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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險境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眼看太陽就要西沉,河堤上時時有北風吹過,一下子又冷了起來。但水閘周圍的鄉民們忽然聽說還有內奸,早忘了寒冷,都吵吵着要讓樊力耕供出實情。誰知那樊力耕在河堤上站了大半天,本來已經筋疲力竭,突然被抓受到驚嚇,又被陸學智一腳踏得太猛,竟然一下子背過氣,暈了過去。

陸學智接連喝問兩聲,見他翻着眼睛並不答話,又扇了他兩個嘴巴,仍無反響,才道:「這廝卻要裝死!」一面讓人去取冷水,一面在他的懷中、袖中翻檢,卻在他袖子裏找到一張紙片。陸學智是識得幾個字的,把那紙片看了看,更是勃然大怒,大聲道:「他把咱們全都賣了!」

徐有貞本來距離鄉民甚近,剛纔突發的事件全都看得清楚,卻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見衆人都在關注躺在地上的樊力耕,才忙把魏知州和周巡檢叫到身邊低聲吩咐了幾句,隨後又帶着京城來的衆人向後退了幾步,緊貼着看閘人的小屋站定了。州里和巡檢司的四十來個弓兵則排成兩排,將徐有貞等人環繞保護起來。

剛纔趴在地上捱打的胡昌世早已爬起來,也悄悄跟上徐有貞一夥,卻是滿眼恨毒,不住地打量楊繼宗。楊繼宗雖然已經與徐有貞撕破了臉面,此時卻也不知該如何行事,赧赧地也隨着幾人退到看閘小屋旁邊,卻有意避開衆人的目光。

這時有人提來了半桶涼水,摟頭蓋臉潑到樊力耕身上,那老童生猛然一抖,睜開眼睛。陸學智將那紙片送到他眼前,狠聲道:「你來念,大點聲!」

樊力耕衣服溼透,在冷風中瑟瑟打戰,半晌說不出個整句來。陸學智拉他半坐了,又緩了半日,才又問:「這個可是你寫的?」

「是……是……我所寫。」

「我識字不全,你給大家念念上面都寫的什麼。」

樊力耕無奈,只得哆哆嗦嗦嘟囔了半句,卻什麼也聽不清楚。

陸學智見他實在不濟,纔對附近一個穿青衣的年輕人道:「柱子,你的字好,你來念。」

那青年忙過來高聲念道:「陸學智,三十七歲,身長六尺,面赤短鬚。曾四喜,二十歲,身長五尺三寸,面白無鬚……」一共是五個人名,都註明了年齡、身長與面相。

鄉民們聽了還有些不解,紛紛疑問:「這是什麼意思?」

陸學智才低頭對樊力耕厲聲道:「你來說,寫這些到底要做什麼,是何人指使?」

樊力耕哼唧了幾下,見不說不行,才道:「這是……這是徐大人讓我寫的。」

「寫它做什麼用?」

樊力耕朝徐有貞這邊看了看,見徐有貞身旁雖然有不少兵丁,離自己也不過咫尺之遙,卻並沒有過來搭救他的意思,又見陸學智揪住他的脖子不住催促,才咬了咬牙說道:

「昨日徐大人叫我過去,問有哪些人領着鬧事。是我當時慌亂,半天也說不清楚,徐大人才讓我回來把幾位的姓名相貌寫下來。」

「那你把它揣在袖裏準備怎樣?」

樊力耕又看看徐有貞這邊,才低聲說了些什麼。陸學智聽了,揪住他的衣襟用力一提,把他拽了起來,兩腳幾乎離地,「你對鄉親們再說一遍!」

「巡檢周大人對我說,今日在堤上只等官兵來了,就把這名錄悄悄遞給帶兵的軍爺。」

剛纔帶頭要拆河閘的那個拿鋤頭的後生應該就是黑名單裏的曾四喜,此時來到樊力耕身邊,狠狠踹了他一腳,罵道:「你個老棺材瓤子,我又與你無冤無仇,爲什麼要害我?」還要動手再打,卻被陸學智拉開了。

