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三個警察 by 弗蘭·奧布萊恩
2020-1-4 20:01
我回到值班室的時候,正好碰上普拉克警長和吉爾黑尼先生。兩位紳士正在討論自行車的話題。
「三檔變速車完全不行,」警長說,「就是個時髦玩意兒,弄得你腿生痛。有一半的事故都是這種車造成的。」
「可是,爬坡時很夠勁,」吉爾黑尼說,「就像多了一對保險栓,加了一臺小型汽油機。」
「這種車很難調。」警長說,「你可以把耷下來的鐵邊帶用螺釘固定好,可是到最後,腳就再也踩不到踏板了。而且,煞車也很彆扭,就像破顎板似的。」
「你淨胡說。」吉爾黑尼反駁道。
「或者說,像小提琴的琴栓,」警長說,「像春天冷被窩裡皮包骨頭的老婆。」
「也不對。」吉爾黑尼說。
「或者說,像生病時肚子裡的黑啤。」警長說。
「得了吧。」吉爾黑尼說。
警長用眼角的餘光看著我,然後轉身跟我聊了起來,再也不搭理吉爾黑尼。
「他跟你說了一大堆吧。」他說。
「嗯,說得很詳細。」我揶揄道。
「這人可有意思了,」警長說,「就像個會走路的大商場。別人還當他全身纏著電線,靠蒸汽發動呢。」
「是啊。」我說。
「他還懂音樂,」警長補充道,「人很情緒化,這對腦子可不好。」
「說起自行車的事。」吉爾黑尼說。
「自行車會找到的。」警長說,「我會把它找回來,再依法交還給失主。你想幫我一起找車嗎?」他問我。
「好啊。」我回道。
警長對著鏡子查看了一會兒牙齒,然後穿上綁腿,拿起手杖,意思是說他要上路了。吉爾黑尼把著門,讓我們先出去。就這樣,三個人站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考慮到晚餐前未必能找到車,」警長說,「所以我留了一份有關福克斯警官個人訊息的正式備忘,這樣,他一看就能馬上掌握情況。」
「你用的是鋸齒踏板嗎?」吉爾黑尼問。
「福克斯是誰?」我問。
「福克斯也是我們的警官,」警長說,「但誰也沒見過他,也不了解他,因為他一直在外巡邏,從不下班。他總是深更半夜才來簽到,那時候就連獾都睡著了。這人瘋瘋癲癲的,從來不審問誰,就只管做筆錄。要是哪天鋸齒踏板流行起來,那自行車的末日也就到了,人命會像蒼蠅一樣不值錢的。」
「他為什麼會這樣?」我問。
「我也一直沒弄明白,」警長回道,「也沒掌握可靠的訊息,只知道有一年的六月二十三號,他和麥克魯斯金在私人房間裡待了一小時。從那時起,他再沒跟任何人說過話,人也變得瘋瘋癲癲的。我跟你說過嗎?關於鋸齒踏板的問題,我已經問過奧戈爾基督察。我說,既然只能在藥鋪買到,而且還要求登記,保證你不濫用,為什麼不禁用,或者像砒霜一樣列為特殊商品?」
「可是,爬坡時很夠勁。」吉爾黑尼說。
警長往乾燥的路面連吐了幾口口水。
「『這得要國會通過特別法案才行,』督察說,『國會特別法案』。」
「我們這是要去哪裡?」我問,「往哪個方向?還是說,從什麼地方往回走?」
眼前的鄉間甚是怪異。四周環繞著青山,不遠也不近,一道波光粼粼的溪水從山上流下來,把我們團團圍住,弄得人心煩意亂。路走到一半,眼前的景色才逐漸明朗。到處是山丘和空谷,還有廣闊、秀麗的沼地。到處能看見農夫手執長柄的農具在勞動。田間地頭的人聲在風中飄蕩,大路上傳來隆隆的馬車聲。幾間白色的房屋散見於各處,覓食的牛群在草地上懶洋洋地挪動著。就在我觀望的時候,突然,樹上飛出一群烏鴉,不無淒涼地飛落在田間,那裡有一群毛色光潤的綿羊。
