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風波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一
正月十五早上,徐有貞好像並不急着去河閘上安撫鄉民,也不着急回京過節,從容用過早點,就在巡檢司後衙的正房裏喝茶讀書,甚是悠閒。不多時魏知州和張主事也來了,都被請到房中閒談,只有周巡檢早早領兵走了,不在衙內。
楊繼宗大約摸清了徐有貞的思路,倒也不急躁,只在屋裏與徐貫閒扯。倒是徐貫有些沉不住氣,坐立不安地過一會兒就要出門看看。隨着他的進出,楊繼宗也隔門見到好幾次有弓兵匆匆跑進來,過一會兒又匆匆離去,知道那必是從河閘那邊來報信的。
直到接近午時,徐家的一個家人纔過來通報,說是老爺即刻要再去那邊河堤上看看,讓兩位少爺一起前去。楊繼宗與徐貫連忙帶着自己的人出了巡檢司衙門,才見衙門外面還有魏知州帶過來的二十多個衙役和弓兵,還有張主事的幾個家人,有騎馬的,有步行的,亂哄哄地正等待出發。
徐有貞出門的時候,臉色似很是不悅,也不與楊繼宗打招呼就上馬出發。這四十來號人馬的隊伍雖然不算整齊,卻也浩浩蕩蕩,一路沿着白河岸向北款款而行。路上才發現,鎮裏鎮外的許多百姓也都朝着河閘方向而去,全都面露興奮之色,見有一隊官差來了,才紛紛到路邊避讓。
來到白河大閘附近,就見今日狀況與昨天又有所不同。在水閘周圍的百姓足有千人以上,卻大都集中在西岸一邊。這幾日天氣和暖,河裏冰封已經不實,大家或是怕人多了壓塌冰面,因此河面上只有稀稀拉拉不多的人。對面東岸一邊的人更少,在老遠地隔河相望。再仔細分辨,河西的這些百姓大約也可以分爲兩部分,一撥在貼近河閘的裏圈,約有三四百人,情緒較爲激憤,不少人手中還拿着鋤頭、鐵杴之類的傢什。但與昨日不同,這些人並沒有擁到大閘跟前,而是離着鐵閘還有二十來步距離,圍成了一個半圓圈,看起來也還秩序井然。另一部分人應該是來看熱鬧的,都在請願的鄉民後面,有近有遠,也有三五成羣在一起議論的,也有些小孩子爬到附近樹上看光景的,似乎唯恐耽誤了一場精彩大戲。還有鎮裏村裏的一些小販也不誤商機,賣茶水的、賣點心小吃的,甚至賣孩子玩的空竹、毽子、紙燈籠的,都在更邊緣的地方擺起了攤位,居然也有不少顧客。
徐有貞見此情狀很不高興,對迎上來的周巡檢道:「這是什麼吉祥景象,大家放着元宵不過,跑到此處來看熱鬧?你讓弓兵先把這些小販全都趕走,無關百姓也讓他們回家過節,或是到鎮裏,那邊纔是正經熱鬧。」
河閘周圍的鄉民見官府的人來了,自動讓開一條路讓他們進到圈中。徐有貞站在水閘邊對衆鄉民大聲道:「本官昨日許諾,要爲賑濟諸事給衆位鄉親一個交代。昨晚本官與魏知州等人商量過了,一切安排就請魏公宣示爾等。」
鄉民們霎時安靜了許多,都要聽魏鳳舉說些什麼。偏偏魏鳳舉嗓音喑啞低沉,只得努力高聲道:「昨晚本官並巡檢司周巡檢、鄉紳張主政奉都察院副都御史徐大人之招,商議賑濟災民等事……爲舒鄉民災後無糧之困,徐大人特地捐出百兩白銀,本官與衆鄉紳也願各籌集百兩……與之前朝廷已準賑濟錢糧,共計銀四百七十五兩,糧三百七十石……不日就可分別發給災民……」
