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執事堂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一
正月十三日當晚,楊繼宗隨着徐永寧又到了大慈恩寺,心裏明白,這大慈恩寺必是赤龍會在京城中的另一處據點。
果然在智性和尚的方丈居處後面,又有一個極幽深的小院,只能從一條窄窄的甬道中進入。甬道入口處有兩個膀大腰圓的僧人把守,俱都手持鐵杖,殺氣騰騰。小院裏面只有一座廳堂,堂中別無陳設,只突兀兀地擺了五張楠木圈椅,擺了一個半圓形。楊繼宗與徐永寧進到廳堂的時候,智性已經在裏面,中間偏右那把椅子上還坐着一人,蒼鬢無須,面色紅潤,顯然是位宦官。
見徐永寧進來,那位宦官起身施禮,卻並未離開座位:「定國公今日辛苦。」又對楊繼宗道:「這位想必就是楊繼宗楊公子了?」
在來大慈恩寺的路上,徐永寧已經向楊繼宗大略說過,今晚到寺中要見赤龍會中幾位執事,其中一人就是統掌宮中大權的司禮監掌印太監興安[1]。楊繼宗知道必是此人,忙深躬行禮道:「晚生正是楊繼宗,拜見內相老太監。」那興安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算是回禮。
智性也與徐永寧和楊繼宗見過禮,又叫人在上手最邊上擺了一個杌子,讓楊繼宗也坐,那位置就在徐永寧身邊。大家還沒坐定,一個小和尚進來輕聲報道:「於大人來了。」
進來的正是于謙。楊繼宗見他今日穿着便裝,比起正旦那天全身蟒袍玉帶略顯消瘦了些,眉宇間更有幾分焦灼之色。
于謙與幾人見過禮,又特意對楊繼宗說:「新正賀歲,楊賢侄與你舅父黃縣尊到寒舍,我就說賢侄將來必成大器。誰知才過了幾日,賢侄就名揚京師,還把定國公的手下弄得灰頭土臉啊。」
楊繼宗忙道:「晚生愚鈍,卻自作聰明,誤被奸人利用,雖經智性禪師和徐爵爺數次指點,仍不能洞悉奸謀,又給貴會和老先生添了許多麻煩,實在是慚愧之至。」
于謙卻笑道:「這些事倒不能全怪賢侄。也是我會中人過於相信奇計淫巧,凡事先想着以奇謀取勝。天下間若是隻靠着陰謀詭計就能成大事,那麼天地之理、聖人之道將置於何處?忠孝節義還有何用?我們行事,總要先以忠義二字爲根本,纔可再講謀略算計。」
最後這句話,倒像是說給徐永寧聽的,徐永寧也只得不住點頭稱是。
大家依次坐下,于謙、徐永寧坐在東側兩位,興安、智性坐在西側兩位,正中一座卻空着。楊繼宗心想,必定還有一位更重要的角色,當是這赤龍會五大執事之首,卻不知是哪一位,也不知今晚會不會來到此處會議。
衆人不再寒暄,于謙直接問徐永寧:「定國公今日到武清侯那裏,可有什麼情況?」
「我今日與楊孝廉一同去的他家,我看石亨那老東西,怕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已經決心參與上皇復辟。這內中緣由,倒要讓楊孝廉來說,才說得明白。」
楊繼宗於是將前幾天冷鋪殺人一案的案情及內幕大略解說了一番,並說明徐有貞指使景七一夥作案,目的就是爲了陷害仝清,以此逼迫仝寅向石亨解說天命。因仝寅在石亨心目中是半仙一般人物,他的一番話才最終讓石亨堅定了參與復辟的決心。
「晚生昨日才查明此案原委,本想趕到仝寅家再勸他一勸,誰知卻因東廠的事在北鎮撫司被關了一夜,今日再趕到石府,已經來不及了。」