「去我們要去的地方。」警長說,「朝這個方向走,隔壁就是。世界上有樣東西比鋸齒踏板還危險。」
說完,他離開大路,帶我們穿過一道樹籬。
「你可不能這麼貶低鋸齒踏板,」吉爾黑尼說,「因為我家前後幾代人都用它,而且個個都得以善終。也就剩我那大表哥,喜歡擺弄蒸汽打穀機的進氣管。」
「只有一樣東西比這更危險,」警長說,「那就是活動板。活動板非常燙,誰要是吞下去一塊,肯定活不長。這東西會間接導致窒息。」
「吞鋸齒踏板就沒危險嗎?」吉爾黑尼說。
「如果有活動板,那你就得預備些夠勁的褲腿夾,」警長說,「還要很多紅色的封蠟,把活動板黏到上顎上。瞧那片樹叢,根部好像很可疑啊。我看,都不用出示搜查證了。」
那是一叢低矮的荊豆,看著並不起眼,就像部落裡的女性成員,高高低低的枝條上黏著乾草屑和羊毛。吉爾黑尼跪在地上,兩手撥開草叢,像低等動物似的翻找著。不一會兒,他搜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細細長長,像一支巨大的自來水筆。
「快過來,我的打氣筒!」他嚷道。
「果然不出所料。」警長說,「這打氣筒是一條很有利的線索,對我們的偵查和治安工作或許會有所幫助。你把它藏口袋,說不定有歹徒在監視、跟蹤我們。」
「世界這麼大,你怎麼知道打氣筒在那個角落?」我這問題也太天真了。
「你對高車座怎麼看?」吉爾黑尼問。
「問題就像叫花子敲門,你沒必要睬它。」警長回道,「不過呢,我可以告訴你,只要有黃銅車叉,高車座根本就不是問題。」
「高車座爬坡時能使上勁。」吉爾黑尼說。
正說著,我們來到了一個全然不同的地方,周圍到處是白色、棕色的乳牛。我們穿行在牛群中,牛群則安靜地注視著我們,慢慢變換身姿,像是要展示它們肥碩兩脅上所有的圖案。這些牛想告訴我們,它們跟我們很熟,很關心我們的家人。當從那最後一頭牛身邊經過時,我摘下了帽子,以示我的感激之情。
「高車座,」警長說,「是一個叫彼得斯的人發明的。這人一輩子僑居海外,騎駱駝,騎各種高大的動物——長頸鹿、大象和一種跑得跟野兔一樣快的鳥。那鳥下的蛋有蒸汽洗衣機裡的圓盆那麼大。圓盆裡放了藥水,能把男人褲子上的焦油給洗下來。他參戰回來那會兒,也認真想過低車座的問題。然後有天夜裡,他躺在床上,很偶然地想到了高車座。這是他長期思考和研究的成果。這人的教名我不記得了。有了高車座,才有後來的低車把。低車把一夾住車叉,血液就直衝腦門,內臟器官可吃不消。」
「哪種器官會吃不消?」我問。
「兩種都會。」警長回道。
「應該就是這棵樹吧。」吉爾黑尼說。
「有可能。」警長說,「你把手伸到下面去,隨便摸一下,看看那裡除了樹本身的空虛,還有沒有什麼別的。」
吉爾黑尼俯臥在草地上,面前是一株黑刺李的殘根。他用強健的雙手摸索隱蔽的根部,一邊用力,一邊喘著粗氣。片刻之後,他找出了一盞車燈和一個車鈴,然後站起身,偷偷把東西塞進了表袋。
「幹得好,有條不紊。」警長說,「這表明堅持不懈有多重要。憑藉這條線索,我們一定能找到自行車。」
