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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張家灣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正月十四清晨,楊繼宗先到玉喜庵裏同雲瑛說了幾句話,就與楊二騎馬去了東城明照坊徐有貞的宅邸。

徐有貞家也是一座頗爲陳舊的大院落,倒與于謙家有些相似。楊繼宗在大門遞了名帖,不多時徐貫就迎了出來,一面見禮一面道:「前日倉促而別,還有許多話來不及對年兄講,不承想承芳兄竟親臨敝所。」

徐貫就住在前院的東廂房裏,外間書案上放着許多書籍,不免有些雜亂。他先讓楊繼宗坐了,又叫人上茶,才道:「小弟散漫慣了,屋中太過雜亂,不似年兄那裏井井有條。」

楊繼宗道:「哪裏哪裏,年兄這纔是讀書種子模樣,我這些天忙忙碌碌,真是把功課荒廢了不少。」

「承芳兄大才,哪裏要像小弟這般死記硬背。眼看不多日就要會試,承芳兄定是已有成竹在胸。」

楊繼宗道:「元一兄你也知道,小弟自新年以來,接連遇到幾起不尋常之事,終日忙亂,會試的事實在一點都沒有準備。何況,目下朝局中有諸多變數,我聽同鄉舉人說,若生出大的變故,今年的會試推遲延期也未可知。因此纔來找元一兄領教。」

「承芳兄又來取笑了,朝中的大局我一介書生哪裏知曉許多,即便偶爾得悉一點消息,不過片鱗只甲,哪比得上年兄常出入公卿之門呀?」

楊繼宗見他對自己的行藏知道得甚多,才正色道:「元一兄雖是一介書生,可年兄所居之處,卻是當今政局的要衝。想來尊伯父副憲大人對於今春大比的前景定有高見。」

徐貫對這話也不覺吃驚,從容道:「承芳兄若要想見家伯,此次來得倒是正好。伯父正在家中,不妨就去見過。」就讓書童先進裏面稟報。不多時書童出來說,老爺在花園裏,讓楊公子進去見。

楊繼宗隨着徐貫經過前院的西角門,就進了花園。一進園先吃了一驚,就見徐有貞竟是一身短衣勁裝,手持着一柄鋼鞭在與人對打。對面那人用的寶劍,也是身着勁裝,卻是大紅顏色,身形纖小,顯然是位女子。

兩人見客人來了,才收了架勢。徐有貞還在微微喘息,朗聲道:「這位應當就是楊承芳賢侄了。聽說你與徐貫相交甚好,自然就同老夫的子侄一般,剛纔這樣不拘俗禮,見笑了。」又指着那女子道,「這是小女,不喜女紅針黹,卻偏偏喜歡舞文弄墨,拿刀動劍,若是個男兒,說不定倒能有一番大作爲呢。」

那女孩也不扭捏,向楊繼宗道了個萬福,一雙黑亮的大眼睛只將他上下打量。

徐有貞道:「我們就到樓裏說話。」楊繼宗才注意這園子,見它的格局有些與衆不同。園子不算大,四周有些花木,卻並沒有假山池塘之類,只在正北面有一座二層的樓閣,門匾上是「觀天」二字,樓閣前卻是一片空場,就是剛纔徐有貞父女兩人練武之地。

徐有貞領了幾人進到樓中,並不就座,卻指着一側的樓梯對楊繼宗道:「這小樓是我夜晚觀星之地,國運之興衰,必現於天象,不可不察。可朝中一些無知俗士,卻說老夫出身詞林,本是一介文官,偏要弄些天官地勢、軍謀陣形的雜學,不但無用,而且有失大臣風範。楊賢侄不知是何看法?」

楊繼宗知道他在考校自己,乃道:「小侄愚見,爲臣子者事君報國,天下之事莫不綜理,理事則需要有學術在身,多一分學術即多一分才能,不然難道事到臨頭,再臨時去抱佛腳!說來讓老伯見笑,其實小侄也是對所謂雜學頗感興趣,只是涉獵雖廣,卻未能如老伯之深入。至於這拳腳武功,小侄更是從來不曾練過。」

