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崇質宮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一
楊繼宗正在黑甜鄉中,忽然似聽得有人呼喚自己:「楊公子,楊公子!」蒙眺中睜眼一看,屋裏只有孤燈如豆;身邊的被褥尚有餘溫,雲瑛卻已不在那裏。
楊繼宗猛然驚醒,才聽清有人在外面輕輕敲着窗櫺,一面小聲叫:「楊公子,有事要找您。」聲音倒似也熟悉,想了想才識得,卻是多日不見的順子。
楊繼宗忙穿了衣裳,讓順子進屋來。就見順子穿了一身黑衣,外面也是黑布披襖,身邊卻還有一個後生,穿着家人服色。
順子先向楊繼宗介紹:「這是調墨,也是我們黃字門中的弟兄,卻一直是在徐有貞大人身邊做個書童。」
楊繼宗道:「前兩日智性禪師還讓我在徐家與調墨聯絡,誰知卻未能見面。」
調墨道:「想是我家老爺已經對小人的身份有所懷疑,才故意不帶我去張家灣。從今往後,也只好不辭而別了。」
順子又說:「徐有貞與石亨等人今夜就要行動,現在已經帶人去到東長安門聚合。禪師讓我告訴公子,若公子不嫌,還請公子親自去那裏看看,也算爲這段國事做一個見證。不然今夜之變豈不都要由那些人自說自話,異口同聲了嗎?」
楊繼宗想想也覺有理,披了狐裘,戴了眼紗,就同順子、調墨出門,縣衙門外已經有三匹馬備在那裏。
此時已經接近四更,燈會早已遊人散盡,大道上闃無一人,三人騎馬繞着皇城奔東長安門方向急馳。調墨的馬傍在楊繼宗一側,說了說今晚徐家的情況:
話說徐有貞今日一早從張家灣趕回來,也不休息,直接就去了石亨的府邸,一直到天將黑的時候纔回到家中。才過了不到一個時辰,張軏和石亨又先後來到徐府。
「我趁着上茶的時候聽到一言半語,似乎是說‘老君’已經當面同意,就在今夜行動。他們所說‘老君’,實是指代太上皇的密語。我們老爺——就是徐有貞——又帶着那二位到花園觀天閣上去看天象。小人當時就服侍在側,可老爺所說的卻一句也沒聽懂,我看那兩位兵主也未必聽懂了。但老爺最後說的卻是人人明白:天象正好,動手只在今夜,機會萬不可失!」
幾人又密議了一番,石亨和張軏都離開徐家走了,徐有貞才與家人一同酒飯,席間言語卻略有些訣別之意。直到三更了,徐有貞換了平時練武的勁裝,領了一衆彪悍家人出門,臨行前又對夫人和女兒道:「今夜事成,將是社稷之利;若不成,就有門戶之禍。明日我若歸來,仍舊爲人;若明日不歸,則已成鬼矣!」說罷慷慨而去。
調墨道:「老爺此行又沒有帶上小人,正好順子來找我,說是禪師有令,不論今夜的事情如何,要我都不要在徐府上再待了,才與他一起來請公子。」
一邊說着,三騎已經出了南夾道的南口,能夠望見東長安門那邊烏壓壓人馬甚多。調墨道:「我到那裏多有不便,就不陪公子了。」順子也與楊繼宗辭別。楊繼宗於是下了馬,朝着東長門走過去。好在那裏正是一片混亂,並沒有人警戒防衛,他徑直走進人堆裏面,無人過問。
楊繼宗稍稍辨認,大約看明白了這夥人的組成:有千把人的官軍,看來應是京城團營的隊伍,是這夥人的主體,由一位將領帶隊,因他穿着鎧甲,也看不出是什麼品級。這些官軍自然是由石亨和張軏調遣來的,但兵丁們顯然並不知今夜所爲何事,行伍中還有人輕聲問詢:「不是說要防瓦剌來襲,怎麼倒要進到皇城裏面?」
軍伍以外的,就是徐有貞、石亨與張軏各自帶的私人。其中又以徐有貞帶的人最多,有二十多個,都圍攏在徐有貞身邊,奇怪的是逯杲竟然也在其中!