因他聲音小,四周的百姓聽不清他說的什麼,故而每講幾句,就有人在旁幫他大聲向衆人複述。這一來卻打亂了他說話的節奏,話音不住被打斷,中間又被插進許多人的大聲議論。說到徐有貞親自捐銀一百兩賑災,就有鄉民議論,說這個徐大人倒真是好官,肯拿自己的銀子救濟百姓。卻也有人道,未必就真是他自己家的銀兩,哪有用自己的錢爲朝廷補窟窿的。更有人說,副都御史比順天府還要大好幾級,這麼大的官還不有的是錢,哪在乎這百十兩銀錢。這些議論全都清楚洪亮,聽得徐有貞臉上變顏變色,極不痛快。
說到不日就可發放賑濟,又有人在下面大聲問道:「不日是哪一日?這話年前就對我們說過,再過幾天有些人家早已餓死了,再發賑濟還有什麼用?」也有人說:「這些錢糧要如何分配?可不要都給了那些餓不着的大戶,無糧的小戶反沒有指望。」
魏鳳舉見這些亂民不可理喻,十分惱怒,雖想大聲呵斥,無奈嗓音不濟,根本壓不住衆人。徐有貞此時反倒面色從容,並不講話,似是要看情勢發展再作道理。
楊繼宗自來到河閘,一直站立在徐有貞旁邊,冷眼看他的行動,一面暗自揣摩他的想法。此時纔開言道:「老伯,我看這些鄉民的疑慮也不是全無道理。地方上劣紳污吏用種種方法剋扣錢糧中飽私囊的事從來甚多,災民們若無眼前實惠,恐怕一時難以平復散去。以晚生之見,不如直接將那些賑濟錢糧發放給百姓,由他們自選人手主持分配。那樣分得均與不均都與官府無關。」
徐有貞卻微微搖頭道:「賢侄你哪知這些刁民的厲害!讓他們自己分配賑濟錢糧,誰知會不會最後都落入一些豪強大猾之手。今日散了,誰知明日會不會又有人挑撥聚集。不用些雷霆手段,哪裏止得住刁民鬧事!何況,此番事件背後還有人陰謀挑唆,可謂樹欲靜而風不止呀!」邊說還邊向楊繼宗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
楊繼宗還未及答話,就聽下面人叢中忽有一個響亮聲音道:「這些當官的只拿些好話填乎我們,只等再餓幾日大家更無力來這河閘,就可平安無事。咱們不如趁着還有些力氣,先拆了這座鳥閘,看官府再敢不顧我等死活?」
二
楊繼宗循着那聲音望去,喊話的正是昨日就叫喊着要拆河閘的後生,仍然手執着一把鋤頭。在他身邊有幾個人,雖然也穿着莊戶衣服,舉止氣質卻全然不像當地鄉民,看着倒似是昨晚在張家灣鎮上調笑人家女眷的那幾個京城棍徒。楊繼宗此時更加明白:徐有貞的意圖就是要有意激怒鄉民,而一旦鄉民有過激之舉,他必有埋伏在附近的官兵,立刻前來彈壓。
拿鋤頭的後生這一聲喊,確實引起了周圍許多人的憤恨,紛紛嚷道:「既有錢糧,爲什麼不早日發放了,還要再等?我們已經等了半年,哪裏見到一粒糧食!」「今天我們在這裏等了大半天了,餓得前心貼後心了,當官的纔過來,來了就說這些空話!」連在外圍看熱鬧的百姓,雖然與己無關,也有人跟着高呼:「當官的說話什麼時候算過數,這次大夥要是散了,只怕一個錢毛也得不着。」
鄉民們越說越有氣,不由身子都向前擁了幾步,那些手裏拿着鋤頭、鐵杴的更是擁在前面,「就把這害人的鐵閘砸了,看他們敢把我們怎樣?」
楊繼宗剛纔到這河閘的時候,就注意到有一個把守的弓兵手中抱着一個車軸粗、一尺多長的巨大煙火,樣子顯得十分詭異。此時再偷眼看他,已經把那煙火放在地上,並用火鐮火絨點着了一支桿香。看來這煙火就是信號,只要鄉民上到閘上,鐵閘稍有毀損,他就要點放煙火。