徐有貞笑道:「近日來聽說楊賢侄在京中頗有所爲,就覺得與老夫近似同道。今日一見,果然如此。說到習武練功,我倒也不想真去馳騁疆場,一來爲了健體強身,二來爲了健膽強氣。賢侄你想,那些《史》《漢》中的人物,可分得清哪個是文臣,哪個是武將?‘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本是古時文士常態,只是有宋以來,特重文臣,可文臣專而爲文,氣質上不免又特弱了。」

徐貫插言道:「承芳此來,想要探問今春會試是否會因朝局動盪而生延宕。」

徐有貞卻看着楊繼宗道:「朝局能有什麼動盪?即便有些風吹草動,怎能影響到科舉大事?我大明自洪武年間定科舉之式,除永樂初年因兵革倉促,於癸未年鄉試,甲申年會試,均推遲一年之外,從來是三年爲一期,未有中斷延遲。如今朝局雖有些波動,難道比得過己巳之變!」說着又對楊繼宗狡黠一笑,「楊賢侄也未必真是怕趕不上今年的會試吧?」

楊繼宗正有些支吾,忽然有一個家人快步來到門前,報道:「張家灣巡檢司有信急報。」

徐有貞接了信打開來看,面色有些沉重,又仔細看了一遍才道:「偏偏此時出這事,難道真是湊巧了?」卻又看着楊繼宗說道:「剛纔張家灣那邊來信說,張家灣水閘上出了點事,卻有幾分緊急,老夫不免要親自走上一遭。楊賢侄若是不嫌麻煩,不妨跟去看看,那河渠之事可是天下至大之事,將來或有大用。」

楊繼宗自不推託。徐貫道:「小侄也隨伯父大人前往。我這就讓調墨去收拾行裝,讓人備轎。」

「還備什麼轎。事急,我們騎馬前去。你告訴調墨,讓他在家裏書房登記好文移書札,就不必跟我去了。」








張家灣在京城以東六十里,徐有貞只帶了十幾個隨從,一路快馬加鞭,不用兩個時辰就趕到了。楊繼宗騎術不佳,勉強跟上隊伍,到張家灣的時候已經覺得快要散架了。

那張家灣本來不過是個無名小村落,因元代萬戶張瑄組織漕糧海運,自渤海經海河、白河逆航至此上岸,這裏就成了當時重要的漕運碼頭,並以張瑄故命名爲張家灣。明初,大運河的最後一段自張家灣至京城的大通河,淤塞無法通航大船,張家灣就成爲明代大運河的北方終點,東南各省漕糧以及官私各宗貨物、人客,大都在此地上岸,再由陸路進城,因此這裏就更爲繁盛,不但客棧、腳行雲集,各地商賈雜湊,茶樓、酒肆、戲班、妓院也密佈街巷,再加上南來北往的客商絡繹不絕,這個小鎮遠比十五里外的通州要熱鬧得多。

雖然地處要衝,朝廷在這裏設置的主管衙門卻僅是一個從九品的巡檢司。徐有貞一行來到張家灣,就直奔巡檢司衙門。巡檢司的門子卻說,大佬爺年前因丁憂回鄉了,至今還沒有新官委任,二老爺頭午就帶人到大閘上去了,那邊有人鬧事。

他說的二老爺,是指張家灣副巡檢周子琦。徐有貞往來治河,認識此人,知他辦事也還得力,才稍稍放心,說道:「我們這就去水閘那邊看看。」

出了張家灣鎮順着白河往北,可見此處河道修繕得甚是齊整,兩岸堤壩堅固,壩上還栽了樹木。河面不寬,此時仍是冰封,有些孩童就在冰面上玩耍,一派祥和景象。但行不過一里左右,就見前面人衆擁擠,吵嚷嘈雜,倒比趕集廟會還要熱鬧。

在這裏,白河的河堤突然從兩邊往裏一收,只留出五丈多寬的一個河口,河口上卻是用青石砌成的崖岸,兩側各有一個巨大的木槽鑲嵌石岸當中,木槽又高出堤壩有一丈多,在上方形成一個龍門,用木架支撐,木槽之間則是鐵皮包裹着的一座大閘,此時被鐵鏈吊起,剛剛離開下方的冰面。離鐵閘不遠的堤岸上還有一座小小的磚房,應是供看閘人使用的。

