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三個警察 by 弗蘭·奧布萊恩
2020-1-4 20:01
第二天一早,我被窗外巨大的錘擊聲[40]吵醒,於是猛然回想起——回想,多荒謬的悖論啊——前一天,我剛去來世走過一遭。我躺在床上,半夢半醒,不由得再次想起了德塞爾比。和所有聖哲一樣,人們也曾向他求教如何看待人生的種種困惑。然而,很可惜,評論家並沒有從他卷帙浩繁的作品中總結出一套連貫而全面的精神信仰與修行的體系。不過,儘管如此,他有關天堂的論述還是不無啟發的。這些論述多見於著名的德塞爾比「抄本」[41];此外,《地方誌》和《鄉村圖鑑》的「翔實」附錄中也有大篇幅記載。簡單地說,他認為幸福感「與水不無關係」,「任何圓滿的狀態都離不開水」。德塞爾比並未明確定義這個水的天堂,他只提到另有專文討論這一話題。[42]不幸的是,作為讀者,我們無法據此推測雨天是否真比晴天更好,也不清楚漫長的沐浴過程是否真能帶來內心的平靜。德塞爾比盛讚水的平和、均衡、宛轉與公道,並稱「若不濫用」[43],它便能臻於「至善」。除此以外,就只剩下一些實驗記錄。而他的實驗總是暗中進行,並無旁人在場見證。這以後,便是當地政府對他提起的一連串訴訟,控告他非法排放汙水。根據庭審記錄,他曾在一天之內消耗了9 000加侖的水,還有一次,甚至一週就耗水近80 000加侖。請注意此處使用的這個「耗」字。當地官員曾根據街道的水管,核查過德塞爾比家每天的進水量和排水量。他們驚訝地發現,進入房舍的水竟然一滴都未排出。評論家得知這數據當然如獲至寶,但照例給出了各自不同的解讀。巴西特認為,水在特製水箱中經過了處理,並被稀釋到隱形的程度——當然,再怎麼稀釋也還是水——所以,排水口的人根本看不見水,除非他火眼金睛。相比之下,哈奇喬的解讀則更容易接受。他傾向於認為,水先被煮沸,然後很可能通過水箱,被轉化為極小的蒸汽流,再經由天窗排放到夜空中,以此清除空氣「皮膚」或「氣囊」裡的「火山性」黑斑,進而驅散「骯髒」而可恨的夜氣。然而,也正因為這一言論,在此前的訴訟案中,物理學家哈奇喬被罰了四十先令。所以不管多麼荒誕,這說法多少染上了一點異樣的色彩。話說大約兩年前,德塞爾比曾被控擅自在夜間由天窗外接消防水龍,致使幾名路人全身濕透。還有一次[44],他甚至因貯水過量而被告上法庭。警方證實,他家裡的每件容器,大至浴缸,小到三隻一套的雞蛋杯,全都注滿了水。然而,法院最後還是羅織了一項罪名,說他是自殺未遂,理由很簡單,因為在尋求天體水文數據的過程中,他確曾意外溺水。
從當時的報導來看,在探索水的道路上,德塞爾比顯然多次受到迫害與司法的刁難,這在伽利略之後是絕無僅有的。那些陷害他的小人可能很得意,因為他們的陰謀得逞了,那些實驗記錄已全部銷燬,後人再也無從知曉。或許,同時銷燬的還有一種神祕水科學的入門書,而這原本可以給人消除多少痛苦與不快啊。實際上,到最後,德塞爾比在這方面的成果就只剩下他那座房子。不計其數的水龍頭[45]還留在屋裡,雖然更聰明的新生代已經把總水管關了。
水?這個字縈繞在我心頭,也傳到了我的耳畔。雨叩擊著窗戶,不是溫柔、動人的點滴,而是猛烈、豆大的顆粒,劈哩啪啦敲打著玻璃。天色晦暗,風雨交加。這時,窗外傳來一陣淒厲的叫聲,那是大雁和野鴨正在風中掙扎。黑鵪鶉在窩裡哀鳴,暴漲的溪水像瘋子一樣喋喋不休。在這暴風雨裡,樹一定不會有好脾氣,石頭的眼裡一定閃著寒光。
我本來會毫不遲疑地繼續昏睡,可屋外的錘擊聲實在太響。於是我只好起身,踩著冰涼的地板,走到窗前。窗外有個男人,左右肩膀上扛著麻袋,正在警局的院子裡敲打一副木架。這人紅臉膛,粗手臂,圍著木架一瘸一拐地繞來繞去,腳步很大卻非常僵硬。他嘴裡咬了一把鐵釘,在鬍鬚的暗影裡,那些鐵釘儼然像一排鋼牙。只見他把鐵釘一個個拔出來,又細心地敲進濕漉漉的木架。然後他停下來,用力敲擊一塊厚木板,但無意中不小心把鐵錘掉在了地上。於是,他吃力地彎下腰,撿起了鐵錘。
有沒有發現什麼?
沒有。
那鐵錘不大對勁。
鐵錘怎麼了?看著很普通啊。
你一定是瞎了眼。鐵錘砸他腳上啦。
是嗎?
但他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就當是一根羽毛落到了腳面上。
我這才明白過來,於是驚叫一聲,立即打開窗戶,也顧不得風大雨大,便探出身子,激動地招呼那工人。他好奇地看看我,一臉困惑地向我走來。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奧費爾薩,家裡排行老二。」他回道。「你能不能出來一下,」他繼續道,「幫我完成這木工工作?」
「怎麼,你的腿是木頭的?」
他二話沒說,掄起鐵錘就朝左大腿上砸去。大雨中響起了空洞的回聲。他跟小丑似的,蜷起手指,貼在耳邊,像是在認真聽那回聲。然後,他笑了。
「你認識馬丁·芬紐凱恩嗎?」
他舉手行了個軍禮,點頭表示認識。
「我們就像親戚,」他說,「但又不盡然。他跟我表妹相好,可一直沒結婚,一直沒那工夫。」
我一聽這話,馬上抬起左腿,往牆上撞去。
「聽見了嗎?」我問。
他見狀大吃一驚,於是握住我的手,大有相見恨晚之感,還問我是左腿還是右腿?
趕緊寫封信,向他求援。沒時間了。
於是我當即寫了封信,向馬丁·芬紐凱恩求救,要不然,我定會死在絞刑架上。我還告訴他,這事十萬火急,請他速速趕來。我不知道他是否說話算話,但情況危急,好歹什麼都得試試。
我目送奧費爾薩先生在薄霧中匆匆離去,在狂風中步履蹣跚。大風吹過田野,他低著頭,肩上扛著麻袋,心裡懷著堅定的信念。
然後,我回到床上,想要忘記那煩心事。我祈禱,兩位警察老兄今天都沒騎車出門,因為要把我的信儘快送到「獨腿幫」幫主那裡,就非得有一輛車。想到這裡,我感到心裡重燃起希望,於是很快又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