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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七章 山河踏遍天暮老(四)蠶谷行

峨眉祖師 by 油炸鹹魚

2020-1-3 19:05

 ......

 江河東去,風雪不滅。

 蒼穹處....冬雷打響,於是人間震動起來。

 龍馬抬起了頭,群山再度連綿。

 山中有關道,關道無行人。

 李辟塵手捏著道印,微微閉著眸子,身軀隨著龍馬的踱步而輕輕搖晃,一路行來都是如此,那種感覺,格外的舒服。

 天陰了,雷霆在虛天中打響,帶著恐怖且不講道理的電光。

 如同有什麼太古魔神要降臨在人間,又似是天上的大聖發怒,要降下烈法摧毀整片乾坤。

 天威浩蕩不可敵,地怒一震千山移。

 最為世人畏懼的便是天和地,即使是仙魔神鬼,也沒有天地來的可敬與可怖。

 山路的一側,有駕著驢車的老人自遠方行來,他的身子佝僂,穿的厚實,嘴裡唱著有些高亢且奇異的歌謠,他的木車上還有個娃娃,虎頭虎腦,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

 剩下的,大多就是都是些木工玩意了。

 「爺,咱們去哪裡?」

 「去閱微城。」

 「爺,咱們這些東西能賣多少錢?」

 「你說這些傢伙子?能有兩三弔錢已經好的了。」

 「那也夠了!」

 「娃子,把你手上的東西放下,那兩個小木頭將軍可不要亂玩,這裡有點忌諱。」

 「爺,什麼忌諱?」

 「傳說這裡四百年前打過仗,死了很多人,對軍伍這一塊的東西,在這蜀道仙人關前....少擺弄。」

 「四百年!爺,都四百年了,太久遠了!還有蜀道仙人關?就是之前那個破爛的石關?不都塌掉了嗎?」

 「塌掉歸塌掉,傳說這裡雷霆打響的時候,會有數萬鬼軍出現,把我們的魂也勾了去。」

 「咦~~~誒!爺,你看,那馬真好看!」

 娃娃趴在車上,老人抬起頭,正見到李辟塵倒騎龍馬而來。

 踏紅塵那模樣映入眼簾,老人呦了一聲,而後低聲道:「確實是好馬,看這模樣就能跑!」

 「這是個道人,是修行之人啊。」

 老人嘀嘀咕咕起來,娃娃則是盯著踏紅塵,那眼中全都是羨慕的神情。

 「爺,等咱們有錢了,我也要騎高頭大馬。」

 「有錢了?我是沒可能了,就靠你了。」

 爺孫兩人嘰嘰咕咕,而李辟塵行過來,此時他們的對話早已都縈繞在耳中。

 雙眼迷濛起來,有陰陽的光芒出現。

 天上大霧顯化,又有崩雷乍響。

 轟隆——!

 赤色的光芒陡然劃過天穹——!

 .......

 山石炸開了,化成齏粉塵埃!

