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第三十八章 鐵券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直到正月十六天將亮的時候,白河大堤上聚集的鄉民才全都領到了錢糧,漸漸散去。

看看這邊事情已了,智性同他黃字門的手下,靳孝同天字門的弟兄,各自離開。楊繼宗不好意思再與徐有貞等人同行,也辭別了徐有貞和徐貫,帶楊二和老麥與雲瑛會合了。因眼看就要到卯初時刻,幾人也不再投宿,索性直接騎馬回京。

雖然是一夜未眠,雲瑛精神仍然十分亢奮,與楊繼宗並騎前行,又說起昨晚之事:「我那時一直在河面上看着你們,見村民們要對你們動手,正想再衝上去搶你出來,就見到大和尚從天而降。那智性禪師的法術真是了得,竟然有騰空駕雲之術。」

楊繼宗笑道:「我當時見他從天上飄飛過來,也吃了一驚。後來得空問他,他卻說並非什麼法術,其實是用的一種天竺幻術,說起來倒是和你們馬解班的那位變戲法的老爹大約一路。」

雲瑛眨着眼睛不解道:「我們班裏老何的戲法雖然巧妙,那些變出來的東西卻都是藏在他那件寬大袍子裏,不過有些伸縮機關,手法熟練罷了。可那大和尚實實在在從天上飛過來,真看不出有什麼障眼的法子。」

「聽智性說,天竺幻術中有些上天偷仙果、平地枯枝成樹的手段,雖然精巧繁難,卻也並非什麼法術,有些門派的禪師爲弘揚佛法,也會學習一些幻術,偶一爲之。但這蓮座飛天之術卻極是兇險,聽他說道理與我們放孔明燈也差不多,只是載人上天,稍一有失就會座毀人亡,因此極少有人一試。這一次智性禪師也是情急無奈才冒奇險,幸虧沒有出什麼紕漏。」

雲瑛還是想不明白,卻也懶得再去深究,又道:「昨晚有兇險的又豈止是智性禪師,若不是他來得及時,我看你們幾個,連同那位徐大人,都有性命之憂。」稍停片刻才又鄭重說道,「秀才,我看智性與靳孝一夥雖不像什麼壞人,所作所爲卻實在有些離譜。你這些日子與他們越攪越深,麻煩也是越來越大,秀才你今後就不要再摻和那些莫名其妙的勾當了,安生讀書應試,免得讓旁人跟着操心惦念。」說着不覺臉卻有些紅了。

楊繼宗道:「我想他們的事,到昨天晚上也就算是告一段落了,我便是再想摻和也沒的可摻和。就如姑娘所言,從今而後,安心讀書應試。」又道,「這赤龍會的事總算有一了斷,今日正月十六,是京城女眷逛街市走百病的日子。姑娘今晚若是還有些閒情逸致,我就陪姑娘去大街上看看熱鬧,散散晦氣,也算對姑娘這些天操心費力的一點報答。」

雲瑛啐道:「哪個要你來報答?」卻也欣然同意。

幾人緊一陣慢一陣,經過朝陽門回到宛平縣衙的時候,已經過了巳正時刻,各自回住處休息。

楊繼宗睡得正香,忽然被人叫醒,原來是靳孝來找,楊二直接就把他引到屋裏。

靳孝滿臉歉意道:「實在不好意思,公子昨日折騰了一宿,現在又要來麻煩。我們會裏最大的執事昨日才進到京中,雖然事已有些不濟,今日卻還要再會議會議,務請楊公子受累跟我再去一回。」

楊繼宗對赤龍會最大的執事是誰本來好奇,何況如何應付太上皇復辟的事總需有個結局,忙說:「不妨,不妨。」讓楊二先去睡覺,不必跟着,就隨靳孝走了——去的果然還是雙塔寺。

