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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花園 by 泰絲‧格里森
2020-1-4 20:11
「這陣該死的雨還要下多久?」愛德華‧金士頓說,望著持續不停的傾盆大雨說。
溫德爾‧霍姆斯抽著雪茄,吐出的煙圈從醫院門廊底下飄出來,被打旋的大雨攪得粉碎。「急什麼?不曉得的人,還以為你是有重要的約會。」
「我是有啊。跟一杯上好的紅葡萄酒有約。」
「我們還要去『颶風』嗎?」查爾斯‧雷克威說道。
「只要我的馬車能出現。」愛德華盯著馬路,清脆的馬蹄噠噠聲響個不停,一輛輛馬車駛過,車輪激起一團團泥漿。
雖然諾里斯‧馬歇爾也站在醫院的門廊上,但任何人只消看一眼,就能輕易看出他和其他三個同學之間的鴻溝。諾里斯才剛搬來波士頓,他從小在西北郊貝蒙特鎮的農場長大,靠借來的教科書自修物理學,用雞蛋和牛奶交換拉丁文家教。他從沒去過『颶風』酒館,連在哪裡都不知道。他的同學都是哈佛學院畢業的,他們會講八卦提到他不認識的人,分享他聽不懂的圈內笑話,而儘管他們沒公然排斥他,但反正也不需要。大家都可以理解,他不是他們社交圈的一份子。
愛德華嘆氣,吐出了一團煙。「你們能相信那個姑娘跟克勞屈大夫講的話嗎?臉皮可真厚!要是我們家哪個愛爾蘭姑娘敢這麼講話,我媽會立刻把她轟到街上去。」
「令堂啊,」查爾斯說,一副敬畏的口吻,「我好怕她。」
「我媽說,讓那些愛爾蘭人搞清楚自己的身分是很重要的。這樣才不會壞了規矩,現在有這麼多新來的人搬進城裡,惹一堆麻煩。」
新來的人。諾里斯也是其中之一。
「愛爾蘭姑娘最壞了。你眼睛一不盯著,她們就會偷走你衣櫃裡的襯衫。你要是發現什麼東西搞丟了,她們就會說洗衣服弄不見了,或者讓狗吃掉了。」愛德華嗤鼻。「像那種姑娘,得搞清她自己的身分。」
「她姊姊很可能快死了。」諾里斯說。
那三個哈佛畢業生轉頭,顯然很驚訝他們平常沉默的同學竟然開口了。
「快死了?你也說得太誇張了。」愛德華說。
「分娩五天還生不出來,而且她看起來已經像個死人了。克勞屈大夫愛怎麼給她放血都沒關係,但她的情況看起來不妙。她妹妹心裡清楚。她是因為太擔心才講那些話的。」
「不過,她不該忘了是誰好心讓她們住院的。」
「所以應該要對任何施捨心存感謝囉?」
「克勞屈大夫根本沒有義務治療那個女人。可是那個妹妹一副她們有權利似的。」愛德華把雪茄擰熄在新漆過的欄杆上。「表示一點小小的感激,又不會要她們的命。」
諾里斯覺得自己臉紅了。他正想刻薄地反駁回去,幫那個姑娘辯護,此時溫德爾不露痕跡地改變話題。
「我想有首詩是談這個的,你說呢?〈好鬥的愛爾蘭姑娘〉。」
愛德華嘆氣。「拜託別來了。別又要胡謅你那些可怕的歪詩了。」
「那換成這個題目怎麼樣?」查爾斯說。「〈詠忠誠妹妹〉?」
「這個我喜歡!」溫德爾說。「我來試試看。」他停頓了一下。「這一位最兇猛的戰士,是真誠而迷人的少女……」
「她姊姊的命就是戰區──」查爾斯補充。
「她──她──」溫德爾推敲著下一句詩。
「挺身捍衛,無所畏懼!」查爾斯講出最末一句。
溫德爾大笑。「詩歌再度勝利!」
「但倒楣的是我們其他人。」愛德華低聲咕噥。
