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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三個警察 by 弗蘭·奧布萊恩

2020-1-4 20:01

  慢慢醒來,退去一身的疲憊,等大腦從昏睡中漸漸甦醒、振作,可是因為見不到陽光,也不知是否真的已經睡醒。這是多麼不尋常的感受啊。我剛一醒來就想到了這個,接著,便又陷入了對黑暗的恐懼。所幸,我的手終於摸到了麥克魯斯金的手帕。我撕開手帕,環顧四周,兩隻手臂還牢牢綁在椅背上。警局裡靜悄悄的,好像空無一人。爐火已經滅了,看天色,大約是傍晚五點的光景。廚房的角落裡、餐桌下,暮色早已聚成了斑駁的黑影。
  我感覺體力有所恢復,頭腦也清醒了,於是伸伸腿,用盡胸腔裡的全副力氣舒展開雙臂。當下心裡想,睡眠真是好處無窮,尤其像我這樣想睡就睡,簡直就是一種天賦。有那麼幾次,當大腦再也無法面對現實的時候,我竟然就睡著了。這正好跟德塞爾比相反。這人雖然了不起,卻有個致命的弱點。他經常莫名其妙地打瞌睡,甚至連一句話都還沒有說完。[50]
  我站起身,在地板上來回踱步,伸展腿腳。就在經過壁爐的時候,我從椅子的方向看過去,無意中瞥見了一輛自行車露出的前輪,就在通往警局後面的走廊裡。一開始,我不以為意,可是等活動完筋骨,也就是一刻鐘後,再坐回到椅子上,這才驚覺那車輪有些異樣。我敢發誓,車子已經移出來不少,因為現在大半個車輪都露出來了,而剛才輪轂是看不見的。這或許是由於坐的位置換了,所以才造成幻覺。可是,這又不太可能,因為椅子很小,但凡想要舒服,坐姿就不會有太大變化。一想到這裡,我的好奇便開始變為驚訝。
  我連忙又站起身,三步併作兩步,來到走廊。我四下張望,忍不住驚叫一聲——現在,這幾乎已經變成我的習慣。原來,麥克魯斯金走得急,居然忘了關房門,整串鑰匙都還掛在鎖上。房間靠裡面的地方放著一堆油漆罐、幾根舊橫木、紮了孔的自行車內胎、補胎工具,還有一團黃銅和皮革製的物件,看著有些奇怪,像是裝飾用的馬轡,可顯然有別的用處。不過,我更關注的倒是房門口。警長的自行車倚在門框上,一半露在門外。這顯然不是麥克魯斯金幹的,因為他拎油漆罐回廚房,前後才一會兒工夫。而且,忘在門上的鑰匙也能證明,他騎車出門前沒再回過房間。至於我昏睡的時候,應該也不會有人潛到屋裡來,只為挪動一下車的位置。可是,我轉念一想,又明明記得警長跟我說過,他因為怕自行車溜了,所以才決定把車關禁閉。我心想,既然這車得像猛獸一樣鎖起來,那麼一旦有機會,它肯定也想逃走。不過,我還是將信將疑,這事太奇怪了,最好還是別多想,除非事實擺在眼前,讓你不得不信。因為假如屋裡只有一個人和一輛車,而這輛車居然會自己挪動,那這人肯定會被嚇跑。現在,我就想著怎麼能逃出去,所以絕不能怕這怕那,更何況,這車也許還能助我一臂之力。
  再瞧這車,似乎有種很獨特的外形或氣質,意態軒昂,絕非同類可以相比。車保養得極好,墨綠的把手和油槽發出迷人的光澤,鋥亮的輻條和輪圈上見不到一點鏽跡。它站在我面前,紋絲不動,宛如一匹溫馴的馬駒,個子看著特別矮小,完全不像是警長的坐騎。可我真和它一比身高,發現它反而比一般的車還要大。這也許是因為各部分的比例太完美了。只有比例完美,才會造就如此優雅的器物,才會超越一切尺寸與現實的標準,獨存於非凡絕對的領域。車的橫檔雖然粗壯,但氣質卻是那麼婉約、嫵媚。它倚牆而立,好像娉婷的女郎,而非浪蕩的懶漢。簇新的車胎輕點著平坦的地面,一切精準到無懈可擊。我伸手撫摩車座,享受著無心卻溫柔的快感。那感覺竟然像在撫摸一張人臉,不只是簡單的形似,還是觸感引發的某種聯想,指尖莫名的熟悉感。年深日久,車座的皮革已顯暗沉,質地也變硬了,但卻仍然不失高雅。皮面上滿滿的深痕與細紋,正如我飽經滄桑的臉。這是個嫻靜的車座,沉著剛毅,毫無怨尤,除了曾經的苦難與忠誠,再也沒有表露什麼。我知道我喜歡這輛車勝過之前所有的自行車,甚至是某些長著兩條腿的人。我喜歡她的謙遜,她的溫婉,她那恬淡、優雅的氣質。此刻,在我目光的摩挲下,她像一隻溫馴的飛禽,順從地蜷伏著,隆起的羽翼正等待著手的輕撫。車座迷人地舒展著,彷彿在引誘我;車把飄浮於空中,宛如一對翩翩的翅膀,正頻頻向我招手,邀我馬上駕馭她,帶她去逍遙快活,迎著最輕盈的陽光,伴著地面的疾風,奔向遠方的安全港;前輪在我胯下優雅地轉動著,嗡嗡作響;強勁的後輪則默默使著勁,在乾燥的路面上揚起了微塵。這車座是多麼完美!這曲臂是多麼誘人!這溫暖依偎在她後腿上的打氣筒,又是多麼令人欣慰!