靳孝把楊繼宗送到執事堂小院門前就退去了,裏面有人再引他進入廳堂,一進門徐永寧就招呼道:「楊孝廉可算到了,快來參見鄭親王殿下。」

楊繼宗這才知道,赤龍會的第一位執事竟然就是當今皇上和太上皇的親叔叔鄭親王[2]。忙俯身地下,行大禮參拜。

就聽那位王爺道:「得了,得了,這他孃的都什麼時候了,咱們會裏也不必講那些個虛禮兒,你起來說話。」

楊繼宗心想,原來徐永寧的師父在這裏,說話口氣倒是一模一樣。起身來才見這位王爺五十多歲年紀,肥頭大耳,滿面紅光,威風凜凜地端坐在正中一把椅子上。

楊繼宗又和另外幾位執事見過禮,纔在一旁杌子上坐了。鄭親王對他說道:「剛纔和尚已經把張家灣的事說過一遍,現在徐有貞那老東西已然回到京城,看來咱們這事,還真是他孃的無藥可救了!不知楊孝廉還有何高見呀?」

楊繼宗恭敬回道:「晚生這兩日一直在徐有貞左右,雖然識破了他欲擒故縱,要在現場殺人立威的陰謀,卻不想一時失控,若不是禪師用了險招,幾乎要釀成大禍。晚生無能,實有負殿下和各位老先生的一番苦心。」

鄭親王卻哼道:「什麼釀成大禍。若是那時就讓鄉民們把徐有貞那老賊宰了,哪怕是打他個半死不活,豈不省了我們大事!」

楊繼宗卻不同意,「話雖如此,但以當時情形,如不能控制,白河大閘必毀,鄉民們傷害大臣,幾百戶人家只怕要揹負殺官謀反的罪名。」

鄭親王道:「河閘毀了可以再建,至於幾百戶百姓的性命,哪有朝中皇上的安危重要?你們這些人呀,還是過於心慈手軟,哪裏是那徐有貞老賊的對手!」

于謙等人對此都似頗不以爲然,卻也並不反駁。








鄭王爺見大家都有些不服,才道:「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昨日的事不必再提。不知還有什麼法子可以補救一二?」

此問一出,堂中竟是一片寂然。過了好一會兒,于謙才道:「今日幾位閣老和衆多卿貳、科道聚於禮部,由大學士商輅主筆奏疏,劈頭即言:‘天下者,太祖、太宗之天下,傳之於宣宗、陛下、宣宗之子、宣宗之孫,以祖父之天下傳之於孫,此萬古不易之常法。’」

鄭親王點頭道:「按此說法,大臣們的意思甚是明瞭,不是說一定要立宣宗之孫爲太子,按序唯有沂王嗎?」

「正是這個意思。我離開時,衆臣子還在那裏簽署姓名,都說明日一早要據理切諫,必要讓陛下同意,即刻復立沂王爲太子。若無回覆,將在宮門之前日夜懇請,請不到聖旨誓不離去。」

徐永寧道:「這一招要是能行,早已成了。如今只怕就是皇上回心轉意,也已經來不及了。」

興安皺着眉頭問道:「這怎麼講?」

徐永寧道:「據臣手下偵知,那徐老賊——媽的,偏偏他竟也姓徐——那老賊今日午前從通州回到京城,不多時就去了石亨家中,一直沒有出來。聽說石亨以邊防有警爲名,通令京城團營戒嚴京師內外,雖然現在還沒有什麼動靜,一有風波他可是佔着手握大軍的便宜呢。」

于謙此時也苦着臉對鄭親王說:「前天臣等在這裏會議,也料到那徐有貞、石亨等人若要起事,很可能就在今天夜裏。因慮着若用非常手段,請旨將這夥奸賊拿下,必將危害到太上皇及太上皇的后妃子女,甚至上聖皇太后怕也要受到牽連。此爲投鼠忌器,我們做臣子的,哪能眼看兩位陛下勢若仇讎,相殺相斫!到如今木已成舟,竟然束手無策。臣等真是愧對朝廷,愧對殿下。」