「算我多嘴,」我很禮貌地說,「引領我們找到這棵樹的智慧,國民小學裡根本學不到啊。」
「我的車已經不是頭回被偷了。」吉爾黑尼說。
「想當年,我上小學那會兒,」警長說,「有一半的老師口水裡帶病菌。病菌數量之多,足夠讓俄國的人口減少一成。那些老師光用眼睛,就能叫一整片莊稼枯死。可是,他們照樣走來走去。如今這現象已徹底消滅,人人都得接受強制檢查,品質還不錯的就往裡面塞鐵,品質太差的,就用割電線的鉗子把它拔出來。」
「這一半是因為騎車時忘了閉嘴。」吉爾黑尼說。
「現在,」警長說,「你在開卷書店經常能看見一群學童,個個都有一口好牙,還有郡議會免費製作頒發的未成年人專屬車牌。」
「都爬到一半了,所以只能咬牙繼續向上。」吉爾黑尼說,「這是最最糟糕的,會磨損牙齒最好的部分,還會間接導致肝硬化。」
「在俄國,」警長說,「他們用廢舊的鋼琴鍵給老乳牛做假牙。不過,那地方很荒涼,人也不怎麼開化,買個輪胎得花一大筆錢。」
此刻,我們正走在一片栽滿不老樹的鄉野裡,時間永遠停在了傍晚五點。這是大千世界裡一個溫柔的角落,沒有偵查、審判、裁決,沒有爭吵、辯論,心境是那麼平和。這裡的動物頂多只有大拇指那麼大,這裡的聲響比警長的鼻息還微弱。這是一種獨特的音樂,像煙囪裡吹拂的風。一片蒼翠圍繞在我們四周,幼嫩的蕨草鋪成了一塊塊地毯,修長、碧綠的莖葉穿梭其間,冒失的灌木不時探出頭來,然而一切仍是那麼優雅。也不知在這裡走了多久,反正最後大家都停下腳步,不再往前。警長手指著草窠上的某一點。
「也許是這裡,也許不是。」他說,「我們只能試試看,因為堅持才有收穫,有需要才會有創造。」
沒多久,吉爾黑尼就在草窠裡找到了他的自行車。他拔光輪輻裡的荊棘,伸出一隻通紅的手,輕輕撫摩著輪胎,接著又仔細把車擦了一遍。然後,我們三人一聲不響,重又回到大路上。吉爾黑尼把腳擱在踏板上,表明他要回家了。
「臨走前再問個問題,」他跟警長說,「你覺得木頭車圈怎麼樣?」
「這發明了不起,」警長說,「彈性更強,往白氣胎上套也更容易。」
「木製車圈,」吉爾黑尼慢吞吞地說,「可是殺人的陷阱啊,天一潮就膨脹。我知道有人就是這麼死的。」
可是,我們還沒仔細聽他要說些什麼,吉爾黑尼就已經騎得老遠了。他一個勁往前衝,越騎越快,背後揚起一陣風,把上衣的後開衩吹了起來。
「這傢伙真怪。」我放肆地說。
「人倒是很不錯,」警長說,「幫了很大的忙,就是話太多。」
於是,我和警長抽著菸,邁開大步往回走。午後的空氣裡瀰漫著菸草的味道。回頭想想,幸虧有這條馬路,把我們一直帶回警局,要不然,我們早就在田間、沼地裡迷路了。警長用力嘬著菸蒂,默不作聲,眉頭上落著一道黑影,就像戴著頂帽子。
走了一段路,他忽然轉身向我。
「郡議會要受重罰了。」他說。
我沒懂他的意思,但還是表示了贊同。
「有件事,」我說,「讓我傷透了腦筋,又讓我很好奇。我說的是自行車。偵查任務完成得這麼順利,這是我前所未聞的。我們不僅找回了自行車,還發現了全部線索。這一切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有時我都不敢多想,就怕想了還不敢相信。身為警察,你的成功祕訣是什麼?」