正在不可開交之時,一個大漢從人叢中擠進圈內,轉身對着衆鄉民喝道:「大家不要吵鬧,聽我來說!」正是那陸學智。
鄉民們聽陸學智一吼,暫時安靜了下來,才聽他說道:「我們這幾日聚集到這河閘上,是爲讓官府體恤民情,發放賑濟錢糧,賠補淹田損失,免除秋糧雜徵。官府故意拖延,至今不給我們一個實在消息,我們自然不能輕易散去。但我今天一早也向大家說過,這個鐵閘乃是漕河第一道咽喉,關係國家命脈,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有所損害。」
鄉民中有人說:「官府就是不給我們實信兒,怎麼辦?」
「我們且再看它一日半日,若還沒有消息,再砸它的鐵閘不遲。大家先往後退幾步。」
鄉民中大多數人並不想把事鬧大,聽了陸學智的話,果然向後退了幾步。但人叢中卻有人怪聲道:「陸四爺是大財主,家裏不缺吃的,自然不怕多等幾日。我們早飯都沒吃,眼看要到未時了,難道還能再餓上十天半月!」
經此話提醒,許多人才又覺得還真是飢餓難捱,自己與那陸四爺畢竟不是同一類人。也不知是什麼人先行,緊靠河邊的鄉民中已有幾個後生從人羣中躥出來,手執農具到了鐵閘跟前,與把守的弓兵面面相對,眼看就要撕扯起來。鄉民們見此情景,也一起擁到了鐵閘近前。陸學智此時雖然還在高聲呼喊制止,卻哪裏還止得住。
正在萬分緊急時刻,卻有一隊人馬從北邊飛奔過來,纓鈴響處,只見有十幾個人,俱是鮮衣怒馬,原來是一批錦衣衛的校尉。
堤上的鄉民這幾天與守閘的弓兵接觸多了,已經全無敬畏之心,但忽然見到這些衣裝齊整的校尉,還是有幾分畏懼,又有些見過些世面的人在一旁指點,說是錦衣衛的官差,大家更是不由得要向後躲一躲。霎時之間,鄉民們與守閘弓兵之間又拉開了一些距離。
徐有貞眼看功敗垂成,恨得暗自咬牙,卻不知這一隊錦衣番子是什麼來頭。楊繼宗此時卻已經看清了,來的正是湯胤績和袁彬。
就見那些錦衣校尉一直騎馬衝到河堤上才下了馬,下馬後立即分作幾組,來到鄉民當中。鄉民們還未及反應,這些錦衣校尉勢如閃電,已經在人叢中一面察看,一面抓到了四五個人,還有一兩個見勢不妙要悄悄溜走的,也都被外圍的校尉拿下。
見捉到的人都被提架到河閘一邊的小屋附近,湯胤績才向周圍的百姓高聲道:「本官是錦衣衛指揮僉事,到此捉拿京城命案要犯,這些人並非此處居民,與爾等並無關聯。你們該幹嗎幹嗎,地方的事就非本官所管了。」
話雖這樣說,鄉民們親眼看到錦衣們身手不凡,氣勢更是狠毒,一時竟忘了剛纔的激憤,只是好奇怎麼會有京城的要犯跑到此處參與河閘上討要補償、賑濟之事,大家議論紛紛。
湯胤績見民衆也還安穩,才與徐有貞見禮道:「想不到元玉公竟也在這裏。下官到此處辦差,不會打擾了元玉公的公事吧?」
徐有貞心中極是不滿,卻也不便發作,只冷冷道:「公讓兄老遠親自跑到此地,可不知是什麼要案?」
「元玉公或許不知,前幾日在京裏有一案連殺十七條人命,我們大前天才捉拿到案犯。」說着順手一指。楊繼宗這才注意到,前幾天在帝王廟附近捉到的邱八也被押在這隊錦衣中,哆哆嗦嗦戴着械具,看樣子受刑不輕。
湯胤績繼續說道:「這小子在鎮撫司中已經招了,一同作案的還有十餘人,正好在這裏抓到幾個。」