鄭王爺因心中煩躁,也顧不得威儀,把雙腿盤坐在圈椅上:「這麼一說,難道咱們就只能在這裏看着這幫兔崽子反叛不成?」

徐永寧見大家都不說話,才吞吞吐吐地說道:「臣倒還有一個主意,不知道成不成,不成各位也不要笑話。」

鄭王爺很不耐煩,「小寧子你有話說,有屁放,囉唆什麼!」

「我年輕,入會晚,卻也聽說當年太宗爺建立赤龍會時,曾有一密詔,以金書鐫刻在鐵券之上,以示永存。我雖不知那密詔上寫的什麼,但想來必是要用在緊急之時,或告皇上,或告權臣,要聽咱們安排。咱們若是拿着這鐵券金書進宮去見皇上,不必說太上皇要復辟的事,只說是事急,必要現在就立沂王爲太子,讓皇上即刻就發明詔。復立太子的詔書一發,太上皇再要復辟可謂師出無名,他總不好和自己的親兒子相爭,徐有貞之輩也自沒有了藉口。」

鄭王爺道:「這鐵券我倒是見過,上邊寫的什麼卻是全不記得了。於公、興公,二位可還有印象?」

于謙與興安都茫然搖頭。智性卻道:「鐵券就存放在這廳堂下面的地窖裏,何不拿出來看看再議。」於是忙讓心腹僧人去取。

不多時,兩個僧人擡着個碩大的紫檀寶盒進來放在堂前,五位執事各拿着一把鑰匙,從五個鎖眼裏一起旋轉,才把寶盒打開。智性和徐永寧從寶盒中捧出那鐵券。

楊繼宗對此物十分好奇,從旁細看,就見那所謂鐵券狀如一塊巨大的鐵瓦,一尺來高,寬也有一尺左右,捲曲成半個圓桶形,看似熟鐵打成,卻精光鋥亮,毫無鏽蝕。文字都鐫刻在正面,字都鎦了金,密密麻麻,全都是正體楷書,極容易辨認。

于謙與興安似乎也都是頭一次見到此鐵券,都忙過來細看,又因是聖物,要奉到上位叩拜。

鄭王爺道:「事急從權,今日先不必拜了。於公你來念念,這密詔說些什麼。」

于謙半蹲半跪,看着鐵券上的文辭朗讀道:

朕惟:太祖高皇帝順天應人,奮揚聖武,掃平禍亂,混一六合。創業垂統,制禮作樂,配功德於乾坤,煥光華於日月,帝王之盛,無以復加。不期建文昏聵,任奸回以殘骨肉,行弊政而害蒼生。朕於其時,迫於危禍,起靖難之兵;克平內難,繼皇考之業。冀行三代之政,以成萬世之基。

其繼世爲人君者,故當深體天心,恪循成憲,務使宗社奠安,萬民樂業。然天下雖安,不可忘危,史鑑不遠,誠以爲誡。或有不肖子孫,侈靡亂生於劣政;或遇賊臣奸黨,陰謀禍起於蕭牆;或值蒼天不仁,災變有加;或逢夷狄反側,外寇臨境;則需棟樑堅立,干城護持,洞察剝復之機,遂成否泰之變。

故以此詔,密建護國赤龍會,以親藩、勳戚、能臣、義士主之,與黃金萬兩,以爲幹事之資。靜不露機,沉寂縝密,務藏於九地之下,盡隱於無形之中。而於社稷搖動,統緒紛亂之時,則能維持綱紀,摒除宵小,成扶大廈於將傾之功,收挽狂瀾於即倒之效。俾使朱氏昌隆,火德永固。

此詔半在赤龍之會,半藏石室金匱,嗣後各代天子若遇危急,見此金書,合符後應亟行納諫,永保大明太平萬代。

欽此,大明永樂二十年五月。

後面還有太宗皇帝的畫押。

于謙精神飽滿宣讀過後,額頭有些微汗,纔回到座位上問大家:「殿下和諸位聽清楚沒有?」








又是一陣冷場,才聽鄭王爺慢慢說道:「這詔書不知是太宗爺身邊哪個學士所寫,未見文采不說,前邊一大篇多是套話,最後卻只說是要‘亟行納諫’,納與不納,如何納法,全沒有說明。我們拿着這鐵券去找皇上,誰知陛下聽是不聽?」