 暴烈的馬蹄聲轟然響起,恰似天上冬雷。

 毫無預兆,不講道理。

 大雪壓青松,遠山行軍急。

 滾滾塵煙蕩起,雷聲與馬蹄聲交錯難辨,李辟塵仰起頭來,看著那蒼茫的高天,兩側的山嶽橫貫,如數道神劍插入天穹之中難以看見。

 塵與煙從後面衝來了,遙遙看去,念頭一轉,便知那足有五千精騎,時隱時現。

 他們追上了李辟塵,為首的人披著殘破的鐵甲,著白色的殘袍,面上覆鐵,不見真容顏。

 「哪裡來的道人?」

 將軍沒有摘下面甲,但那甲孔中所透露出來的,是那很冷靜,冷靜到讓人感到可怕的眼神。

 五千精騎停在他身後,浩浩蕩蕩,黑壓壓的一片鐵甲,森然如獄。

 唯他是著一身白色殘袍,只是外部披著黑甲。

 兵刃的寒光閃爍,但更多的則是崩了口子的殘兵,上面甚至還有乾涸的淤血。

 「百戰的將軍,要向哪裡去?」

 李辟塵座下的龍馬踱步,此時攔在了蜀道上。

 將軍沒有抽出他的劍,手中提著一柄長槍,那槍桿子上也沾滿黑血,他那雙眸子中醞釀著如雷霆,如風暴般的黯淡光芒。

 「道人,你攔在這裡,做什麼?」

 他發出詢問,後面五千鐵甲同時晃了一下兵器。

 於是那種如江河沖刷山海般的殺氣澎湃而動。

 這種威勢,甚至能把人活活嚇死。

 李辟塵揉了揉眉心,此時才真正正眼瞧他。

 然而沒有說話,將軍盯著李辟塵,有一段時間了,他座下的馬兒輕輕嘶鳴起來,他扯了一把韁繩,手中的長槍輕輕揮舞,做了一個前進的手勢。

 於是五千精騎奔襲出去,從李辟塵身旁兩側如風似火般的掠過,那馬蹄轟鳴,讓整片大地都在顫抖不休。

 「你這個修行人,有點意思。」

 將軍扯著自己的馬:「你也是從後面來的,但卻不讓我們過去....不,應該說,是不讓我過去,為什麼?」

 李辟塵不回答他,而是轉過頭,看了一眼遠方,這時道:「那一處是哪裡?」

 將軍抬起頭,昂首而語:「蜀道仙人關。」

 「我們要去那裡,把那關隘破掉。」

 李辟塵轉過頭來:「就憑你們這五千殘兵敗將?」

 將軍呵了一聲:「殘兵是殘兵,可未必是敗將。」

 他呼出一口氣,在隆冬歲月,大雪落在他的鎧甲與殘袍上,那些黑色的血被白色的雪所掩蓋,他站在雪地裡,如同一尊亙古的雕塑一樣。

 「還有最後一戰!不能輸!」

 將軍的聲音並不大,但卻在心中鏗鏘而響。

 他提著槍,指著遠方,那一處雲煙縈繞,當中最深邃之地,便是蜀道仙人關。

 「雄關坐落山河之間,卡住天險,喚作仙人關。即,若不是成仙之人,凡人之軀無論如何也無法攻破此關。」

 將軍望著那處,寒聲開口:「可是.....只要破了這座關,姜齊後方便是一片空虛,直能殺到他王城之前,因為沒有人能越過群山。」

 「天險未必是天塹!他們對自己太自信了,有了火炮的加持,確實是無往而不利,但卻忘記了,人的血性,才是最強大的武器。」

 「殘兵是殘兵,但卻不是敗將。」

 「這最後一仗還沒有打,趙宋不滅,而等到這一仗打完了,不會有敗將,只會有死將。」

 他把目光移回來,注視著李辟塵,而李辟塵則是輕歎:「趙宋.....真的是...很久都沒有聽到過的名字了。」

 「你之前還說,沒有人能突破那關隘,現在轉過頭來,就說自己要破關嗎?」

 李辟塵望著將軍,後者道:「天險兇惡,但卻並不是無法破之,此戰已抱必死之志,五千騎不過先鋒,後續還有三萬軍隊,一日之內,就算是全部死絕,也要把仙人關打下來!」

 「打完了這一仗,天下便定了!姜齊會畏懼我們扼住了要道,從而提前結束戰事,它自以為即使是攻城也有足夠的時間回援,但我們這一次是抱著死志來的!」

 「破關,與大軍會師於王都,乃至擒王。」

 聲音朗朗,如雷鳴,亦如虎嘯。

 李辟塵聽了,低聲喃喃:「此方歲月中的子午谷嗎.....」

 這確實是一場拼上性命的戰鬥,並且有死無生。

 他座下的馬踏了起來,深深的望了一眼李辟塵,呵呵的笑。

 「我這三萬五千將士,俱都是死士,無父無母,無兄無弟,天地茫茫只餘其一人,問他親族何在?倒在那烈火中,被踏在泥潭下!」

 「何以解脫,唯有死戰。」

 「離開這裡吧,這不是你這種修行人可以沾染的俗事。」

 將軍策馬,此時戰馬揚起雙蹄,猛然....重重踏下。

 大雪古道,泥水飛濺,那披著鐵甲殘袍的身影越走越遠,同時傳來低沉且慷慨的歌聲。

 順著大風,轟鳴而傳蕩。

 「天下郡國向萬城,無有一城無甲兵!」

 「焉得鑄甲作農器,一寸荒田牛得耕?」

 「牛盡耕,蠶亦成。」

 「不勞烈士淚滂沱,男谷女絲行復歌。」

 這首詩傳入耳中,如雷般響徹。

 李辟塵喃喃自語,說出聲來:

