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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走百病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離開雙塔寺的時候,已經過了申初,楊繼宗被涼風一吹,才從剛纔的激動興奮中冷靜下來。在執事堂中,他對於謙深明大義、無私無畏的高風亮節真是感佩之至,現在冷靜下來細想,卻又覺得其中什麼地方似乎有些彆扭。難道赤龍會對於眼前的復辟陰謀被動全盤接受真是正確的?於少保面臨的犧牲難道真的值得嗎?

回宛平縣衙的路上仍是由靳孝陪同,靳孝似也已知道了一些赤龍會行將走到盡頭的消息,悶悶的,毫無興致。兩人一路默默無語,直到宛平縣門口下了馬,楊繼宗才施禮道:「煩啓忠兄一路相送。咱們無意中相識不過二十來日,卻也算一起經歷了許多風霜雪雨,今日一別,或許難再相見。望啓忠兄今後歲月平安,福壽雙全吧。」

靳孝這才又恢復了平常之態,說道:「這些日子與楊公子過從,受教甚多。小弟只盼着公子不久後科場得意,有無限的前程。」

說罷兩人再次鄭重施禮告別。臨走時靳孝又笑道:「不知小弟還有沒有再見到雲姑娘的緣分。還請公子轉告,她若要購買大宗藥材,不妨還是到我養榮堂來,我當初在白雲觀廟會上說的話都還算數,定會給雲姑娘極好的折扣。」

楊繼宗回到自己屋裏,本來想要先小睡一會兒,天黑了再去找雲瑛一起去逛燈市,走百病。但不知是因這兩天太過疲憊還是因對剛纔的赤龍會執事會議耿耿於懷,躺在炕上翻了幾次身,卻睡不着。索性起身,梳洗了一遍,又換了一身衣裳,纔對楊二說:「今晚我出去看燈,不要你陪。你願意出去逛逛也行,願意在家歇着也行。自明日起,咱們只怕真要踏踏實實在家裏讀書準備進場了。」說罷就獨自去了玉喜庵。

玉喜庵東跨院裏甚是安靜,蓮兒見楊繼宗來了,急忙將他引進上房。上房裏雲瑛一身白衣白裙,正與淨觀說話,見了楊繼宗,起身見禮道:「公子這兩日勞累,可歇好了?」

楊繼宗含混說歇得甚好,淨觀卻在一旁道:「我看楊公子一臉疲勞之態,怎麼比前幾日又瘦了?」

雲瑛也覺楊繼宗精神不好,說道:「公子太過疲憊,今日就不必陪我去逛燈市了,若是積勞落下病來就麻煩了。」

楊繼宗連說無妨:「說好的要陪姑娘逛燈走百病,哪能隨意爽約。今日是京城裏燈市最後一天,卻也最是熱鬧,我也是初次進京,這兩日窮忙卻沒見到京師燈市是什麼模樣,豈不可惜?」

淨觀道:「楊公子說得也是。正月十六纔是京中燈市最熱火的一天,再加上各家女眷不論貴賤都要在今晚出門走走,五城之中處處都是人羣,還真是平時沒有的景象。」

雲瑛問:「都說走百病,走百病,不知是個什麼講究?」

淨觀道:「這走百病是個俗論,道藏裏像是並沒有這個說法。風俗上說是正月十六這一晚病魔空穴,百病都伏於塵路,大家出門踐踏則百病無從登堂入室,一年都不會有什麼病症。其實人們不過是討個吉利,也不見得真信,但特別熱鬧倒是真的。」

楊繼宗道:「這京中的說法,與我們山西鄉下也是一樣。」

淨觀道:「除了走百病之外,今晚上還有一項科目叫作摸釘,要摸着黑到廟門、城門上去摸門釘,說是摸得到就可得子。自然也要媳婦們摸了纔有用,若是道姑我去摸,摸到多少也是沒有用的。姑娘今年自然也先不必去摸。」