諾里斯聽著這一切,強烈感覺到局外人的不安。這些同學多麼容易笑成一片。完全不費力,只要幾行詩,就能提醒他這三個人有共同的過去,是他沒份的。
溫德爾突然直起身子,盯著雨中。「愛德華,那不是你的馬車嗎?」
「也該到了。」愛德華豎起衣領擋風。「各位,請吧。」
諾里斯的三個同學都走下門廊的台階。愛德華和查爾斯衝進雨中,爬上馬車。但溫德爾頓了一下,回頭看了諾里斯一眼,然後又爬上台階回來。
「你不一起去嗎?」溫德爾說。
諾里斯被他的邀約嚇了一跳,沒有立刻回答。儘管他比溫德爾‧霍姆斯幾乎高了一個頭,但這位小個子青年身上,卻有很多讓他畏怯的地方。不光是溫德爾光鮮的服裝,他著名的伶牙俐齒;而是他那種完全自信的神態。諾里斯完全沒想到,他竟然會開口邀自己。
「溫德爾!」愛德華在馬車上喊。「走了啦。」
「我們要去颶風酒館,」霍姆斯說。「我們好像每天晚上都泡在那兒。」他頓了一下。「或者你有其他的計畫?」
「你真是好心。」諾里斯看了等在馬車上那兩個人一眼。「但我想金士頓先生不期待有第四個人吧。」
「金士頓先生。」溫德爾說著大笑,「他的生活需要多一點意外。總之,邀你的不是他,是我。一起去喝杯熱蘭姆調酒吧?」
諾里斯看著傾盆大雨,渴望著颶風酒館必然會有的溫暖爐火。不只如此,他渴望著這個送上門來的機會,讓他可以跟同學打成一片,進入他們的小圈圈,哪怕只有一夜也好。他感覺得到溫德爾在觀察他。那雙眼睛,通常總閃著笑意,像是準備好要出言譏嘲,這會兒忽然銳利得令人不安。
「溫德爾!」現在換查爾斯在馬車裡面叫了,他的聲音抬高,成為一種惱怒的抱怨。「我們快凍死了啦!」
「對不起,」諾里斯說。「恐怕今天晚上我有別的約。」
「哦?」溫德爾頑皮地抬起一邊眉毛。「我相信她一定很有魅力。」
「恐怕不是小姐。只不過是跟人講好了,不能爽約。」
「我懂了。」溫德爾說,不過顯然他不懂,他的笑容淡去,已經轉身要走了。
「我並非不想──」
「沒關係的。或許下次吧。」
不會有下次了,諾里斯心想,望著溫德爾衝到街上,爬上車和另外兩個同學會合。車夫鞭子一抽,馬車動起來,車輪輾過過水窪。他想像馬車上那三個朋友接下來的談話。不敢相信一個區區來自貝蒙特的農場小子,竟然敢拒絕邀請。猜測著他如果不是跟異性約會,還能有什麼其他更重要的約。諾里斯站在門廊上,挫折地抓著欄杆,想到他眼前無法改變、往後也永遠無力改變的種種。
愛德華‧金士頓的馬車繞過轉角消失了,載著三名青年奔向火爐,以及一個充滿八卦和烈酒的歡宴夜晚。諾里斯心想,當他們溫暖地坐在颶風酒館裡時,我應該正在做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那件事我很想避開,只是沒辦法。
他抱著自己的身子抵擋寒冷,然後走進傾盆大雨中,堅定地踩過水窪,走向自己的,好在出門前換上舊衣服,然後,就要再度走進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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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去的地方是博洛街上的一家酒館,靠近碼頭。