徐有貞一行來到時,這裏的氣氛極爲緊張。一位穿綠圓領戴紗帽的官員正被許多人圍在鐵閘旁邊,他外面是十幾個衣着破舊的官兵,全都手持着長槍短刀,身上揹着弓箭,卻是一點沒有威風,被周圍的百姓推推搡搡,眼看圈子越來越小,也不敢使用兵器。那官員則在拼命叫喊,但因人聲嘈雜,在遠處聽不出他說的什麼。

徐有貞等人在人羣外下了馬,由隨從開路,直接擠到了河閘邊。周圍衆人見又來了官員,才稍微向後退了半步,看看來的是什麼人。堤上的官員正是副巡檢周子琦,見竟是副都御史親自來了,真是又驚又喜,急忙雙膝跪地拜了兩拜,幾乎帶着哭腔稟道:「副憲老先生駕臨,真是救敝職於水火!敝職無能,有失職守,幾乎要釀成這裏大亂。幸虧老先生趕來處置,敝職死罪!」

周圍百姓見巡檢長官都在跪拜,知道這是有大官來了,站在前面的一些人膝頭一軟,也跟着跪了下來。因人羣有跪有站,涌動之勢卻也立時減弱。

徐有貞扶起周子琦,先不同他說話,卻對四周百姓高聲叫道:「各位鄉親父老,本官是都察院副都御史徐有貞,奉欽差督修河工,也有三四年了,在這漕河、黃河沿岸與衆位鄉親同甘共苦,上承皇上天恩,下仗鄉民奮力,去年這河工纔算初見成效。此河是朝廷的命脈,也是諸位的性命所繫,大家有什麼不平煩惱,儘可訴說,卻唯獨不能動這河工、河閘。大家有話可以慢慢講。」

有些距離稍近的百姓聽這位大官說話和氣,不由大爲感動,「撲通撲通」又跪下了許多,紛紛叫着「青天大佬爺給我們做主呀」。另有一些人卻不信官府的甜言蜜語,仍站在那裏喊嚷:「若不是這水閘,怎會淹了我們那些田地!」「你們官府只管漕運方便,哪裏管我們漕河邊上百姓的死活?」哄哄嚷嚷,一時也聽不清都說的什麼。

正亂着,突然傳出一聲大吼:「大家先都安生一點!」楊繼宗才見人叢中有一個大漢,竟比周圍的人高出多半個頭來,紫紅色臉膛,披着一件光板老羊皮襖,裏面穿的卻是件閃緞道袍。這人向前走了幾步,來到徐有貞身前,先伏在地上拜了四拜。四圍的百姓見他跪拜,才都跟着跪了下來,黑壓壓一片。

那大漢道:「啓稟大佬爺,草民等今日聚在這裏,並非爲了鬧事。實是因爲去年大水淹了許多田地,官府卻既沒有救濟、補償,又不減免科稅,鄉親們生存無望,呈狀申訴到通州衙門,又遲遲不見批覆。草民等眼見年節已過,就要到春荒時候,許多人家已無隔夜之糧,這才聚集到此,請巡檢老爺代爲申訴。」

徐有貞讓他和四周百姓先站起來說話,才問道:「你家可是已無隔夜之糧了?」

那人倒也並不退縮,朗聲道:「小人家境也算富裕,但家中幾十頃田地,去年因大水淹沒,有一多半顆粒無收。佃戶也要吃飯活命,朝廷還要催收科稅,若是再有這樣年成一次兩次,小人家裏怕也難免要淪落爲赤貧了。」

徐有貞卻似對他家世頗感興趣,又問:「你家有如此多產業,是你祖上傳襲,還是你自己置買的?」

「小人爺爺一輩從山東逃荒過來,因當時這裏人煙稀少,荒地甚多,朝廷許下,民戶各自開荒,將來永不開科。我爺爺兄弟幾人因此勤勞開墾,再加上地價便宜,後來又收買了許多。誰知十幾年前,朝廷忽又改了主意,說是幾十年來所開墾田地全部都要按例徵稅。我們小民哪裏爭得過朝廷?好在這些年算是風調雨順,收成不錯,我們年年都是按時交足錢糧。只是去年因修建河工,讓小民家的田地都成了水窪,明年還不知會如何,我家這些田地怕也算不得家產了。」

