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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裡，羅絲坐在奧妮雅床邊的椅子上倦極入眠時，被呻吟聲吵醒了。她抬起頭來，脖子好痛，忽然間，她看到姊姊的雙眼睜著，那張臉因痛苦而扭曲。

　　羅絲坐直身子。「奧妮雅？」

　　「我再也受不了了。真希望我馬上死掉。」

　　「親愛的，別說這種話。」

　　「嗎啡──一點用都沒有。」

　　羅絲忽然看到奧妮雅的床單，上頭有一塊鮮血的污漬。她驚慌地趕忙站起身。「我去找護士來。」

　　「還有神父，羅絲。拜託。」

　　羅絲匆忙跑出病房。沿路的油燈投下昏暗的陰影，她奔跑經過時，燈焰隨之搖曳。等到她帶著羅賓森護士和普爾護士回到姊姊的床邊時，奧妮雅床單上的血漬已經擴散成一道愈來愈寬的鮮紅。普爾護士看到那些血吃了一驚，厲聲對羅賓森護士說：「馬上把她送進開刀房！」

　　已經沒時間去找克勞屈大夫了；反之，她們去找住在院區房間裡的年輕住院醫師貝瑞大夫。金髮散亂、雙眼充血的貝瑞大夫原本一臉睡意，他步伐不穩地走進開刀房，一看到流了那麼多血，臉色立刻轉為慘白。

　　「我們得趕快！」他說，摸索著工具包。「我們得清空子宮。恐怕要犧牲寶寶了！」

　　奧妮雅抗拒地痛叫一聲。「不。不行，我的寶寶一定要保住！」

　　「按住她，」貝瑞醫師命令道。「接下來會很痛。」

　　「羅絲，」奧妮雅求援。「別讓他殺了我的寶寶。」

　　「康納利小姐，離開病房！」艾格妮絲‧普爾厲聲道。

　　「不，我們需要她，」貝瑞大夫說。

　　「我們有兩個人可以按住病人。」

　　「等到我動手，就算你和羅賓森護士加起來，可能都不夠。」

　　一陣突來的收縮讓奧妮雅痛得扭動，她的呻吟轉為大叫。「啊，上帝啊，好痛！」

　　「綁住她的雙手，普爾護士，」貝瑞大夫命令。她看著羅絲。「還有你，你是她妹妹？」

　　「是的，大夫。」

　　「過來，讓她冷靜下來。必要的時候按住她。」

　　羅絲顫抖著走近床邊。鮮血的鐵腥味好重。床墊染成一片鮮紅，奧妮雅流著血的大腿完全暴露，想要維持她尊嚴的一切努力都拋開了，因為眼前更迫切的是要搶救她的性命。只要朝年輕的貝瑞大夫那張死白的臉看一眼，羅絲就明白情況很糟糕。而他這麼年輕，絕對年輕得難以處理這樣的危機，他唇上只有一小片蒼白的鬍髭。他很快把手術用具攤在一張檯桌上，瘋狂地摸索著正確的工具。最後拿起來的是個很可怕的儀器，看起來完全是要用來截斷與碾碎的。

　　「別傷害我的寶寶，」奧妮雅嗚咽道。「求求你。」

　　「我會設法保住寶寶，」貝瑞大夫說。「但我要你好好躺著，千萬不能動。你明白嗎？」

　　奧妮雅虛弱地點點頭。

　　兩個護士綁住奧妮雅的雙手，然後站在病床兩側，每個人抓住一隻腿。

　　「你，姑娘！按著她的肩膀，」普爾護士命令羅絲。「把她按在床上。」

　　羅絲挪到床頭，雙手放在奧妮雅的肩膀上。她姊姊乳白色臉上的雙眼盯著她，長長的紅髮披散在枕頭上，驚惶的綠色雙眼睜得好大。她的皮膚閃著汗水和恐懼。忽然間，她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身體往前掙，頭抬離床面。

　　「按住她！按住！」貝瑞醫生命令道。他抓著那把可怕的鉗子，湊近奧妮雅的雙腿間，羅絲很慶幸自己不必看他接下來要做的事。奧妮雅尖叫，彷彿靈魂硬被抽離身軀。一道鮮紅忽然噴向貝瑞大夫的臉上，他身子往後一縮，襯衫濺上了血。

