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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三個警察 by 弗蘭·奧布萊恩

2020-1-4 20:01

  夜色正濃,到處一片漆黑。各種荒誕的想法在腦海中翻騰著,但我還是堅決克制住了。我現在只想找到自行車,立刻回家。
  來到大門口,小心翼翼地在門洞邊徘徊,向暗處伸出雙手,摸索我的搭檔,摸索那令人欣慰的車把。可是,上下左右摸了一遍,什麼也沒找到,或者乾脆摸到了粗糙的牆面。我忽然有種不祥之感,懷疑車是不是跑了。這下我心裡急了,趕緊到處找,兩隻手搜遍了半圓形的門口。她不在。我沮喪地佇立了片刻,努力回憶衝出房子以後有沒有給她鬆綁。失竊是難以想像的,因為就算有人大半夜路過這裡,也不可能看清楚。就在這時,突然,又發生了一件讓我驚訝的事。有樣東西輕輕地滑入了我的右手。啊,原來是車把手——她的手,從黑暗中向我伸過來,如同尋求嚮導的孩子。我大吃一驚,卻始終沒弄清楚,到底是車把手滑入了我的手掌,還是我一邊沉思,一邊摸索,然後不藉助任何外力找到了它。要是換作平常,我肯定會仔細琢磨這樣的怪事,可現在,我絕不能胡思亂想。我伸手摸了摸車體的其他部位,發現她很彆扭地抵著牆,鬆弛的拴繩從橫檔上耷拉下來。可我記得,她應該是拴在大門上的。
  我的眼已經習慣了黑暗,現在,我能依稀看見馬路,還有路邊黑魆魆的溝渠。我把自行車推到路中間,橫跨出一條腿,小心地上了車,然後輕輕往車座上一坐。而她似乎立即就向我送上了一絲慰藉,一點輕鬆、愉悅的感覺,在袖珍警局的興奮與騷動之後。我再次感到身心是如此舒坦,心情也隨之變得歡快。我知道,在到家以前,這世上再不會有一樣東西能引誘我跳下車。我早已把那大宅遠遠拋在腦後。這時,不知從哪裡吹來一陣微風,不斷輕推著我的後背,我就像插上了翅膀,在暗夜裡飄浮起來。自行車在我胯下一絲不苟地運轉著,每個部件都分毫不差,遇到路面不平,坐墊的彈簧還會體貼地幫我緩衝。我一直盡力不去想那四盎司的萬有質,可是卻無法抑制腦海中的種種妄想。它們像燕群般傾巢而出——飲食、發明、破壞、變化、改良、獎懲,甚至愛戀。我只知道,這些飄忽如縷的思緒,有些美妙,有些可怕,有些則讓人愉快。但不管怎樣,這些都是極為重要的想法。我腳踩著踏板,實在是快活,而她也溫柔地迎合著我。
  此刻,我右手邊庫拉漢的家,在靜寂中只是沉默而黑暗的一團。它已被我甩到了身後。我激動地眯起眼,極力想穿透一切,直達兩百碼外我家的灰房子。而它也的確漸漸浮現於眼前,還在原來的老地方。在瞥見外牆的那一刻,我按捺不住喜悅的心情,差點歡呼起來。老實說,即便在庫拉漢家門前,我還是不敢相信能回到我出生的這所房子。而此刻,我卻已經來到它的門外,就要下車進屋。回首這幾天的經歷,那些磨難和奇遇,原來竟是如此恢宏壯烈。一想到這裡,我心中便升起一股豪邁之情。我感到幸福而滿足。
  酒館和房屋的正面完全沉浸在黑暗中。我輕快地把車推到門口,往門上一靠,然後繞到房子的一側。我透過窗戶,看見廚房裡亮著燈。一想到就快和約翰·迪夫尼重逢,我心裡一陣雀躍,於是便躡步走上前去,朝屋裡張望。
  眼前的一切並無異樣,可是,有件事卻讓我不寒而慄——我以為我早已永遠擺脫了這恐懼。只見一個婦人站在桌邊,茫然地拿著一件衣物,臉朝壁爐的方向。壁爐旁放著一盞燈,有個人坐在那裡。婦人正滔滔不絕地跟那人說著話,雖然我站的地方根本看不見壁爐。她就是佩姬·米爾斯,那個迪夫尼曾經說過要娶的女人。她出現在我家廚房並不奇怪,倒是她的容貌讓我大吃一驚。米爾斯似乎老了很多,身材發福,頭髮灰白,從側面看像是有孕在身。她語速很快,感覺甚至含著怒意。可以肯定的是,她正在跟迪夫尼說話,而迪夫尼就坐在壁爐旁邊,背對著她。