興安聽楊繼宗一番講述,不由長嘆一聲道:「難道這竟真是天意!以楊公子之才幹,能在兩三天內將這麼繁複曲折的案件剖理得清清楚楚,若是昨晚能與仝寅見面,未必不可說服他另用別策來解救其父。可偏遇到姓逯的那狗才,要來憑空生事,才把大事耽誤了。現在要再找仝寅反口,恐怕是辦不到了。」
于謙道:「那仝寅是何等人,讓他收回已經出口的話,確實絕無可能。何況,武清侯一旦陷身事中,如箭離弦,想要反轉也辦不到了。我已接到密報,就在剛纔不久,石亨與張軏、曹吉祥先後聚到了徐有貞家裏。他們商議些什麼可想而知。」
徐永寧也接口道:「昨晚上張軏和曹吉祥才偷摸着進了南宮,顯是與太上皇通了消息。今天就到徐有貞家聚會,不是圖謀復辟還能做什麼?既然這謀反的行蹤已明,咱們何不乘機先把他們一鍋端了,斬草除根,不怕他們再出什麼幺蛾子。」
于謙聽了卻搖頭道:「此事關乎太上皇的聲譽安危,豈可隨意莽撞行事。再者說,他們那幾位,一位侯爵、一位都督、一位副憲、一位太監,都是朝中宮中的重臣,不要說目前證據不足,即便有十足的謀反證據,爲國家社稷不得不抓他們,也要先奏明聖上,再領旨行事。若要真如定國公所說,眼下就去徐家拿人,只怕倒先要被人說成是咱們要謀反了。何況我手中並無可以差遣的兵丁,難道還要用你們天字門的那些草莽弟兄去做此事?」
聽了于謙這些話,徐永寧倒有些不好意思,哼了兩聲沒有答話。
于謙也不與他計較,轉向楊繼宗道:「楊賢侄參與此事甚深,不知對眼前時局有什麼見解?」
楊繼宗因這是赤龍會幾大執事的會議,說的又是關乎朝廷大計的極重大之事,本不想說話,但見於謙問自己,只好說道:「如此大事,晚生本不應插嘴,但既然各位老先生要聽晚生愚見,晚生只好先惶恐妄議幾句了。」
二
楊繼宗昨日在北鎮撫司中已經對當下的情勢做過一番通盤的考慮,因此不再推辭,就在赤龍會四大執事面前把自己的設想說了一遍。
他以爲,從種種跡象看,徐有貞等人已經做好了各方面的充分準備,很可能就在最近幾日起事,起事的手法大概是要以石亨掌握的團營十萬精兵爲後盾,強行擁立太上皇復辟。若徐、石等人的陰謀得逞,則朝局必生大變,六部、五府、內閣等權要機構恐怕都會遭到清洗,不但導致政治變亂,還可能會有流血慘劇出現。
爲防止徐、石等人的政變成功,只能由於謙等重臣立即密奏聖上,說明已知各項陰謀活動;請聖上先解除石亨的兵權,改派得當將領暫掌團營;並嚴密監視南宮,封鎖朝中、宮中與南宮的一切聯絡;同時說明危局,請聖上即刻復立沂王爲太子,以備萬一。
「晚生以爲,以少保公和興老內相在朝中宮中的實力,迅速行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剿滅復辟一黨陰謀於萌芽之中,爲時未晚。若再拖上一日兩日,恐將有不可言者。」
聽了楊繼宗的一番議論,執事堂中四大執事一時竟都無話,廳堂中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幾人不同聲調的喘息聲清晰可聞。過了好一會兒,興安才先輕輕咳了兩聲,說道:
「復立沂王爲太子的事,本監早在年前就在皇上面前不知說過多少次,也是將各種利弊一一剖析,唾沫也要說幹了。可皇上自有他的想法,卻是決不吐口。那時還想着,皇上是因李惜兒那妖婦有了身孕,仍有將來再立自己親生血脈來做太子的念想,因此咱們纔要下毒剷除那妖婦。可後來皇上明知李惜兒懷孕的事是她爲固寵做的局,再誕龍子那是全然沒影兒的事,卻還是決不願再立太子,更別說是復立沂王了。」