此時四更鼓響起,剛纔一直緊閉着的東長安門大門卻「咿呀」一聲緩緩開啓。那將領指揮着軍卒魚貫而入,部隊進完了,三家的私人才跟着進門,全都棄馬步行。楊繼宗也就尾隨着進去,一時沒有人懷疑,就站在門後的黑影處觀望。
裏面開門的另有一夥,二十來人,看着全部都是宦官。爲首的那人與徐有貞等人見禮,楊繼宗才認出來,正是宮中大璫曹吉祥。
徐有貞道:「太監辛苦!」
曹吉祥卻也相當恭敬,「哪裏哪裏。因我這手裏已有上聖皇太后的手詔,要開這皇城之門也無難處。只是這幾位守門的衛士,過後還要請徐老先生和石侯爺記其功勞,有所升賞。」這後面的話自然是說給東長安門的門衛們聽的。
徐有貞卻正好接着這話高聲道:「今日之事,是爲了社稷安危,凡參與人員,都有大功於朝廷。大家認真任事,朝廷自然不吝封賞。」又對門衛說,「你們先把這大門再鎖上,繼續把守,不得有誤。鎖上門把鑰匙給我。」
幾個衛士又重新關閉大門,上了門閂,鎖了大鎖,又把鑰匙交給徐有貞。徐有貞拿了鑰匙,卻走到不遠處的金水河邊,把那鑰匙直接投入河中。
石亨等人都不明其意,徐有貞道:「今夜事關重大,不可不謹防萬一。萬一有人掣肘此事,從皇城內外夾攻,不是會危險之極嗎?」也不再細說,卻揚起左手大聲招呼衆人道:「大家隨我來,改天換地在此一時!」
他雖然身材短小,比旁邊的石亨、張軏都矮了一截,此時手持一柄鋼鞭昂揚而立,卻有調動千軍萬馬的威風。
二
徐有貞和石亨、曹吉祥在前面帶領,張軏在後面壓陣,大隊人馬浩浩蕩蕩過了金水橋,沿着河北沿向崇質宮方向而去。路上還遇到了兩撥巡更的宦官,因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場面,巡更宦官全都駐足而視,驚得忘了搖鈴報平安,卻也不敢聲張一句。
到一個路口剛要拐彎向北,天氣卻驟然大變。本來一直是月明風輕,雖是深夜也不覺太過黑暗,這時卻忽地颳起了一陣狂風,天上的月光也霎時被烏雲掩住,天色晦暗,皇城裏狹窄的街巷頓時顯得有些陰森恐怖。
石亨本來十分緊張,忽然見到變了天,一把拉住徐有貞道:「徐公,這天色忽然變化,難道是示警我等不可輕舉妄動!」因他聲音洪亮,這句話身後幾十步遠的隊伍都聽得見,一時都停了下來。
徐有貞鐵青了臉,也高聲說道:「大都督說哪裏話。我在今晚也曾觀看天象,眼見紫微垣有青氣升騰,又有景星行於軒轅之側,明明是帝王復興之象。現在忽然有烏雲蔽月,卻正如《佔經》所言:夜不見月星,此爲君臣俱有陰謀,兩敵相當,無不吉。現在不論是天象、星象,全都有利於我等。此千載一刻之時,大都督還有什麼可以疑慮的呢?」
石亨也明知徐有貞是在爲大家壯膽,也知事已至此,斷無後退之路,才哈哈大笑道:「有徐公這話,我也就放心了。」又對後面的軍士高聲道:「兒郎們今後大好的前程,都在此一時了!」
那些團營的軍士對於今夜的行動本來全無所知,見到大隊人馬進了皇城,不免有些惶恐,剛纔聽到徐有貞與石亨的一番對話,有明白些的已經暗中猜測,今夜怕是被帶進了一場以身家性命爲賭注的狂賭,又是心驚,又是亢奮,不由隨着石亨之言歡呼起來。
誰知就在此刻,旁邊的一個衚衕裏卻突然躥出一隊官軍,也是盔甲在身,兵刃在手,因爲行得急切,倒像是衝向徐有貞等人。
石亨畢竟久經沙場,見有情況,連忙傳令,團營的官兵也是訓練有素,立刻在石亨前面布成戰陣。徐有貞雖然緊張,倒也處亂不驚,手執着鋼鞭作自衛之勢。反倒是曹吉祥帶來的幾個太監,見事不好,撒腿就跑,跑出老遠之後見雙方並沒有廝殺,才慢慢停下腳步,看看到底出了什麼事。