警長一聽這話,頓時哈哈大笑。他看我這麼天真,忙不迭地搖搖頭。
「這很簡單。」他說。
「怎麼個簡單法?」
「就算沒那些線索,我照樣能找到車。」
「這聽來並不簡單啊。」我回道,「莫非你早知道車在哪裡?」
「對。」
「這怎麼可能?」
「因為車就是我藏的。」
「車是你偷的?」
「沒錯。」
「打氣筒和其他線索呢?」
「也都是我事先安排好的。」
「為什麼?」
他半晌沒有答話,只顧著和我並肩往前走,目視前方,步伐矯健。
「郡議會才是罪魁禍首。」過了好久,他才說了這麼一句。
我沒有答腔,心想只要我不插嘴,他肯定會把郡議會痛罵一頓。很快,他又轉身跟我說起話來,表情十分嚴肅。
「想到過或者聽說過原子論嗎?」他問。
「沒有。」我回道。
他神祕兮兮地把嘴湊近我的耳朵。
「告訴你吧,原子論正在這個教區起作用。」他幽幽地說,「是不是覺得很驚訝?」
「是很驚訝。」
「它正在造成巨大的破壞。」警長繼續道,「這裡有一半人都感染了,症狀比得天花還嚴重。」
我感覺我該說幾句了。
「這種事該讓門診醫生或者小學老師來處理,對吧?」我說,「要不然,一家之主也可以管,你說呢?」
「這些人,」警長說,「統統歸郡議會管。」
他繼續往前走,憂心忡忡的樣子,看來這問題真的很讓他發愁。
「我不懂什麼原子論。」我直言道。
「很多人差不多都被原子論給毀了,」警長說,「邁克爾·吉爾黑尼就是其中一個。他現在近一半已經變成自行車了。你說嚇人不嚇人?」
「太嚇人了。」我說。
「算起來,」警長說,「他今年也快六十了。如果他還是他的話,那麼這三十五年來,他應該一直在騎車翻越崎嶇的錨地,騎車上山下山,冬天遇上道路損壞、變形,就把車騎到很深的溝渠裡。每個鐘點他都有設定的目的地,然後隔一小時再返回。每週一他的車都會被偷,要不然,他早就已經在半路上了。」
「半路上?去哪裡的半路上?」
「在變成自行車這條路上。」警長說。
「你的話太深奧,」我說,「我一句都聽不懂。」
「你小時候沒學過原子論?」警長露出驚訝的表情。
「沒學過。」我回道。
「那你可吃大虧囉。」他說,「不過沒關係,我可以跟你說個大概。原子論認為,世間萬物都是由自身的微粒構成。這些微粒飛來飛去,有同心圓,有弧形,有線段,總之形狀各異,不計其數。微粒永遠不會靜止。它們橫衝直撞,飛走了又飛回來,一刻不停。這些迷你紳士就叫『原子』。能聽懂嗎?」
「能。」
「這些微粒很活躍,就像二十個小矮妖在墓碑上一起跳吉格舞[25]。」
多優美的比喻啊,喬喃喃道。
「就拿羊來說吧,」警長解釋道,「一隻羊的體內盤旋著幾百萬、幾千萬粒羊原子,它們在進行各種複雜的運動。這就是羊的本質。要不然,它還能是什麼呢?」
「那羊一定覺得頭暈吧,」我說,「如果腦子裡也這麼轉啊轉的。」
警長瞪了我一眼,像是在說「不許動」或者「別碰我」。
「你這不廢話嘛,」他厲聲說道,「因為神經和羊頭本身也在旋轉啊。旋轉可以相互抵消,就像五除以五可以化簡為一。」
「說實話,我沒想到這一點。」我坦白道。
「原子論有很深奧的定理,可以用幾何學進行演算。不過,得一步步來,因為你用尺、餘弦和其他工具算一整晚,也只能證明其中的一小部分,而且到最後,證明的結果可能你自己都沒辦法相信。萬一發生這種事,你就得推倒重來,直到你的事實與數字符合霍爾和奈特《代數》[26]的描述,並具有一定的可信度。然後你繼續演算,直到全部證明完畢,再沒任何疑義,再不會頭痛煩惱,像在床上丟了襯衫飾釦那樣。」