這一家裡頭不會有穿著光鮮的哈佛畢業生在喝熱蘭姆調酒。那類紳士要是不小心逛進這家叫「黑晶石」的酒館,只要看裡頭一眼,就會曉得最好留意自己的口袋。諾里斯這個晚上口袋裡沒什麼錢──其實任何晚上都沒什麼錢──而且他破爛的大衣和濺上泥巴的長褲,也難以吸引任何想偷錢的人。他已經認識很多老主顧,而他們也知道他是個窮光蛋:於是當他進門時,他們只是抬頭瞥了一眼。看了知道是他,就又毫無興趣地低頭喝自己的酒了。
諾里斯走向吧檯,圓臉的芬妮‧柏克正在給幾個玻璃杯裝滿麥酒。她抬起刻薄的小眼睛看了他一眼。「你遲到了,他心情很不好。」
「芬妮!」一個老主顧大喊。「我們的酒到底要拖到什麼時候?」
那女人端著麥酒到他們那桌,重重把玻璃杯放下。然後收了他們的錢,又大步走回吧檯後面。「他在後頭的馬車上。」她對諾里斯說。「在等你。」
他還沒來得及吃晚餐,這會兒飢餓地看了她放在櫃台後面的那條麵包,但沒費事開口要一片。芬妮‧柏克從不免費給人東西的,就連微笑也是。他肚子咕咕響,推開了一扇門,經過一道塞著板條箱和垃圾的黑暗走廊,來到屋外。
後院有乾草和馬糞的氣味,下個不停的雨把地面攪成一大片泥潭。在馬廏的頂棚下,有匹馬嘶叫了一聲,諾里斯看到馬已經套上後頭的運貨車廂了。
「小子,下回我可不等你了!」芬妮的丈夫傑克從馬廢的陰影裡冒出來。他拿著兩把鏟子,扔到馬車後頭。「如果想拿錢,你就要準時到。」他咕噥了一聲,爬上馬車前方的座椅,拿起韁繩。「你來不來?」
在馬廏燈籠的光線下,諾里斯看得出傑克往下瞪著他,但不曉得那對眼睛到底聚焦在哪裡,這點老是令他覺得困惑。傑克的左右眼分別看著不同的方向,每個人都稱他是外斜眼傑克,但從來不會當面說。沒人有那個膽子。
諾里斯趕緊爬上傑克旁邊的位子,還沒坐穩,傑克就不耐地朝馬抽了一鞭。車子駛過滿院淤泥,出了後門。
大雨打在他們的帽子上,往下流到大衣,但外斜眼傑克似乎沒怎麼注意。他躬身坐在諾里斯旁邊,像個建築物的滴水嘴怪獸,碰到馬的速度慢下來,就不時抽一下韁繩。
「這回有多遠?」諾里斯問。
「在城外。」
「哪裡?」
「有差嗎?」傑克清出了一口痰,啐在街上。
沒有,其實沒有差別。就諾里斯所知,無論這一夜會有多慘,他都必須捱過去。他不怕在農場做苦工,甚至還很享受肌肉過度操勞的那種疼痛,但眼前這種工作卻可能讓人做惡夢。至少正常人是這樣。他瞥了同伴一眼,納悶著傑克‧柏克是否會做惡夢,如果會的話,不曉得是什麼事造成的。
馬車顛簸駛過鵝卵石路,後車廂裡的兩根鏟子撞得喀啦作響,不斷提醒他即將面臨的那件不愉快的任務。他想起他的同學,此刻無疑是坐在溫暖的颶風酒館裡,喝著最後一輪酒,然後就要回到各自的宿舍,去研讀威斯塔的那本《解剖學》課本。他也寧可留在宿舍用功,但這是他和學校達成的協議,是他很感激地答應的。這全是為了一個更高的目標,他心想,當車子駛出波士頓,朝西而行,在規律的鏟子喀啦響和馬車的吱嘎聲中,他腦海中不斷重複著這句話:更高的目標,更高的目標。
「我兩天前來過這裡,」傑克說,又啐了一口痰。「就停在那邊的酒館。」他指著,在雨幕中,諾里斯看到一扇窗透出的火光。「聊得不錯,在那邊,跟酒館老闆主人。」
諾里斯等著,什麼都沒說。傑克提起這個一定有原因。他講話從來不會沒有目的。
