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三個警察 by 弗蘭·奧布萊恩
2020-1-4 20:01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腦海裡閃過兩個想法。這兩個想法貼得很緊,分都分不開,就像一對雙胞胎,很難說誰先誰後。一個想法與天氣有關。讓人高興的是,風停雨住,天忽然放晴了。另一個想法與時間有關。我隱約覺得日期已變,可又不像是事發後的第二天。但是,左思右想怎麼也想不通,所以只得作罷。於是我重又躺下,不自覺地向窗外眺望。管他是哪天呢,反正天氣這麼好——溫和、奇妙又純淨,白雲在高天裡飄蕩,寧靜、安詳,宛若水面上悠遊的天鵝。太陽就像近在咫尺,散發著和煦的魅力,給靜物的表面鍍上了色澤,讓活物的內心雀躍萌動。天空是一片沒有距離的淺藍,不遠也不近。目光可以凝視它、進入它、穿透它,望見無限清晰而切近的虛無,那澄明的所在。不遠處有鳥兒在獨鳴,那是伶俐的烏鶇躲在漆黑的樹籬間,正用自己的語言唱著讚歌。我仔細聽過一遍,感覺完全說到了我的心坎上。
這時,鄰近的廚房裡也有了響動。兩名警官已經起床,不知道在忙些什麼。一雙大靴子哐噹哐噹走到升旗點,止步,停留,然後又哐噹哐噹返回。另一雙靴子則去另一個地方,會待得久一點,返回時腳步也更沉重些,就彷彿扛了千斤的重擔。然後,兩雙靴子碰到一起,踏著堅實的腳步,邁向大門口,緊接著,就聽嘩啦啦一大盆水潑出去,灑在乾燥的路面上。
我起床開始穿衣服。抬頭望窗外,只見那原木的絞架高聳入雲,已非奧費爾薩在雨中離開時的模樣。它正在等待執行它邪惡的任務。我一見這情景,既沒有哭,也沒有嘆氣,只覺得悲哀,深深的悲哀。絞架背後是美麗的田野。平日裡,絞架頂上視野已夠開闊,而今天,天清氣朗,恐怕會看得更遠。為了不哭出來,我開始專心穿衣服。
就在我快穿好的時候,警長來敲我的房門了。他敲得很輕,進門時很有禮貌地問候我早安。
「這另一張床像是有人睡過。」我主動挑起話題,「是你還是麥克魯斯金?」
「有可能是福克斯警官。麥克魯斯金和我可不敢睡這裡,代價太高了,我們玩不起,要不然,不出一星期,必死無疑。」
「那你們睡哪裡?」
「睡底下——喏,那邊——很遠的地方。」
他豎起褐黃的大拇指,向我示意正確的方向。哦,原來是那左轉的隱祕路口,通往天堂的永恆之路。
「怎麼睡那裡?」
「為了保命啊。睡那下面,醒來後還跟睡前一樣,不會變老。一旦你睡著了,時間就會暫停,壽命不會因此延長,而你也不用脫衣服。這點特別吸引麥克魯斯金——而且,還不用刮鬍子。」一想到他的同事,警長樂呵呵地笑了。「你看,這人滑稽不滑稽。」他補充道。
「對了,那個福克斯,他住哪裡?」
「他住得很遠。」說著,他又指了指左邊的路口,「白天他在那裡出沒,但我們從沒見過他。也許是在另一個屋子的另一塊天花板上,一個很特別的地段。槓桿讀數的無端飆升不由得讓人想到,系統可能存在外來的干擾。這傢伙魔怔了一般,性格乖僻,瘋瘋癲癲的,完全不受控制。」
「那他為什麼睡這裡?」這鬼鬼祟祟的傢伙晚上竟跟我同房,我想到就生氣。
「他想把這東西用掉、處理掉,不想永遠存著。」
「什麼東西?」
「壽命。他想盡快過完這一生,上班、下班都在想這件事,就盼著早點死。麥克魯斯金和我沒這麼想不開,我們還想活著,所以一直節省著用。他覺得路右邊有個轉角,可能就是他夢寐以求的。他認為,要發現這轉角,最好的辦法就是死,把血液裡剩餘的一切清除乾淨。我不信右邊也有路,如果有,那光是儀表的讀數就得派十二個人盯著,早晚各查一次。你也知道,右邊比左邊要難搞得多。右邊的陷阱之多,你想都想不到。目前,我們對右邊還只有初步的了解,所以一不留神就會上當。」
「原來是這樣。」
警長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你這輩子,」他問,「有沒有從右邊上過車?」
「沒有。」
「為什麼?」
