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燈會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一
當天晚上的酒宴就安排在巡檢司的二堂裏,擺了一張長桌。
通州知州魏鳳舉是剛從十五里以外的通州趕來的,他知道徐有貞匆匆來到張家灣是爲了水閘上鄉民鬧事,心中很是惶恐,一進門就急着解釋道:「敝職一早聽說這邊閘上有事,本想急速趕來處置,無奈衙門裏正好有兩起重大官司,一時未能脫身,卻勞老先生親自駕臨,敝職守土有失,實實有負朝廷,有負老先生!」
徐有貞倒是一臉和氣,「魏兄是一州的父母,通管全局,未必能夠處處留心。這漕河上的事原本自成系統,本憲雖然已經回衙任職,這河、漕兩事卻還沒有交差,河閘有事自當前來。」一面就讓魏鳳舉坐在了客位。前任刑部主事張如繡、副巡檢周子琦分坐左右兩側,楊繼宗與徐貫打橫。
菜餚是巡檢司讓鎮上酒樓備辦的,相當精細。徐有貞嚐了幾口,大爲讚賞,對徐貫說:「去年回京時經過這裏吃飯,菜雖不錯,卻還是北方口味。今日這桌酒席,竟全是我們家鄉味道,實在難得。」
周子琦忙道:「自從去歲老先生治理的這漕河通暢,張家灣的客商不斷增加,大酒樓也多了幾家。這家蘇州菜叫姑蘇樓,也是去年秋裏纔開張的,老闆、廚子卻都是從蘇州過來的。今值上元佳節,能讓老先生吃到一些家鄉口味,也算敝職等一點心意。」
徐有貞且與大家吃酒,談一些鄉俗民情之類的閒話,酒過三巡之後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魏鳳舉道:「今日我到閘上,聽鄉民們說前幾天曾有稟帖呈送貴州,不知可有此事?」
魏鳳舉連忙放下筷子:「敝職是正月初十見到此帖,已經隨身帶來,請老先生過目。」說着從袖中掏出薄薄一冊稟帖,恭恭敬敬遞了過去。
徐有貞大概看了一下,內容與方纔在河閘上那老童生樊力耕所說無異,才道:「這帖上說,因去年洪水淹田甚多,朝廷已經覈減了受災田畝賦稅,並對災民有錢糧賑濟、補償,可有此事?」
魏鳳舉此時已經坐得筆直,鄭重答道:「去年七月白河以東洪澇,共核淹田一萬三千八百四十二畝有奇。敝職及時呈報順天府,請朝廷減免田稅並賑濟災民。十月得旨:着免去當年被災田畝秋糧,並由順天府等衙門酌情賑濟。敝職爲此會同相關衙門覈算挪擠,共籌賑濟糧米三百七十餘石、銀一百五十五兩,可保數百戶災民無飢餓之虞。」
徐有貞見這個知州倒也幹練,點頭道:「那爲何至今並無錢糧分到災戶,秋征之事也是含混不明?」
「老先生明鑑,雖有明旨免科,也有錢糧備賑,但實際減免發放卻甚爲繁難。這河東田地,種粟、秫、豆等秋糧的固然是顆粒無收,但種麥的收在汛期之前,卻並無實際損失,所免秋稅如何分配需要覈查計算。何況秋稅之外,每年徭役雜徵,數量遠多於正項,這些錢糧如何處分也需商量。至於賑濟,哪家真貧,哪家哭窮,也要一一審覈。這類事項敝衙門無力執行,向來都是由本鄉縉紳委員處理,這一次綜理此事的正是張老先生。」
那張如繡是進士出身,在朝中做過幾年刑部主事,在這張家灣一帶自是響噹噹的人物,此時卻不免有些緊張,站起身來拱手道:「學生在徐老先生和老公祖面前,實感慚愧。桑梓遭此不幸,本當奮力支撐,可正如老公祖所言,此事錯綜糾纏,實是繁難,學生又拙於經濟,至今還不能覈查清楚,以致拖延,實有負於老公祖之信託,更給老先生的執事添了許多煩惱。」
楊繼宗多年與地方官吏士紳交往,知道這些貪官劣紳一遇錢糧變動,必要上下其手,從中漁利,說出話來卻又似有百般道理。此時只在一旁冷眼旁觀,看徐有貞如何對付。