徐有貞突然有些惱怒,大聲喝問:「因此你就要蠱惑鄉民,聚衆謀事,想要毀壞漕河國家命脈嗎?」








那大漢聽徐有貞喝問,反倒梗着脖子毫不示弱,「小人不過一介草民,哪敢蠱惑聚衆?漕河既是國家命脈,我們岸邊百姓爲了國家命脈田地受損,朝廷免除些租稅,給些補償,不算過分請求。只是幾個月來,州府衙門一再推諉,我等求告無門,纔在這裏與巡檢司的長官爭辯。」

見他敢與大官爭辯,大漢身邊一些人也都大了膽子,跟着吶喊起來,紛紛道:「地都淹了,人都要餓死了,還拿什麼交租交稅?」「我們這裏幾十年沒見過洪水,要不是這個水閘,哪裏會淹那麼許多田地?」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後生更是舉着一把鋤頭叫道:「當官的再不管俺們死活,就拆了你這鳥閘又能怎樣?」大家一邊說着,不由又都向前移動了一步半步。

大漢身後一直站着一個小老頭,五十多歲年紀,身穿一件灰不灰藍不藍的棉袍,頭上卻戴着一頂頭巾。他見衆人火氣太大,忙在後面拉拉大漢的衣襟道:「四爺,這上面可是朝中的大員,不可造次,不可造次呀!」大漢這才舉起左手大聲喝道:「大家有話一個一個講,不要亂來。」

徐有貞看在眼裏,等衆人聲浪歇了,才高聲道:「本官今日到此,就是要聽諸位講述實情,以茲處置。可大家這樣衆口吵鬧如何說得清楚?」又問那老者道:「這位仁兄也是個讀書人吧?」

那人見問到自己,趕緊跪在地上,說道:「小人樊力耕,自幼讀書,只是學無所成,至今還未曾進學,只在這鄉里教塾爲生。」

徐有貞聽說他是個老童生,心知他必是爲這夥鬧事者主文墨的,對此次事件的情由也一定清楚,於是請他起來說話:「你既讀過孔孟之書,可知道孔子曾道:鄉愿者,德之賊也!」

此時天已近晚,河堤上涼風吹過甚是寒冷,那樊力耕頭上卻冒出汗來,磕磕巴巴說道:「小的知道,小的知道。小的怎敢做什麼鄉愿,只是因爲在這陸四爺……陸學智家中教塾,上次給州里呈的稟帖,是小的寫的。別的事情未敢參與。」

周圍的百姓雖然不明白什麼是「鄉愿」,卻也大概知道徐有貞與樊力耕對話的意思,都在旁道:「樊先生,你最清楚這事的來龍去脈,怎麼就要做縮頭王八!」

樊力耕十分尷尬,只得硬着頭皮說道:「啓稟大佬爺,這白河東岸地勢偏低,但歷來夏秋水大時候河水都直接泄入南邊漕河裏,白河水位並不太高,所以堤防雖然低矮破舊,卻從來沒有成災。自去年修建了白河水閘,依流量開合,又值去年六七月中洪水兇猛,這邊水閘卻關閉大半以保漕河平穩,因此東岸潰壩,漫淹了東邊土地一萬三千八百餘畝,致使秋糧顆粒無收。小民們聽說,朝廷體恤受災鄉民,已經覈減了受災田畝的科徵,並有賑濟、賠補錢糧。但因免科及賑災事均由本地縉紳張如繡等執掌,去年夏稅及各項雜稅已經徵收,說是可以覈查補退,但至今並無動靜,秋糧如何交法,至今沒有定論,讓百姓惶惶不安。至於賑濟,更是不見一升糧食發放,更不要說補償損失之事。眼下年節已過,河東百姓生計無着,故而請求上憲大佬爺勘明實情,解救百姓於水火。」

