被門檻絆了一下。羅絲跟著他走出去,外頭一片冰冷刺骨的迷霧,那濕氣彷彿直透她的骨髓。他們才走了十幾步,伊本就轉身面對她。

  他一掌打得她踉蹌後退,搖搖晃晃靠著一棟房子,一邊臉頰陣陣抽痛,實在太痛了,痛得她好幾秒鐘眼前一片黑。她連第二掌過來都沒看到。那一掌打得她往旁邊跪下,感覺到冰冷的水浸濕她的裙子。

  「這是教訓你當眾跟我頂嘴。」他吼道。然後他抓住她一隻手臂離開大馬路,來到一條泥濘的窄巷中。

  下一掌打到她的嘴巴,她嚐到血的滋味。

  「這是為了我忍受你四個月。老是站在她那邊,老是兩個人聯合起來跟我作對。我的前途毀了,只因為她搞大了肚子。你以為她沒求我嗎?你以為我還得哄她上床嗎?啊,不,是你的聖人老姊想要的。她才不怕讓我嚐嚐她的滋味。只不過她是二手貨。」

  他猛地拉著她站起來,往後推到牆上。

  「所以別在我面前裝聖潔,我很清楚你們家的人有多賤。我知道你想要什麼。就跟你老姊一樣。」

  他壓在她身上,她背抵著磚牆。他的嘴巴湊近她,滿嘴酸臭的酒味。她剛剛被打得整個人都暈眩無力,連推開他的力氣都沒有。她感覺到抵著她骨盆的硬物,感覺到他一手摸著自己的胸部。他掀起她的裙子,抓住襯裙。他的手碰觸到她光裸的大腿時,她的脊椎猛地發緊。

  你好大的膽子!

  她一拳往上擊中了他的下巴,感覺到他的下顎猛地合起,聽到牙齒啪地相撞。他大叫著踉蹌後退,一手摀著嘴。

  「我的舌頭!我咬到舌頭了!」他低頭看著手。「啊,老天,我流血了!」

  她拔腿就跑,想衝出小巷,但他從後頭撲過來,一把抓住她的頭髮,髮夾散落了一地。她扭著身子掙脫,紳到自己的破襯裙。她想到他的手碰觸自己的大腿,想到他嘴裡的氣呼在她臉上,於是掙扎著又站直身子。她把裙子提到膝蓋以上,猛然衝進了迷霧中。她不知道自己在哪條街上,也不知道前面是哪裡。是河邊嗎?還是港口?她只知道霧是她的朋友,可以掩護她,她衝進霧裡愈深處,就會愈安全。他喝得太醉了,追不上她,更別說這些窄小的街道像迷宮似的。他的腳步聲似乎更遠了,他的咒罵聲也更模糊了,最後她只聽得到自己沉重的腳步和心臟的搏動。

  她繞過一個轉角,停下腳步。在自己急促的呼吸聲中,她聽到了一輛載客馬車經過的輪子嘩啦作響,但沒有腳步聲。她明白自己來到了劍橋街,得循原路回頭,才能回到醫院。

  伊本一定料到她會去醫院,他會在那兒等著她。

  她彎腰撕掉那條糾結破爛的襯裙布片。然後開始往北走,只挑小街和小巷,每走幾步就停下來傾聽看有沒有腳步聲。霧太濃了,一輛載客馬車經過,她也只看得到輪廓:馬蹄噠噠的聲音彷彿同時從四面八方傳來,回音在迷霧中破碎四散。她快步跟在那輛馬車後頭,朝醫院的方向走,來到了百花街。如果伊本攻擊她,她就放聲大叫,到時候那輛馬車的車夫一定會停下,過來救她。

  那輛馬車忽然右轉,是醫院的反方向,留下羅絲一個人孤單站在那裡。她知道醫院就在前方的北艾倫街上,但她在濃霧中看不見。她幾乎可以確定,伊本正等著要撲過來。她望著街上,感覺得到前方隱隱逼近的威脅,可以想像伊本笨重的身軀正守在陰影裡,期待她的到來。

  她轉身,還有另一條路可以進入醫院大樓,但她得先經過醫院公園那片濕濕的草地,才能到後門。她在草地邊緣暫停,濃霧籠罩著她的去路,但在一縷縷霧氣中,她可以看見醫院窗戶透出來的光。伊本一定想不到她會挑這條路,穿過這片黑暗的草地。他自己當然不會走,免得爛泥弄髒他的鞋子。

  她踏進雨水浸透的草地,冰冷的水滲進鞋子。醫院的燈光在霧中忽然暗下來,她不得不停下來搞清方向。然後又看到了,就在左邊。剛剛在黑暗中走偏了,於是她調整方向。現在燈光更亮了,她爬上通往醫院大樓的緩坡時,霧也比較稀薄了些。她濕掉的裙子黏著雙腿,拖慢了她的速度,害她每一步都走得好吃力。等到她跌跌撞撞走出草地,來到卵石路面時,兩腿已經被凍得麻痹了。

  她冷得全身發抖,開始爬上後階梯。

  忽然間,她踩到一級階梯上有黑亮的東西,腳底滑了一下。她抬頭看到一整片像是黑色瀑布,正順著階梯流下來。她目光上移,尋找那瀑布的源頭,才看到那個女人的身體橫在階梯頂端,裙子展開,一手外伸,好像在迎接死神。

  一開始,羅絲只聽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猛吸了口氣。然後她聽到腳步聲,一個黑影來到她上方,像一朵不祥的雲遮蔽了月亮。羅絲覺得自己全身血液彷彿停止流動,抬頭望著那個逐漸逼近的怪物。

  她看到的,是手持長柄大鐮刀的死神。

  她恐懼得喊不出聲,慌忙退下樓梯,到最後一級差點跌倒。忽然間,那怪物朝她撲來,翻騰的黑披風有如可怕的雙翼。她轉身要逃,看到前方一片空蕩的草坪,在霧中一片混沌。正好是行刑場。要是我跑去那裡,我就死定了。

  她趕緊右轉,沿著大樓拚命跑。她聽得到那怪物在後頭追,腳步聲愈來愈近。

  她衝過一條走廊,發現自己來到一個庭院。她跑到最接近的一扇門,結果鎖上了。她用力敲門,尖叫著求救,但沒人開門。

  我被困住了。

  她身後的石板地響起腳步聲,她回頭面對攻擊者。在黑暗中,她只看得到一個黑影移動。她背抵著那扇門,嗚咽起來。她想著那個死掉的女人和石階上的血瀑布,然後她雙臂交抱在胸前,像個薄弱的盾牌,要保護自己的心臟。

  那黑影接近了。

  她畏縮地別開臉,準備承受第一刀。然而卻聽見一個聲音發問,一時之間,她還反應不過來。

  「小姐?小姐,你沒事吧?」

  她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名男子的剪影。在他身後的黑暗中,一團光忽明忽滅,逐漸變得愈來愈亮。是個搖晃的提燈,握在另一個男人手裡,慢慢走近了。提著燈的男人喊道:「誰在這裡?是誰?」

  「溫德爾!在這裡。」

  「諾里斯?這麼吵是怎麼回事?」

  「這裡有個年輕姑娘。她好像受傷了。」

  「她怎麼了?」

  提燈湊近過來,那燈光令羅絲眩目。她眨眨眼,看清了那兩名年輕男子,他們正瞪著她。她兩個都認得,而他們兩人也都認得她。

  「是──是康納利小姐,對吧?」諾里斯‧馬歇爾說。

  她嗚咽一聲。雙腿忽然軟了,身子往下溜,滑坐在冰冷的卵石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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