徐有貞卻仍是安安穩穩,一面讓張如繡坐了吃酒,一面從容說道:「本官也知道此事繁難,但漕河關係國家命脈,非比尋常地方。若因這些免徵賑濟的事引起事端,乃至損毀河運,茲事體大,張主政曾任事刑曹,其中利害自然清楚,不用我多說。」
魏、張二人面面相覷,似乎還有多少難處,卻一時說不出來。
徐有貞接着說道:「此次鄉民請願,難處無非在一個錢字上。本官想過,維護水閘乃是要務中的要務,此次即便有所姑息也只能從權。老夫願出一百兩白銀,請魏州牧從通州戶房中也想辦法騰出白銀百兩,張主政再集合本地縉紳富民籌措一百兩,總共三百兩銀子再加上已落實之一百五十五兩和三百七十石糧食,應付此次災民當甚是寬裕。」
魏知州和張主事聽說竟要自己出錢,心中老大不情願,但見徐有貞已經出錢在先,又不敢反對,只是在心中暗罵,卻都點頭答應。
「此外還有佃戶的租子,凡種秋糧的也應一概免去,讓佃戶們享受免徵之惠。這卻要讓田主們答應。河東田地中,有哪些大戶田畝較多?」
張如繡答道:「大的田主有嚴慕陵太史家、陸老四陸學智家,再有就是學生家了。」
「那陸學智只是平民,此次帶頭鬧事,我們且不算他。嚴太史與我同年,又同在翰林院共事,從來最識大體。今晚我正好要去拜望他一下,請他把去年受災佃戶的租子免了。張主政的田租自然更是好講。我也不管你們要如何具體區處,只請二位以十日爲限,務必在正月二十四日之前,將免科事項宣諭鄉民,並將賑濟錢糧發放到戶,以舒民心,以解民困,務保大閘平安。二位可還有什麼難處嗎?」
話已說到這裏,魏知州和張主事哪裏還敢再有託詞,都趕忙起立說道:「請老先生放心,不論有什麼難處,學生一定努力辦好此事,絕不讓漕河生出半點紕漏。」
二
又吃了一陣酒,徐有貞似是覺得大事已經確定,才又和顏悅色道:「有二位先生在此主持,我也就放心了,河閘當可無虞。明日老夫就要回京城,朝中尚有許多要事,這裏就拜託二位了。」
魏鳳舉卻還有些不放心:「老先生國事繁忙,自然不敢再加瀆擾,只是怕有些刁民得寸進尺,萬一更有非分要求,再來生事。敝職手下只有幾個祗候、禁子和幾十名緝盜弓兵,只恐一時難以彈壓。老先生既然仍兼着保障漕河之責,還望能調集附近兵丁協防警戒,以防患於未然。」
徐有貞卻好像早有成竹在胸,「這個不妨事。我今日已在大閘上和鄉民們講明,只要二位妥善辦理減徵與賑濟之事,定然再無變亂。」一邊說着,卻似無意間看了楊繼宗一眼。
魏知州心中未必認同,卻也只能如此。
眼看這一頓飯吃得差不多了,忽然有一個書吏模樣的人在門口悄悄招呼周子琦。周子琦出門一會兒又再進來,直接到徐有貞身邊耳語了幾句。徐有貞聽了,起身對衆人道:「老夫還有些冗務,就先告退,叨擾各位了。」說罷與周子琦一起匆匆出了門。
徐有貞一走,魏鳳舉與張如繡也連忙告辭,說是要連夜籌算今晚副憲大人所囑之事。
送走了客人,徐貫纔對楊繼宗道:「聽說這張家灣的燈會也是別具一格。時候還不算太晚,承芳兄先稍事休憩,待我收拾一下,咱們一起去看花燈。」
楊繼宗與徐貫都被安排住在二堂後院的西廂房裏,那廂房一明兩暗,兩人南北各住一頭。楊繼宗進了自己房中坐在炕上,琢磨今日之事,對於徐有貞的處置方略大概有了一個頭緒。
看來徐有貞爲了近日漕河水閘不生事端,以免分心他在朝中的大事,是決心用重金安撫此地百姓。剛纔在酒宴上他已經說過重話,恐怕那魏鳳舉與張如繡之輩也不敢再行剋扣,至多自己少出一些補賑的銀錢罷了。以常理而論,有了四百多兩銀子和百石糧食的賑濟,再加上免徵秋糧和佃戶免租,平撫此次民亂應當並不困難。但難道徐有貞真的絲毫不知,此次鄉民動亂,背後有赤龍會在推波助瀾嗎?如果他對這次鬧事的背景有所察覺,爲什麼又這般胸有成竹,以爲事件可以立時平定,明日就要趕回京城呢?