　　奧妮雅的頭往後垮在枕頭上，不斷喘息，此時尖叫減低為嗚咽。在一片突來的安靜中，忽然響起另一個聲音。一陣奇怪的貓叫聲愈來愈大，然後成為嚎叫。

　　孩子。孩子還活著。

　　大夫直起身子，雙臂抱著新生的女嬰，她沾著血的皮膚發藍。他把哭喊的嬰孩遞給羅賓森護士，她迅速用一條布巾裹住。

　　羅絲盯著大夫的襯衫。好多血。觸目所及──床墊、床單──全都是血。她低頭看著姊姊的臉，看到她的嘴在動，但在新生兒的號哭聲中，她聽不見她說了什麼話。

　　羅賓森護士抱著襁褓中的嬰兒到奧妮雅的床邊。「這是你的女兒，泰特太太。看她多可愛！」

　　奧妮雅設法想看清她剛出生的女兒。「瑪格麗特，」她低聲說，羅絲忽然覺得兩眼一熱。那是她們母親的名字。但願她還活著，能看到她的第一個外孫女。

　　「告訴他，」奧妮雅的氣音繼續說。「他還不知道。」

　　「我會託人去找他。我會讓他來的。」羅絲說。

　　「你要告訴他我在哪裡。」

　　「他知道你在哪裡。」伊本只是懶得來而已。

　　「失血太多了。」貝瑞大夫一手探進奧妮雅的兩腿之間，而她已經快要陷入昏迷，疼痛也不太會讓她畏縮了。「可是我感覺得出來，沒有滯留性胎盤。」他把弄髒的器具掃到一旁，一把鉗子砰地砸到地上。他兩手壓在奧妮雅肚子使勁揉著，開始按摩腹部。血繼續滲入床單，染出的血漬愈來愈大。他抬頭看了一下，雙眼此時開始出現第一絲恐慌。「冷水，」他命令道。「愈冷愈好！我們需要敷布。還有麥角！」

　　羅賓森護士把襁褓中的嬰兒放在嬰兒床上，匆匆跑出房間去拿醫師要的東西。

　　「他還不知道。」奧妮雅呻吟道。

　　「一定要讓她平靜下來！」貝瑞大夫說。「她這樣會讓出血更嚴重。」

　　「在我死之前，一定要告訴他，他有了個孩子……」

　　門突然打開，羅賓森護士匆忙進來，端著一盆水。「這是我能找到最冷的水了，貝瑞大夫。」她說。

　　貝瑞大夫浸濕一條敷布，擰乾了，放在奧妮雅的腹部。「給她麥角！」

　　襁褓中的那個嬰兒哭得更兇了，哭號聲愈來愈尖銳。普爾護士忽然衝口說：「天可憐見，把那孩子抱出去吧！」羅賓森護士要去抱嬰兒，但普爾護士厲聲道：「不是你！我這裡需要你。交給她！」她望著羅絲。「把你外甥女抱走，讓她安靜下來。我們得照顧你姊姊。」

　　羅絲接過大哭的嬰兒，不情願地朝房門走去，到了門口停下來，回頭看了姊姊一眼。奧妮雅的雙唇更白了，她無聲喃喃說著話，最後一絲血色緩緩從她臉上褪去。

　　上帝啊，求你慈悲點。如果你聽到祈禱，就讓我親愛的姊姊活下來吧。

　　羅絲走出開刀房，來到昏暗的走廊，她搖晃著手裡大哭的嬰兒，但沒有用。她一根手指伸進小瑪格麗特嘴裡，被沒有牙齒的牙齦咬住，開始吸吮。終於，寶寶安靜下來了。一陣冷風鑽進黑暗的過道，吹熄了兩盞油燈。最後只剩一盞火焰還亮著。她望著那扇緊閉的門，隔開了她唯一珍愛的人。