「他說城裡有一家人,兩個年輕小姐和一個兄弟,全都得了肺癆。三個人的狀況都很不好。」他發出一個聲音,大概是笑聲。「明天得再去探一下狀況,看他們是不是快不行了。要是運氣好,我們一口氣就可以弄到三個。」傑克看著諾里斯。「到時候我就需要你了。」
諾里斯只是僵硬地點了個頭,他對這個人的厭惡忽然好強烈,簡直無法忍受坐在他旁邊。
「喔,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不屑做這個,」傑克說。「對吧?」
諾里斯沒回答。
「你太了不起了,不屑跟我這種人一道。」
「我做這個是為了更高遠的目標。」
傑克大笑。「一個農夫說出這種話,口氣可真大。你以為自己會賺大錢,嗯?住在大房子裡。」
「那不是重點。」
「那你就更笨了。如果不是為了錢,那有什麼意義?」
諾里斯嘆了口氣。「是的,柏克先生,你當然是對的。這世上唯一值得費力的,就是錢。」
「你以為這樣可以讓你成為那種上流紳士?你以為他們會邀請你加入他們那種時髦的牡蠣宴,讓你追求他們的女兒?」
「現在是新時代了。今天,任何地位的人都可以往上爬。」
「你以為他們懂這個?那些哈佛的上流紳士?你以為他們會歡迎你?」
諾里斯沒再吭聲,只納悶傑克講這些話是不是別有目的。他再度想到溫德爾‧霍姆斯和金士頓和雷克威,坐在颶風酒館裡,比鄰而坐的都是他們上流社會的同類人。那個世界離芬妮‧柏克所統治髒臭又無望的「黑晶石」酒館好遙遠。我今天晚上原來也可以坐在颶風酒館裡的,他心想。溫德爾問過我,但那是出於殷勤還是憐憫?
傑克又抽了一下韁繩,馬車輾過泥漿和車轍。「還有一段距離,」他說,冷哼著笑了一聲。「希望您這位上流紳士能享受本趟旅程。」
等到傑克終於停下馬車,諾里斯的衣服已經濕透了。他全身僵硬又凍得發抖,勉強使勁才爬下馬車,雙腳踩進了淹到腳踝的爛泥裡。
傑克拿起兩把鏟子,塞進他手裡。「這回得快一點。」他又從車裡拿出兩把小泥鏟和一張防水布,然後帶頭穿過濕透的草坪。他還沒點上提燈,因為不想被人看見。他似乎憑直覺就曉得路,在墓碑之間迂迴穿行,最後停在一片光禿禿的泥土地上。上頭沒有標記,只是一個土堆,已經被雨水淋得一片泥濘。
「今天才下葬的。」傑克說,拿過一把鏟子。
「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到處問。仔細聽。」他望著墳墓,喃喃道,「頭應該朝著這邊,」然後挖起一鏟泥。
「我兩個星期前來過這裡,」他說,把那鏟泥拋到旁邊去。「聽說這一個快要不行了。」
諾里斯也開始動手工作。雖然這個是新埋的,泥土還很鬆。但土壤浸了水很沉重。才挖了幾分鐘,他就不覺得冷了。
「有人快死了,大家都會談的,」傑克喘著氣說。「拉長耳朵聽,就知道誰家要辦喪事了。他們會訂棺材,買鮮花。」傑克又拋開一鏟土,暫停下來,咻咻喘著氣。「竅門在於,不要讓人發現你有興趣。他們要是起疑,你就麻煩了。」他又動手挖起來,但速度慢多了。主要動手的都是諾里斯,鏟子愈挖愈深。雨還在下,在洞裡積了水,諾里斯的長褲也沾上了厚厚的泥土,從褲腳一路到膝蓋。沒多久,傑克就完全停止挖掘,爬出去蹲在洞邊看,現在他的喘氣聲好大,諾里斯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只為了確定他不是快昏倒了。這個老守財奴會願意分享哪怕是一毛利潤的原因,就是為了找幫手。他知道戰利品埋在哪裡,但他需要一個年輕人的背、年輕人的肌肉,來幫忙挖出來。於是傑克蹲在那裡,看著他的助手工作,也看著那個洞愈來愈深。