 「這天下各地的千萬座城池,沒有一座沒有甲冑與兵器!」

 「怎麼樣才能把甲冑兵器鑄作農具,讓每寸土地都能夠得到耕種呢?」

 「如果能這樣,耕牛能盡其用,蠶桑能業有成。」

 「這樣,就再也不會讓戰士們灑淚滂沱!那時天下之世,男耕女織,安居樂業,人們一邊在大道上行走,一邊唱著歌謠,那是多麼美好的事情啊!」

 在來世之中,著作它的人,是那位詩聖。

 而這首詩的名字,叫做「蠶谷行」。

 但在李辟塵聽來,在如此看來,這首詩應當還有另外一個名字。

 「太平歌。」

 這天下,終究不能太平。

 我只求得一件事,那便是天下太平。

 用那血肉祭祀烈火,使得這天下安寧!

 將軍的詩中帶著決絕,同樣也是在向著李辟塵表達他的心智。

 他亦是在嘲笑修行中人,不染塵俗,又怎麼會知道國破家亡的感受?

 李辟塵是這麼看著的,亦是這麼聽著的,而在此時,耳邊傳來了老人與孩子的聲音。

 「爺,你說這裡曾經那場戰鬥,凶不凶烈?」

 「那當然是凶烈無比的,據說三萬五千軍馬幾乎盡滅,那些人家中無親無族,乃皆是為了報仇所來,那一戰殺的天昏地暗,加上仙人關的守軍....足足死了有十萬軍馬!」

 「爺?十萬軍馬?那三萬五千人打的是攻城,還殺了六萬五千的敵人?」

 「陷陣之志,有死無生啊!對了,當初據說,這裡戰死的將軍留下了一首詩謠,天下萬世開太平,對了,他應該是叫做......」

 對話到這裡便朦朧不輕,但李辟塵仍舊聽清了後面的話。

 喃喃念誦了兩句,便笑了一聲。

 龍馬揚蹄,李辟塵閉上眸子,再次睜開。

 烽火縈繞,血與骨交織而飛舞。

 衝鋒的號角響徹,蒼涼而令人心神懼怕。

 如深夜中的鬼魅,太陽下的冤魂,那森森鐵甲踏動,向著仙人關上衝去!

 如潮水般湧動,而守關的兵卒似乎沒有料到這場奇襲戰,相對於他們來說,這些渾身黑甲殘袍的將士,才是真正令人感到可怕的事物。

 一刀穿身仍舊不死,必然要帶走兩個敵人的頭顱。

 血與刀光同時起舞,大雪紛飛.....寒徹骨!

 「死戰——!」

 「死戰——!」

 「死戰——!」

 咆哮如怒龍,聲音撼動大海雲霄!

 鐵甲森森,殘袍獵獵,那赤色的光芒如血般可怕,擇人而噬!