鄉民們聽了樊力耕一番話,先安靜了片刻,似是在琢磨此話的含義,然後才突然爆發出來,高聲議論道:「他把陸四爺幾個賣給官軍,難道是要讓那官軍按名逮人?」「這半天了,官軍卻爲何不曾動手?」也有人道:「就這三四十個歪刺弓兵,能是俺們的對手,怕還是要過後再來算賬。」

陸學智畢竟先得了一些消息,因大聲道:「這些弓兵雖不頂事,只怕後面還有埋伏的官軍!」

那個叫柱子的青年也在旁說道:「難怪剛纔來了幾個官軍,我隱隱聽他們說是過了時辰,要回營交差了。這些官軍今日一定就在附近埋伏,卻不知爲何沒有過來。」

曾四喜卻也一下子想明白了,極怒道:「剛剛那姓徐的大官說我們是要聚衆謀反,要滅我們九族。他暗中不知佈置下多少官兵,只怕是就要在這河堤上殺人。我們幾個上了名冊的都要全家問斬,你們在場的也躲不過死罪!」

聽他一說,鄉民們才忽然發現事情竟然如此兇險,不由得火氣都有些上來了。有人喊道:「我們不過爲了要些糧食免得餓死,如何就是謀反!這些狗官太欺負人!」

曾四喜一張白臉已然漲得通紅,揚起鋤頭叫道:「狗官不讓我們活命,我們就跟他們拼了吧!」一面喊着一面帶頭向弓兵圍成的戰陣衝過去,身後果然跟上了一衆鄉民。








鄉民們這一次揮着各種農具向前,卻是直接衝着弓兵的戰陣而來。那些沒有經過什麼訓練,更沒見過這種陣勢的弓兵被鄉民們的氣勢嚇得慌了手腳,有的還用刀槍勉強支應兩下,有些扔下手中的兵器,轉身奔下河堤,趁冰面上人少,踏着冰河四散而逃,周子琦雖在後面大聲呵斥,哪裏還約束得住。

混亂時,忽聽「轟」的一聲巨響,在看閘小屋旁邊躥起了幾丈高的金紅色煙火,緊接着又有黃的、藍的、紅的無數煙火帶着嘯音飛起,又在天上炸開,迸出朵朵彩色菊花,因天色已暗,顯得分外耀眼。原來負責點菸花報信的那個弓兵並沒有得到新的指示,眼見情勢甚急,急忙遵令把那個巨型煙火點燃了。

衆鄉民被這突然的動靜驚得一怔,有人已經想到,這必是通知埋伏兵丁的信號,不由都彼此靠得更爲緊密,腳步卻也停了下來。

趁着鄉民停下來這一瞬間,徐有貞迅速佈置,帶魏知州、周巡檢、張鄉紳,以及自己的師爺和徐貫、楊繼宗等人鑽進了旁邊的看閘小屋,同時讓自己的幾個家丁、差役帶領剩下的二十來個弓兵把守在小屋門前,下令道:「守住門口,有敢向前的格殺勿論!」

那看閘的小屋本來只爲守閘人臨時遮風避雨,四牆全是用青磚砌成,倒還厚實,頂上卻是苫的穀草。小屋沒有窗戶,只朝東面對着白河開了一個門洞,也沒有門框,原來掛了個草簾子,被周巡檢一把扯了下來。裏面除了一領破葦蓆,並無任何傢什。

那小屋不過一丈多見方,十分狹窄,一下子進了十來個人,大家只能擠作一團。徐有貞此時倒十分鎮定,乾脆面對着門洞,盤腿坐在那張葦蓆上,嘆道:「畢竟老了,站了這大半日,實在有些勞累。」才又擡眼看着楊繼宗說:「這應當就是你們赤龍會想要的結果。只是鄉民並無頭腦,眼下被引得暴怒,如山洪野火,看來也沒有人能夠約束得住了,一會兒恐怕要玉石俱焚。老夫的殘軀本不足惜,但這大閘一毀,必致漕河阻塞,若是今歲再有兇險水情,只怕老夫前幾年的心血就會毀於一旦了。即便是楊賢侄你,身處此地,也未必就能全身而退呀。」