「的確如此。」我說。
「所以,依此類推,」他繼續道,「你就知道原來自己也是由原子構成的;同樣,還有你的錶袋、襯衫的後襬、剔牙用的工具。你知道用結實的煤錘或鈍器猛砸鐵棒,會發生什麼狀況?」
「什麼狀況?」
「你一砸下去,原子就全被擠壓到鐵棒的底部,好像一隻雙殼蛋。然後,過一會兒,這些原子又會遊散開來,並最終返回原處。可是如果你一直砸,狠狠地砸,原子就沒辦法復歸原位了。那麼,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麼?」
「這問題好難啊。」
「你去問鐵匠,他會告訴你,如果一直砸,鐵棒就會逐漸消失,部分原子會進入錘子,還有一半會進入桌面、石頭或者鐵棒底部的墊片。」
「這大家都知道。」我附和道。
「那些人大半輩子騎車往來於這個教區崎嶇的錨地之間,結果,由於人與車之間的原子互換,他們的個性裡也融入了車的個性。說出來嚇你一跳,這地方很多人幾乎已經是半人半車了。」
我驚嘆一聲,像自行車突然爆了胎。
「同樣可怕的是,許多自行車有了一半人的屬性。」
這地方真是百無禁忌啊,喬評論道。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而且句句都是真話,不容置疑。
此刻,我寧願在大海上漂流,在輪船上繞纜繩,做點粗重工作。我想遠離這地方。
我仔細環顧四周。褐色、黑色的泥塘整飭分明,分列在道路兩旁。到處是泥雕的長方形盒子,裡面盛著黃褐與棕黃的水。遠處,人影在天邊縮成了一粒粒小點。他們正在躬身勞作:用特製的鐵鍬把草皮切成整齊的條塊,堆成一座兩架馬車那麼高的紀念碑。聲音藉助西風,毫不費力地傳到了耳邊:有歡笑,有口哨,還有古老的沼地歌謠。較近處有座房子,門前栽著三棵樹,四周圍著一群快活的家禽。所有家禽都在啄食、覓食,因為急著生蛋,所以叫聲特別響亮。房前屋後則是一片寂靜,唯有煙囪上繚繞著一團炊煙。想必,有人正在家裡忙著工作。眼前是一馬平川,腳下的路不斷向前延伸,直到遇見一座小山,才略做停頓,然後又緩緩向上。那山在等著它,在草叢、灰色岩石和矮樹茂盛的地方。抬頭看,是一整片祥和、明朗的天空,不可方物,無與倫比。一朵美麗的白雲靜靜停泊在賈維斯先生家的門外,距離外屋的右方只有兩碼之遙。
這景象真真切切、明明白白,並不像警長說的那樣。但我知道警長說的是真話。如果非要選的話,我未必會輕信眼前這一切。
我轉頭看了警長一眼。他邁著大步,滿面怒容,還在生郡議會的氣。
「你肯定自行車也通人性?」我問他,「原子論真有你說的那麼危險?」
「危險性是預估的兩到三倍。」他沮喪地回道,「我常常覺得,大清早可能高達四倍。你只要在這裡住上幾天,留心觀察,就知道我說的句句屬實。」
「吉爾黑尼看著不像自行車啊,」我說,「他沒有後輪,好像也沒有前輪,雖然我不怎麼注意他的前面。」
警長有些同情地看看我。
「他當然不會從脖子上長出把手來,可是,我見過比這更離奇的事。你有沒有發現這地方的自行車都很怪?」
「我來這裡沒多久。」
幸虧沒來多久,喬說。