「不知道。沒想過。」
他衝我放聲大笑。
「這事基本無解,」他微笑著說,「神祕莫測,很難說清楚。」
警長帶我走出臥室,來到廚房。桌上放著熱騰騰的玉米粥和牛奶。他開心地指指桌上,做了個拿湯匙吃東西的手勢,接著又咂咂嘴,發出嘖嘖的聲音,就像在品嚐人間美味。然後,他大聲把食物嚥了下去,再把通紅的雙手貼在肚子上,一陣胡亂比劃。於是,在他的鼓勵下,我坐下來,拿起了湯匙。
「福克斯為什麼瘋瘋癲癲的?」我問。
「這麼跟你說吧。在麥克魯斯金屋裡的壁爐架上放著一個小匣子。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回,麥克魯斯金外出調查自行車的事,那天正好是六月二十三。福克斯進了他房間,忍不住好奇,打開那匣子瞧了一眼。從此……」
說到這裡,警長搖搖頭,伸出手指,在腦門上彈了三下。玉米粥雖然稀爛,但我一聽那聲音,還是差點被噎到了。這聲音低沉而空洞,略有些刺耳,就像用手指甲輕彈空的灑水壺。
「匣子裡放的是什麼?」
「一看便知,是一張卡片,硬紙板做的,香菸卡那麼大,厚度、材質也都差不多。」
「明白了。」我說。
其實,我並不明白。但我知道,你越假裝不在意,警長就越想解釋給你聽。我專心吃著早餐,警長沒說話,在一旁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半晌,他才開口說話。
「是因為顏色的問題。」他說。
「顏色?」
「也可能根本就不是顏色的問題。」他陷入了沉思。
我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只見他緊蹙雙眉,正在仰望天花板的一角,彷彿綵燈中懸掛著他苦苦尋覓的字句。一想到這裡,我也跟著抬起頭,以為會發現什麼。可是,那裡一無所有。
「那卡片不是紅的。」終於,帶著懷疑的口吻,他說了這麼一句。
「綠的?」
「不是綠的。不是。」
「那是什麼顏色?」
「是一種從沒見過的顏色,非常特別,非常……與眾不同。麥克魯斯金說也不是藍色,我覺得有道理。因為藍色那麼自然,一張藍卡片絕不會讓人瘋成那樣。」
「我經常在蛋上看見一些顏色,」我說,「說不上名字的顏色。有些鳥下的蛋顏色很淡,除了肉眼,什麼儀器都觀察不到。因為幾乎不存在,所以也就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我覺得像一種透綠的純白色。你說的會不會是這種顏色?」
「肯定不是,」警長斷然地說,「因為鳥蛋如果會讓人發狂,那地裡就不會長出莊稼,就會只剩下稻草人,跟開大會似的聚在一起,三五成群,數以千計,全戴著大禮帽,站在山坡上。那將是一個徹底瘋狂的世界,人們會把自行車倒立在路上,用力踩踏板,靠機械運動把鳥類趕出整個教區。」說著,他慌張地捋了捋眉毛,補充道,「那會非常詭異。」
我發現,這種新的顏色其實很不好聊。因為太新穎、太奇妙,所以腦子不夠用,就像是變傻了。其實,知道這點也就夠了,別的都不必深究。我感覺這是無稽之談;要不是為了金子和鑽石,我才懶得跑進臥室,打開那盒子。
警長不知想起了什麼愉快的事,嘴角和眉梢露出了笑紋。
「你周遊各地,可曾碰見過安迪·加拉先生?」他問。
「沒有。」
「他總是自顧自地笑,夜裡躺床上都還在偷笑。他要在路上碰見你,一定會大吼大叫,弄得你很尷尬,尤其是容易緊張的人。一切都得從一樁自行車失竊案說起。那天,麥克魯斯金和我正在調查這件案子。」
「嗯。」
「那輛車的架子是十字形交叉的。」警長解釋道,「坦白說,這類案件不是每天都有,或者說非常罕見,所以找這種車反倒成了美差。」
「是安迪·加拉的車嗎?」
「不是安迪的車。當時他很正常。不過,這人好奇心很重,等我們一走,就動起了歪腦筋。他公然藐視法律,闖入警局,花了好幾個鐘頭,將所有窗戶用木板封住,把麥克魯斯金的房間弄得一片漆黑,然後就開始打那盒子的主意。他想摸一摸盒子裡的東西,就算眼睛看不見。他剛把手伸進去,就大笑一聲,想必是非常滿意。」