雲瑛臉卻紅了,「姑姑又要拿我取笑!」

楊繼宗此時不便插話,又過了片刻,才問淨觀:「以姑姑之見,我們今晚去哪個方向最好?」

「京城元宵燈會,向來以東安門外最盛,四方商賈輻輳,燈也多,煙火也多,雜耍百戲,說書唱戲,一直要鬧到半夜。可那東安門外離咱們這邊稍遠。再者,走百病最講究要過橋,橋過得越多越能驅災避病,最少也要過三座橋纔算有效,俗話說叫‘走三橋’。若是從這裏直接去東安門,一路上好像並沒有幾座橋要過。所以我勸姑娘和公子,不如出門先往東走,過了西壓橋,再從北安門往南邊走,一直到鼓樓前邊,這一路的燈也是極多的,富戶們又要放各式煙火,最是好看。在那路上先過後門橋,到鼓樓前邊穿斜街到海子北沿,鼓樓斜街的商鋪雲集,就算平日也很熱鬧。到了海子那邊又有甘水橋、銀錠橋、金錠橋等許多的橋樑,就因着那邊的橋多,十六晚上走百病的人最多,賣東西賣吃食的、唱曲耍把戲的也多聚在那裏,雖比不上東安門外,卻也是分外火爆,離這裏又近便。我看姑娘與公子不如就去那海子北沿,逛累了,就沿着海子邊走回來,也最是方便。」

雲瑛道:「姑姑對這一帶如此熟悉,何不與我們一同耍耍?」

淨觀道:「我這老胳膊老腿的還走什麼百病,何況今晚也會有來我這庵中上香還願的,也離不開。你們後生子自去玩耍吧。」

蓮兒、菊兒聽說今晚要去看燈會,走百病,都躍躍欲試,又是商量穿什麼衣裝,如何打扮,又是琢磨還需要帶哪些東西,又是問要不要找老麥過來。雲瑛見楊繼宗並沒有帶上楊二,想了想才道:「不必叫老麥過來了。你們兩個今晚也不用跟着我,儘可自己去撒野玩耍,只不許回來太晚。」

蓮兒笑着看了看菊兒,纔對楊繼宗說:「那就拜託楊公子了,好生看護我們姑娘。」

淨觀道:「時候也不早了,公子若不嫌棄,今晚就在小庵用些齋飯,天一黑就可出發。若是太晚了,還真要人擠人呢。」








楊繼宗與雲瑛出門的時候,天才擦黑,過了西壓橋就到了北安門大街,果然已經人滿街巷。大道兩旁的商鋪、住戶門前,全都張放着花式繁多的彩燈,此時均已點燃,比起張家灣的燈卻又繁華富麗了許多。一些大戶人家還在門口架起一兩丈高的燈架,溢彩流光,擺設成各種圖案,更有用絲綢彩紙紮成的人形燈,分組成隊,各有故事。楊繼宗也有認識的,就爲雲瑛講解,這邊是嫦娥奔月,那邊是鍾馗打鬼……雲瑛畢竟不熟悉中原掌故,見這些花燈製作精美,裏面卻還有那麼些故事,心中歡喜,一路上笑語盈盈。

過後門橋不遠,就見前方鼓樓對面放置了一座極大的鰲山,兩人連忙走近了觀看。那座鰲山應該是這附近商鋪聯合搭建,有兩三丈高,四五丈寬,山上層巒疊嶂,又有宮室亭臺、泉石飛瀑,仔細一看,竟還包含着一套八仙故事,卻不是常見的八仙過海,而是八位仙人各處一方,或是呂洞賓飛劍斬妖,或是韓湘子雪擁藍關,盡皆精妙。最有趣的卻是鰲山前面設了一架彩燈葡萄,枝葉繁茂,紫粒垂垂,在燈火中如同真的一般,更妙的是葡萄架上還有兩隻松鼠,如同活物,在架上四處竄動不息。

