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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都督府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錦衣衛衙門就在長安右門外,西長安街的南側,坐西朝東,是一個很大的院落。在錦衣衛衙門南北兩側,各有一座刑獄,分別叫作南北鎮撫司。南鎮撫司主管衛內人員的各種過犯。北鎮撫司要大得多,負責審理關押由錦衣衛經辦的其他官民人等大小案件,東廠緝辦的案子和皇帝親自交辦的案件也在這裏審訊,因而北鎮撫司又被叫作詔獄,最是陰森恐怖,京中人士聽說錦衣衛的北鎮撫司,無不心驚膽戰。

楊繼宗被押解到北鎮撫司的時候,天色已晚,又在僉事房門前等了好一會兒,才被帶進鎮撫司的大堂。說是大堂,其實不過是三間兩進的一座敞廳,並不十分寬大,裏面只點着三四盞燈,黑影幢幢,寒氣逼人。又見大堂兩側站着幾個錦衣校尉,正中公案後面坐着一人,黑臉短髯,五十多歲年紀,穿的卻是四品的公服。

楊繼宗知道他必是這北鎮撫司主事的官員,上前躬身深施一禮道:「晚生楊繼宗參見老大人。」

那官員見他站着施禮,頗爲不滿,喝道:「你個賊囚,見了本官膽敢不跪!」一旁的校尉上來抓住楊繼宗,就要把他強行按倒。

楊繼宗一面掙扎一面大聲道:「晚生雖然不才,卻有個微末的功名在身,本是山西舉人。爲了朝廷體面,故而不跪。」

那官員冷笑道:「別說你是個舉人,在本官這鎮撫司堂上,多少朝廷命官也要跪服參拜,該用什麼刑具用什麼刑具。等明日我開具一紙文書,先去了你的功名,不怕你不老實。」說着卻又想起了什麼,問道,「你說你是山西舉人,叫個楊什麼來着?」

「晚生楊繼宗。」

「前些日子在白雲觀破獲金牌令符一案的可是你?」

「正是晚生僥倖。」

「聽說你還與一個瓦剌郡主相熟,又把一位太上皇的公主送回到宮裏了?」

「確有此事。」

堂上官員臉色立時和氣了許多,示意校尉們放開楊繼宗,才道:「楊舉人的大名這幾天我倒不時有所耳聞。但今天的案子卻是東廠那邊掌刑的周百戶交過來的,他本來應該自己來審,臨時卻不知爲何又不能來,才由我來代管。楊舉人後臺雖然夠硬,可案子歸案子,恐怕還是要盤查一下。」

「老大人辛勞爲公,晚生怎敢煩怨?只是晚生實在不知有何過犯,還請老大人明示。」

那官員讓人把一冊圖書拿到公案上,「有人告你,私藏欽犯違禁書冊,還在書上題詩,誹謗朝廷。若是屬實,你這可是謀大逆的罪過!」

楊繼宗擡頭看見那本圖書,心中才知此事緣由,卻故意說道:「晚生舉業未成,哪裏作過什麼詩?更不曾私藏違禁書冊。」

「既然楊舉人不認,只好讓首告之人和你對質了。」又對下邊說:「讓那逯杲過來說話。」

逯杲進來的時候甚是趾高氣揚,回堂上官的話道:「敝弁與這個楊繼宗並無過節,是大前天爲了偵破冷鋪殺人一案才認識的。因昨天晚上在他所住宛平縣衙裏,他親口所說,那本詩冊乃是前朝欽犯高啓的詩稿。我後來專門查對,那高啓當年是因謀反大罪被太祖爺欽判的腰斬之刑,人神共憤。楊某這本詩稿卻是從高啓的後人手中得來,那高啓之後現在行蹤不明,也要從楊某這裏尋找。」

楊繼宗聽他這麼說,冷笑道:「我沒想到逯兄倒是如此深刻精細之人。前朝之案我們無從評說,但當年太祖爺已經處罰了當事之人,其後代如無新罪,怕不該在追查之列。至於那高啓的詩,逯兄大概並不知曉,前幾年早已有人將其編輯版刻,現在京城書肆裏也不難尋見。」說完又對堂上官員道:「此書名叫《高太史大全集》,請老大人明鑑。」