「那東西手感如何?」
警長猛然聳聳肩。
「麥克魯斯金說,不光滑也不粗糙,不像沙礫,也不像絲絨。感覺既不是冰涼如鐵,但也沒毛毯那麼暖和。我以為可能跟發潮的麵包差不多,但麥克魯斯金說不對。可是,也不像一碗乾癟的豌豆。這絕對是不尋常的東西,摸著很不舒服,但又不乏獨特的魅力。」
「是不是有些像母雞翅膀下面羽毛的觸感?」我追問道。
警長茫然地搖搖頭。
「也難怪,」他說,「這輛十字形自行車會迷路。它非常困惑,既要載一個叫巴貝里的男人,還要承受他老婆的體重。你要見過那大塊頭的巴貝里太太,我都不用再跟你私下解釋。」
話音未落,他站起身,兩眼死死盯著桌面。我已經吃完早餐,把空碗推到一邊。順著他的視線,我發現原來放碗的地方多出來一張摺好的小紙條。警長驚叫一聲,快步衝上去,一把抓起紙條,然後來到窗邊,打開紙條,伸直了手臂。只見他臉色蒼白,一臉困惑,久久凝視著手裡的紙條,然後又將目光移向窗外,順手把紙條扔給了我。我撿起紙條,發現上面印了兩行很粗糙的字:
獨腿幫預謀劫持犯人,現正在趕來的路上。路線已經查明,預估人數為七。福克斯敬上
我的心開始撲通亂跳。我一瞧警長,發現他還在眺望天空,但那至少有五英里之遙。他像是要永遠銘記這雲淡風輕的日子,這鄉間褐黃的沼地、碧綠的草原、發白的卵石。就在這時,我在屋裡看見田間急匆匆跑來我的七個好兄弟。他們拄著結實的手杖,一瘸一拐地斜穿過田野來救我了。
警長的視線仍然停留在五英里之外,但挺直的身體也有了些許顫動。他開始跟我說話。
「看樣子,」他說,「我得出去瞧瞧,得採取一點必要的措施,別讓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他說這話的口氣很嚇人,也很詭異,彷彿每個字都枕著一塊小墊子,輕柔且相隔甚遠。話音剛落,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溫暖、迷人的沉默,像瑰麗、深沉的曲子演奏完最後的樂符,餘音嫋嫋,縈迴不去。然後他走出屋子,來到後院,而我則鬼使神差地跟在他後面,腦中一片空白。很快,我們兩人從容地爬上梯子,站到了靠近山牆的高處。兩人立在絞架的頂上,我是受害者,他是劊子手。我茫然而細心地觀察四周,一時竟看不出事物之間的差別;每個角落都一成不變,而且何其相似。我緊隨在警長身後,聽見他又在嘀咕那句話:
「天氣倒還不錯。」他說。
他的話飄在空中,飄到了門外,別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溫潤感,彷彿舌頭上鑲了一圈毛邊,那些字眼就好比一串泡泡,輕飄飄的,又或者,像是極細小的東西由薊花的冠毛托著,悠悠地傳到我耳邊。我走到木欄杆前,兩手重重地搭在上面,只覺清風徐來,吹動著手背的汗毛。我心想,高空中的微風果然和拂過臉部的微風不一樣:這裡的空氣更新鮮,也更脫俗,離天堂比較近,受地面的影響比較少。身在此處,感覺每天都一樣,冷冽、安詳,一條風環隔開了天上人間,浩瀚的宇宙周行不止,神祕莫測。在這暴風驟雨的秋日,星期一,沒有紛亂的樹葉掠過臉龐,沒有蜜蜂在大風裡飛舞。我不禁哀嘆了一聲。
「果真是無限風光在險峰啊。」我低語道。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說這樣的怪話,而且說出的每個字都極輕柔,彷彿不帶一絲氣息。警長正在我身後整理絞索,可聲音卻像是來自大廳的遠處。然後,就聽他輕聲對我說,彷彿隔著無底的深淵:
「我聽說有這麼個人,」他說,「坐氣球到高空觀察氣象。很有魅力的一個人,就是不怎麼愛看書。他們不停放繩子,直到他完全消失了蹤影,連望遠鏡都看不見。然後,為保證第一流的觀察,他們又放出十英里長的繩子。等到了觀察的時限,再把氣球拉下來,一瞧,籃框裡的人不見了。後來到處找,也沒找到屍體,更別說活人。」
聽到這裡,我不禁啞然失笑,昂頭站著,兩隻手仍搭在木欄杆上。