徐永寧半日沒說話了,憋得有些難受,此時插空說道:「可不是,聽說今日又有聖旨,說是不準再立元良之事。」
興安道:「那是因爲前天,十一日,由左都御史蕭維禎等人牽頭,擬了一份疏稿,說是‘聖躬不寧,五日未朝,內外憂懼,京民震恐,蓋爲皇儲未立,以至如此。伏望皇上早擇元良,正位東宮,以鎮人心’。說的還是‘早擇元良’,並沒有提到沂王。那日這封疏稿就在左掖門交羣臣公議,一應重臣都是點頭簽署過的,徐有貞、石亨、張軏等人都在其列。少保公好似也是簽了名的。」
于謙點頭道:「這也是衆臣的一番態度,說‘早擇元良’,無非是還要給皇上留些地步。可現在近支親貴當中,除卻沂王殿下之外,哪裏還有可擇之人?」
興安道:「此疏非內閣敢於票擬,閣臣們只做了登錄就直接送到宮內。皇上自然也知道儲君除沂王之外,再無可擇之人,在病榻上反覆翻看,心中甚苦。昨日皇上到天壇郊祀又大口吐血,未能成禮。今日皇上情況也不太妙,卻在牀上掙扎着批旨,是皇上口述,由本監手寫的,說是‘朕這幾日偶染疾,是以不曾視朝,待正月十七早朝。請擇元良一節難準’。只說這幾句話,皇上已是虛汗不止,咳喘難平。諸位請想,皇上聖躬已是這般模樣,尚且連個‘請擇元良’的本都不能準,哪裏就會再把沂王重新立爲太子?」
徐永寧道:「皇上並不知道眼下就有奸賊圖謀上皇復辟,纔在立太子的事上固執己見,若是我們將此事奏明瞭,皇上當會回心轉意。」
于謙卻用力搖了搖頭,才道:「皇上若知有復辟圖謀,沂王怕是更成不了太子了。」
楊繼宗也知于謙所說有理,再看興安和智性兩位,都是默默點頭,卻不回話。
于謙先看看右手邊的興安與智性,又轉過頭來直視徐永寧,一字一句說道:「以皇上性情,得知徐、石等人陰謀,難免會遷怒於太上,乃至沂王。各位請想,若是因我等的一番密奏而致使兩宮失和,甚至陷南宮太上皇於危境,我等豈不成了千古罪人!我赤龍會的宗旨,就在於‘昌隆朱氏,永固火德’八個字,所作所爲哪裏能夠讓太上再受磨難?太上皇可是我大明的一朝天子,正統皇帝!太上皇與沂王若是因我等密奏復辟圖謀,哪怕有半點不測,我等還有何面目見列祖列宗於九原?」
于謙說這些話時心思激奮,臉色漲紅,一雙鳳眼似乎有些溼潤。幾人因他所說無可反駁,一時又都無語。
徐永寧畢竟年輕,安靜了一刻忍不住說道:「少保公忠心赤膽,可昭日月。可咱們總不能就在這兒等着,看那徐、石奸賊成事吧?」
于謙道:「自然不能坐等。今日得旨之後,朝中大小臣工已經商定,皇上既然說要在十七日早朝,我等衆臣就在早朝時公同切諫,一定要讓皇上下旨立儲。皇上一時不能同意,衆臣就打算在奉天殿前長跪不起,定要等皇上降旨恩准才能罷休。只要皇上拗不過羣臣,立了太子,不論是沂王也好,其他近支親貴也好,儲君一定,徐元玉的那盤棋怕是就下不出來了。若再爲亂,即可天誅地滅。」
楊繼宗卻仍存疑慮道:「於大人所言極是。但以晚生近日所見,就怕徐副憲、武清侯幾人等不到十七日早朝就要發難。」
興安頷首道:「楊公子說得有理,其實今日聚會,就是爲了要防他們提前發難。諸位可有什麼良策?」
徐永寧道:「既然不能奏知皇上,咱們能不能先把徐有貞那老傢伙着人綁架了,弄出京城,找個地方關他三五日。我看這夥賊子的頭子就是那徐有貞,那夥人找不到他,必是羣龍無首,一時半會興不起事來。等到皇上立了太子,再放他回來就是。」