雲瑛看了嘆道:「看這一街燈火,才知道你們京師繁盛如此!」

楊繼宗道:「別說姑娘沒見過,我這號稱不出門便知天下事的秀才,卻也是頭一次見了世面。」

看罷鰲山,往回走了幾步就到鼓樓斜街,街道雖窄,兩邊商鋪門前卻也都掛滿彩燈,只是沒有空處搭設燈架。因今日已經是元宵燈會最後一日,斜街上許多店鋪都掛出了「買一贈一」「先嚐後買」「削價酬賓」等字樣,引得遊客紛紛光顧。楊繼宗見街邊有一家首飾鋪也還清靜,遂對雲瑛說:「走了一會兒也累了,我們不如到這家鋪子裏面歇息歇息。」

那店家見兩人氣宇不俗,趕緊讓座上茶,又拿出店裏的頭面首飾讓雲瑛看,雲瑛本不想買東西,也就有一搭沒一搭地摸摸這件,看看那件,卻見有一副精光碧綠的玉鐲,甚是漂亮,不由就拿了一隻戴在手腕上試試。店家見了,不住說這鐲子與雲瑛的皮膚極爲搭配,戴上真是特顯精神。

雲瑛也喜歡,問價。店家道:「平日都是開價二十兩,今日盛會只要姑娘十五兩。」

雲瑛道:「我們出來逛燈,哪裏帶着這麼許多銀子。以後有空再說吧。」說罷就要把鐲子摘了。

楊繼宗卻攔住她,對那店家說:「你看我這裏有一塊玉佩,雖不見得多好,卻也是個古物。我先把它押在你這裏,明日再讓人拿了銀子給你取它回來,可好?」

店家仔細看了看楊繼宗的玉佩,歡喜收下道:「公子這些日子得空讓人來取就是,我們小店每日都開着的。」

雲瑛於是把另一隻鐲子也戴在腕上,伸出兩手來比對了半天,纔對楊繼宗說:「明日你叫楊二到我那裏取銀子。」

楊繼宗卻道:「與姑娘結識這些日子,姑娘也多次對我有恩,這些微之物,就算學生送姑娘的一點過節之禮吧。哪能再要姑娘的銀子?」

雲瑛本想不允,擡眼看了看楊繼宗,卻又改了主意,才道:「那倒要謝謝秀才了。」說罷又把手腕上的一對鐲子左看右看,才歡歡喜喜與楊繼宗出了店鋪,朝海子邊上去了。

海子邊上人卻更多。出了斜街不遠就是銀錠橋,橋下窄窄的河灣連着前海和後海,橋不寬,也不長,卻因溝通着這邊海子的南北兩岸,人來人往極爲擁擠。再加上今日是女眷們走百病的正日子,也有不少姑娘媳婦成羣結隊專門趕過來走橋,熙熙攘攘,笑語喧闐。

雲瑛受那些女眷們感染,呵呵笑着就要快步上橋。楊繼宗見人多怕她有個閃失,忙在後面拉住她的衣袖,「姑娘莫急,小心擠倒了!」

雲瑛哪裏聽,倒是反握了楊繼宗的手,拉他上橋,免得被人流擠得分開了。才過小橋,就聽到不遠處鼓樓上起更的鼓聲。緊接着,海子岸邊和冰面上無數煙花先後騰空而起,在夜色中如陣陣花雨,與地上的燈火相和相映。

雲瑛看着滿天的繁花,一面讚歎好看,一面又想起上次同楊繼宗一起看到煙火卻還是在鮮魚巷那晚,因道:「秀才,你可還記得那晚在鮮魚巷,煙火可比這裏急切得多。」

楊繼宗笑道:「那晚我們只想着逃命,煙火怎能不急。說起來不過才二十多天,竟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說完才覺出,雲瑛拉着自己並沒放手,他雖有些不自在,卻也只好小心翼翼,一條胳膊僵僵地不敢用力。

海子沿岸凡有寬敞之處,都是燈火通明,更有幾座廟宇門前搭着臺唱戲的,或是在空地圍出場子雜耍賣藝的,鑼鼓管絃之聲此起彼伏。楊繼宗與雲瑛走走停停,也不認真看戲,但見前面有一座半在岸邊半在湖上的水榭,水榭朝岸邊的一面架着一個木製的長方形框架,架上蒙着一層白布幕簾,幕簾後面燈光明亮,有人正操作着影子人物,照在白幕上色彩分明——原來是一臺皮影戲。