  我頓時驚覺,我居然和這奇異的伴侶談起心來,而且非但如此,還與她產生了患難與共的情誼。我們都害怕警長,都在等待懲罰,都認為這是最後逃跑的機會,都知道希望正寄託在對方的身上:若不能以愛與同情相濡以沫,就別想逃出警長的魔爪。
  漫長的黑夜已經透過窗戶潛入警局。到處是神祕的暗影,物與物的間隙已然消弭,地板被拉長了,空氣變得稀薄,抑或是我的耳朵變靈敏了——我第一次聽見從廚房傳來嘀嗒的鐘聲。
  此刻,戰鬥想必已經結束。馬丁·芬紐凱恩和獨腿幫的弟兄正蹣跚走入山林,眼睛花了,腦子亂了,彼此喋喋不休,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胡話。而警長想必已在回來的路上,趁著黃昏的暮色,在腦海中梳理這一天發生的故事,等著說給我聽,逗我開心,然後再將我處以絞刑。至於麥克魯斯金,他也許還在後頭,在一堵老牆下等待最暗的夜色,嘴裡叼一根揉皺的香菸,車上披掛著六七件厚外套。那八個巡警想必也正在回家的路上,還在納悶為什麼會被蒙上眼睛,不許目睹如此壯觀的一幕——一場不戰而勝的搏鬥,唯有瘋狂的車鈴聲與混亂的尖叫聲迴盪在眼前的黑暗中。
  想到這裡,我便伸手去摸門閂,同時不忘帶上警長的那輛車。我們出了走廊,經過廚房,像兩個優雅的芭蕾舞演員,安靜、敏捷、小心謹慎,因為有共同的目標,所以動作特別俐落。來到在外等候的鄉間,我和車駐足了片刻;望著低垂的夜幕,凝視無聊的暮色,心裡一時有些茫然。警長和麥克魯斯金是從左手邊出去的,來世就在那個方向,我所有的麻煩也都在那裡。我把自行車推到路中央,毅然將車輪轉向右邊,然後飛身上了鞍座。於是,她便在我胯下如飢似渴地跑起來,動作頗為自如。
  我要怎麼形容這愜意的感覺呢?人與車的圓滿合一,車體每個部位所帶來的美妙回應。彷彿我與她早已相識,早已心意相通。她很懂我的心思,所以在胯下轉動得特別輕盈、敏捷。她在崎嶇中找尋坦途,嫻熟地俯仰搖擺,為了迎合我變換的坐姿,甚至不厭其煩地調整左側的踏板,來適應我那笨拙的木腿。我一聲嘆息,俯身前臥在車把上,滿心歡喜地數著夜幕下遠處路旁的樹木——它們每一棵都在告訴我,我已經離警長越來越遠。
  就這樣,我一路疾馳,任憑寒風呼嘯而過,吹起我短短的鬢髮。寂靜的夜裡還有別的風在飄動,在樹與樹之間悠遊,吹拂著樹葉與草叢,表明那綠色的世界並未在黑暗中失落。路旁,白日裡總在喧譁的小溪,此刻已經隱匿了身影,只傳出淙淙的流水聲。各種甲蟲恣意地飛舞,旋轉,迴環,胡亂撲到我的胸前。頭頂上,趕路的大雁與飛鳥不停地啼叫。再看天上,星星正透過雲層閃著微光,這裡一點,那裡一點。而她,從始至終,在我胯下向前飛奔著,一絲不苟。車輪輕點著路面,穩健、踏實而準確;車上的每根金屬條都像是天使射出的銀箭。
  在我的右手邊,夜色越來越濃,這說明路旁的那所大宅已經距離不遠。等我騎到那裡、差點要路過的時候,才把它認出來。原來,這就是老馬瑟斯的家,離我家不到三英里遠。我心裡一陣雀躍。就快見到老朋友迪夫尼了。我們兩人將要站在酒館裡,品嚐黃色的威士忌,我向他講述我離奇的遭遇,他則會抽著菸認真聆聽。他如果有任何懷疑,我就把警長的自行車給他看。然後,第二天我們就繼續找那只黑色的錢匣。
  受了好奇心的驅使(又或許是正好在山坡上,覺得不安全),我抬起腿,不再踩踏板,輕輕地踩了腳漂亮的煞車。我原本只想回頭看一眼那房子,可一不小心,煞車太猛,把車給驚到了。她嚇得在我胯下發抖,但又盡力想保持狀態。都怪我太魯莽。為了減輕她的壓力,我趕緊跳下車,然後往回走了幾步,注視著夜幕下老宅的輪廓和樹木的暗影。門敞著,屋子裡冷冷清清,沒有一點生氣。這座死人的空宅正在把荒涼滲透進四周的黑夜。門前的大樹滿懷悲傷,輕輕搖曳著。黑洞洞的大窗後,鏡面折射出微弱的反光;老馬瑟斯生前常坐的那間房外面,蔓延的常春藤依稀可辨。我上下打量這房子,慶幸我已經離家不遠,可突然又有些恍惚起來。記得那時我在屋裡找錢匣,碰見過老頭兒的鬼魂。現在看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絕對是噩夢般的記憶。我用鐵鍬砸死了馬瑟斯。老傢伙早就死了。這幾天的經歷太驚險,弄得我神經緊繃,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記得自己在逃離那兩個凶惡的警察,只記得離家已經很近。除此以外,什麼也沒記住,什麼也不想記住。