正在疑惑間,聽到院中有人走動。楊繼宗以爲是徐貫回來了,想要迎出門去,才推開半扇門,見一個徐府的家人就守在門口,見他推門連忙道:「楊公子且在房裏稍等片刻,六少爺一會兒就來。」
六少爺是徐貫在族中的大排行,楊繼宗這才知道,自己其實一直被嚴格防守,並不能隨便走動。才隨口道:「我不着急,先去下茅廁。」邊說邊朝西南角的茅廁走,卻也看清了,那從後院往外走的是周子琦和一個小個子,正是白天在河閘上的老童生樊力耕。
楊繼宗暗想:這徐有貞果然行事周密,剛纔找來樊力耕問話,一定是已經察覺到這位老童生正是鬧事鄉民中的薄弱之點,可以利用,通過他可以瞭解鄉民骨幹的情況,甚至讓他配合官府行動。現在看他對周子琦那一副奴顏婢膝之態,大約可以想見他剛剛受過的一番威逼利誘。
見到樊力耕,楊繼宗心裏更加明白,徐有貞對此事的處置絕非表面上那樣疏闊,大而化之。他必有極精密的打算,只是不想在酒宴上對衆人說明而已。因想要再尋些蛛絲馬跡,楊繼宗並不急着回屋,故意在院中磨磨蹭蹭,對那家人道:「聽這外面又是鑼鼓又是鞭炮,好不熱鬧,你們也不出去看看熱鬧?」
那家人道:「我們當下人的,哪有看熱鬧的命。公子沒穿大衣裳,看凍着了,請您趕緊回屋裏吧。」顯然是不願讓他在院中久耽。
楊繼宗只得慢慢向房門走,卻用餘光看到,徐貫與一人從對面東廂房的屋檐下往外走,因在黑影裏,看不清那人是什麼樣。楊繼宗故意在門口伸了兩下懶腰,偷眼看他兩人走到二堂的後門,才藉着燈光大概看清了那人的背影。穿得像是件棉布長袍,頭上戴頂厚氈瓦楞帽,看身影似乎有點熟悉,卻一時想不出是哪個。看來這個徐貫此時也沒有閒着。
楊繼宗進了西廂房不過片刻,徐貫也推門進來了,進門就對着裏屋高聲道:「讓承芳兄久等了。家伯明日午後就要回京,纔有些事情吩咐。此刻他老人家又要去嚴太史家拜望,說是不用我隨着,讓我們二人趁機到鎮上看看花燈。因去年漕河暢通,這次燈節更比以往熱鬧得多。」
楊繼宗正愁無法與赤龍會的人聯絡,出門走走或能遇到機會,因此帶上楊二,徐貫也帶着一個書童,一起出門上了街市。
今日是燈會開市的第二天,鎮裏果然熱鬧非凡,一條南北大街上,家家都張燈結綵,有些大商鋪、大宅門還在門前鋪排焰火,紮成了各式吉祥圖案,點燃之後更是五彩繽紛,引了許多人圍觀。路旁的茶樓酒肆盡都連夜開張,夥計在門口大聲招呼客人。因這張家灣並無城垣,周圍住在村裏的也多來看熱鬧,街上士農工商四民雜湊,男女老幼摩肩接踵。
因這幾日觀燈的女眷甚多,又有一幫浮浪子弟專門上街來看女子,或是評頭論足,或是風言風語,不時也會引出一些小小騷動。此時就會有身穿號補、手持刀槍的弓兵過來維持秩序,這些弓兵都是周子琦的手下,本是些服徭役的鄉民,並沒有受過什麼訓練,但因是官差,在百姓面前倒也威風凜凜。
三
楊繼宗與徐貫沿街看了一會兒燈,見前面人更擁擠,上前幾步才知道,這是一個富戶的臨街房舍,因有一座二層的小樓,一家女眷都在樓上看燈。那樓上軒窗都開,簾籠未設,樓中人物在滿街燈火照耀下顯得格外清楚,是五六個婦人,都身着貂鼠皮襖,頭上插珠戴翠,個個濃妝豔抹,在那裏一面吃酒一面看燈。樓下的行人走過這裏,多要停下來朝上面看幾眼,甚至就在街對面駐足而立,把那樓上的女眷當作一處風景,一面觀看一面議論。