智性今晚幾乎一直沒有發話,此時卻笑了:「小公爺是打算讓你那天字門的人去做此事嗎?要綁架一位副都御史,可比拐帶個小丫頭難得多了。」
三
徐永寧被智性一說,難得地有些臉紅,「你個和尚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寶公主的事說好了算是過去不提了,怎麼又要當着和尚說禿驢。我天字門辦事不力,自然不敢再來挑此重擔,我不過想出這麼個主意,如何執行還要請各位執事商議,到時候說不得要看你們黃字門的手段。」
于謙正色道:「綁架徐元玉,哪裏使得?但定國公所言未嘗不是一種思路。若有什麼辦法能夠將徐有貞羈絆數日,讓他暫時無法與石、張、曹等人合謀,倒正可爲朝廷謀劃再立太子之事騰出時日。那圖謀復辟的數人之中,徐有貞是其首腦,沒有此人籌劃,老夫看他們一時也難成大事。」
興安眉頭緊皺道:「那徐有貞激進傾險,最是刁橫狡詐,若無非常手段,哪裏就能羈絆得住他?」
卻見智性此時鄭重說道:「少保公與徐副憲最是熟悉,可知他平生最爲得意、最爲看重之功績是什麼?」
于謙道:「這個朝中盡人皆知,那徐元玉釋褐至今二十餘載,唯有河工一事,功在千秋,名標史冊,自然也是他最爲矜誇自得的功業。」說到這裏,又盯着智性問道,「莫非從這河工之事上,能夠找到他的弱點?」
智性道:「貧僧也是聽說,這位徐副憲平日大言炎炎,號稱天下雜學無所不曉,卻常被人暗中嗤笑,以爲不過是虛空無益之術。但數年前黃河自沙灣、張秋一帶決口,淹泛之地千餘里,漕河也爲之阻斷,朝廷幾番派幹員治理,均無成效。還是那徐副憲請纓自任,幾年間疏堵並舉,才讓黃河歸道,漕運重新暢通。這一番功業,我朝近百年治河臣工中怕是無人能比。」
于謙道:「禪師所言不差。當初徐元玉欣然受命之時,老夫還曾在朝房中對他語帶譏諷,以爲他定不能成事。後來我爲此事深爲愧悔,也曾當面向他致歉,實在是既無識人之明,又無敬事之意,太過輕浮,不是老成謀國之態。他對此卻也似不甚在意。想那河、漕工程,乃是關係着天下生民的大事,繁難艱苦,變幻萬千,非常人所能擔當,老夫對其功績也是由衷欽佩。」
智性道:「既然如此,若是河、漕工程上出現事端險情,那徐副憲可會關心備至?」
「徐元玉雖然回京就任都察院本衙,卻仍然擔當着漕河、黃河工程的責任,若是那裏出事,他豈止關心,恐怕還需要親臨現場指揮排查。只是,河工工地離京城甚遠,一來一往傳遞消息也要數日,即便目下真有事端,怕也難阻止他的復辟圖謀了。」于謙一面說,眼光卻不離智性的面目,極是期待他能有什麼特別之策。
智性見衆人都在注視自己,從椅中緩緩站起身道:「這些天貧僧也特別注意留心了漕、河工程之事,才知徐副憲這幾年不但封堵了沙灣決口,讓黃河重回了淮河故道,還在張秋開鑿廣濟渠,引河濟漕,恢復了漕河的暢通。他爲保漕河牢固,不淤不泛,又在漕河上下修建了上百座水閘,那最上游的一座水閘卻離京師不遠,就在六十里外的張家灣。」
衆人對漕河的事全不知曉,聽智性所言都有些茫然。興安忙問:「那張家灣遠離沙灣河工,即便出事,至多算是肢體之患,在這裉節兒上難道就能調得動徐有貞?」
智性道:「對此我也向內行之人打聽過。因水性流動,同一水系各處律動相連,就如脈搏雖在腕側,卻連着心腹五臟,通身血脈。張家灣雖在漕河一端,但邊緣的變故卻可能影響到整個漕河的暢通。徐副憲精通治水之理,他一定能夠掂量出張家灣大閘的輕重。」