  我正要轉身離開,這時,突然感到有些異樣,彷彿就在我轉身的剎那,房子變了個模樣。這感覺很詭異,讓人不寒而慄,我頓時嚇呆了,腳動彈不得,兩隻手緊握車把,內心在掙扎著:到底是回頭看一眼呢,還是堅定地往前走?我決定往前走,於是蹣跚地向前挪了幾步,可就在這時,我的眼睛像著了魔似的,竟不由自主地轉了回去,視線重又落在老宅上。我瞪大眼睛,一臉驚愕,忍不住又是一聲驚叫。樓上有個狹窄的窗口竟然亮著燈。
  我駐足觀望了片刻,感覺很神奇。本來,屋裡住人、窗口點燈,沒什麼可怪的。看那昏黃的光線,想必是一盞很普通的油燈。這幾天見過的奇事也不少了,包括各種怪異的光線,但我還是得承認,眼前這一幕非比尋常。那燈光看著很不對勁,詭異得讓人毛骨悚然。
  我打量著燈光,捏著令人安心的車把,一定在那裡站了很久。其實只要我願意,車子隨時能把我帶走。我從她那裡逐漸汲取著勇氣和力量——我的家已經遙遙在望,庫拉漢、吉萊斯皮、卡瓦納,還有兩戶姓默里的人家,也都離這裡不遠。至於那鐵匠,大高個喬·希德里,他的家更是近在眼前。也許,點燈的這個人已經找到了錢匣,他要是遇見苦苦找尋的失主,比如我,應該會很樂意把東西歸還。也許我該敲敲門,碰碰運氣。
  我輕輕將自行車靠在門墩上,從口袋裡掏出一段細繩,把她隨意往鐵柵上一拴,然後戰戰兢兢地走向幽暗的門廊。這時,只聽見沙礫在我腳下咯咯作響。我探出手,在漆黑中摸索。門深嵌在牆裡,因為牆實在太厚。我進到大廳,這才發覺風把門吹得直搖晃,而門已是半開半掩。在這荒涼的空宅裡,我感到一陣寒意,甚至想回去找我的車。然而,我並沒這麼做。我摸到了門,一把抓住堅硬的金屬門環,猛叩三下。三聲悶響在屋裡盪開來,然後又傳到黑暗、冷清的花園。可是,沒人來應門,也沒有絲毫動靜,四周一片死寂,我只聽見自己的心跳。沒有跑下樓梯的腳步聲,樓上也沒有哪扇門忽然打開,射出一片強光。我又敲了敲那空洞洞的門,還是沒人回應。於是我又想到了打退堂鼓,想回到在門口等待的女伴身邊。但我還是沒這麼做。我往樓道裡面走去,隨手摸出包火柴,點燃了一根。大廳是空的,所有門都關著;風在牆角蜷起一團枯葉,牆上有苦雨殘留的汙漬。樓道的盡頭能瞥見白色的旋梯。火柴在指尖劈啪一響,然後就滅了。我再次陷入了黑暗,茫然不知所措,再次聽到了心跳的聲音。
  最後,我鼓足勇氣,決定上樓搜查一遍,等結束後就盡快回到車的身邊。於是我又點了根火柴,把火柴高舉過頭,快步走向樓梯口,腳步緩慢卻沉重。我一直記得這房子,記得在此搜尋錢匣的那個晚上。爬到樓梯頂上,我停下腳步,又點了根火柴,然後大喊一聲,警告我要來了,同時也想驚醒還在熟睡的人。然而,這一聲大叫並未得到回應,所以當叫聲消逝的時候,反而更讓人感到淒涼與孤獨。我急忙衝到前面,打開離我最近的那間房的門,記得那天晚上我正是睡在這裡。就著微弱的火光,我發現這原來是個空房間,而且很久沒人住過。床上的鋪蓋全拿走了,四把椅子上下反扣著,拴在一起,堆置在牆角,梳妝臺上蓋著一大塊白布。我砰的一聲關上門,原地站定,又點了根火柴,豎起耳朵,想知道是否有人在監視我。四周寂靜無聲。於是我穿過走廊,推開了朝向大門的每一扇房門。房間全是空的,沒人住,也沒有一絲光線。我不敢站著不動,所以趕緊跑到其他房間,發現也都一樣,於是我越想越怕,便衝下樓梯,跑到大門外。我剎住腳步,只見樓上窗口的燈還亮著,背後漆黑一片,而窗口則儼然是整座房子的中心。我心裡很慌,茫然不知所措,身上發冷,心情很糟糕,於是邁開大步,重又回到大廳,衝上樓梯,站在走廊上,審視著朝向大門的所有房間。房門剛才都已經打開,然而,屋裡卻不見一絲光亮。我快步穿過走廊,想看看是否有門關上了。門都還開著。走廊裡鴉雀無聲,我默默地站了三四分鐘,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心想是人是鬼這時也許會現身了吧。可是,什麼動靜都沒有,什麼都沒有發生。
  於是,我走進那看來好像是居中的房間,伸出兩隻手,摸黑踱步到窗前。我朝窗外一瞧,差點被嚇了個半死。右邊房間裡竟然亮著燈!渾濁的燈光映著迷濛的夜色,照亮了旁邊的一棵樹,照亮了深綠的樹葉。我虛弱地倚在牆上,注視了片刻,然後開始往後退,躡手躡腳,不敢弄出半點響動,而眼睛卻始終盯著黯淡的樹葉。很快,我就退到了牆邊,站在距離門口不到一碼的地方,樹上的微光仍然清晰可見。然後,幾乎是一躍而起,我衝到走廊上,闖進了隔壁房間。這一躍半秒鐘都不到,可當我衝進房間,發現裡面居然沒有燈,也沒有人,只有一室的積塵。我嚇得額頭上直冒冷汗,心撲通撲通地跳,光禿的木地板彷彿還在腳下嗡嗡作響。我走到窗邊,向外望去。昏黃的燈光依然映在夜色裡,照著同樣的樹葉,但光線卻是從我剛離開的那間房裡出來的。這時,我感到附近肯定有什麼怪異而邪惡的東西,就在三碼的範圍內,它在用燈光捉弄我,想讓我上鉤,更可怕的東西還在後頭。