徐有貞冷笑道:「都說錦衣衛精明幹練,法網嚴密,老夫還有些不信。今日看來,他們逃到如此遙遠偏僻之地,貴衙門還能得到消息,一網打盡,實在佩服!」一邊說着,卻狠狠地剜了楊繼宗一眼。
湯胤績卻打着哈哈道:「哪裏,哪裏。元玉公與下官都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老先生放着元宵佳節不過,跑到這遙遠偏僻之地來處理民情,才真是讓下官欽佩得緊呀!」
三
錦衣衛突然來到河邊拿人,如同給剛剛鼎沸的民情潑了一盆冷水,好不容易激動起來的鄉民似乎火氣消了不少。更有許多人奇怪,怎麼會有京城的殺人歹徒混到此處,於是又忙看看周圍人等,見都是熟悉的鄉親,纔算放下心來。陸學智趁機趕快收拾局面,大聲道:「衆鄉親先莫急,慢慢和他們說話。」
湯胤績和袁彬拿了人,並不與楊繼宗見禮,只與徐有貞再道聲「辛苦」就帶上人走了,留下河堤上一片冷場。楊繼宗見剛纔的危局立時被化解了,心中不免有幾分得意。再看稍遠處,靳孝、白玉堂等赤龍會天字門的人都三人一羣、兩人一夥站在看熱鬧的人裏面,並沒有顯露身份,卻也顯然掌控着局面。暗想:此時倒要看看這位詭計多端的徐大人還有什麼招法。
徐有貞畢竟是見過大場面的,此時也沒顯出氣急敗壞,只把副巡檢周子琦叫到身邊,似是向他佈置了些什麼,並用手朝人羣中一個方向一指。
楊繼宗在一旁看得明白,也朝那個方向看去,見有幾個雖不認識卻有些臉熟,應該是天字門的人。其中一人卻是認得的,那人身穿一件灰布棉袍,頭戴厚氈瓦楞帽,正是胡昌世。楊繼宗才忽然想到,昨晚在巡檢衙門見到的那個背影,正是這副穿戴,難道胡昌世已經與徐有貞勾結在一起了?
就見周子琦先對手下差役吩咐了幾句,才站上了大閘旁邊的石基,向着鄉民說道:「鄉親們要官府賑濟災民,賠補損毀,本來也是正當要求,可各位剛纔也看見了,卻有一幫京中棍徒前來渾水摸魚。這些人心懷叵測,到底要做什麼本官一時還難以逆料,倒要當着大家的面審他一審。」說着大喝一聲:「將這奸徒帶上來!」
就見那邊三四個差役、弓兵猛然躥出,一把按住了胡昌世,把他連拖帶拽拉到河閘一邊。因爲事起突然,赤龍會的人來不及反應,只能眼睜睜看着胡昌世被抓走。鄉民們見此番巡檢司也抓了人,都擠上來看,紛紛議論道:「此人這兩日一直在這邊村裏走動,看着就不像好人。」「原來今天這事,都是這些京城裏的光棍指使的,倒讓咱們跟着着涼受餓。」
周子琦道:「我問你話,你要大聲回答。」
胡昌世跪在地上,並不顯得慌張,大聲回道:「小人明白。」
「你是哪裏人世,什麼營生?今日到此處要做什麼勾當?」
「小人胡昌世,是京中人氏,在麗正門外養榮堂藥鋪掌櫃。昨日到張家灣來收取一批藥材,因聽說這邊熱鬧纔不合前來觀看,並無其他勾當。」
周子琦喝道:「你個無賴刁民,哪有放着元宵不過,大佬遠跑六十幾裏來看熱鬧的?看來不動大刑你是不招。來,打他二十棍子。」四周鄉民聽說要打人,無不興奮,更湊近了些。
一旁差役有帶着軍棍的,上來將那胡昌世按在地上,也不分臀背,噼噼啪啪打了十幾棍。胡昌世被打得「哇哇」亂叫,一面喊:「小人願招,小人願招!」
周子琦揮手讓停了刑,「你從實招來。」
「小人實是受人指使,來到此處挑唆鄉民,要與官府作對。」
「此處可還有你的同夥?」