徐永寧也道:「那鐵券的另一半藏於石室金匱,應該就在文淵閣中,但要開金匱,需先請旨,再經禮部與印綬監共同用印,司禮監開啓鎖鑰,沒有三日五日哪裏辦得下來?」

興安道:「話雖如此,但今日事急,若由鄭王殿下出面,說明勢態危急,或可免去合符一節。」

鄭王道:「本王哪裏能夠出面。祖宗家法,藩王無旨不能離開封地半步,我這偷偷摸摸來到京城,已經是殺頭的罪過了,我還到皇上面前去自找無趣!這可真是耗子舔貓鼻子——作死不等天黑。」

徐永寧嘟囔道:「殿下若是不去,只由少保公、老內相和小臣前去,怕是這鐵券也作不得數。皇上即便信了,也未必會聽勸。」

鄭王爺不免長嘆一聲,「就因爲這鐵券未必管用,我會自成立以來,從來是藏於九地之下,爲保皇家便宜行事。當初會中前輩以那一萬兩黃金爲本錢,開設當鋪、藥鋪,販運食鹽、布料,生意興旺,財力充足。下屬天、地、玄、黃四門,分管着南北兩京十三省的事務,黃字門又在要害處安排了許多臥底,辦事真是雷厲風行,無往不勝。

「本王雖然年紀不如於公和興公,卻是早幾年入會,聽得長輩傳言,當年實在幹過幾樁漂亮勾當。那時赤龍會剛剛設立不久,就遇到漢王謀反。英國公張輔就是我赤龍會的執事,本會爲維護宣宗爺,揭穿漢王謀反,可說是立下不世奇功。只是世人不知,史書不載罷了。」

楊繼宗此前就懷疑平定漢王之亂,另有背後力量行動,不禁好奇問道:「不知當年赤龍會曾有何作爲?」

興安瞪了楊繼宗一眼,覺得此時情勢如此緊迫,他還要問這些沒用的事,頗不識大體。但興安也沒聽說過當年之事,自也有幾分好奇,見別人都不說什麼,也不便打斷,仍聽鄭王講述。

「聽說因那高煦在軍中威望極高,我會前輩當初還不想揭發他的謀反之意,得知他要對宣宗爺,就是當時的太子,在歸途中下手,就派人故意引太子一行走錯了路,繞遠跑到河南轉回北京。沒想到那漢王並不收手,竟然寫密信給英國公,要裏應外合反了天下。還是我會運籌帷幄,一面穩住高煦,一面幫宣宗爺準備兵馬,後來才一舉擊潰了漢王的叛軍。若無我會暗中操作,只怕又會生出一個靖難之變,要大動干戈了。」

楊繼宗這才明白,當年英國公府中的清客被冰蜂毒死,必是因爲他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重大機密。只可惜,赤龍會前後兩次使用冰蜂,手段雖然一樣,效果卻是大不相同。

鄭王接着道:「至於己巳之變,當時於公已經入會成爲執事,興公當時雖未入會,其中的事情應該也都知道。當時可謂是天崩地裂,皇上北狩,瓦剌兵臨城下,上上下下都亂成一鍋粥了。若不是我赤龍會在宮中朝中用盡氣力,哪裏就能安穩度過。誰知眼前不過皇上病重這麼個不大的事,就叫我們撂爪兒沒招兒了。難道真是我會的氣數盡了不成!」

徐永寧哭喪着臉道:「都是小臣年輕見淺,不知進退,才接手天字門就趕上這樣大事,把事情都弄砸了。有負殿下一片苦心栽培。」

鄭親王「呸」了他一聲,本想再罵他幾句,但畢竟是自己的愛徒,張了張嘴卻沒有罵出來。

于謙一直沒有說話,此時才道:「定國公入會執事不久,殿下遠在懷慶,在京中主持我赤龍會事的當屬爲臣,這次着着敗局,責任自在於謙。但當務之急不在責臣之罪,而在決定當下方略。」