  我不敢再想下去,於是像關箱子、合上書那樣,啪嗒一聲停止了思考。我突然心生一計,一個很難實現的想法,幾乎非人力所及,但又別無他法。說來倒也簡單,就是馬上離開這房間,下樓,出大門,走上硬邦邦的石子路,走到底,騎上那還在等我的自行車。其實,她就拴在門口,但此刻卻像遠在千里之外,在另一個世界裡。
  我確定我會受到鬼祟的攻擊,不會活著走出大門,所以便垂下手,放在腰間,捏緊拳頭,兩眼盯著腳面,生怕看見暗中出現的怪物。我不緊不慢地出了房間,穿過漆黑的過道,順利地走到樓梯口,走到大廳,走出房子,很快就踏上了石子路。此刻,我感覺很驚訝,也很安心。我來到大門口,走到門外。她還停在原處,端然地靠在石門墩上。我伸手一摸,發現繩子還是鬆的,和來的時候一樣。我用雙手飢渴地撫摩她,知道她和我還是一條心,也想平平安安地回家。我不禁又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房子。還是那窗口,燈依然亮著,一切平靜而祥和,就好像屋裡有人正滿足地躺在床上看書。假如我能控制內心的恐懼或理性,我會離開這邪惡的老宅,頭也不回,然後騎上車,回到我那久別而溫暖的家,只要拐四個彎就能到的家。可是,我心裡仍在糾結著什麼,眼睛也不聽使喚,還在盯著那窗口。也許我該乖乖回家,別再打聽黑匣子的下落,因為這老宅裡似有不祥之物。我站在暗影裡,兩手緊握車把,困惑,憂慮,不知如何是好。
  我突然有了個主意。因為左腿容易疲勞,我正要換腿休息,這時,我發現腳邊有塊很大的石頭。於是我彎腰撿起石頭。這石頭有車燈那麼大,圓形、光滑,非常合手。我想把它扔向那亮燈的窗口,激怒藏在屋裡的人。一想到這裡,我的心又撲通撲通跳起來。反正我有車,可以迅速逃離。我知道,這石頭要是不扔出去,我絕不會安心;那神祕之光要是繼續神祕,我就不可能釋懷。
  我撇下自行車,走回到門前的甬道上,右手揮動著大石頭。我駐足在窗下,仰望樓上的光束,就見一隻很大的昆蟲飛進飛出。我感到四肢越來越無力,因為恐懼,全身變得很虛弱。我瞥了一眼近處的門廊,以為有什麼可怕的幽靈正暗中窺視我。可是,那裡除了黑森森的暗影,再也沒有別的。我伸直手臂,來回揮舞著石頭,然後奮力拋了出去。咣噹一聲巨響,窗玻璃碎了。石頭落到屋裡,在木地板上滾動著,發出沉悶的聲音。與此同時,碎玻璃稀哩嘩啦全撒在了腳邊的石子路上。我毫不猶豫,轉身拔腿就跑,一直跑到自行車旁邊。
  然而,什麼都沒發生。或許,也就四五秒鐘的時間,可感覺卻像長達數年。窗玻璃的上半部分全空了,窗邊只剩下犬牙交錯的殘屑。也正因為砸出了一個窟窿,室內的燈光似乎變亮了。這時,屋裡忽然躥出個黑影,擋住了左側的所有光線。那黑影並不完整,看不出個所以然,但我敢肯定它塊頭很大,正一動不動地站在窗邊,凝視著黑夜,想知道是誰扔的石頭。然後,它就消失了。我這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於是內心生出了更深的恐懼。我很肯定還有事要發生,所以嚇得一動都不敢動,生怕暴露了我和我的車。
  果然,預料中的事很快就發生了。我還在盯著窗口看,這時,背後傳來了輕柔的聲音。我沒有回頭,但很快就知道這是人的腳步聲。這人長得很敦實,為了不驚動我,他正踩著路邊的草地走來。我心想自己躲在門口的暗處,他經過也不會發覺,於是便儘量保持不動,比之前更甚。過了片刻,離我不到六碼的路面上,突然響起了咯噔咯噔的腳步聲。那聲音在我身後,越來越近,然後忽地停了下來。不開玩笑地說,我的心幾乎也停止了跳動。我身後的每個部分——脖子、耳朵、背脊、腦勺——全都縮成了一團,如臨大敵,等待著猛烈的攻擊。可是沒想到,他居然開口說起話來。
  「多美的夜色啊!」
  我十分驚訝,猛然轉過身。只見面前站著一名身材魁梧的警察,幾乎擋住了全部的黑夜。我之所以說他看著像警察,是因為他膀大腰圓;不過,我也隱約看見他制服上的鈕釦直直地垂下來,垂在我眼前,清晰地勾勒出他的胸線。他的臉完全隱沒在黑暗中;除了警察的威嚴,除了強健、寬闊的背部,除了他的霸氣和不爭的事實,其餘什麼都看不清。他是如此強大的存在,我不但畏懼他,更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我怯怯地打量他,連手都快握不住車把了。我正想好歹敷衍他一下,這時他又說話了。儘管沒有露臉,但他的話卻是親切而深沉的。