有人道:「這是誰家的妻妾,生得如此整齊?」
有知道些內情的就主動答道:「這家是山西澤州來的商人楊大戶,鎮裏幾家當鋪、雜貨鋪、生藥鋪、綢緞行,都是他家開的,去年才把家室也搬過來了。」
徐貫聽說,對楊繼宗打趣道:「原來卻是貴同鄉,又是同姓,敢麼還是同宗親族?」
楊繼宗訕訕地有些不快,「我哪裏會有這麼闊氣的親族?這些商民暴富,卻不知守雌之道,在這裏炫耀,恐非長久之計。」
正要穿過看熱鬧的人羣,忽聽有人用極大的聲音說道:「你說是左邊那個俊呢還是當間那個俊?要我看還是左手那個小娘子更可人。」卻是一口京腔。
另一個京腔就說:「自然是當間那個更俊。你這眼神不好,哪裏看得清?」原來是四五個浮浪子弟在街對面看樓上的美人,自顧高聲議論,旁若無人。
楊繼宗不由向那幾人看了一眼,卻覺得有些眼熟,剛要再上前仔細瞧瞧,卻被徐貫拉了袖子快步而過,「這些必是本地無賴,我們不必理他。」
楊繼宗雖跟着徐貫走了,心中卻有想法:那些人明明都是京城裏的腔調,他爲什麼偏偏要說是本地無賴?又一琢磨,那幾個人似乎是前些日在白雲觀裏或是帝王廟對面的演武場中見過的,莫非是景七手下棍徒也趕到這張家灣來了?
徐貫見楊繼宗似有疑惑,故作興致勃勃地說:「前面龍王廟的燈樓纔是這裏最盛之景,那邊又有雜劇,我們何不去那裏看看。」
龍王廟前面果然更是人頭攢動,擁擠不堪。對面的戲臺上「咿咿呀呀」正唱着什麼戲,卻因臺下圍的人太多,根本近不到跟前,也不知上面是什麼戲文。廟門外又有許多拉小場子的雜耍百戲,到處擠着人圍觀,廟裏因有架燈樓,要進去觀看的人也極多,在廟門口亂作一團。
楊繼宗本想借着看燈的機會找一找可有赤龍會的人,卻因徐貫一直在身邊很不方便,見此時人多擁擠倒是個機會,故意慢了幾步,立時就被人流衝着與徐貫分開了。他連忙對楊二說:「你就在這旗杆底下等着不要動,我去那邊看看。若是徐公子來了,只說是不小心走散了。」
順着大街再往北走,彩燈稍弱,人也漸漸少了,楊繼宗剛要返身回去,見前面一座頗爲精緻的院落,門口寫着「嚴宅」。因想起徐有貞說是到這裏來拜望,爲了免佃戶田租之事,倒不知他此時離開了沒有。正不知該如何打問,就見嚴宅對面立着一個弓兵,手裏拄着一杆長槍,在那裏寂寞無聊。
楊繼宗故意從那弓兵身旁走過,忽然看看他問道:「這位兵哥,可是今日在河閘上守衛的?」
弓兵見有人與他搭話,倒也高興,「正是。這位公子……」
「我是徐大人的門生,今日隨着來這邊查辦河閘事件。事已完畢,纔來看看燈會,真是好不熱鬧。兵哥你沒有去看看熱鬧?」
弓兵嘆口氣道:「我們當小兵的哪有那般自由,這個崗位已經站了兩個時辰,要過了子時才能收隊,聽說明天還要去閘上,過個元宵也不能回家團圓。」
楊繼宗又問:「我老師徐大人剛纔來這嚴太史家拜會,不知走了沒有?」
「大半個時辰前有七八個騎馬的進這嚴府,其中一人好像就是徐大人。但他們只在裏面待了一杯茶的工夫就出來,又往北去了。」
楊繼宗有些吃驚,「再往北邊可還有什麼官宦大戶人家?」
弓兵想了想才道:「這一帶是沒有了,再往北十幾裏就是通州,那邊倒還有些大戶。」
楊繼宗心中不由一凜:徐有貞難道去了通州?魏知州剛纔已經見過,若說要訪什麼故舊好友,現在實在不是時候。他連夜匆匆趕去通州,難道是爲了去找通州分守將軍?