鄭王道:「那興公你說此時應以何爲方略?」

興安道:「老奴此時方寸都亂了,哪還有什麼方略!」

「小寧子你呢?」

徐永寧連忙搖頭。鄭親王見智性和楊繼宗也都無話,就不再問,直接對於謙說:「於公是管、樂之才,還是你來說吧,咱們當如何應對那徐有貞一夥的行動?」

于謙肅然起立道:「臣思想了這幾日,對其復辟之謀,上策自然是扼殺於無形之中,但目前既然已經難以和平制止其謀,就只能行一下策。」

廳中幾人都盯着于謙,不知他所謂的下策是什麼。

于謙從容說道:「這下策就是對其復辟之謀置之不理,甚至要稍加護持,讓徐有貞等人能夠擁戴太上皇安然復辟,穩坐龍庭!」

徐永寧首先反對:「這樣一來,不但要讓一些宵小得志,朝廷可不是要大亂一番。到時候,恐怕連少保公和興老太監的地位都難保,我們赤龍會大概也要在劫難逃!」

于謙道:「我赤龍會之建原本爲的是永保大明天下昌隆。興內相和我于謙的地位與兩宮皇上的安危和睦相比,更不足論。現在若揭破復辟之謀,不能不傷到太上皇一家和上聖皇太后,一旦有不可言狀之事發生,勢必引起朝廷極大混亂。若是皇上病體近期再生變故,不但天下無君,且一時無可以繼位之主,那不是要比己巳之時更爲危險嗎?」

鄭王爺聽了有些會意,卻道:「於公說得確實有些道理。但於公可曾想過,若是讓徐有貞那夥人的陰謀得逞,當今朝廷內閣、六部,宮中二十四衙門,都要大換班,你於公的處境則更是危如累卵呀!」








楊繼宗迅速梳理了一下於謙所言,大體明白了他的思路。在於謙看來,如果強行揭露出復辟陰謀,則皇上一定會遷怒於太上,甚至很可能會置太上皇和上皇的后妃子女於死地。想起寶兒也可能因此而無端被禍,他還真是不願意看到這一步。依于謙之意,如果皇上在制裁了太上皇一家之後不久,又病重崩逝,那情況就會更糟,因爲沒有近支子侄可以繼承,甚至可能出現國無君主、天下大亂的局面。正是爲了防止出現這樣不堪的結果,這位於少保才主張要爲復辟保駕,讓太上皇不出意外,安穩重新登上皇位。這主張乍一聽雖然有些驚人,細想之下卻也自有其道理。只是,鄭親王所說的那些顧慮也是實實在在,又當如何處理呢?

于謙又坐回座位,心平氣和說道:「若是太上皇復辟成功,我赤龍會確實命途堪憂。當今皇上雖然不知有赤龍會存在,那徐有貞耳目衆多,卻未必不知。」說着一邊用眼看楊繼宗。

楊繼宗忙道:「我昨日與徐有貞相處,聽他口氣,對赤龍會的狀況的確瞭解頗深。」

「復辟之後,徐有貞爲邀其功,更爲不再讓赤龍會掣肘,定會向上皇奏明赤龍會之事。以我們在己巳之變中所起的作用和近來的舉動,上皇恐怕難以接受這樣一個祕密組織。礙於我會乃太宗皇帝親自建立,又有鐵券密詔,上皇未必明旨解散禁止,卻一定會暗示相關人員和各位執事。赤龍會若今後停止一切行動,消失於無形,上皇也只當它不曾有過。若將來再有半點行動,怕是難免要遭毒手。諸位耳聞目睹的朝中政事都不少,若是皇上有了打算,能用什麼手段,當不用我再細講。」