于謙聽到此處,突然虎着臉站立起來道:「既然這張家灣大閘如此重要,禪師的人要是在那裏造出險象,真個導致漕河再阻,甚至黃河複決,我們不是成了千古罪人,又何以對皇上,何以對蒼生?」
智性雙手合十唸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小僧縱有熊心豹膽,又怎敢擅自做這樣觸動國家命脈之事!」
興安此時也已站起,用手勢招呼左右兩邊的于謙和智性道:「兩位先坐下,慢慢說話。節庵公且聽禪師說完,再作理論。」
智性才又平穩言道:「貧僧近日因關注徐副憲身邊的事,也注意到河工、漕運,才知道這些天張家灣那邊有些是非。那並非我們有意爲之,現在看來,卻可以爲我所用。」
于謙也恢復了平靜之態,問道:「張家灣出了什麼事?」
「因爲此事,貧僧還專程去那邊看過。那張家灣的水閘並不是建在漕河正流,卻是建在正流上游的白河之上。我觀察那水閘,主旨在於調控漕河上游水位。平時開閘,如若白河、渾河等諸流漲水氾濫,則半開甚至臨時關閉水閘,保持漕河水勢平穩。誰知去歲水閘建成之後不久,就遇到了多年不遇的大水,水閘限流之後,卻因白河原來的岸壩來不及加高加固,河水從東面漫出,淹了大片田地。」
于謙才道:「因修建水利致使淹漫田畝,歷來也是有的。依制度應由地方官府題奏,減免淹漫田畝科稅,並對受災極重的民戶予以賠補賑濟。這倒也算不得天大的事情。」
智性道:「這本來也並非什麼大事。但我有屬下近日探得,因當地劣紳勾結官府,截流賑濟,引得鄉民大爲不滿,有些人就將憤恨集中到白河的水閘上,揚言要拆毀大閘。這兩天正鬧得有些不可開交呢。」
四
幾位執事聽說張家灣大閘怕要出事,全都興奮起來,忙着追問:現在狀況如何?
智性道:「據報,這兩日張家灣被淹了田的農戶有數百人圍在水閘四周,聲言要官府補償損失,救濟貧苦,說是若不能得到滿足,就要羣起搗毀水閘。因有巡檢司的官兵把守,那些農戶們還未曾動手,但羣情洶洶,說不好就要出事。」
于謙問道:「這些情形,那徐元玉可是知道了?」
智性道:「他專責此事,怎能不知?只是因事態尚未到萬分緊急之處,想來那徐有貞大概仍希望在京中遙控局面,以期緩和。以貧僧之見,若是情勢再緊一步,大閘危如累卵,這位副憲老先生恐怕只能親赴現場彈壓了。」
興安仍有疑慮:「目前那徐有貞正在謀劃上皇復辟,如此大事,張家灣一個水閘的事情,難道真能夠調他出京?」
于謙又沉思了片刻方道:「徐元玉雖然躁進,又喜用詭計奇謀,卻也不是不顧民生社稷之人。何況這漕河水利乃是他平生最爲得意之作,若有損毀,哪能不痛徹心扉。我看能不能調他離京,關鍵在於時機、火候兩項:張家灣的情勢必至有所不能掌控,纔可能使他親自前往。在時機上,他既然已經知道衆臣要在十七日早朝時向皇上請願,不立太子決不罷休,則其復辟行動當定在十七日之前,很可能就在十六日夜晚。若張家灣的動亂正趕在迫近之時,我想他也只好先不顧水閘,當以復辟大局爲最要之務。但如那邊動亂稍早,以徐元玉之自負,必以爲能夠一朝平定,就極可能出動。」
徐永寧此時又來了精神,「如此看來,咱們需要幫他燒一把火,讓那張家灣大閘上明日就鬧得不可開交,才能逼迫那老賊挪窩。」
智性道:「我黃字門的人雖然還未敢貿然插手,這些天卻也一直在那邊紮根串聯,廣爲聯絡。若各位執事決議,貧僧今夜就着人安排,明日就可以在那邊鬧它個天翻地覆。」