楊繼宗聽他一番話,知道乃是複述上呈通州稟帖的內容,倒也層次清楚。再看徐有貞,聽過稟報臉色平和了許多,又問道:「這位樊先生所言,可是實情?」

那陸學智回答:「樊先生說的,就是前幾日百姓所呈通州事項,所言都是實情。」

徐有貞見水閘龍門邊有用青石砌成的臺基,高出堤壩有一尺多,就一步跨了上去,對着河兩岸以及河道冰面上的衆多百姓高聲說道:「本官奉欽差監修河道,也曾考察過這白河水勢,知道此地及上游一帶,旱多澇少,如去年那樣的洪水,十年或僅一見。以歷來水情推算,今後若干年裏,當不致再有大水漫田。這期間,正好疏浚河道,修葺堤岸,即便數年後再有洪水,也可保定河東田地不受災害。」

百姓們聽了,也有點頭稱是的,也有不以爲然的,陸學智卻道:「我們這裏雖說旱多澇少,但老天爺的脾氣誰能知道,萬一今年又有大水,我們的莊稼不是又要白種?」

徐有貞這時倒也不惱,微微笑道:「若是今年仍然有洪泛淹了田畝,我徐有貞一定上奏朝廷,免徵賑濟,其餘各位田中應當產出的各項損失,就由我徐某一人擔保賠償!」

衆人聽這位京城大佬爺已經把話說到這般地步,大多唏噓點頭,不知說什麼好。那拿着鋤頭的後生卻道:「秋收的事現在說它有什麼用?俺家這兩天就要揭不開鍋了,大佬爺可能救我們一救?」

徐有貞仍是不急,「賑濟災民及賠補之事,本官今晚就找通州知州和本地紳士詢問。若果有截流頂冒、貪污違法之事,本官管的就是糾察風紀,定要查處嚴辦,決不留情。若是因故耽擱延誤,本官也要督催他們從速辦理,務在近日給還百姓,讓大家無春荒之虞。百姓都是朝廷赤子,哪有做父母的讓子孫飢餓凍餒卻置之不問的道理呢?」

聽了這一番話,衆人大多十分感動,又紛紛匍匐地上,叩頭不止,大呼「青天大老爺」。

「諸位暫且退去,明日本官就給大家回話。但我還有一言相告,這水閘連着漕河要衝,干係國家大計,不得有半點損壞。大家萬萬不可冒失行事。」








周巡檢帶着手下的弓兵連吆喝帶勸,又費了好大工夫才把聚在大閘周圍的百姓們驅散了。徐有貞在堤壩上並不急着回鎮裏,先是把水閘又仔細察看了一番,纔對楊繼宗說:

「賢侄一定不解,這裏不過是漕河上游一座水閘,鄉民鬧事,老夫爲何就要慌慌張張趕到此地,還要費上如此一番口舌。」

楊繼宗道:「晚生正要聽老伯指點。」

「正統末年,黃河在豫東沙灣決口,奪濟水、汶水入海之路,致使堤潰渠淤,水大時洪泛遍於豫魯,天旱時河道阻塞,不但豫魯兩省百萬人衆產業盡失,漕河運輸也幾乎完全阻斷。但因治理大臣方略乖張,數年來用工用餉無數,卻沒有半點成效。」

「想必是他們所用方法不當。」

「其實這個道理古人早已說明,水之性可順而疏導,卻不可逆而堙堵,當初大禹治水就是用的疏導之法。但此前河工卻只知築壩堵決,水無出處,自然是屢堵屢潰。老夫從景泰四年起奉旨督理河工,先開廣濟渠數百里以分水勢,又在沙灣築萬丈長堰,讓黃河重回淮水舊路,前後三年纔算完成大工。老夫一生碌碌,只此一件功業,卻也足慰平生了。」

「解除了黃河之患,漕河淤塞就能迎刃而解嗎?」

「倒也沒有那般容易。在治理黃災同時,老夫即讓沿運河的伕丁將這漕河水道除淤疏浚了一遍,並沿河修葺、重建、新建水閘數百座。你可知這些水閘何用?」

「晚生今日才頭一回見到這漕河。但也曾從書中看到,說這大運河由北而南,縱貫了由西向東的無數水系,那些河流水位高低不同,水流急緩不同、清濁不同,又有四時旱澇之別,故而需要建立水閘以均水勢,便於航行。」