 李辟塵行走在這裡,同時看見了自己想要尋找的人。

 將軍渾身沐浴鮮血,手中的長槍已經折斷,他一隻手持著殘槍,一隻手拿著斷劍,步伐踉蹌,只是那雙眸子,當中還留存著兇猛如虎的氣魄。

 南方的天上,大雪不曾停歇,要把一切葬下。

 「道人?」

 他抬起頭,見到了李辟塵。

 那面上的鐵甲也已經碎開,額頭上的血如同泉水般湧下。

 「你在這裡做什麼?」

 他吐著氣,但呼出來的都是血腥。

 李辟塵看著他,此時揮揮手,於是四面八方的景色全都靜止了。

 天地寂寥而茫茫無聲,李辟塵看著將軍:「四百年....你比旁人存續的更加久遠,可你當年,沒有聽到那鐘聲嗎?」

 將軍沒有回應,而李辟塵歎息了一聲:「原來如此,我敲的晚了一點。」

 「呵.....」

 莫名其妙的對話,將軍是如此想著的,他邁出了踉蹌的步伐,而就在此時,四面八方,湧起雲霧來。

 光影交織,風雨輪轉。

 一道輕雷響徹雲天。

 於是,如蠶谷行中所說的景色,出現在了將軍的眼中。

 天下郡國向萬城,無有一城無甲兵!

 焉得鑄甲作農器,一寸荒田牛得耕?

 牛盡耕,蠶亦成。

 不勞烈士淚滂沱,男谷女絲行復歌。

 「天下....太平?」

 將軍看了看四周,那自己詩歌中所描繪的景色終於出現了,男兒解甲歸田,女兒織麻弄桑,牛兒在地中拖犁,蠶兒在桑上吐絲。

 「桑纖,太平。」

 將軍看著自己,足下是一汪清水,當中倒映著那張並不年長的面孔。

 他其實不過花信之年,即不過二十四歲左右的年紀。

 散去了那些污濁,原來他清秀的如同女子。

 黑髮披散下來,身旁沒有少女為他誦歌,但他看著這四周的幕景,無聲的笑了起來。

 清水泥塘,土路花香。

 隨後,他轉過身,看著站在土路邊緣的道人。

 「這是什麼?天下定了之後的景色嗎?是夢,還是幻境?」

 道人開口:「這是你身死之後的景色,是的,如你所願,這天下太平了。」

 「太平了,那麼.....我們勝了嗎?」

 將軍在追問,他看著李辟塵,後者搖頭,而這時候,四周的景色又一次的變化了。

 蜀道出現,依舊風雪,但卻沒有了死戰的將士,也沒有了驚慌的守卒。

 唯有那老人和孩子,依舊在談論四百年前的事情。

 將軍看到了他們,他們卻看不到將軍。

 李辟塵也能看見他們,他們也能看見李辟塵。

 李辟塵望著他們,問了一聲:「那麼,四百年前,那場戰鬥,是誰勝了呢?」

 老人轉過頭來,笑了一聲:「是那將軍勝了,雖然軍馬幾乎盡滅,但傳說,仍舊有八百殘袍活了下來。」

 「蜀道難,仙人關.....」

 老人笑了起來,而將軍站在李辟塵身邊,聽著老人訴說四百年前的事情,他的神情中,終於帶上了笑意。

 「蜀道難,仙人關.....天外兵蠻,魂殘夢斷。」

 他身上的衣甲崩散,口中喃喃說著古老的歌謠。

 李辟塵笑了一聲,指了指那孩子手中的木將,道:「顧將軍,那木人,你看像不像你?」

 往古的故事,本覺得應無人記,卻不曾想,實則早已流傳。

 將軍注視著那木人,輕輕一笑。

 ......

 天下郡國向萬城,無有一城無甲兵。

 焉得鑄甲作農器,一寸荒田牛得耕?

 牛盡耕,蠶亦成。

 不勞烈士淚滂沱,男谷女絲行復歌。

 天下,可太平?

 ......

 李辟塵呼出口氣,辭別了老人與孩子,那手中掂量著花了三個銅板買來的木人,模樣倒是威風凜凜,一如那披甲將軍。

 龍馬踱步,後方煙雲四起,當中隱隱,露出那曾經關隘。

 破落不堪,斷壁殘垣,傾塌的山。

 四百年前,血染天。

 四百年後,雪染田。

 仙人關下見仙人,輕雷青影過青生。

 聽,是誰走關行?

 馬蹄聲聲,殘袍浩浩。大風起,高歌去。

 有人笑矣!

 雲在青天雪在塵。

 ps:本章裡藏了一個人物。還有,本來這幾章應該是「夢裡不知身是客」,但是這個標題預訂在第七卷了,所以……誒,心累,等一個大風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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