  「跟我來,我有話要私下跟你說。」他說,「你這車沒有燈,光這條我就可以處罰你。」
  話音未落,他就像戰艦一般緩緩走開了。夜色中,他搖擺著碩大、沉重的身軀,原路返回。而我竟也乖乖跟在後面,三步併作兩步,開始往回走。就在快要走過房舍的時候,只見他倏地一下,忽然轉身鑽進了樹籬,然後撥開樹叢,穿過森然的樹林,把我帶到一個神祕而僻靜的所在。那地方緊靠著老宅的山牆,樹枝和高大的植被填滿了黑暗的每個角落,同時也把我們團團圍住,讓人不禁想起普拉克警長領頭的那次地下天堂之旅。跟在這個人後面,我已不再好奇,甚至停止了思考。黑暗中,我只顧盯著他晃動的背影,儘量不要落後。他什麼也沒說,只從鼻孔裡發出粗重的喘息,還有靴子踩踏草地的沙沙聲,輕柔,有節奏,就像揮舞鐮刀割下一排排青草。
  然後,他猛一轉身,進了屋子,向一扇小窗走去。那窗戶開得特別低,離地面非常近。他拿手電筒照給我看,我繞過他黑漆漆的背影,看見兩個窗框裡嵌著四塊髒玻璃。他伸出一隻手,我以為他要把下半扇窗推上去,但他卻將整扇窗往外一推,跟開門似的,也不知哪裡來的合頁。然後,他低頭關了手電筒,開始往那極小的縫裡鑽。也不知怎麼的,他那麼大的塊頭,居然就成功了。不過,他動作特別快,也沒發出什麼聲音,僅僅是擤了一下鼻子,呻吟了片刻,因為他的一隻鞋卡在了窗框裡。接著,他把手電筒往回照向我,想給我指路,而他自己卻只露出兩隻腳和藍制服的膝蓋。我鑽進去以後,他一伸手關上了窗,然後拿著手電筒繼續往前走。
  進來的這地方還真是不尋常。天花板出奇地高,地板卻極為狹窄,窄得我根本別想走到警察前面去。他打開一扇很高的門,半側身才擠出去,進到一條更窄的過道。然後,我們又穿過一道高門,爬上了一段奇妙的方樓梯。那樓梯的臺階好像全是一英尺高、一英尺寬、一英尺深。所以警察只好側身拾級而上,跟個螃蟹似的,臉仍舊朝著前面手電筒照亮的地方。爬到樓梯頂上,穿過另一道門,進到一間很奇怪的套房。這裡比別處略寬敞,房間當中擺著一張桌子,約莫一英尺寬,兩碼長,被兩條金屬桌腿牢牢固定在地板上。桌上放著一盞油燈、各種鋼筆和墨水,以及幾個小匣子、若干文件夾、一大罐膠水。屋裡沒看見椅子,但四面牆上都有壁龕,可坐下休息。牆上貼著許多海報和布告,都與牛和狗的飼養有關;此外,還有一些有關藥液浴羊、兒童入學以及《槍枝法令》的實施細則。那警察背對著我,正在遠處的牆上填寫日誌。我突然明白,哦,原來這是一所袖珍警局。於是,我重又將房間環視了一遍,感覺一切都那麼神奇。然後,我發現左邊牆上深嵌著一扇小窗,下面的玻璃上有個大窟窿,窟窿裡透進了一絲涼風。我走到窗前,向外張望,發現昏黃的燈光照著同一棵樹的樹葉。於是我恍然大悟,我不是在馬瑟斯的家裡,而是在他家的隔牆裡。我又驚叫一聲,扶住桌沿,無力地望著警察的背影。他在壁報上塗改剛填好的數字,改完後轉過身,把鋼筆放回到桌上。我趕緊踉蹌地找了個壁龕,一屁股癱坐下來,兩眼死死盯著他,口乾舌燥,就像一滴雨落在炙熱的人行道上。我幾次想要說些什麼,可舌頭總不聽使喚,直到最後,才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
  「我以為你已經死了!」
  我不認識這裹在制服裡的肥胖身軀,但那張臉分明是老馬瑟斯啊。他跟我上次見到、夢到的都不一樣,臉部不再呆滯、僵硬,相反,變得紅潤而有光澤,就像灌了幾加侖濃稠的熱血。兩頰鼓鼓的,像通紅的肉球上布滿了紫色的印痕。兩眼炯炯有神,在燈下宛如寶珠般熠熠閃光。他一開口,我就認出那是馬瑟斯的嗓音。
  「死了就死了,」他說,「沒關係,反正我也當你已經死了。那天早上不是被絞死了嗎,怎麼還有肉身?」
  「我逃過了一命。」我支支吾吾地說。
  他來回打量我很久。
  「當真?」他問。
  當真?剎那間,只覺天旋地轉,彷彿全世界都在和我作對,五臟六腑裡注滿了苦水。我手腳發軟,一點力氣都沒有,眼珠像翅膀一樣在眼窩裡撲閃,腦子疼得直跳,血一衝上來,更是漲得跟個氣囊似的。我聽見那警察隔老遠又開始跟我說話。
  「我是福克斯警官,」他說,「這是我的私人警局,請你多提寶貴意見。我一直想把這地方弄得乾淨些。」