「那就多觀察觀察吧,如果你喜歡接連不斷的驚喜。」他說,「男人要是放任自己,變成半個或者大半個自行車,你是不太能看出來的,因為他平時要嘛一隻手肘靠在牆上,要嘛一隻腳抵著路沿站著。女人和女人的車當然還有些其他辦法,這我以後再跟你說。總之,男人駕馭的自行車充滿魅力與熱情,但同時也很危險。」
正說著,只見一名騎車的男子疾馳而來,身後飄著長長的衣襬。他從前面山那邊來,經過我們身邊時,開始緩慢地滑行。我用六隻老鷹才有的眼睛盯著他看,想分辨究竟是誰承載誰,他肩上究竟有沒有自行車。可是,好像也沒看到什麼引人注目的東西。
警長在翻看他的黑色筆記本。
「這人叫奧費爾薩。」他說,「他的成分只有百分之二十三。」
「他身上有百分之二十三是自行車?」
「對。」
「也就是說,自行車的百分之二十三是奧費爾薩囉?」
「對。」
「吉爾黑尼的成分是多少?」
「百分之四十八。」
「奧費爾薩低多了。」
「那是他運氣好。他家三兄弟情況差不多,所以窮得只能共用一輛車。有些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其實比別人窮是種幸運。六年前,三兄弟的其中一位在《約翰牛週刊》上中了獎,獎金十英鎊。我一聽說這消息,就知道非得採取措施,除非這家人再添置兩輛車。你要知道,我一週內能偷的車畢竟有限。我不想把三兄弟全抓了。幸虧,我跟村裡的郵差很熟。這郵差啊!全身都是橡膠做的,就像一碗又一碗褐色的稀粥!」藉著對郵差的回憶,警長似乎給自己找到了一個藉口,讓他可以肆意地取樂,可以用一雙通紅的手做各種複雜的手勢。
「郵差?」我說。
「百分之七十一。」他很平靜地說。
「天啊!」
「每天自行車來回三十八里路,四十年如一日,風雨無阻。想把他的百分比降到五十以下,基本沒什麼希望。」
「你賄賂過他?」
「那還用說。兩條小繃帶纏在輪轂上,保持車的乾淨。」
「這些自行車人還規矩嗎?」
「自行車人?」
「對,那些變成自行車的人,我也不知道怎麼叫才合適——總之,就是那些腳下帶兩個輪子、手上長車把的人。」
「人性成分高的自行車,」他說,「非常狡猾,也非常厲害。你不會看到他們移動一步,卻會在最奇怪的地方和他們不期而遇。外面一下大雨,他們就躲進暖烘烘的廚房,靠在櫥櫃上。你見過這樣的自行車嗎?」
「見過。」
「是不是離壁爐不太遠?」
「是。」
「是不是離家人比較近,能聽到大家說話?」
「是。」
「是不是離儲存食物的地方不太遠?」
「這我倒沒注意。你是說,這些自行車還吃東西?」
「從來沒人見他們吃過東西,見他們嘴裡嚼著肉。我只知道東西最後都不見了。」
「呃!」
「我之前就在這些先生的前輪上發現過食物的殘屑。」
「這對我的衝擊太大了。」我說。
「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警長回道,「米克以為是帕特帶來的,帕特以為是米克做的。很少有人去想這教區究竟在發生什麼事。其實還有些別的事,但我不想多說。記得有一回,新來的女老師騎新車來我們這裡。還沒過多久,吉爾黑尼就把她的女式車騎走了。你說這是不是很下流?」
「是。」