「不過,他們倒很聰明,兩星期後又把氣球放上了天。這回拉下氣球,再一瞧,那人竟然就坐在籃框裡,而且據說毫髮無傷。」
這時,我又發出了一點聲音。我能聽到自己在說話,就像在公眾集會上,你既是主講人,又是旁觀者。警長的話我全聽見了,也全聽懂了,卻毫無意義,正如耳邊這些經久不息的清晰的聲音——遠處水鳥的鳴叫,微風吹來的瑟瑟聲,水落山崖的轟鳴聲。很快,我將墮入塵土,追隨逝去的人們,然後,或將脫胎換骨,破土而出,忘卻人世間所有的煩惱。也許會變成四月裡涼爽的風,江上洶湧的波濤,又或者融入那亙古而完美的青山,據守在湛藍的天際,留存在人們的心底。也許會變成比較小的東西,譬如在昏黃而令人窒息的一天,變成草叢裡的一點動靜,變成偶爾出來覓食的動物。甚至在區別晨夕的不同當中,在白晝已經完滿而成熟的聲色與氣味中,都可能有我永恆的存在。
「於是,大家就問他去了哪裡,遇到了什麼情況,但他卻三緘其口,只是像安迪·加拉那樣狂笑,然後回家閉門不出,讓他母親對外說,他不在家,不見客,謝絕一切宴請。這讓當地人很惱火,情緒一度高漲到了失控的地步。於是,他們私下開了一次會,除了那傢伙,其他人都到了。會議決定,第二天大家都帶上獵槍,闖進那人家裡,把他綁起來,拿燒燙的火鉗嚇唬他,要他老實交代,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瞧這社會秩序,多好啊。這是對民主自治的無情控訴,是對地方自治[46]的絕妙註解。」
又或者,我會投入水中,漂流到遠方,融合太陽、光線和未知的水分,變成異乎尋常的東西。大千世界有各種液體和水氣,存在於各自永恆的時間裡,無人察覺,無人了解,只在其本原而莫測的神祕中才有意義,只在其盲目而無情的浩瀚中合乎情理,只在其實在的抽象中變得無懈可擊。說起這種事物的內在特性,我的一生也許正是它最精華的核心。也許,我屬於一座孤獨的堤岸,又或者就是那絕望的怒濤。
「可哪知道,當天夜裡下起了暴雨,風呼啦呼啦地吹,把樹都給吹倒了。馬路上到處是折斷的枝條,塊根作物被吹得東倒西歪。第二天早上,一群壯漢跑到那人家裡,往床上一瞧,竟然是空的。從那時起,再也沒見過那人的影子,不管是活的還是死的,穿著衣服的還是光著身子的。於是,一夥人又回到放氣球的地方,發現風早把氣球吹上了天,吹到雲層裡,看都看不見,軲轆上就剩一條纜繩在晃蕩著。於是那些人扯住繩子,扯了八英里長,放下籃框一瞧,又是空的。大夥都說,那人坐氣球上了天,再沒下來過,但這終究是個不解之謎。那人名叫奎格利,據說是弗馬納[47]人。」
警長的這些話是從各個方向傳來的,因為他一直在忙著,忽左忽右,忽而又爬到梯子的高處,去固定絞架頂上的吊索。他的存在似乎主宰了我身後的半個世界——他的聲響、他的動作——充斥了最最遙遠的角落。而我面前的那半個世界,則被賦予了或明晰或圓潤的輪廓,而這恰好與其性質相符。身後的半個世界黑暗、邪惡,空無一物,只剩那居心叵測的警察正在耐心、禮貌地安排著我的死亡。此刻,他的工作即將結束;我眺望前方,發現視力正在衰退,遠處幾乎看不清楚,近處也已變得模糊。
我沒什麼可說的。
不行。
只能建議你勇敢面對,然後聽天由命。
這倒不難,因為我現在就很虛弱,沒有人扶著,連站都站不起來。
這未嘗不是一種幸運。誰都討厭當眾大吵大鬧。這會讓別人很難堪。人之將死,如果還能顧及他人的感受,那表明他有很高貴的情操,值得所有人敬佩。正如一位著名的詩人所言,「便是托斯卡納的士兵都不禁為他歡呼」[48]。更何況,視死如歸本就是最勇猛的反抗。
我跟你說過,我已經沒力氣當眾吵鬧。
很好。那我們就不說了。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響起嘰嘰嘎嘎的聲音,估計是警長憋紅了臉吊在絞索上,在半空裡來回晃蕩,想要測試繩子是否牢固。然後,就聽靴子哐噹一聲,他又回到了木臺上。如果一條繩子能承受他的體重,那麼,我也就絕無逃脫的可能。
我很快就要離開你,這你應該知道吧?