爲了張家灣之行,楊繼宗昨日也曾稍做準備,瞭解了些這裏的地理、官職、兵備等方面的情況。他知道,通州知州衙門和張家灣等幾個巡檢司總共只有不足一百弓兵,而且這些弓兵都是服徭役的鄉民,每年一更,毫無軍事素養,平時嚇唬一下百姓尚能勝任,真遇到大事就全無用處。駐紮通州的正規軍隊是通州分守,領兵的是位參將,下轄一千多兵丁。
徐有貞雖然在酒席上安排是重金主撫,息事寧人,而且顯得那般胸有成竹,但實際上——他難道是想要找通州分守調集官兵!那他下一步又有什麼樣的謀算呢?
楊繼宗越想越覺得事態複雜,而且自以爲逐漸摸出了徐有貞的思路。若真是如此,還要趕快告訴智性他們,萬萬不可上了這個老狐狸的圈套。可此時又如何能找到赤龍會的人呢?
正在爲難之際,卻聽到南邊不遠處響起了嗩吶聲,音調別緻,如歌如吟,如泣如訴。
四
順着嗩吶之聲,楊繼宗很快就找到了目標。在龍王廟北邊的一個岔路口裏,有一個小空場,燈火闌珊,卻有個小班在那裏跑馬賣解,周圍稀稀拉拉有十幾個人圍觀。
楊繼宗走到近前,見場子裏只有蓮兒、菊兒兩人騎着馬交叉打圈,做些拿頂、翻騰之類的動作,老麥則在一旁吹着嗩吶,並不見雲瑛,暗想道:就這三個人,也難爲他們還能夠撐起一個場子。不多時馬解告一段落,觀者報以零零落落的掌聲,老麥還是拿着那頂舊氈帽開始收打賞錢。
見到要收錢了,圍觀的人又走了幾個,老麥一副沒精打采之態,倒也不慌不忙,從離自己最近的看客收起,沒走幾步就來到楊繼宗跟前。楊繼宗掏了一把銅錢扔到老麥的氈帽裏,老麥一面躬身道謝,一面把那帽檐翻起,露出一張小紙條來。楊繼宗順手將那紙條捏在掌心裏,說聲「不客氣」,搖搖擺擺地轉身又向南北大街走去。
走到燈光明亮處,看看周圍並沒有人注意自己,楊繼宗才把手中的紙條打開來看。紙條上只有四個字:聚香茶樓。
一打聽,聚香茶樓卻在龍王廟南邊小十字街以東。楊繼宗儘量從不顯眼的地方行走,經過龍王廟門口的時候,遠遠看見楊二仍穩穩站在旗杆底下,一點也不着急,身邊並無徐貫等人。
張家灣雖然離京城不遠,房宅建築樣式卻是南北雜湊,樣式各不相同。聚香茶樓就是南邊氣派,是一座「回」字形二層小樓,中間是天井,一樓前廳是散座,二樓沿着迴廊都是雅間。此時雖然已經甚晚,因是佳節燈會,茶樓裏客人也還頗多。
楊繼宗進了茶樓,四下裏看了看,見右手一桌有三四個人像是那日在弘法寺見過的,正要上前詢問,就見雲瑛站在不遠處的樓梯口正向他招手,連忙走了過去。雲瑛輕輕扯着他的袖口道:「秀才你讓我好等。我趴在窗戶上望了有一個時辰,纔算把你給等來了,讓人好不擔心!」
楊繼宗卻嗔道:「我昨日不是說了,我不過到這邊來看看熱鬧。不知那靳孝又用什麼花言巧語,還是把你也拉過來了。」
雲瑛道:「靳二爺他們也是怕一時聯繫你不到,纔想了個讓老麥吹喇叭的法子。老麥與蓮兒他們來了,我能不來?今晚靳孝和一個和尚都在這兒急着見你。」
智性與靳孝果然都在樓上一間臨街的雅座裏,見面也無暇寒暄,直接就問徐有貞有什麼動靜。楊繼宗就把今日在河閘上和今晚在酒宴上徐有貞的一番舉動和安排說了一遍。