這一幕看著有些詭異,但我並沒有多想,而是繞過窗口,拔了門閂,趕忙打開門,站在門口往屋裡探視。我一眼望去,只見壁爐旁邊有兩個人,一個是我從沒見過的男孩,另一個便是我的老友約翰·迪夫尼。他背對我側坐著,我一見他的模樣,大驚失色。他變得很胖,一頭棕髮全掉了,頭頂光禿禿的。原來那張緊繃的臉已經垮了,面頰變得肥厚而鬆弛。在爐火的映照下,他的眼角閃過一絲快活的神色;座椅旁的地板上放著一瓶打開的威士忌。他懶洋洋地轉過身,半個身子已經站起來。突然,他大叫一聲,叫聲穿透我的耳膜,穿透整個屋子,直衝到九霄雲外。他兩眼發呆,直勾勾地看著我,鬆弛的臉頰頓時縮緊,皺成了一張軟綿綿、白塌塌的肉皮。他像機器一樣連磕了幾次下巴,接著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臉朝下栽倒在地。然後,尖叫聲逐漸變為痛苦的呻吟。
  我被眼前這一幕嚇壞了,站在門口臉色發白,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這時,那男孩跳了出來,用力想把迪夫尼攙起來。佩姬·米爾斯驚叫一聲,也衝了上去。兩人把迪夫尼翻轉身,讓他仰面躺著。只見他的臉已經扭曲,露出驚恐、抗拒的表情。他把目光再次投向我,上下前後地打量我,然後又是一聲刺耳的尖叫,口中直吐白沫。我走上前,想幫著把他從地上扶起來。可是,他卻發癲似的抽搐起來,哽咽地說了四個字,「走開,走開」,語調中充滿了恐懼。我不禁止步,驚愕地看著他這副模樣。這時,那婦人失魂似的推了推男孩,說:
  「湯米,快去叫醫生來!快,快!」
  男孩咕噥了幾句,奪門而出,看都不看我一眼。迪夫尼還躺在地上,兩手摀著臉,時而呻吟,時而斷斷續續地說著胡話。那婦人跪在地上,用力想把他的頭抬起來,安慰安慰他。她哭了,邊哭邊嘀咕,說她早知會出事,因為迪夫尼怎麼都不肯戒酒。我趨身向前,對她說:
  「要我幫忙嗎?」
  但她全不理會,把我當成了空氣。不過,我的話卻對迪夫尼產生了奇怪的作用。他慘叫一聲,隨即又摀住嘴,於是叫聲漸弱,變成了抽泣。他死命摀住臉,指甲都快掐到耳邊鬆弛的白肉裡。我心裡越來越慌。這情景實在太詭異,簡直觸目驚心。我又向前走了一步。
  「您要是不反對,」我大聲對這個叫米爾斯的女人說,「我就把他扶起來,弄到床上去。他不要緊,只是酒喝多了。」
  那婦人還是沒睬我,而迪夫尼卻被嚇得全身抽搐,叫人實在不忍心看。他連滾帶爬,動作十分怪異,最終在壁爐的另一端蜷縮成一團。威士忌灑了一地,酒瓶在地板上滾來滾去,發出丁零噹啷的聲響。他呻吟著,哀號著,讓我不寒而慄。那婦人跪著跟在他身後,叫聲悽楚;她盡力想說些話來安慰安慰他。迪夫尼躺在原地不停地抽泣,繼而開始大哭,一邊還語無倫次地念叨著什麼,就像瘋子來到了鬼門關前。他說到了我。他讓我走開。他說我不存在。他說我已經死了。他說,他在大宅地板下放的不是黑匣子,而是一顆地雷,一枚炸彈。我手一碰,就把它引爆了。他在我們分手的地方目睹了爆炸的瞬間。房子被炸得粉碎。我當場就死了。他大喊著,讓我別靠近。我已經死了十六年了。
  「他快不行了。」婦人嚷道。
  我不知道是否被他的話驚到了,甚至不知道他的話是否可信。我只覺得心裡空落落、輕飄飄的,彷彿它是純白的。我在原地站了很久,一動不動,什麼念頭也沒有。過了片刻,才發覺這房子很怪,同時,那倒在地上的兩個人也開始變得有些恍惚。他們都在呻吟著,哀號著,慟哭著。
  「他快不行了,他快不行了。」婦人又一次喊道。
  門敞開著,一陣刺骨的寒風從身後湧入,把屋裡的油燈吹得忽明忽滅。我心想該走了,於是便拖著僵硬的雙腿出了門口,繞到房子的正面,去推自行車。可是,車居然不見了。我往外走,向左轉,又回到馬路上。夜已經散去,天亮了,迎面吹來灼熱而苦澀的風。天幕是青灰色的,綴滿了不祥之兆。憤怒的烏雲在西天堆積著,渾圓、飽脹,彷彿隨時會嘔吐穢物,會將這陰鬱的世界淹沒。我感到哀傷、空虛,腦中一片空白。路邊的樹木茂盛卻矮小,無葉的枯枝在風中淒涼地搖曳著。近處的草叢長得十分粗野,還發出陣陣惡臭。水澇的沼地,有害的濕地,向左右不斷延伸,一望無際,而那慘白的天色更是看著可怕。