興安與徐永寧都無異議,于謙卻道:「因事關朝廷大政的走向,危急在即,這也算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但具體執行起來,卻還有許多講究。一是此事必須要做得有度,不論如何虛張聲勢都無不可,卻唯獨不能真損毀了張家灣的水閘,不然我等都是國家罪人,要留下千古罵名。二是那徐元玉機警幹練,謀事老成,就算明日把他逼出了京城,張家灣亂局若被他輕易解破,則無礙他仍舊回來生事,我等卻徒然成爲笑柄。這卻要有人在當場隨機應變,指揮支應,纔可能拖住徐有貞,瓦解其圖謀。」
智性道:「三位有官職在身,自然不便前往,貧僧到張家灣見機行事,自是責無旁貸,我明日一早就出城去那邊。另外黃字門人手有限,還需要小公爺讓天字門的人相助,我看那靳孝還算靠譜。」
徐永寧道:「我讓他明日一早就帶人來和尚處報到,一應人等全憑你指揮。」
楊繼宗一直在旁邊聽衆人議論,此時才起身拱手道:「晚生只是一個赴試的書生,因機緣巧合才摻入了赤龍會的大業,今晚又得聆聽各位老先生議論機要大事,實在感愧難當。晚生雖然不才,也願意去張家灣那裏,或有可以效力之處。」
興安略作沉吟,才道:「外邊有智性禪師牽頭,大約也夠了。咱們現在實在是缺少一個能在徐有貞那邊的人。聽說楊公子與許彬、張軏等人也還熟悉,不知和徐有貞的人可有交往?」
楊繼宗道:「晚生元旦那日在少保公府中,見過徐副憲,還結識了他的族侄徐貫,後來頗有交往。他也曾邀我去拜會徐副憲,只是因一時見解不合,晚生當時並沒有答應。我想那徐副憲耳目甚衆,大概也知道我近來的一些行止,若是此時又去找他,恐怕會引起他的疑心,多有不便。」
于謙卻道:「賢侄近日在京城中風生水起,好不知名,行止態度知道的人不少,徐元玉懷疑你的動機自是必然。但以他的性格,正因疑着你是我方之人,才更要留你在身邊,以瞭解我們的動作,甚至行反間之計。到時候,楊賢侄倒要被他當成蔣幹來用用,也未可知。」
幾人看楊繼宗風神軒舉,哪裏有半點雜劇中蔣幹的丑角模樣,不由都笑了,堂中的氣氛才稍稍活躍起來。于謙又道:「不論是用間,是反間,還是反反之間,楊賢侄畢竟是身赴險地,除非有極其重要之事,不必與禪師的人聯繫,勿要輕舉妄動纔是。」
幾人又將具體事項安排了一番,才各自散去。臨別時,智性悄悄對楊繼宗說:「你到徐有貞那裏,有一人可以在要緊之時接洽,他是徐有貞的書童,叫調墨,與他接洽的方法是如此這般。」
楊繼宗回到宛平縣衙時,已是二更天氣,連忙先到後衙看望舅舅、舅母。
黃知縣夫婦因外甥昨日被東廠緝拿,着實起急,昨夜幾乎徹夜未眠。今日雖有楊二來報說他已經出了鎮撫司,隨定國公去了,卻一直不見他回來,仍是十分焦慮,因而直到二更天也沒有安寢。現在見他回來了,不免一番詢問,又是關心,又有些責怪。
楊繼宗先說明了東廠辦案的事乃是有人誤報,現在已經清楚無事了。又說與徐永寧有些私交,纔在他那定園中多耽誤了些時候。舅母聽說外甥與定國公這樣的權貴有交情,自是十分欣喜。
黃知縣卻並不相信楊繼宗的鬼話,明知他近日已經摻和到朝中幾大勢力的角逐之中,卻既不好責備,又不能深問,只道:「目前朝廷,雲譎波詭,危機四伏,我兒切切小心,不要誤入險道。還是在家認真讀書,以備科場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