智性道:「這麼看來,徐有貞似是要以安撫爲策,以便他能夠即刻就脫身回京。難道他就不怕有人在下面挑事,讓他安撫不成嗎?」
「我本來也對此有些疑惑,誰知晚宴之後,卻又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看來這位徐老先生還有更深的詭計。」
楊繼宗稍頓了一頓,又道:「他本來說今晚要去嚴太史府中商談免佃戶田租的事,可剛纔聽嚴宅門口的弓兵說,他只在嚴家待了一刻就又向北邊通州方向去了。依我計算,他十成有七八成是去了通州分守的大營。」
靳孝有些吃驚道:「難道他是要調那裏的兵丁?」
「徐有貞雖然還兼着漕職,但護漕兵丁的總兵遠在山東臨清,遠水難解近渴。要用京城之兵,需要請旨由兵部調配,麻煩費時不說,於少保那一關恐怕也不好過。因此他只有靠着情面,就近借通州分守之兵。這張家灣本屬通州分守的防區,調兵來此並不算違制。」
智性點頭道:「看來他是覺得地方上緝盜的弓兵無能。可調來官軍又想如何使用呢?以理推斷,雖不知他會調多少兵丁前來,但意圖必是重剿,那可就與他先前所說的安撫爲主大相徑庭了。」
「我也是思索許久才大概理出個頭緒。徐有貞此行,一定知道這次鄉民鬧事後面有赤龍會主使,也不會猜不到學生就是赤龍會所派之間諜。初時我還以爲徐貫對我防範不嚴,才讓我獨自溜了。現在想來,他其實是故意要放我與你們聯絡。」
靳孝有些不解:「這是爲什麼?」
「禪師和靳兄請想,如若我們相信了他明日重金安撫,事成之後立即回京的安排,咱們會如何舉動?」
靳孝道:「自然要把事情再鬧大些,拖住這老賊。」
「若是真鬧大了,可不正好給了官軍鎮壓的口實。我猜測徐有貞明日可能會在河閘附近埋伏下官兵,然後單等事情越鬧越大,羣情激憤,一旦河閘稍有損傷,就立刻出兵彈壓,殺人、捕人以立威。真要如此,徐有貞在法理上毫無過錯,鄉民們卻已羣龍無首,還敢再來請願鬧事嗎?今晚徐有貞還傳見了爲鄉民寫稟帖的一個老童生,此人膽子甚小,估計幾兩銀子,一頓嚇唬,已經把鄉民中骨幹全部交代出來。到時候官軍清場,捕快照單抓人,即便不殺人流血,只怕這河閘上也能保住幾年的平安了。我以爲,徐有貞擺出的菩薩心腸是假,要行霹靂手段纔是真,他是想以雷霆之勢一舉撲滅這河閘上的星星之火,纔好安穩回京去謀他的復辟之變。剛纔在大街上還見到景七的手下也來到這裏,這些人心狠手辣,來此估計是爲故意挑起事端,以備不時之用。」
聽了這一番話,靳孝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道:「想不到這個老雜毛,竟有如此厲害!」
只有雲瑛在一旁從容道:「厲害便怎樣?都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楊公子既然已經猜透了那個徐什麼的心思,難道就想不出對付他的辦法?我看公子走了半日,進屋又說了半晌,一定口渴了,還是先喝杯茶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