楊繼宗也沒想到今天的事情竟會發展成如此田地,只能深躬施禮道:「晚生並非赤龍會之人,此行卻實在是爲赤龍會做事。今日之事,實是我們籌劃不周。但摧毀河閘,傷害老先生,絕非我等原意。現在事已至此,晚生情願拼着性命,保護老先生和諸位平安,護衛這河閘無損。」

徐有貞道:「楊賢侄雖然說話硬氣,只怕也是有心無力了。你看外面。」

原來這小屋東牆離河堤的堤沿不過二尺寬的距離,河堤朝河的一面是個陡坡,鄉民們要從這個方向進攻到小屋的門口自然不易。因此這一面只有一些鄉民站在河面的冰上,防止小屋裏的人從這個方向逃跑,更多的人則圍在小屋的西邊和南北兩面,用鋤頭之類的農具擊打磚牆。不想這磚牆造得甚是堅實,一時不能砸破。此時不知什麼人想出了主意,說是不如放火燒了這些狗官,也有的說既然放火不如連這個大閘一起燒了,於是衆人又是找秫秸、抱柴火,又是尋找油脂助燃,一時倒忘了再用力拆牆。

楊繼宗等人從這邊門洞中正好看到前面的河閘,只見已經在下面已經放了些柴草,有人吆喝着如何擺放,也有人似在盡力勸阻,卻起不了半點作用。

眼看情勢萬分危急,忽見有幾匹快馬自南往北從河道里飛奔而來,又順着堤坡斜插着上了河堤,眨眼間到了小屋門前。楊繼宗已經看清了前面一匹紅馬上正是雲瑛,後面跟着老麥和蓮兒,連忙喊道:「讓他們過來!」守門的弓兵纔沒有阻攔。

雲瑛進到屋裏,並不理他人,上前道:「楊公子快隨我來!」拉了楊繼宗的衣袖就往外走。

楊繼宗趕忙擺脫了,「姑娘且慢!」

雲瑛才急道:「再慢就點着了。」又指指頭上的穀草屋頂,「這草頂哪裏經燒!」

徐有貞卻在一旁微微笑道:「這位想必就是雲瑛郡主了。」又對楊繼宗道:「所謂患難見真情,既然郡主來救,你就隨她去吧。以她這騎術身手,衝出去應該不難。」

楊繼宗道:「老先生臨危不憚,真大臣之風。但晚生參與造成今日亂局,哪能覥顏自己逃命?」又轉身對雲瑛道:「姑娘深恩,秀才我沒齒難忘,但今日情勢實難先自逃脫。今晚若真毀了河閘,傷了元玉老及各位大人,不但國家漕運大計受損,這附近村莊的鄉民們因此落下聚衆殺官毀漕的罪名,恐怕也要被屠戮殆盡。此時民情洶洶,那陸學智和靳孝之輩已難把控,也許唯有智性和尚出面尚有一些挽回局面的機會。我請姑娘念這數百上千百姓的身家性命,再衝出去找智性,就把我剛纔這兩句話告訴他,讓他想辦法努力收拾民心,或許還能挽救危局。」

徐有貞聽說智性也在此地,也覺有望,對雲瑛道:「你讓智性告訴鄉民,只要停止攻擊大閘,今晚就可將賑濟錢糧發給百姓,由他們自行分配。」又對楊繼宗說:「你也不必執拗,與這姑娘一起出去找智性,不是更說得明白。」

楊繼宗卻執意不肯先走。雲瑛無奈,只好先讓老麥留在小屋門口,「你無論如何都要保住公子平安。若是公子有什麼閃失,你也不必再來見我了。」又留下一匹快馬,才含淚別過楊繼宗,與蓮兒重又從河堤東坡斜刺裏衝了出去。








徐有貞見雲瑛已經安然衝出,卻並未因此安心,問楊繼宗:「你說那智性或有救急之法,卻不知有何安排?」

楊繼宗苦笑道:「昨晚晚生曾與智性禪師相見,他說過爲防萬一,也做了些應急的準備,卻不知要用什麼辦法。晚生只道約束了鄉民,不給老先生構釁之機,就可以拖住老先生一行不得立即回京。誰知道今日之事竟至如此地步。」