諾里斯的鏟子撞上木頭了。
「也該是時候了,」傑克咕噥道。他把遮著防水布的提燈點著,然後抓起鏟子,滑進洞裡。兩人忙著把棺材上的泥巴刮開,在狹窄的空間裡面湊得好近,近得傑克呼出的菸臭味加上爛牙的口臭好濃,簡直快把諾里斯給燻得窒息了。他心想,就連眼前這具屍體,都不可能更臭了。一點接一點,他們把泥巴清掉了,露出了棺材靠頭部的那一端。
傑克把兩個鐵鉤塞進棺蓋下,然後將一條繩索遞給諾里斯。他們爬出洞,一起努力拉,兩個人使勁地發出悶哼聲的同時,鐵釘吱呀作響,棺材板也發出低沉的呻吟。蓋子忽然裂開,繩子也鬆了,害諾里斯整個人往後跌。
「是了!這樣可以了!」傑克說。他把提燈壓低到洞內,往下看著棺材內的主人。
隔著破裂的棺材蓋,他們看得出那屍體是女性,皮膚白得像獸脂。金色鬈髮圈著她的心形臉,緊身胸衣上歇著一束乾枯的鮮花,花瓣被雨打得脫落。好美,諾里斯心想。一個天使,太早被召回天堂。
「再新鮮不過了,」傑克開心地咯咯笑說。他湊近破掉的棺蓋,兩手滑入那姑娘的雙臂下方。她很輕,輕得他可以獨力把她拖出棺材。但要把屍體往上抬出洞,放在那張防水布上頭,可就搞得他氣喘吁吁了。「把她的衣服脫了吧。」
諾里斯忽然覺得作嘔,動都沒動。
「怎麼?漂亮的姑娘你不想碰?」
諾里斯搖搖頭。「她不該落得這麼慘。」
「上回我們挖出的那個,你就沒意見啊。」
「上回那是個老頭。」
「而這個是小姑娘。有什麼差別?」
「你明知道有差別的!」
「我只知道賣的價錢都一樣。而且脫她的衣服還比較好呢。」傑克期待地輕笑著,掏出一刀。他沒時間也沒耐心解開鈕釦和鉤子,只是把小刀探入領口往下劃,長袍正面被割開,露出底下薄紗般的無袖內衣。他忙得興致盎然,有條不紊地撕開裙子,脫掉兩隻的緞面鞋。諾里斯只能眼睜睜旁觀,驚駭地看著這個端莊的年輕姑娘被侵犯。而且是被傑克‧柏克這樣的人侵犯!然而他知道不這樣不行,因為法律是冰冷無情的。要是被抓到手上有具偷來的屍體,就已經夠嚴重了:而被逮到持有屍體上的其他物品,甚至只是一小塊衣服碎片,受到的刑罰就要更重得多。他們只能帶走屍體,其他什麼都不行。於是傑克狠心剝光了衣服,拿掉她手上的戒指,取下她頭髮上的緞帶。他把這些東西全都踢進棺材裡,然後看了諾里斯一眼。
「你還要不要幫我把她搬上馬車?」他吼道。
諾里斯低頭瞪著那具赤裸的屍體,皮膚白得像雪花石膏。她瘦得令人心痛,身體因某種漫長而無情的病而消蝕殆盡。現在什麼都救不了她了,或許死亡還讓她好過一點。
「誰在那裡?」遠處一個聲音喊道。「誰擅自闖進來了?」
這個質問嚇得諾里斯趕緊趴地,傑克也立刻吹熄提燈,低聲道:「快把她藏起來!」諾里斯把那具屍體拖進挖開的墓穴,他和傑克也都爬進洞裡。諾里斯緊貼著屍體,感覺到自己猛跳的心臟抵著她冰冷的皮膚。他不敢動,凝神想聽警衛走近的腳步聲,但唯一能聽到的就是大雨滴落的聲音,還有他自己的脈搏。那姑娘躺在他下方,像個順從的愛人。有其他男人碰觸過她的肌膚、感覺過她裸露胸部的弧度嗎?或者我是第一個?