「還有十幾人與小人同來,都在人羣之中。」他趴在地上,擡起胳膊順手向後一指。那身後方向看熱鬧的人羣卻都跟着流水後撤,生怕被當成了賊人同夥。楊繼宗細看時,靳孝、白玉堂等人此時早已淹沒在人羣之中,難尋蹤跡。
此時徐有貞才接過來問話,聲音雖不如周子琦響亮,卻也字字清楚:「你們挑動民衆與官府對抗,就是謀反之罪,你可知道?」
「小人不敢。」
「你可知謀反之罪按我大明律要如何處置?」
「小人不知。」
「依律,謀反不分首從皆凌遲處死,祖父、父、子、孫、兄弟及伯父、叔父、兄弟之子,十六以上皆斬,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姐妹等給付功臣之家爲奴,財產入官。」又向跟前鄉民道:「你們可聽得明白?」
鄉民們倒也聽明白了,這不就是常說的「滅門九族」嗎!忽然感到異常危險,不由倒吸着涼氣,悄悄都後退了好幾步。
楊繼宗見徐有貞要用重罪嚇唬鄉民,此時再也不能顧全面子,在旁大聲說道:「老伯,晚生向來熱衷刑律,卻聽說‘謀反’之罪,是指意圖危及社稷者。今日鄉民因這河閘而致秋糧受損,要求一些補償賑濟,恐怕說不上是危及社稷。就算是這個胡掌櫃在下面挑撥,雖不知他是何企圖,卻也難以戴上謀反的罪名吧。」
徐有貞冷笑道:「賢侄倒還真是懂些律令。但今日這賊人親口承認,說是有人指使他們來此挑唆,要鄉民與官府對抗。這不是謀反還是什麼?」
楊繼宗笑道:「此事卻還要問一問這位胡掌櫃了。」說着走到胡昌世跟前,「胡掌櫃可還認得在下?」
胡昌世這半個多月來一直記着楊繼宗的仇恨,此時趴在地上,只狠狠瞪了他兩眼,並不回答。
「胡掌櫃既然說是有人指使,不妨讓大家明白,指使你的是什麼人?」
胡昌世此時自然不便細說赤龍會的事,只含糊道:「此事極爲複雜,在此難以一時說清。」
「依我看倒也不算複雜。昨晚閣下去了一趟巡檢司,應該與徐大人相談甚歡呀!」
四
楊繼宗此言一出,鄉民們還有些轉不過彎來,那邊陸學智卻立刻接過話來:「什麼,這個奸賊竟然是官府派到這裏來臥底的!還要害我等一起吃罪,滅門九族!」
陸學智在鄉民中頗有威望,此話一出難免引起一番騷動。徐有貞卻沒想到楊繼宗竟認識這個胡昌世,而且還發現了他昨晚曾與自己接觸的事實,板着臉喝道:「你一個書生怎敢胡言亂語,這姓胡的怎會與老夫相談!」
楊繼宗昨晚並沒有認清到巡檢司的那人就是胡昌世,也沒有對靳孝等人說起,但見到今日徐有貞與胡昌世所施的一番苦肉計,對胡昌世叛變投靠徐有貞已有十足把握,也正好趁此機會讓赤龍會的人弄清胡昌世的嘴臉,大聲道:
「徐老伯大概不知道,這位胡掌櫃與晚生頗有一些淵源。晚生昨日在巡檢司裏見到他,還有些奇怪,不想今日卻在這裏又見了。他剛纔親口說此行是受人指使,昨晚卻又剛剛得到老伯接見,晚生難道不該對此略有疑惑?」
那邊赤龍會天字門的人最初見到胡昌世被擒,都有些措手不及,此時卻已經悄悄聚攏在一處,站成一圈以備不測。聽楊繼宗說出胡昌世曾與徐有貞聯絡,已經大約明白了局面,在遠處喊道:「既然姓胡的那廝身份不明,官府審他哪裏讓人信服?就應將他交與鄉民來動刑審問,自然就知他的底細。」