徐有貞搖頭道:「你們後生小子,哪知刁民厲害,最在烏合之衆,羣龍無首。老夫也是一時心慈手軟,又顧及着你們赤龍會一夥在後面掣肘,纔想着要等那些鄉民稍有過激之舉再行剿滅,殺幾個爲首的立威,有理有力,以絕後患。想不到當斷不斷,立時就要自受其亂了。難道真是天命不佑,上皇本來沒有復辟之機?」

楊繼宗這兩日與徐有貞相處,一直有意不談太上皇復辟的事,但此時聽他說起,卻不由反駁道:「晚生這兩日受教,對老先生的膽魄氣度極爲敬佩,但說到上皇復辟之事,卻不敢苟同!」

徐有貞見到此光景楊繼宗仍然如此執拗,反倒笑了,「天命如何,過不了幾日便可知曉。可若是運氣不好,只怕你我都看不見結果了!」說完才又對屋中衆人和門口的護衛高聲喊道:「剛纔我已令親丁徐福趁亂與逃散的弓兵一起跑出去,讓他火速到通州分守營中求援。大家不要慌張,再堅守數刻,即可脫險。」聲音雖然響亮,卻顯得有些底氣不足。

誰知這話剛說完,屋內房頂上突然冒起煙來,原來已有鄉民找來了火種,從屋後點着了苫房的穀草。

剛纔衆人擠進看閘小屋避難,楊二一直守在門口,既要看着外面情勢,又要看着屋內情景,格外緊張,此時見屋頂火起,大叫道:「屋裏危險!」一步躥進來拉了楊繼宗就往外走。衆人也趕忙從小屋中跑出來,離開那小屋十幾步遠纔在堤岸上站定了,護衛的弓兵人等也忙圍上。好在此時鄉民們興趣都在放火,這邊河堤上下圍困官員的人並不太多,一時沒有發生衝突。

那屋頂上的穀草上雖還有些殘雪,畢竟是易燃之物,又有小風吹着,冒了一會兒濃煙就騰地燃燒起來,竟如一個巨大的火把一般,火苗衝起了一丈來高。此時天已大暗,火光更覺耀眼,照得四下裏通明,周圍專來看熱鬧的人則報以一片喝彩之聲。

這火雖大,卻不禁燒,那火苗只片刻工夫就落了下來,瞬間又沒了明火,只剩下一些餘燼還泛着星星點點的紅光。那一邊河閘上放火的工程卻不順利,雖然已經在大閘邊上和大閘下的冰面上堆了些柴草,但要燒燬這邊上包了鐵皮的厚實閘門絕非容易,於是有人又喊着要找油脂。鄉民們窮困,哪裏有食油放火?於是又想到了大戶人家。有人道:「只有陸老四家有許多油脂,讓他拿來!」陸學智此時卻早不知躲到哪裏去了,如何找得到。

就見那曾四喜此時已儼然成了臨時指揮,高聲喝道:「這鳥閘怕一時燒它不成,大家不如去尋來鐵錘、大斧、錛子這些趁手的傢什,連夜就把它拆個乾淨!」又借小屋那邊灰燼的餘光指着徐有貞等一衆官員道,「也不要讓這夥狗官跑了!」

鄉民們聽他一說,才又都把眼光投向徐有貞等人,不多時就從四面圍上來,或執農具,或拿着剛纔逃跑弓兵丟下的刀槍,把弓兵和官員等人死死圍成一小團。雙方屏住呼吸,眼看就要動手。

這時不知誰喊了一聲:「你看那是什麼?」

人們順着他的手勢看向北方,就見遠處天上飄來一朵金色蓮花,蓮花上又有一巨大佛幡,全都金光閃閃,在夜色中分外鮮明。那金蓮花順着白河河道緩緩而來,直到河閘近前才又慢慢降落下來,穩穩落在冰面上。此時大家纔看清,金蓮花心中還端坐着一個僧人,身披大紅袈裟,雙手合十,分外莊嚴。