  就這樣,兩條腿不由自主地拖著麻木的身軀,在那慘淡、崎嶇的路上走了一程又一程。我的心已經徹底空了,不知道自己是誰,身在何處,來這世上做什麼。我孑然一身,卻又完全不在意。眼睛睜開,卻什麼都看不見,因為我腦中一片空白。
  然後,剎那間,我重又發現了自己的存在,又開始留意周圍的一切。路前方有個轉彎,我剛轉過去,一幕奇景便映入了眼簾。在離我約一百碼的地方,矗立著一座十分怪異的房子。那房子就像路邊廣告牌上的一幅畫,且畫工極為粗糙,假得讓人難以置信。它似乎沒有寬度,也沒有厚度,連三歲小孩都騙不了。但這還嚇不到我,好歹我以前也見過路邊的圖畫和招貼。真正讓人驚訝的是,我居然一眼認定這就是我要找的那房子,而且知道裡面肯定有人。我一輩子沒見過這麼詭異、這麼恐怖的東西。我疑惑地盯著看,總感覺它少了一個正常的維度,顯得特別荒誕。這房子的外觀最讓我吃驚,我一見它,心裡就發怵。
  我繼續往前走,但腳步已經放慢。等我走到跟前,發現那房子好像變了樣。剛開始,這一看就不像普通的房子。但這會兒,它的輪廓卻模糊了起來,就像水紋底下見到的東西。然後,它又開始變清晰。我發現,它開始有了厚度,門臉後面多出來幾個小間。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從所謂側面走近的時候,似乎同時看到了這座「建築」的正面和背面。因為看不到側面,我想這房子肯定是三角形的,而我正好就對著三角形的頂點。可是,當距離它只有十五碼的時候,我又看到一扇小窗似乎正對著我。由此可見,這房子還是有一定厚度的。再往前走,眼看就要步入房子投下的陰影。我又驚訝又焦急,不覺口乾舌燥,還有些膽怯。可走近一看,發現它似乎很普通,只是顏色刷白,而且靜止不動。這畫面很震撼,讓人毛骨悚然,彷彿整個早晨、整個世界只是為了襯托它的氣勢和地位,除此以外再沒其他目的。而這樣,我也就能用簡單的知覺找到它,假裝能理解它。再看那門楣,上面掛著一塊盾徽,證明這裡的確是警局。我從沒見過這樣的警局。
  我突然停下不走了,因為遠處馬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沉重的腳步聲,就緊跟在我身後。我沒有轉過頭去,而是站在離警局十五碼的地方,一動不動,等待那匆忙的腳步。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沉重。那人最終趕上了我。原來是約翰·迪夫尼。兩人誰都沒看對方一眼,也都沒開口說一句話。我和他齊步走,一同踏入了警局。眼前站著個身材魁梧的警察,背對著我們。他的背部看起來很奇怪。這是間整潔的值班室,牆刷得很白,那警察就站在小櫃檯的後面。他張著嘴,正對著牆上的鏡子。
  「又是這牙。」只聽他隨口嘟囔了一句,「差不多什麼病都跟牙有關。」
  他轉過臉來,把我們嚇了一跳。這臉真肥啊,紅通通的,特別寬,就那麼整個安在脖子上,笨重得像個面口袋。臉的下半部覆蓋著一大片蓬亂的紅鬍子。鬍子從皮膚裡硬頂上來,很像是什麼怪物的觸角。兩頰胖乎乎的,泛著紅暈,而眼睛卻幾乎看不見,因為上面被濃密的眉毛遮住了,下面皮膚的褶子又實在太厚。他費力地走到櫃檯前,我和迪夫尼則乖乖地從門口湊上去,然後大家彼此對視了一眼。
  「是自行車的問題嗎?」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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