　　不，她心想，現在又有另一個要關愛了。她往下看著小瑪格麗特，就是你。

　　站在那盞搖曳不定的油燈下，羅絲審視著寶寶毛茸茸的淡色頭髮。剛出生的眼皮依然腫脹。她檢查寶寶的五根手指頭，很驚奇那胖嘟嘟的手如此完美，只有手腕上有個心形的胎記。低頭望著這個睡著的孩子，她心想，原來新生命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這麼紅潤，這麼溫暖。她一手放在那的胸膛上，隔著包裹布感覺到寶寶的心跳，快得像隻小鳥。這麼甜美的女孩，她心想。我的小瑪姬（注）。

　　注：瑪姬（Maggie）是瑪格麗特（Margaret）的暱稱。

　　開刀房的門忽然打開，燈光流瀉到走廊上。普爾護士出來了，然後關上門。她看到羅絲忽然停下，好像很驚訝看到她還在這兒。

　　羅絲擔心會是最壞的消息：「我姊姊怎樣了？」

　　「她還活著。」

　　「那她的狀況呢？她會──」

　　「我只能告訴你，血已經止住了，」普爾護士兇巴巴地說。「現在快把寶寶帶去病房吧，那邊比較暖。她才剛出生，這個走廊的風太大了。」她轉身匆匆沿著走廊離開了。

　　羅絲顫抖著往下凝視瑪姬，心想：是啊，這裡對你來說太冷了，可憐的孩子。她抱著寶寶回到產科病房，坐在奧妮雅空蕩病床旁她原來的老位置。黑夜逐漸消逝，寶寶在她懷裡睡著了。風吹得窗戶格格作響，凍雨輕敲著玻璃，奧妮雅一直沒有消息。

　　外頭傳來車輪輾過卵石地上的轆轆聲。羅絲走到窗邊，在院子裡，一匹馬拉著四輪輕馬車正要停下，車蓬擋住了駕車人的臉。那匹馬忽然噴出鼻息，馬蹄緊張地空跺幾下。過了一會兒，羅絲看到了讓那匹馬緊張的原因：只不過是一隻大狗，牠的剪影穿過被雨水淋濕的卵石地，堅定地往前跑。

　　「康納利小姐。」

　　羅絲嚇了一跳，回頭看到艾格妮絲‧普爾。她悄悄溜進了病房，羅絲完全沒聽到。

　　「寶寶給我吧。」

　　「可是她睡得好沉。」羅絲說。

　　「你姊姊沒辦法餵奶。她太虛弱了。我已經得到許可，要做其他的安排。」

　　「什麼安排？」

　　「育兒院的人來接她了。他們會提供奶媽。而且最確定的是，會提供她一個舒適的家。」

　　羅絲不敢置信地望著普爾護士。「可是她又不是孤兒！她有母親啊！」

　　「她母親很可能撐不過這一關了。」普爾護士伸出兩手，看起來像不懷善意的爪子。「交給我吧，這是為了孩子好。你當然沒辦法照顧她。」

　　「她也有父親。你又沒問過他。」

　　「怎麼問？他根本從來沒出現過。」

　　「這事情妮雅同意了嗎？我要跟她談。」

　　「她昏迷了。沒辦法講話。」

　　「那我就替她講。普爾小姐，這是我外甥女，是我的親人。」羅絲把寶寶抱得更緊了。「我絕對不會把她送給陌生人的。」

　　艾格妮絲‧普爾的臉因為挫折而變得嚴峻。有那麼危險的一刻，她似乎打算從羅絲手裡硬搶走寶寶。但最後，她只是轉身快步走出病房，身上的裙子隨著她跨出的每一步而劈啪脆響。然後轟地甩上門。

　　外頭的院子裡，馬蹄急促敲擊著卵石地面。

　　羅絲又回到窗前，看著艾格妮絲‧普爾從走廊的陰影處冒出來，走向那輛等待的四輪輕馬車，跟車上的乘客講話。過了一會兒，那駕車人揮動鞭子，馬蹄噠噠往前行。馬車駛出大門，艾格妮絲‧普爾獨自站著，院子裡發亮的石頭襯著她的剪影。

　　羅絲低頭看著懷裡睡著的寶寶，看到了她摯愛姊姊的面容。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沒有人能從我手裡奪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