楊繼宗見臺前觀看者甚衆,本想離開,卻忽聽水榭裏面有人道白,口音中竟有幾分家鄉澤州的味道,纔不覺就停下腳步。

就見這臺皮影人物雕琢得極是生動細膩,又有亭臺屋室、桌椅牀帳各式砌末也都巧妙。後臺只有一人又說又唱,音調甚是古樸,只有板鼓相隨,並無絃索管樂,詞語則是雅俗並存,卻極有味道。楊繼宗居然不知這唱的是哪一門曲調。但聽了一會兒,再看劇中的人物,此戲的本事倒是知道了:原來演的是一本《會真記》故事。就聽內中唱道:

璫璫的聽一聲蕭寺擊疏鍾,玉人又不見方知是夢。愁濃,楚臺雲雨去無蹤。[3]








雲瑛從來沒有見過皮影戲,甚覺新鮮:「這個好玩,它講的是什麼事?」

楊繼宗就在她耳邊悄悄把《會真記》前半的故事簡要說了一番,並告訴她,現在正是張生苦等鶯鶯不來,夢中相遇,醒來無限愁悶。後面的一些文辭也按大意講給她聽,只是到後來戲中多言男女情事,稍涉狎媟,楊繼宗才含混不言,雲瑛卻也大約能夠領會其意,一時羞紅了雙頰。

那張生與鶯鶯幾經波折,終成燕好,老夫人無奈將鶯鶯許配張生,不久後,張生卻要爲科考離去,前往長安。戲中又唱:

雨兒乍歇,向晚風如漂冽,那聞得衰柳蟬鳴悽切!未知今日別後,何時重見也。衫袖上盈盈,搵淚不絕。幽恨眉峯暗結。好難割捨,縱有千種風情,何處說?莫道男兒心如鐵,君不見滿川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

真個酸楚催人淚下。

兩人在這裏看得入神,不覺站了將近一個更次,忽聽得那邊二更鼓響了,楊繼宗纔對雲瑛說:「時候不早,這戲怕是一時還完不了,我們不如就慢慢迴轉吧。」誰知雲瑛已看得入戲,見張生與鶯鶯別離甚苦,竟泫然淚下,臉上的妝也哭花了。楊繼宗連忙掏出手帕讓她擦拭,雲瑛倒有些不好意思,用自己的手帕拍了拍臉,才隨楊繼宗緩步離去。

兩人沿着海子又到西壓橋邊,雲瑛仍在惦記着戲中故事,問道:「不知後來那張生與鶯鶯是怎樣結果?」

楊繼宗道:「若按《會真記》中所言,那張生後來滯留長安,與鶯鶯終生再未相見。但前朝有一部雜劇《西廂記》,說的也是這個故事,最終卻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雲瑛嘆道:「有情人終成眷屬!不過是後來人一種念想吧。人生世上,又幾曾有遂了心願的。」

不覺已經來到宛平縣衙門前,雲瑛道:「咱們近處爲鄰已有半個多月,還不曾見過你的蘭舍。不如先到你屋裏洗把臉,免得這樣花臉貓似的,讓蓮兒她們偷偷笑話。」

楊繼宗哪會不肯,悄悄帶着雲瑛穿過前院,從節愛堂旁邊的小門進了西跨院,先把雲瑛讓到左手一間的書房裏,一面把燈點上,一面說:「我這裏實在簡陋,姑娘且先坐,我來打水給姑娘洗臉。」

竈裏還有溫水,雲瑛把臉洗了,也無胭脂補妝,素面無塵,在燈下卻更顯得嫵媚,笑盈盈地坐在那裏不說話。

楊繼宗在旁看了,有些心慌耳熱,定了定神才說道:「這元宵佳節一過,朝中的局面立刻就會天翻地覆,以我估算,寶姑娘用不了多久就能正式確認身份,或許還會得到封號。姑娘來京的一件大事總算得了正果,不枉這一番辛苦。」