那支突然出現的隊伍,領頭的大概是個把總,見到前面就是大都督石亨,連忙止住隊伍,跪下給石亨磕頭道:「敝弁這一隊在後面沒跟上大隊,又走岔了道,才急忙趕過來,不想衝撞兵主大人,死罪死罪!」
石亨見是自己人,怒道:「今夜如此大事,不容半點紕漏,這次過失先給你記下,若再有失,當場就要你的狗命!」才讓軍伍重新成爲行軍隊形。
徐有貞見是一場虛驚,才用衣袖擦了擦已經汗溼的額頭。一擡眼,卻看到了離自己不遠的楊繼宗。徐有貞見他也來了,本想對他說些什麼,想了想卻又作罷,只微笑着朝他揚了揚手,似是說:你隨意吧。那些這兩天在張家灣認識楊繼宗的家人這才發現了他也在這裏,都有些吃驚,卻也不便追問。
這邊剛纔穩定下來,又見張軏大步從後隊趕過來,一面問:「出了什麼事,爲何停止不行?」
徐有貞道:「不相干。這裏離崇質宮沒有幾步路了,張都督也不必再去殿後,我們一起到南宮吧。」
果然,又拐了一個彎就來到一道坐東朝西的宮門前。楊繼宗心想,這應該是就人們常說的南宮了。
徐有貞也是頭一回來這裏,因問曹吉祥:「這裏可是上皇的寑宮?」
「正是。這就是崇質宮,大家平常又叫它南城或是南宮,太上皇自打瓦剌那邊回來就一直沒出過這大門。」
徐有貞讓石亨先派步卒把這南宮團團圍住,不能讓半個人走脫,才問曹吉祥:「如何叫開這裏的大門?」
曹吉祥道:「這裏有專門的守護宦官,我來叫叫試試。」遂大聲拍門呼叫:「我是司設監太監曹吉祥,現有上聖皇太后手詔,要見上皇,裏面快快開門!」叫了許多遍,卻並無迴音。
徐有貞見這樣拖下去不成事,又叫了石亨商量,要動手破門而入。石亨對此倒早有準備,忙呼喚後隊一組工兵拖着幾輛小車過來。只見他們把車上物件快速搭配組裝了一番,立刻變成了一架專門破門用的衝車:架子上懸着一根巨木,十幾個人把那巨木悠起來,用力去撞大門。
誰知那宮門卻與各處的宮門一樣,門上有九九八十一顆金色門釘,門板則是用極厚的原木拼合,十分堅固,裏面又有兩道結實的門閂,兵丁們連撞了二十幾下,響聲震天,大門卻紋絲不動。石亨急了,叫過身邊的一小隊親兵道:「你們翻牆過去,在裏面把門栓取了纔好開門。」又在多處搭了雲梯,在宮牆頭上設了幾處弓弩手,才招呼親兵翻牆。
好在大門裏面並沒有人守衛,石亨的親兵小隊進入之後,又忙活了一番才取下門閂,對外面叫道:「再來撞門!」工兵們才又用衝車撞門。這次沒有裏面的門閂阻擋,只靠鎖具難以抵擋,只幾下,宮門已被衝開。
徐有貞見大門開了,對石亨道:「讓一把總帶人守住二門,我們幾個只帶親信去見上皇。」
三
崇質宮的第二道門卻是大敞着,門裏面異常寂靜,剛纔門外那巨大的動靜似乎也沒有影響到這邊宮中人等的安眠。徐有貞等人也不敢放肆,輕手輕腳走到正殿前面,正不知該如何喚起太上皇,正殿的大門卻「咿呀」的一聲開了。
門裏邊是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男子,微微發福卻面色蒼白,身上穿的卻是一身明黃盤龍常服,手中執着燭臺。他見宮中一下子來了這許多人,驚問道:「你們是什麼人,要做什麼?」聲音威嚴中卻又帶着幾分驚恐,拿燭臺的手也有些顫抖,因燭臺傾斜,一些蠟油滴在了袍襟上,也毫無知覺。
衆人知道這必是太上皇,連忙都匍匐地上,拜了幾拜,才由徐有貞奏道:「臣等請陛下今日迴歸大位!」其他衆人也隨道:「請陛下今日迴歸大位!」聲音雖不太整齊,卻也相當嘹亮。
太上皇受這聲音鼓舞,臉色稍安,又問:「那麼,可是都安排停當了?」
徐有貞卻顯然不願意在此地耽誤時間,一面答道:「安排已定,請陛下乘輦。」一面就讓軍士快把皇上的輦輿擡過來。