通常就是這麼安排的。
走之前想說一句,與你相伴這一生,我深感榮幸。很榮幸,在你這裡總能得到最大的禮遇和關照。遺憾的是,我無法表達絲毫的感激之情。
謝謝你。我也很遺憾,相處這麼久,但終有一別。假如我的錶找到了,你就拿去用吧。
但你並沒有錶。
哦,我差點給忘了。
還是很感謝你。你不清楚要去哪裡吧……等這一切結束以後?
不,不清楚。
我也不清楚。我不知道,或者說不記得,這種情況下,我的同類遭遇了什麼。有時我在想,也許自己會變成世界的……一部分。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知道。
我是說——也許會變成風。風的一部分。或者變成風景勝地的精靈,比如基拉尼湖[49],變成它內在的涵義。你懂我的意思嗎?
懂。
又或者,變成大海的一部分。「那道不存在的光,不在海上,也不在陸上,農夫的希望,詩人的夢想。」(引自英國詩人威廉·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的詩《輓歌詩節》[Elegiac Stanzas],文字略有修改(「農夫的希望」在原詩中本為「獻祭」)。比如汪洋裡的巨濤,那是很孤獨、很有靈性的東西。我會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我理解。
甚至變作一朵花的香氣。
這時,我喉嚨裡迸發出一聲尖叫,繼而變成了嘶吼。警長不聲不響地走到我身後,一隻大手拉住我手臂,溫柔卻很堅定地要把我拖走,拖到絞刑臺的中央。我知道地板上有活動門,只要一按機關,門頓時就會打開。
站穩囉!
我的眼睛滴溜亂轉,像兩隻野兔一樣掃視著鄉間的景物。我即將告別這世界,所以這將是我最後一次的瘋狂體驗。然而,眼睛雖然慌亂,但還是注意到了遠處路上的動靜。在萬籟俱寂的環境裡,它是那麼顯眼。
「獨腿幫!」我高聲呼喊。
我知道,身後的警長也發現了動靜,因為他雖然沒鬆手,但已經不再拖我。我幾乎能感到,他銳利的目光和我一樣平行射出,然後逐漸靠攏,直至在四分之一英里外會合。兩人眼看著獨腿幫越來越靠近,人影越來越清晰,彷彿停止了呼吸或是斷了氣。
「我的天,麥克魯斯金!」警長輕聲喊道。
我雀躍的心頓時沉到了谷底。劊子手不都有助手嗎?麥克魯斯金一來,我更是必死無疑。
等他來到近處,我們才發現原來他騎著車,行色匆匆。整個人幾乎全趴在車前端,屁股翹得比頭還高。飛舞的身影在路上疾馳而過,兩條腿發瘋似的蹬著踏板,看得人眼花撩亂。等騎到距離警局二十碼的地方,他猛一抬頭,這才露出臉來,看見我和警長站在絞架的頂端,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他縱身一躍,從車上跳下,車子則順勢兜了半圈,車把頓時成了他的座位。他站在車把上,叉開腿,顯得有些矮小,抬頭望著我們,一邊將雙手攏在嘴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衝我們大喊:
「槓桿——九點六九了!」他吼道。
我終於有勇氣轉過頭看一眼警長。只見他瞬間面如死灰,彷彿血已流盡,只剩下一副空囊,鬆鬆垮垮的,醜陋不堪。他的下巴也鬆動了,像個玩具人似的。我能感覺到,他緊握的手正在失去活力和主張,就如同癟了的氣球。他沒有正眼瞧我,說了一句:
「你在這裡待著吧,等我回來。」