鄉民們聽了都覺有理,又擁擠向前要去拉扯趴在地上的胡昌世,周圍的弓兵急忙阻攔,一時又有些混亂。周子琦在一邊高聲斷喝了幾次卻毫無效果,只得拔出佩劍來一揮,大叫:「排陣執兵器!」他手下的二十名弓兵亂哄哄地忙活了一陣,倒也圍着胡昌世擺成了一個弧形戰陣,前排的執刀,後排的握着長槍,卻也顯出了一些殺氣。魏知州帶來的二十來個弓兵仍守在幾位官員周圍,卻也都搭了弓箭,做出臨戰之態。鄉民們畢竟沒見過這樣的場面,頓時安靜下來,但因自己的人數甚多,並沒有後退。
雙方對峙不過片刻,又見南邊路上過來了三匹快馬,馬上三人都是戰袍戎裝,徑直來到河閘旁的堤壩下面下馬。鄉民們見是正經官軍,自動讓出一條路來。
那爲首的軍人向徐有貞深躬施禮:「敝弁是通州分守閻將軍標下千總左大虎,甲冑在身,不能大禮參拜,大人恕罪。」
徐有貞卻面露尷尬,「你怎麼到這裏來了?」
「敝弁領的軍令,辰時帶三百軍卒來附近倉場埋伏,見到信號過這邊河閘聽大人指令,申正時刻準時收隊回營。因一直未見有信號,此時已過了申正時候,敝弁只能遵令帶隊回營了,請大人見諒。」
徐有貞似還想說些什麼,想了想,作罷道:「既有軍令,你們就撤了吧,但要繞道回營,不可經過這裏。」
徐有貞與那千總的對話聲音雖然不大,楊繼宗在不遠處卻也聽得清楚。暗想,這官軍一撤,你徐有貞的這盤棋也就再無可下之處,讓鄉民們在這裏再熱熱鬧鬧待上兩三天,你們在京師復辟的陰謀只怕也要破敗!
正有些暗自得意,就見徐有貞稍整衣冠,和顏悅色對鄉民們說道:「今日這裏的事頗有些繁雜,恐一時也糾纏不清。但鄉親們所求,無非是賠償、賑濟、免租、免稅等項。早些時候魏知州已然說過,賠償、賑濟錢糧已經落實,一應佃租、秋稅也可全部豁免,那裏魏知州說不日即可發放,鄉親們尚怕並無定日。現在本官在此做個擔保,三日之內,定將那四百多兩銀兩和三百多石穀米全部發給大家,可保安度春荒。」
鄉民們經這一日折騰,已經十分疲憊,聽他說三日之內要發放錢糧,也覺是個辦法,多數人都有些喜色,也有當時跪下磕頭感謝青天大佬爺的。
徐有貞接着說道:「既然諸位所求已經滿足,何必再天寒地凍聚集此處?今日正是元宵佳節,各位不如先回到家中,全家團聚,過兩天自有錢糧發放。」
那姓樊的老童生一直隱在人叢中不大顯眼,此時見衆人情緒已經平復,才大聲附和道:「既然徐大人擔保,我等還有什麼不信?我看大家回去暖和暖和,窮節也還是要過的。不如就先散了吧。」
鄉民們正要散去,卻聽有人陰陽怪氣道:「樊先生,你拿了官府的銀子,回去怕不是要過窮節,好酒好肉自然是少不了的。」楊繼宗循着聲音一看,原來靳孝一夥人早又悄悄湊到請願鄉民這一邊,說話的正是天字門的一人。
樊力耕聽了這話,登時面紅耳赤,一面尋找剛纔說話的人一面叫道:「什麼人在這裏胡扯,我哪裏得過官府銀子!」
他正要過去找那說話之人,卻不防備身後有人一把抓住他的脖領,猛地把他揪了回來。回頭一看,揪他的竟是陸學智。
陸學智黑着臉道:「正要問你,昨晚上你去了哪裏?」
「在下一直在家,並未出門。」他嘴上雖硬,身子卻明明有些顫抖。
陸學智朝不遠處一個後生道:「二子,你說。」
「我昨晚見到有個巡檢司的差官來到村裏,隱隱藏藏的,後來就同着樊先生走了。」
「你血口噴人!」
陸學智卻一把將他拽倒在地上,用腳踩着他的胸口說:「你還不說實話。昨晚有人在巡檢司衙門裏看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