所謂輦輿,其實不過是一擡四人擡的官轎,幾個擡轎的兵丁沒想到備了這轎竟是要擡太上皇的,全都緊張得哆哆嗦嗦。太上皇心中還有許多疑問,本不想這就上轎。無奈徐有貞心急,此時已經站起身走到太上皇跟前,大聲道:「陛下,事態緊急,請速至奉天殿登大位,不能延誤!」說着一手接過太上皇手中的燭臺,一手攙扶着太上皇直接來到轎前,不由分說就把太上皇裝進轎中。
幾個兵丁本來不是轎伕,此時又雙股戰慄,轎簾也忘了放下,擡了幾擡總是東扭西歪,無法把轎子平穩擡起來。徐有貞急了,也不好斥責,只得親自上前幫助把持,石亨與張軏也都上前幫着扶轎子,連逯杲也到轎子的右前方扶了一把。四擡轎立時變成八擡,雖有些亂,畢竟起了身。
有曹吉祥的人帶路,從崇質宮到紫禁城的東華門不過一箭之遙。太上皇稍得喘息,才問轎旁的徐有貞等人都是什麼身份。徐有貞率先報了名,其他人此時纔想起,讓這位即將復辟的皇上知道自己官職、姓名實在是重中之重的大事,於是都擁到轎前,一面跪拜一面自報家門,整個隊伍都停了下來。
就在這時,剛纔一直晦暗的天氣突然轉晴,不知哪陣風吹散了烏雲,西邊天上一輪滿月照得四下通明。衆人見此吉兆,大爲振奮,都趴在地上大呼萬歲。
徐有貞見東華門就在眼前,不能如此耽擱,急忙高聲道:「此時讓陛下進宮最爲緊要,各位擁戴之功待陛下登位之後,再由各位帶隊臣工登記花名,一個也不會落了。」這才勉強收拾好隊形,直接來到東華門前。
東華門的警衛大概也已經聽說了一些今晚的異常動靜,見眼前這隊不成樣的人馬過來,倒也沒有太過吃驚,只是大聲問道:「爾等何人,敢在皇城中喧譁!」
太上皇被剛纔一番跪拜,已經找回了不少當年唯我獨尊的感覺,在轎中答道:「朕是太上皇,身邊皆是從駕之人。」
守衛們聽說是太上皇,雖然都不認識,也未見任何憑據,卻都悄然肅立兩旁,看着這個太上皇和身後的上千軍士浩浩蕩蕩開進了紫禁城中。
經左順門和弘政門來到奉天殿前的丹陛,擡轎的兵丁聽了徐有貞的指令,直接把這輦輿擡上了丹陛,旁邊又有徐有貞、石亨、張軏以及逯杲等人搭手,轎子左搖右晃,總算沒把太上皇甩下轎來,曹吉祥見有些危險,連忙也上前護駕,卻讓這乘小轎更顯忙亂。
因五更將至,不久就要早朝,這時丹陛上已經有大漢將軍列隊,個個頭戴紅纓鳳翅盔,身着黃金鎖子甲,手執金瓜,威風凜凜。但不知爲什麼,這些大漢將軍對於突然闖過來的這乘身份不明的小轎和其後的隨人,都似熟視無睹,眼看着轎子直奔奉天殿而去,卻無一人阻攔。
一直到了奉天殿大門前,徐有貞等攙扶太上皇下輦,守門的大漢將軍才喝道:「什麼人敢來大殿攪擾!」拿起金瓜直擋在徐有貞胸前。正巧逯杲卻認識這位錦衣衛的大漢兄弟,忙上前呵斥道:「這是太上皇,你休得無禮!」
那位金瓜衛士定眼看了看眼前這幾位,來歷確實有些不一般,才默默讓到一旁。
奉天殿畢竟是非常之地,除徐有貞、石亨、曹吉祥、張軏隨同太上皇進入,其他人等都止於門外。就見徐有貞和石亨攙着太上皇坐在龍椅上,曹吉祥吩咐:「鳴鐘鼓,啓諸門!」直到此時,端坐在寶座之上的太上皇臉上纔有了幾分得意之色。
當百官從左右兩側來到奉天殿前的時候,楊繼宗與各家的親隨已經悄悄退到丹陛下面的一個角落裏。就見丹陛上站滿了大小官員,正要依禮朝拜的時候,殿中卻傳來徐有貞的聲音:「奉上聖皇太后之詔,太上皇已於今日復辟!」
朝臣中先是一片紛亂,但只過了片刻,就聽到整齊劃一的恭賀之聲:
「恭賀上皇復辟,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震遠近,甚至驚起了不遠處太廟裏的烏鴉,成千上萬騰空而起,「哇哇」叫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