  我頓時感覺大腦受到了暴擊,身體已經癱軟,但又不肯就此倒地。我知道,只要暈過去一秒鐘,我就會離開人世。我知道,只要和那痛苦的一天切斷聯繫,我就不可能醒來,就別想獲知真相。我知道他是馬瑟斯,不是福克斯。我知道馬瑟斯已經死了。我知道我得跟他接話,假裝一切正常,然後,也許得冒死最後再逃一次,逃回我的自行車身邊。我甘願捨棄一切,包括所有的錢匣,只為和約翰·迪夫尼再見一面。
  「這警局倒是很漂亮,」我喃喃道,「但為什麼設在人家房子的隔牆裡?」
  「這沒什麼神祕的,我想你應該知道原因。」
  「我不知道。」
  「原因很簡單。之所以設在隔牆裡,是想省下一筆財產稅,因為如果跟別的警局一樣,就會被當作可繼承的財產。我要是告訴你今年的稅金有多高,你準會嚇一跳。」
  「有多高?」
  「每英鎊十六先令八便士,外加三便士的自來水費——儘管那水渾得根本沒辦法用——還有四便士的技術教育費。農民都快活不下去了,老百姓窮得叮噹響,你說這國家能不垮嗎?我現在手頭光傳票就有十八張,下次開庭簡直不堪設想。對了,你車上怎麼不裝燈?大小得裝一個嘛。」
  「燈被偷了。」
  「偷了?果然不出所料。這已經是今天第三起。上週六光打氣筒就被偷走四個。有些人趁你不注意,會從你屁股底下把車座偷走。好在輪胎偷不走,除非你先把輪子弄壞。等一下,我給你做個筆錄。請你描述一下失竊的車燈,儘量說得詳盡些,別漏掉任何細節,因為在你看來不重要的東西,對經驗豐富的警察來說,也許就是最有用的線索。」
  我本來覺得特別難受,不過,這一聊倒讓我心裡踏實了。等情緒一旦平復,我便開始琢磨怎麼逃離這邪惡的房屋。這時,那警察打開了一個紀錄本。本子很厚,像一大冊書被鋸成了兩半,否則小桌上根本放不下。他問了幾個有關車燈的問題,認真記錄下我的回答。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他喘著粗重的鼻息,時而停下筆來,因為某個單詞不太會寫。我趁他埋頭記錄的時候,仔細將他打量了一番。不用懷疑,這就是老馬瑟斯的臉。然而,他現在似乎更像個單純的小孩。一輩子沒離開過的皺紋,剛才看見時還很明顯,現在卻奇蹟般地變淺了,消失了。此刻,他正專心做著筆錄,看上去是那麼純真、和藹,於是,我心裡重又燃起希望的火焰。細看之下,他並不像窮凶極惡的敵人。也許,我是在做夢,或者魔怔了。我有很多事弄不明白,也許到死都不會明白——比如老馬瑟斯的臉和那肥大的身軀,我可明明記得把他埋在地裡了啊;又比如那詭異的警局,居然建在房子的隔牆裡;還有那兩個怪警察,我才剛逃出他們的魔爪。所幸,離家已經不遠,自行車就等在門口,盼著我把她騎回家。如果我說要回家,這傢伙會攔住我嗎?他知道黑匣子的下落嗎?
  他將紙上的墨水仔細吸乾,然後彬彬有禮地遞給我鋼筆和本子,讓我簽名。我一瞧那本子,只見碩大而幼稚的筆跡寫滿了整整兩頁。我心想,姓名的問題最好還是別談了,於是便匆忙在筆錄的下方潦草地簽了個名,合上本子,交還給他。然後,我儘量輕鬆地說了句:
  「那我回家了。」
  他遺憾地點點頭。
  「很抱歉幫不上你的忙。」他說,「好在今天晚上很冷,應該不會對你造成絲毫傷害。」
  我的體力和勇氣本來就在恢復,聽他這麼一說,更覺信心百倍。要想的事情太多,但我現在不會去想;一切等回到家再說。我要盡早回家,路上不再東張西望。想到這裡,我慢慢挺直了身板。
  「走之前,」我說,「有件事想問你。我有隻黑色的錢匣被偷了,這幾天一直在找。不知道你這裡有沒有消息?」
  話剛說出口,我就後悔了,因為要真是馬瑟斯復活了,那他也許會想起搶劫、謀殺的事來,也許會找我報仇。然而,福克斯警官只是笑笑,像是早已猜透我的心思。他坐在狹窄的小桌邊,用指甲叩擊著桌面,然後轉頭看了我一眼。這是他第一次注視我,我頓時有些眩暈,彷彿意外瞥見了太陽。
  「喜歡吃草莓醬嗎?」他問。
  這問題太傻,問得也突然,我只好點點頭,直愣愣地看著他。這下子倒把他給逗樂了。
  「我說,要是那匣子沒丟,你就能變出一大桶草莓醬,喝下午茶的時候正好能用上。如果嫌不夠,那就變一浴缸,整個人躺進去。要是還不夠,那就找一塊十英畝的地,往上抹草莓醬,一直堆到胳肢窩那麼高。你看怎麼樣?」
  「我沒看法,」我咕噥道,「我根本就沒明白。」
  「那我換個說法吧,」他親切地說,「你本來可以有一屋子草莓醬,每個房間都塞滿,連門都打不開的。」
  我只能搖搖頭,心裡又不安起來。
  「我用不著那麼多草莓醬。」我傻乎乎地回道。
  警察看我還是沒懂,嘆了口氣,像是已經絕望,而他的表情也開始略顯嚴肅。
  「我就問你一個問題,」他鄭重地說,「你那次跟普拉克、麥克魯斯金下到樹林裡,見到了什麼?感想如何?是不是覺得那裡的一切都很異常?」