最後終於敢抬起頭、朝洞外窺看的是傑克。「沒看到人。」他低聲道。
「他可能還在看。」
「在這種天氣,除非必要,腦袋正常的人都不會待在戶外啦。」
「所以我們算什麼?」
「今天晚上,雨是我們的朋友。」傑克咕噥著爬起身,舒展僵硬的關節。「我們最好趕快把她搬走。」
他們沒再點著提燈,就在黑暗中工作。傑克抓住屍體的兩腳,諾里斯則抓住腋下,抬起來時,屍體潮濕的頭髮披在他的手臂上。無論她那些金色鬈髮有過什麼甜蜜的芳香,現在都蒙上了淡淡的腐臭味。她的身體已經開始了無可避免的腐爛旅程,等到皮膚開始分解、眼睛開始凹陷,她的美貌也會被逐漸侵蝕。但眼前,這個姑娘還是個天使,他動作輕柔地把她放在防水布上。
大雨逐漸褪成毛毛細雨,他們迅速填滿洞穴,將泥巴鏟回如今已經空蕩的棺材。要是不填上,就形同向大家宣告盜屍賊來過,讓親友知道屍體被偷走了。所以他們寧可花點時間掩飾來過的痕跡,也不要冒險引發憤慨的質疑。等到最後一鏟土都回歸原狀,他們在烏雲遮蔽的黯淡光線下,用鏟子盡可能抹平地面。終有一天,地面會長出青草,墓碑會立起,深愛死者的親友會繼續在一個沒有屍體的墳墓前獻上鮮花。
他們把屍體裹在防水布裡,然後諾里斯雙臂抱起她,像是新郎抱著新娘跨過門檻那般。她很輕,輕得可憐,他毫不費力地抱著她走過濕潤的草地,走過比她早死那些人的墓碑。他輕輕將她放在馬車後方的貨車廂。傑克則粗手粗腳地把鏟子堆在她旁邊。
她被粗心對待的程度,比她旁邊嘎嘎作響的工具好不到哪裡去。當他們的馬車在冰冷細雨中駛回城裡的路上,她的屍體震搖得就像不值錢的貨物。諾里斯想不出跟傑克談話的理由,於是一直保持沉默,一心只希望這一夜趕緊結束,他就可以跟這個討人厭的傢伙分道揚鑣。接近市區時,他們開始碰到一些運貨馬車和載客馬車,其他車夫會朝他們揮揮手,偶爾喊著同病相憐的招呼話。真不是個出門的夜晚,對吧?我們怎麼這麼走運啊?到了天亮會下凍雨!傑心地回應這些招呼,完全聽不出對他所載運的違禁品有任何焦慮之感。
等到他們轉入藥房背後的那條卵石街道時,傑克吹起了口哨。無疑是期待著很快就要到手的現金。馬車在鋪著石板的人行道旁停下。傑克跳下車,敲了敲藥房的後門。過了一會兒,門開了一條縫,諾里斯看到門內透出來的燈光。
「我們弄到一個了。」傑克說。
門開得更大,現出一名提著燈的大鬍子壯漢。這麼晚了,他已經穿著一身睡衣。「那就搬進來吧。麻煩小聲一點。」
傑克朝地上啐了一口,轉向諾里斯。「那就動手吧,把她搬進去。」
諾里斯抱起那個防水布裹著的屍體,走進打開的門。提燈男子和他目光交會,點頭致意。「樓上嗎,席沃大夫?」諾里斯問。
「你知道在哪裡的,馬歇爾先生。」
沒錯,諾里斯知道在哪裡,因為這不是他第一次來到這個黑暗的小巷,也不是第一次抱著屍體爬上這道窄窄的階梯。上回來的時候,他搬得好吃力,又喘又哼地拖著那具龐大屍體,上樓時那兩條肥胖的腿不斷撞到階梯。今夜,他搬運的屍體要輕得多,比孩童重不了多少。他爬到二樓,在黑暗中暫停下來。席沃大夫擠過他身邊,帶頭進入走廊,沉重的步伐踩得地板吱嘎作響,手上那盞燈的火焰在牆壁上投射出舞動的陰影。諾里斯跟著席沃進入最後一道門,來到一個房間,裡頭有個長檯等著要接受這個珍貴的貨物。他輕輕放下屍體。傑克跟著他們上了樓,等在長檯的另一端,他的喘氣聲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響亮。