雲瑛卻輕輕搖頭道:「這次來北京之前,一心想着把寶丫頭交還給皇上,還她一個金枝玉葉富貴之身。可待到事情辦成了,又見你們大明的宮中那般森嚴拘謹,還真不知那寶丫頭是在草原上瘋長野長着好呢,還是到這紫禁城裏頭做金枝玉葉好。何況爲了寶丫頭的事,又連累秀才你攪進了多少麻煩。昨日一早我趕回來送你給袁叔叔的書子,袁叔叔還說,怕你在官場陰謀中陷得太深,要影響你的前程。」

「我攪到這些陰謀詭計之中,多是因爲自作聰明,不關姑娘的事。倒是這些日子能夠結識姑娘這樣一位巾幗豪傑,讓我見識了什麼是朔漠草原的英雄兒女之態,纔是三生有幸。」又指着牆上那幅木蘭從軍的年畫道:「這木蘭從軍的故事出自古樂府,卻只是傳說。這回見了姑娘,不但風姿綽約,月貌花容,且又瀟灑決斷,爽朗豪放。姑娘與這畫中人相比,實在是不遑多讓。」

雲瑛聽他誇讚自己,又是高興,又是羞澀,「秀才你可知道,我此次南行京師,最歡喜的一件事就是遇見了你個秀才,雖只是有限的一點光陰,那點點滴滴的甜蜜卻已深入骨髓。」

說着說着卻又轉喜爲悲,「只是過不了幾日,我就要離開京師回自己的部落去了,若無意外,今年夏天就會隨堂兄逐水草西去天山。到那時真是相隔萬里,今生怕是再難相見了。秀才,秀才,可叫我如何不再想你呢!」

楊繼宗聽她說這話,也覺悲痛,不由眼睛也溼了,連忙掩飾,拿了剛纔雲瑛洗臉的手巾讓她擦臉。雲瑛起身,卻不接手巾,順勢撲到楊繼宗懷中,嗚嗚大哭起來。

楊繼宗也明知若是一別就將成永訣,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好輕輕拍着她的肩背,任她哭泣,卻也覺得懷中軟玉溫香,嬌媚徹骨,令人窒息。

雲瑛哭了一會兒,漸漸平息,雙手卻將楊繼宗摟得更緊,又微微擡起頭來,鳳眼迷離。

楊繼宗方寸已經大亂,不由去吻她的灼熱香脣,只覺得意奪神迷,不知怎的,就與雲姑娘相擁着去了對面的屋中。








三更鼓響時,楊繼宗的小屋裏仍是春意氤氳。雲瑛頭枕着楊繼宗的臂膀,媚眼如絲,頰飛紅雲,喃喃道:「剛纔看那影戲,鶯鶯與張生親密之時,說得好不露骨,才知道你們中原的書生,心裏不知道有多麼壞呢。」

楊繼宗訕訕道:「那影戲中歌詞,不知是哪一位先賢所作,辭藻新奇典雅,精工巧麗,確屬佳篇。只是閨房之樂又豈是文辭所能盡言,他雖然描摹細緻,卻還是寫不出今晚與姑娘魚水和諧之情。倒是還記得有兩句:‘並頭兒眠,低頭兒說,夜靜也無人窺竊,有幽窗花影西樓月。’真是此時寫照。」

雲瑛又問:「你在路上說,在那本古時的《會真記》中,張生與鶯鶯別離後再未相見,到了前朝《西廂記》雜劇中才改成了有情人終成眷屬,可惜這影戲咱們沒有看完,不知是怎樣的結局,你說那張生與鶯鶯的親事可能成?」

「雖然沒有看完,我猜這部影戲中也必是個團圓的結果。有情人終成眷屬乃是人心所向,戲文中自然是如此書寫。」

雲瑛卻嘆道:「可惜好事只在戲文裏面纔有,世間多少有情人,卻有幾個能成眷屬的。」

楊繼宗輕撫雲瑛秀髮道:「那倒也不盡然。」忽又問道:「你可聽說過我們中原上古有過兩個聖君,叫作唐堯、虞舜的?平時也常以堯舜合稱。」

「當年在塞外陪伴皇上的時候,倒也常聽說這兩位,你們中原自古就是特多聖君,但這堯與舜到底有過什麼事蹟,沒有聽他們說起,就不知道了。」

「堯、舜的事蹟也甚多,單說他們的家事。那堯帝有兩個女兒,長名娥皇,次女名字卻與你有些相似,叫作女英。堯帝因大舜賢德,不但將帝位禪讓給大舜,還把兩個女兒都許配給他,是爲皇英二妃。兩女和睦,內助舜帝終身,其德亦非淺。」