鄉民們見到忽然有聖僧從天而降,都道是如來下降凡間,顧不上眼前與官兵的衝突,呼啦啦跪倒了一片,口中唸佛不止。剛纔緊張至極的弓兵衙役見到佛祖到此,更是感動流淚,一個個伏在地上大呼「阿彌陀佛」。遠處看熱鬧的人們自然也沒見過這樣的神蹟,也都跪下唸佛。剛纔一觸即發的修羅場,瞬間竟變成了禮佛之境。

楊繼宗到這時纔算鬆了一口氣,再看徐有貞,也在偷偷擦拭着鬢邊的冷汗。

那僧人自然就是智性。只見他趺坐在蓮花座中,朗聲道:「阿彌陀佛!吾乃大慈恩寺住持禪師,因得我佛啓示,說你們張家灣白河左岸的居民一向積善向佛,如今卻遇有血光之劫,命我乘風前來解救。佛法有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們在這裏打打殺殺,又放火焚屋,就生無窮罪孽。不如放下,放下。」

衆百姓早被他自天而降的神蹟震得頭昏腦脹,聽他說得也算明白,哪裏還敢再行爭鬥,都把手中的兵器、農具扔到一邊,念着「阿彌陀佛」叩頭不止。連弓兵大多也放下了手中的刀槍。

智性又道:「你們幾百人在這裏爭鬥,可有帶頭之人,讓他近前來說話。」

鄉民們互相看看,都推曾四喜上前。曾四喜卻扭着身子不願意,「我哪裏是帶頭的!要找帶頭人,還是得陸四爺說了算。」

好在陸學智不知何時又已混雜在人羣之中,此時從地上爬起又趴下,恭恭敬敬向着智性拜了四拜,纔對鄉民們道:「大家請靠邊上一些,在下聽了聖僧指點,再向大家說。」








就見那陸學智先跪在地上給智性磕了幾個頭,又伏在地上與他對話,說了好一會兒才起身對衆人道:「聖僧說:我佛慈悲,不忍看村民飢餒,卻也怕大家一時激憤,傷官毀壩,有幹天和。大家且都起來耐心等待,聖僧還要和官家人說話。」

楊繼宗見有了對話之機,忙對徐有貞道:「老伯出面有所不便,不如就讓晚生與元一兄前去商量。」

徐有貞斟酌片刻,才點頭道:「這樣也好。你去告訴村民,先前所說的銀兩糧食,不論有何困難,今夜就全部兌付,交由鄉民自行分配處置。此外,去歲秋糧已有旨免徵,地方上的一應雜徵魏州君也同意全部免除;已徵的夏稅,由鄉民在賑濟銀中自行酌情調配補退吧。」

楊繼宗道:「這樣甚好,但只是怕還要請幾位大人共同具結寫個文書,保證今後永不追究此次鄉民聚集之舉,如此才能讓這些鄉民放心回家。此外,今年春暖後即行修築這邊白河兩岸堤壩一事,也應對鄉民有個交代。」

徐有貞雖然很不情願,卻也知道非如此不能打消亂民的顧慮,才說道:「楊賢侄想得卻是周到。但這些鄉民得到錢糧後必須散去,今後不可再以毀閘相脅,聚衆鬧事。若再來生事,朝廷王法俱在,絕不寬恕!」

楊繼宗也知徐有貞雖然急於要平安趕回京城,對於河閘的事卻也有自己的底線,事已至此,再想要出難題留住他已經辦不到了,因道:「晚生明白。一爲漕河通暢,二爲此地數百戶百姓身家安危,晚生一定與智性禪師陳說利害,將此事了結清楚,不生後患。」這才同了徐貫向着那金色蓮花走過去。

蓮花寶座四周放置着好幾盞羊角燈,把端坐在上面的智性照得分外明亮。他見楊繼宗從堤上走來,面露一絲自嘲的微笑,架子卻做得十足,坐在那裏紋絲不動。楊繼宗也只能一起做戲,來到蓮花座前俯身下拜。徐貫雖有些不情願,見楊繼宗已經跪下了,也只好跟着一起拜了幾拜。