「這還不算。最後,也不知怎麼回事,吉爾黑尼的車居然停在了這麼個地方。平常,那年輕女老師要有急事,衝出門、騎上車就走了。但那天,她的車不見了,而吉爾黑尼正好斜靠在那裡,裝出小巧、舒適又美觀的樣子。接下來發生的事,還用我跟你細說嗎?」
不用了,喬趕緊說。我從沒聽說過這麼下流無恥的事。這當然不能怪老師,她根本沒覺得有快感,而且也不知情。
「不用了。」我說。
「那好。吉爾黑尼和女老師的自行車出去逛了一天,當然,反過來說也行。很顯然,這女老師的成分也很高——我看有三十五或四十,儘管車本身還很新。該怎麼管這教區的人民呢,這問題讓我傷透了腦筋。如果任其發展下去,一定會天下大亂。到時候,自行車也要投票權,也要在郡議會裡占幾個席位,然後出於私心,把馬路越弄越差。可話又說回來,好的車也是好的夥伴,他們很有魅力。」
「你怎麼知道一個人的血液裡有很高的自行車成分?」
「假如超過百分之五十,你從他走路的姿勢就能看出來。這種人走路永遠都那麼風風火火。他們從不坐下,總是伸出手肘往牆上一靠。晚上也不睡覺,而是通宵待在廚房,保持同樣的姿勢。這種人如果走得太慢,或者中途停下來,就會摔倒,就非得要人攙扶,才能重新動起來。那郵差現在就是這情況,我想,永遠都不會恢復了。」
「這麼說,我以後再也別騎車了。」我說。
「適當騎一下對人有好處,會讓你身強體壯、增加鐵質。走路太快、太遠、太多,肯定不安全。腳底蹭著路面,踢裡趿拉,連續不斷,這會讓馬路的一部分侵入你的身體。雖說人死後塵歸塵、土歸土,可路走得太多,你會被塵土過早地侵蝕(或者一路上逐漸被掩埋),死神會提前來接你。很難說,從一個地方移動到另一個地方,究竟用什麼方式最好。」
警長話音剛落,我的腳步就輕盈起來。畢竟,誰不想多活幾年呢。但與此同時,我心裡卻充滿了恐懼和各種不安。
「真是聞所未聞啊。」我說,「沒想到還會發生這種事。這是最新趨勢呢,還是自古就有?」
警長突然把臉一沉,若有所思地往面前三碼的馬路上吐了口口水。
「我告訴你一個祕密。」他壓低嗓門,神祕地說,「我曾祖父活了八十三歲。他去世前那一年變成了一匹馬!」
「馬?」
「除了外表,其他跟馬完全一樣。白天,他要嘛在田裡吃草,要嘛在棚裡啃乾草。他通常很安靜,不愛動,但偶爾也出去瀟灑地跑一跑,跳一跳樹籬。你見過兩條腿的人像馬那樣跑嗎?」
「沒見過。」
「我想,那樣子應該很好看吧。他總說年輕時在全國賽馬大會上得過名次,還常在家人面前自誇跳得多高,姿勢多瀟灑。」
「我猜,他老人家就因為馬騎得太多才變成那樣的,是嗎?」
「也許吧。他那匹老馬名叫丹,脾氣很倔,不好馴服,白天跟年輕姑娘們一起鬼混,到晚才回家。他還幹過不少作奸犯科的事,所以他們都想一槍把他給斃了。警察不知道實情,也覺得他死有餘辜。他們說,如果不殺了這匹馬,那就要逮捕他,指控他,在下次即決法庭上起訴他。所以,家裡人就把他給槍斃了。其實啊,要我說,他們殺死的是我曾祖父。後來,那匹馬被安葬在克隆昆拉教堂的墓地裡。」
一回想起祖先,警長不免深沉起來。我們又走了半里路才回到警局;一路上,警長始終沉浸在回憶中。喬和我私下都覺得,這些驚人的內幕應該就是為我們準備的,就等我們來警局逐一揭開。
來到警局門口,警長嘆口氣,先進了門。「都是郡議會幹的好事。」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