徐有貞微笑點頭,對這位年輕人的見識十分滿意,「賢侄說得不錯。若無這些水閘調節,千里運河根本無法行舟楫之便,就只是個擺設了。」

徐有貞仍站立在石基上,身子站得筆直,用手指着南方的河道說:「從這裏往南到河西務有一百四十多裏,河狹水急,路曲沙渟,共有五十九處淺灘。因建了此閘,可調節白河之水,去歲以來才略爲通暢,東南漕糧貨物得以源源進入京師,途中極少損耗,功效長了四五成。賢侄倒是算一算,這一閘所關,可以值多少錢糧?」

楊繼宗雖然不通戶部錢糧的事,卻也知必是極大的一個數目,不由對眼前這位能臣多了幾分敬佩,感嘆道:「老伯這一番話,晚生才知道這小小的水閘竟如此重要,也更能體會老伯忠心體國的拳拳之志。」

徐有貞哈哈大笑道:「事關國家大業,哪能馬虎!但今日之事,我看也算了結了,我們今晚與魏知州、張主政等人商討好賑濟災民之事,明日就可回京了。」

楊繼宗見他說得如此輕鬆,疑問道:「老伯難道不怕這些鄉民再來生事?」

徐有貞似是胸有成竹道:「我今日見這些鄉民,無非是爲飢寒所迫,聚在此地爭些權益,並不是蓄意鬧事。何況他們中間也無梟雄之徒,可以膽大妄爲,呼嘯謀亂。只要賑濟能夠及時到位,民情自然平復。明日就是上元佳節,老夫還要與家人團圓慶賀,這裏無須再滯留了。賢侄也該去與你舅父一家聚聚吧。」

楊繼宗仍然覺得有些疑惑,卻也只能說道:「謝謝老伯關心,小侄自是要同老伯一起回京。」

徐有貞讓周巡檢多派弓兵把守大閘,若遇情況火速來報。想了想,又湊到周子琦耳邊悄聲吩咐了幾句,才招呼衆人離了水閘,回到張家灣鎮上。

此時已是正月十四,燈節在即,張家灣鎮上十分熱鬧。徐有貞一行人回來的時候,天已大黑,鎮上卻是燈火一片,家家戶戶稍有能力的都在門前掛上彩燈,一些商鋪更是搭起了幾丈高的燈架,架上掛滿各色燈籠,又有旋轉不停的走馬燈,又有掛彩頭的字謎燈虎。因這幾日天氣晴暖,大街上游走看燈的行人甚多,女眷們也披紅戴綠,頭上插着鬧嚷嚷,到處溜達。離巡檢司衙門不遠處有座龍王廟,廟裏搭了燈樓,供遊人觀賞。廟門對面則臨時搭建的一處戲臺,此時已是角燈通明,鑼鼓喧闐,正要準備着開戲。

徐有貞騎馬從龍王廟前經過,顯得非常高興,對身邊的楊繼宗和徐貫說:「這纔是天下太平萬民安樂的光景。你們今夜無事,倒可以看看這小鎮上的節日風光。只可惜我有官職在身,反倒不能與民同樂了。」

此前剛到張家灣的時候,徐有貞已經做了安排,今晚一行人就住在巡檢司衙門。副巡檢周子琦爲此十分惶恐,一面在前面帶路,一面不住解釋:「敝職的小衙實在窄仄簡陋,住在裏面恐怕要讓老先生受委屈了。」

徐有貞卻全不在意,「老夫還沒有那麼嬌貴。我們十幾個人在你這裏暫擠一擠,明天就不再打擾。住你巡檢司衙門,爲的是免生議論,此外研討事件也較爲方便。」想了想才又道,「今晚就由我做東,請周巡檢與魏州牧、張如繡主事來巡檢司衙中小酌,一來呢,是爲共賀上元佳節;二來也要同你們談一談那退徵賑災之事。這個酒宴還要請巡檢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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