說完,他留下我一個人跑了。以他的體重來說,那速度簡直驚人。他猛然一跳,落在梯子上,雙手雙腿抱緊梯子,哧溜滑到地面,快得跟摔下去一樣。再一瞧,他已坐到了麥克魯斯金的車把上,然後,兩人便消失在四分之一英里外的遠處。
他們離開以後,我頓時感覺異常疲憊,差點癱倒在絞刑臺上。我用盡全身力氣,一步步往梯子下面挪,直到返回警局的廚房,倒在壁爐邊的椅子上。這椅子還真夠結實,因為此刻我的身體就像鉛一樣重。手臂和腿已經動彈不了,眼皮直往下耷拉,連一絲火光都透不過。
我沒有立即睡著,但也並不清醒;不知過了多久時間,也沒在想任何問題。白晝的消逝,爐火的衰萎,甚至體力的緩慢恢復,我都感覺不到。或許,神仙、鬼怪甚至自行車已經在石地板上跳過舞,只是沒用咒語來迷惑我,也沒動我一根汗毛。想必,我離死大概不遠了吧。
可是,醒來以後,我發覺時間其實過了很久,爐火也幾近熄滅。麥克魯斯金推著自行車走進廚房,然後趕緊把車放回臥室。過了一會兒,他走出臥室,冷眼注視著我。
「發生什麼事了?」我有氣無力地問。
「槓桿出現異常。幸好及時發現。」他回道,「算來算去,用了整整三頁紙,兩人拚死拚活,總算在最後一刻把讀數降了下來。你知道顆粒有多大嗎?說出來嚇你一跳。」
「警長呢?」
「他要晚一點回來,讓我跟你說聲抱歉。這會兒,他正在路邊打埋伏,跟八個當場宣誓就職的巡警一起,執行法律,維護治安。可是,形勢對他們不利,因為人數比不過,看樣子會被包抄。」
「他是在等獨腿幫的人嗎?」
「沒錯。可是,這幫人惹惱了福克斯。總局肯定會怪在他頭上,把他好好訓一通。獨腿幫來了十四個人,不是七個。他們臨行前卸下了木腿,兩兩配對,綁在一起,也就是說,兩個人共用兩條腿。你想想,當年拿破崙從俄國撤退,不也用的這一招?戰術很高明啊。」
我一聽這消息,簡直像喝了上好的白蘭地,立刻精神一振,從椅子上坐起來,眼裡重又閃起了光亮。
「所以說,他們要對抗警長和他的手下?」我急切地問。
麥克魯斯金神祕地笑笑,從口袋掏出幾把大鑰匙,離開了廚房。我聽見他在開那間囚室的門,警長的自行車就放在那裡。一眨眼工夫,他又回到了廚房,手裡提著一隻大罐子,罐子上塞著塞子,就像那種粉刷用的桶子。他雖然離開了片刻,但那狡黠的笑容非但沒有退去,反而掩藏得更深了。他把罐子拎進臥室,然後拿著一塊大帕子又回來了,臉上仍然留著笑意。他一聲不響,走到椅子背後,用手帕緊緊蒙住我的眼睛,完全不顧我的反應和驚慌。黑暗中,就聽他對我說:
「那幫瘸子鬥不過警長,」他說,「因為如果在我趕回去以前,他們先到了埋伏的地方,那麼,警長肯定會用戰術和假警報牽制住他們,等我騎車趕到再說。即便是現在,警長和他的手下都還矇在鼓裡,就跟你一樣。這樣打埋伏確實很奇怪,可是沒辦法,因為我隨時會騎車趕到。」
我小聲說,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我臥室的那隻盒子裡藏了件寶貝,」他解釋道,「剛才那罐子裡也有。我打算把自行車油漆一遍,然後騎到馬路上。我倒要看看那幫瘸子長什麼樣子。」
說完,他就走開了,留下我獨自面對黑暗。他回到臥室,關上門。接著,門後響起了些許動靜——他開始工作了。
我獨坐了半個小時,身體仍很虛弱,眼前還是一片漆黑,然而,心裡卻萌生了逃跑的念頭。我肯定是剛活過來,所以才覺得這麼累,因為麥克魯斯金走出臥室,推著他那輛奇怪的隱形自行車經過廚房,而我竟然沒有察覺。我肯定是在椅子上昏睡過去了;手帕蒙住了我的眼睛,黑暗主宰了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