雲瑛聽了此話,微微冷笑道:「看來無論古今,無論愚賢,也無論中原、瓦剌,你們男人有了錢有了勢,都是想娶多少女人就娶多少女人的。」

楊繼宗頗覺尷尬,「哪裏是這個意思!我與姑娘雖是邂逅相逢,不足一月,這些日子卻多次蒙姑娘捨身救護,能無感恩之心?何況姑娘英姿靈秀,意氣飛揚,又怎能不讓人生出愛慕之意?今日良宵,獨對佳人,也是情難自抑,玷辱了姑娘的清白之軀,但我楊繼宗對姑娘實是至誠相愛,其心可對蒼天。只是我家中已有妻子,也算是舉案齊眉。因她十分賢良淑德,姑娘若願屈尊下嫁,荊妻一定也願意與姑娘共效皇英。只是……」

雲瑛用柔荑觸碰了一下楊繼宗的臉頰,曼聲道:「秀才呀,你可知我們瓦剌的女孩,並沒有你們中原那麼多的禮教規矩。我今日以身相許,自是愛你至深,卻原沒打算要做你的妻子。秀才你也不必心中存着什麼愧疚,今晚一夕纏綿,自是你情我願,所謂有情人不正該如此嗎?」

話雖這樣說,卻不免有些悲切,才長嘆一聲道:「說什麼有情人終成眷屬,其實,哪裏能夠!」

楊繼宗對於雲瑛的心思仍不能全然理會,問道:「這麼說姑娘過些日子仍要回到邊外,難道不能再作別樣考慮?」

「前幾日在海子那邊鎮水觀音庵裏我也說過,中原終非我的故土,我的根基本不在這裏。更何況,我父母兄長雖然都在戰亂中亡故,我們部落卻尚有數千之衆聚合未散,要等我回去安排行止。一部之人,不能無長,我雖然沒有本領,卻也只能勉爲其難。」

她頓了頓才又說道:「今日雖然倉促,但能夠與心愛的人兒有此一夕,我也算知足了。」說着眼圈卻又紅了。

楊繼宗將雲瑛款款摟在懷中,不知該如何安慰,想想今夕歡會,也許竟成訣別,不由也是悲從中來,幾乎跟着掉下淚來。

兩人相依相偎,沉默良久,雲瑛才把心情平復下來,忽然揚起臉看着楊繼宗道:「你若真是捨不得我,何不與我同回草原?我就招你這個駙馬,咱們一起執掌部落,以你秀才的學問才幹,說不定將來就能夠混同瓦剌各部,再次雄霸一方。再說,待到天氣暖和了,草原上處處是野花盛開,牛羊遍地,一眼都看不到盡頭。咱們騎上快馬,縱情馳騁,那又是何等痛快!秀才你說可好?」

楊繼宗聽她一時發此奇想,竟不知如何作答,囁嚅半晌,說不出話來。

雲瑛見他窘迫,才嘻嘻笑起來,「我不過和你開個玩笑,看看把你急的。你一個大明朝的舉人,也許今科就能金榜題名,將來定會步步高昇,光宗耀祖,那是何等的榮耀,哪裏就會隨了我到那朔漠荒原去過野人日子?」

雲瑛幽幽嘆道:「看來人生各有定分,也是強求不得的。將來秀才不論何時閒了,偶爾或能想到萬里之外還有一位蘇布達姑娘,曾經對你用情至深,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兩人這樣私語移時,楊繼宗因近來連日操勞,昨夜更是一宿未眠,畢竟睏乏,不覺竟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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