  我聽他提到那兩個警察的名字,嚇了一跳,感覺自己再次陷入了險境。我得十二萬分地小心。他怎麼知道我中過普拉克、麥克魯斯金的圈套?我不明白。但我告訴他,我覺得地下天堂很不可思議,那裡發生的一切都像是奇蹟,就算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覺得像做了一場夢。看到我驚訝的表情,福克斯似乎很滿意。他莞爾一笑,像是明白了什麼。
  「和所有難以理解、難以置信的事情一樣,」他半晌之後說道,「這其實很簡單,三歲小孩都能懂。你人在那裡,居然沒想到草莓醬,太可惜了。要知道,你本來能免費拿一桶的,而且會是特等品,選用最純的果汁,絕少或者完全不含防腐劑。」
  「我的所見所聞——並不簡單啊。」
  「你以為這裡面有什麼魔法,有什麼邪術嗎?」
  「是啊。」
  「其實,都可以解釋,也相當簡單。等我告訴你真相,你會大吃一驚。」
  雖然身處險境,但他的話還是讓我頗為好奇。想來,我們談論這地下的異域,談論那些門和電線,正好可以證明它的確存在,證明我的確去過,證明那不是一場夢——除非我還在噩夢中,沒有醒來。警察說,他要用一句話解釋所有的奇蹟,這太誘人了。也許知道真相以後,我就不會這麼忐忑。我們越早結束談話,我就能越早從此逃離。
  「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問。
  福克斯見我一臉困惑,頓時眉開眼笑。我感覺自己就像個小孩,問了一個很天真的問題。
  「匣子。」他說。
  「匣子?我的匣子?」
  「當然。都是因為那小匣子。普拉克和麥克魯斯金,這兩人真可笑。你以為他們能有多聰明。」
  「那你找到匣子了嗎?」
  「找到了,並且根據新增訂的八七年《法案》第十六款之規定予以完全占有。我一直在等你來認領,因為通過官方和私人管道的調查,斷定你就是失主。可是,由於你遲遲不來,我等得有些不耐煩,所以今天就騎快車把匣子送到了你家裡。你今天回到家,會發現東西已經寄到。你真是好福氣啊,居然有這麼個舉世無雙的寶物。這東西可神奇啦,裡頭肯定裝了發條。我稱過,大概四盎司多一點,足夠讓你衣食無憂,想什麼有什麼。」
  「四盎司什麼東西?」
  「萬有質啊。你不會不知道吧?」
  「當然知道,」我支吾地說,「可是沒想到有四盎司。」
  「我拿到郵局稱過,四點一二盎司。我就是這麼跟普拉克、麥克魯斯金開玩笑的。想起來就好笑,每次我把讀數推高到危險點,他們兩人就得跟老黃牛似的一陣忙碌。」
  想到同事這麼忙,他忍不住竊笑,然後又瞥了我一眼,看我有何反應。我一聽這話頓時目瞪口呆,癱倒在座位上,勉強笑了笑,免得他懷疑我並不清楚匣子裡裝的是什麼。如果他說的是真話,那就證明他一直待在這屋裡,對著四盎司的神祕物質,安心地做著自然秩序的飾帶,發明各種精密而新奇的機械,來迷惑另外兩名警官,嚴重干預時間的進程,讓他們以為自己一直過著奇妙的生活,讓當地人全都感到困惑、恐懼、痴狂。他居然這麼嘻嘻哈哈地說出了真相,這讓我非常震驚。我將信將疑,可除此之外,又該如何解釋我那些可怕的回憶呢?這警察再次讓我害怕起來。但與此同時,我又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心想此刻那匣子和匣子裡的東西就躺在我家廚房的餐桌上啊。迪夫尼會怎麼做?找不到錢,他會不會很惱火?會不會把這可怕的萬有質當作垃圾,扔到屋外的糞堆裡?一時間,各種胡亂的猜測蜂擁而至,無端的恐懼和希望,難以言表的幻想,創生、變化、滅亡的種種預兆,還有命運和天意的降臨。有了這一盒萬有質,我就什麼都能做,什麼都看得見,什麼都明白,總之,只有想不到,沒有辦不到的事。也許,我還能用它來開闊自己的思維。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毀滅、改造和完善這世界。我可以讓約翰·迪夫尼從我面前消失,不是動用武力,而是給他一千英鎊,讓他走路。我可以寫一部最精彩的德塞爾比評論集,用最豪華、最牢固的包裝印製、出版。我要用上好的堆肥,培養最肥沃的土壤,讓地裡長出最好的瓜果和糧食。我會神奇地長出一條左腿,有血有肉,比鐵還要堅強。我要改善天氣,讓白天晴空萬里,讓夜間小雨淅瀝,讓世界變得清新迷人。我要送純金的自行車給天下所有窮苦人,還要配上最最柔軟的車座。我要讓暖風吹拂所有行人,就算他們要去相反的方向。我要讓母豬一天產崽兩次,讓人們捧著重金,爭先恐後地來求豬種。我要讓家裡的酒杯和酒桶取之不盡,永遠充盈。我要讓德塞爾比起死回生,讓他與我秉燭夜談,引領我更上層樓。每週星期二,我要讓自己隱身不見——