智性把陸學智和楊繼宗、徐貫都叫到跟前,問道:「不知徐大人對了結今日之事有什麼打算?」

楊繼宗就把剛纔商定的幾條說了。

陸學智聽了甚覺滿足。智性卻道:「這錢糧之數聽起來確實不少,但其中既有賑濟災民的錢糧,又有賠補漫堤淹田的銀兩,還要調劑補貼一部分夏稅,分攤開來可就數目有限了。何況,哪些農戶需要賑濟,誰家淹田需要賠補,已徵夏稅如何覈算,佃戶之家怎樣安排,都是極繁複、極紛亂的事,萬一分配不均,難保鄉民不會又聚集此處,有所尋求。」

徐貫雖然對智性剛纔從天而降也頗爲震驚,但也知他是赤龍會中的要員,畢竟也是個凡人,見他又說這些不着調的話,道:「禪師說話倒是輕巧。徐副憲等幾位大人本來說是調配繁難,因此要再等一兩日發放錢糧,鄉民才被人挑撥,險些生出大事。禪師既然來此救苦救難,何不救人救到底,送人到西天,就在此幫鄉民們分派清楚。以禪師法力,處理此事又有何難!」

楊繼宗知道赤龍堂此行目的全在拖住徐有貞,智性此時尚存一線希望,要利用鄉民之勢,再讓徐有貞在此處拖延一兩天。但經過剛纔的險情,他已知若再鬧下去,恐怕就真再難收拾了,因此鄭重說道:

「鄉民激憤之下,勢如決堤之水,剛纔若不是禪師及時趕到,已經難言其結果。如果再次生出事來,一旦閘毀漕斷,這聚會的村民都難脫大罪,到時候受害的恐怕不止一家兩家。我佛大慈大悲,豈能置這幾百戶兩三千口人家的生死存亡於不顧?何況,徐大人前些時候已經派人去通州分守大營中求援,算着大軍不用多時也要過來了。如果我們這裏不能趕快協商定策,等官兵來了哄亂起來,恐怕要玉石俱焚也未可知!」

楊繼宗這一番話,既是表明自己現在的立場,也是爲智性分析當下的形勢,智性自然聽得明白。眼看赤龍會這最後一着棋又要以失敗告終,智性心中十分不甘。但剛纔這裏險些要出大事的情形,他已聽到看到,自己冒着極大的風險來到這裏纔算平息了鄉民們的情緒,若要再來一次,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收拾局面。

楊繼宗見智性已被說動,又對陸學智說:「這位陸四爺,鄉民生計固然重要,但若爲了求生計反而丟了身家性命,那才真是不智!」

陸學智聽了連連點頭,忙對智性道:「這兩位爺說得極是。小人這次出頭找官府索要賑濟賠償,實也有一些私心,誰知會鬧到這般田地!若真是傷了官人,毀了漕運,我這死罪萬難逃脫。就請禪師幫我們調配分派。我家在河東淹地最多,這一次我不要一文錢賠補,佃戶們種秋糧的租子也全免了。只要大戶肯吃些虧,貧困小戶分配起來也不會有太多阻礙。」他是被剛纔的情形嚇着了,寧可自家有些損失,不願擔上帶頭聚衆謀反的罪名。

楊繼宗又把前面所講的幾條約定幫陸學智清理了一番,才由陸學智起身向鄉民們宣佈:徐大人等長官慷慨解囊以助災民,決定今晚就在這河邊大堤上發放。錢糧如何分配由聖僧親自調和,陸某不要其中一文錢一粒米。

鄉民聽說立時就要分糧分錢,歡呼四起,又都跪下來感恩聖僧。

陸學智又說了去年受災之田,秋糧雜徵一律免除;官府保證永不追究此次聚集的鄉民,等等。鄉民更是歡喜,連在一旁看了一整日熱鬧的閒人們也覺得甚是圓滿。

這邊徐有貞也早已讓魏鳳舉寫好了具結文書,又讓他帶自己的書子到附近糧倉先支借三百多石糧食,讓周子琦同張如繡到鎮裏張家挪借四百多兩銀子,並叫親信去北邊官道上迎着分守營的官軍,令其暫駐以觀動靜。一切安排好了,才真的鬆了一口氣。

此時一輪圓月已經升到當空,不遠處鎮子裏不斷有鼓樂聲傳來,大家這纔想起,現在正是正月十五鬧元宵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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