徐永寧有些不服,「難道太宗爺的一番苦心,我們幾輩人數十年的心血,讓徐有貞那老賊一番攪和,就要全都付諸東流!」

「太宗皇帝創建赤龍會,原爲保大明朱氏江山昌隆永固,我們幾輩人努力而爲,也算盡職盡責。但此前與徐有貞的一番較量,我會步步支絀,看來真是氣數盡了。想今日國之大局,兩宮和睦是爲根本,宮中和則天下和、社稷安,我赤龍會爲安社稷而犧牲,恐怕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興安更是憂心忡忡,「興安以刑餘之身,伺候當今皇上,能到司禮掌印之位,也算到了極處,而今老朽,今後的事也就罷了。可少保公在己巳危難之時,隻手撐天,挽救將傾之局,功在社稷,不遜於古代名臣良將。一旦徐有貞等人復辟成功,以他和石亨的品性,或將大不利於少保公,卻是如何區處?」

「當年瓦剌圍城,石亨尚在獄中,是我保舉他出來領兵迎敵,才因此立功封侯。于謙雖不敢說對他有恩,卻絕無仇隙。石亨近年來因極得皇上恩寵,睥睨天下,眼高於頂,對我卻還算十分禮敬。我想他雖然不願讓我留在朝中分其權勢,卻未必會想要我的性命。」

智性一直很少說話,此時幽幽道:「只怕徐有貞就不會那樣心慈手軟了。」

「徐有貞與我少年時曾在一起讀書,可謂多年相知。前幾年爲朝廷南遷之議,他幾成衆矢之的,多年不得升遷,爲此也曾怪我不與他周旋。但後來事過境遷,徐有貞與我雖有些間隙,卻並無刺骨之恨。他雖深刻狠毒,卻也不必定要殺我以泄憤固寵。」

鄭親王道:「如此說來,復辟之後,於公並無性命之憂了?」

于謙卻哈哈大笑道:「殿下此言差矣。臣不但有性命之憂,若是算得不錯,就在三五日後,臣恐怕就要與殿下和諸位永訣!」

廳中衆人聽了此話,都望着于謙不作聲。

于謙才緩緩說道:「徐、石之輩雖無必殺我之心,太上覆闢之後,卻不能不撥亂反正,尋幾個‘亂臣賊子’下手,以證復辟之應天命、從人願,爲大道之行。景泰一朝大臣,在復辟後恐怕多數不能再安其位,而上皇心中最爲芥蒂之人,應該就是我于謙。一來土木之變後擁戴今上登基,雖是我們赤龍會共同推動,出面的卻是我于謙。二來近年來朝野傳言,都說皇上以臣爲心腹,諸事依臣之議,這雖非事實,卻已成‘公論’。三來太上皇要拆掉赤龍會的臺,從謙下手最爲便捷,殺我以立威之後,赤龍會方不敢再有所作爲。徐有貞、石亨,乃至許彬、楊善、張軏諸人,雖無必殺謙之心,卻也絕不會忤太上皇之意爲我回護。因此以我估算,上皇復辟之後,第一大政就是更換內閣六部重臣,斬殺謙以詔告天下。」

楊繼宗見於謙對自己的前景推算得如此清楚,卻又全然不動聲色,景仰之情油然而生,竟然一時忘記此處情境,起身向于謙拜道:「老先生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後面卻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鄭親王等人卻也都隨之而起。鄭王爺顫聲道:「少保公一生忠於國事,功垂千古,此時卻又要爲我皇家天下忍辱殺身。都是本王無能,竟讓我赤龍會在此事上一敗塗地,實實有愧於於公!」說着竟流下淚來。

于謙依然從容平靜,「臣剛纔也說過,保全兩宮則社稷安,天下安。以我于謙一人一家之性命,能換來皇朝鞏固,社稷安寧,天下太平,此謂正得其所。臣當年有一拙句《石灰吟》,實爲自況。」

遂吟道: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如今真要粉身碎骨,可謂正當其時!」

鄭王爺仍肅然道:「少保公高風亮節,將來定會永彪青史。於公請上座,受我朱家子孫一拜!」

于謙聽了竟也不推辭,穩穩端坐在中間一把圈椅上。鄭親王躬身拱手,深深鞠了三躬。其他衆人則跪在地上,一起行了叩首大禮。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