  「還有個便利,你想都想不到,」警察突然插嘴,打斷了我的思路,「那就是到了冬天,能輕易把綁腿上的泥點子去掉。」
  「與其這樣,還不如先別讓綁腿沾上泥點子,對吧?」我激動地反問道。警察一聽這話,瞪大眼看著我,非常佩服。
  「喔唷,我怎麼沒想到呢。」他說,「你太聰明了,我真傻。」
  「還不止綁腿,」我幾乎是嚷道,「所有泥點子都能消滅,對不對?」
  他垂下眼睛,表情十分沮喪。
  「我真是天下頭號的大傻瓜。」他咕噥道。
  我忍不住朝他笑笑,說實話,多少有些憐憫的意味。很顯然,黑匣子裡的東西絕不能託付給這種人。他之所以想出這樣變態的發明,是因為他嗜好小孩才愛看的冒險故事。在這種故事裡,每個狂念都是無意識的,很歹毒,目的只是為了用想像中最巧妙的辦法置人於死地。能冒死逃出他這荒謬的地窖,實在是我命大。與此同時,我還想到有筆小帳得跟另外兩個警察算一算。我沒有在絞架上被吊死,沒有被阻止尋找黑匣子的下落,這些都不能怪他們。我真正的救命恩人是面前的這位警察,雖然那很可能也只是個意外。是他把槓桿讀數推到了警戒點,所以他是有功勞的。等我有工夫把這事想清楚了,我應該會獎賞他一百英鎊。這人看著不像騙子,倒更像傻瓜。麥克魯斯金和普拉克則不同。我要改造地下的那套機關,給他們製造麻煩,讓他們膽戰心驚、手忙腳亂,讓他們後悔當初那麼對待我。我想,這辦法也許能省下些時間,而且又不會太費事。我要改裝所有的櫥櫃,不再貯存火柴、威士忌和自行車,而要拿它們來盛裝腐爛的內臟、無敵的惡臭,再讓看不見的破壞暗中進行。讓瑩亮、黏滑的蝰蛇到處橫行,噴吐毒氣,殺人於無形。讓絕望的怪獸困守在爐灶裡,讓它們抓撓門閂,然後驟然釋放。讓頭長犄角的老鼠在天花板上亂竄,在警察的頭頂擺動長尾,傳播瘟疫。讓讀數每小時攀升一次,讓風險根本無法估計——
  「不過,拿來煮雞蛋倒是很方便,」警察又插嘴進來,「想要軟的,就能有軟的;想要硬的,也能硬得像生鐵。」
  「那我回家了。」我目光灼灼地盯著他,鎮定地說。說完,我站起身,而他只是點點頭,拿出手電筒,把架在桌上的腿放了下來。
  「蛋要是不煮熟,根本就沒辦法吃。」他說,「這最容易造成胃灼熱、不消化。昨天,我生平第一次終於把蛋給煮熟了。」
  他帶我來到那高高的窄門前,打開門,先走了出去,然後順著漆黑的樓梯往下,把手電筒對著前方,還不時很客氣地轉過來給我指路。兩人都走得很慢,誰也不吭聲。有時他側身走,制服上突出的部分還會蹭到牆壁。終於,我們又回到原來那窗口。他打開窗,往外爬,落入樹叢,然後再頂住窗框,等我也翻身爬出來。接著,他手拿電筒,邁開大步,嗖嗖地回穿過草叢與灌木,什麼也沒說,直到樹籬的缺口出現在眼前,我們重又站在了堅實的馬路上。然後,他打破沉默,用一種極不自信、近乎愧疚的口吻說:
  「我有事想跟你說。其實,多少有些難為情,因為涉及原則問題。我並不想濫用個人權利,因為如果大家都這麼做,那這世界會變成什麼樣?」
  我直覺他在暗中注視我,內心有些疑慮。其實我也很困惑,而且有點忐忑,總感覺他還有什麼驚人的事要宣布。
  「什麼事?」我問。
  「和我這小警局有關……」他含糊地說。
  「哦?」
  「我一直嫌這地方太簡陋,感覺抬不起頭,所以就自作主張,趁煮蛋的時候,拿紙把牆給糊了。現在這裡變整潔了,希望不會讓你看著不舒服,也不會在裡面暈頭轉向。」
  我一聽這話,暗自竊笑,頓時感覺如釋重負,連忙說他太客氣了。
  「我是實在憋不住了。」他越說越來勁,「倒不必把牆上的布告都揭下來,因為還連著壁紙,應該不礙事。」
  「蠻好的。」我回道,「那多謝你了,再見。」
  「再見。」他舉起手向我致敬,「我保證幫你把車燈找回來,好歹也要一先令六便士。如果一直買一直買,那也得花不少錢呢。」
  說完,我目送他一步步退回到樹籬邊,鑽進了雜樹叢。很快,電筒在林中變成了忽明忽滅的光點,直到最後徹底消失在眼前。我重又回到馬路上,孤身一人。四周十分寂靜,只有樹枝在夜風中輕輕搖曳。我鬆了一口氣,邁開步往門口走去,我要去拿我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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