席沃走近長檯,拉開防水布。
在搖曳的燈光下,那姑娘的臉被照得像活人一般,帶著溫暖的微紅。濕濕的鬈髮中滲出雨水,沿著她的臉頰流淌,像晶瑩的淚珠。
「沒錯,她的狀況很好。」席沃大夫說,把防水布完全打開,露出赤裸的軀體。諾里斯有股衝動,真想扯住席沃大夫的手,阻止他侵犯一個少女的羞怯姿態。他厭惡地看到傑克雙眼中閃出好色的光茫,還湊近了急著想看得更清楚。諾里斯往下凝視那姑娘的臉,心想:真抱歉你必須承受這種羞辱。
席沃直起身子點點頭。「沒問題,柏克先生。」
「而且她也可以提供一些不錯的消遣。」傑克咧開嘴笑著說。
「消遣不是我們的目的,」席沃反擊道。「她是要用在更高遠的目的。為了啟蒙。」
「啊,那當然,」傑克說。「那我的錢呢?為了我所提供的這個啟蒙,應該付錢給我吧。」
席沃拿出一個小布袋,遞給傑克。「你的費用。下一回再弄來,也是同樣的價錢。」
「這裡只有十五元。我們講好二十元的。」
「你今天晚上得到了馬歇爾先生的服務。扣掉五元抵他的學費。加起來是二十元。」
「我很清楚加起來是多少,」傑克說,把錢塞進口袋裡。「但要買我提供的東西,根本價錢差太遠了。」
「我相信可以找到另一個盜屍賊,會很滿意我付的價錢。」
「可是沒人會送給你這麼新鮮的。你會拿到的,就只是一塊爬滿蟲子的爛肉。」
「我付的是每個標本二十元。要不要找助手,是你的決定。不過如果沒有適當的補償,我懷疑這位馬歇爾先生會願意幫你。」
傑克恨恨地看了諾里斯一眼。「他只是替我出力氣而已。知道去哪裡找的人是我。」
「那就繼續幫我找來吧。」
「啊,我會繼續找的,沒問題。」傑克轉身要走,到了門口,他暫停一下,不情願地回頭看著諾里斯。「黑晶石,星期四晚上。七點,」他兇巴巴地說,掉頭走出去。接下來只聽到他腳步沉重地一路下樓,然後是砰地一聲關上門。
「你找不到別人了嗎?」諾里斯問。「這個人真是太下流了。」
「可是我們不得不跟這類人合作。所有的盜屍賊都差不多。如果我們的法律更開明,那麼像他這種敗類就根本沒生意做了。但在此之前,我們還是得跟柏克先生這類人打交道。」席沃回到長檯前,往下看著那名姑娘。「至少他弄到了可以用的屍體。」
「席沃大夫,我很樂意選擇任何差事,只要別做這個。」
「你想當醫生,對不對?」
「對,但是要我跟那個人合作……難道沒有其他我能做的差事嗎?」
「眼前我們學校最迫切需要的,就是取得標本。」
諾里斯朝下望著那姑娘。然後輕聲說:「我想她生前一定無法想像,自己會成為一具標本。」
「我們全都是標本,馬歇爾先生。沒有了靈魂,任何身體都是一樣的。心臟、肺臟、腎臟。在皮膚底下,即使這麼可愛的小姑娘,也跟別人沒有兩樣。當然,這麼年輕就死去,絕對是個悲劇。」席沃大夫迅速把防水布拉起來,罩住屍體,鼓起的防水布輕輕落在那姑娘纖細的身軀上。「但死了之後,她將會奉獻給一個崇高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