逯杲聽了,不免有些狼狽,卻又道:「此書算不算違禁,你說了也不算。但你在那詩稿後面題寫的詩,說什麼‘地下未應消俠氣’‘欲賦招魂竟不成’,怨氣沖天,難道不是誹謗朝廷,對太祖爺不敬?」

「逯兄的記性果然了得!可你當時難道沒見後面落款處寫着,是錄浦長源詩嗎?老大人請看,是不是這樣寫着?」

那官員翻看了下詩稿,點頭稱是。楊繼宗道:「這位浦長源先生也是百十年前的人了,當年寫下此詩未聞得罪,如今錄過一遍難道卻成了大逆不道了?」

逯杲還想分辯,楊繼宗繼續道:「何況,錄寫這詩的也並非晚生,倒是貴衙門一位長官題寫的。」

「是誰?」

「就是錦衣衛指揮僉事,湯公讓湯大人。」

那堂上官員原來名叫門達[8],同樣官居錦衣衛指揮僉事,卻臨時負責掌管衛事,因此消息才特別靈通。他與湯胤績同僚同級,平時關係尚可,現在見東廠的一個案子原由衛中校尉首告,案情卻是十分模棱兩可,最後竟然還落到了本衛同僚身上,不免有些氣惱,虎着臉對逯杲說:「你放着十幾條人命的大案不辦,卻抓些個雞毛蒜皮的事來,還動不動就直接往東廠那邊捅。這回把婁子捅到湯長官頭上了,我看你怎麼收場。」

逯杲臉上也有些慚色,卻又硬挺着說:「敝弁察事不清,實實魯莽。可冷鋪殺人,不過民間械鬥,此事極小;怨謗朝廷,事關人心向背,此事極大。敝弁身爲朝廷爪牙,於這些大節上不敢有絲毫疏忽,還請長官明鑑。」








逯杲走後,門達叫校尉們全都退下,讓楊繼宗到大堂旁邊的廂房裏坐了,才從容說道:「這個逯杲雖然眼下只是個校尉,卻是與宮裏東廠的人極熟的。況他眼線又多,人又極陰狠,我們衛裏上下,都要讓他三分。」

楊繼宗道:「我見他綜理案件,心思也算細密,今日這事,卻怎麼全不會用心思量一下?」

門達道:「我們廠衛幹事,本來就是朝廷爪牙,做爪牙的只需尖鋒銳利就是好貨,哪要心去思量!」

楊繼宗頗不以爲然,卻也不願再提逯杲之事,懇切言道:「門大人,晚生今晚還有一件極爲緊迫之事,卻被這冊詩稿耽誤了。門大人可否通融一二,讓晚生先出去把事情辦了,再來找大人報到,等待銷案?」

門達卻打着哈哈道:「楊舉人有事焦急,本當讓你先去辦理。可楊舉人眼下所涉畢竟是宮裏欽辦的要案,案件不結實在難讓你出這北鎮撫司之門,這是自古以來的制度,本官實在愛莫能助。楊舉人不必心焦,此案現在已經明白,本官明日就找東廠的人去關說通融,快則明天當日,慢則再過兩三日,就可安然無事。楊舉人怕是還要委屈一下,先在這廂房裏臨時住一住,那邊大牢裏潮溼陰冷,你就不必去那裏吃苦了。」

楊繼宗知道這裏不好說話,請求、爭辯都是無益,才又說:「還有個敝僕叫楊二的,同着一位姑娘,不知是否也被請到貴衙中來了?」

門達笑道:「傍黑的時候,還真聽說是‘請’來過一男一女。」

「那位姑娘就是大人提到過的瓦剌郡主,叫作雲瑛。他二人與此案並無瓜葛,還請大人施恩讓他們先出去。」

門達聽說所抓的竟是瓦剌郡主,忙點頭道:「這個自然,我立刻就叫放人。」

「還有我來時騎的那匹紅馬,也是雲姑娘的,也請一併發還。」

門達倒也沒嫌他絮煩,一併答應了:「楊舉人才情、膽識過人,前程不可限量,將來或有機緣,再向閣下討教。今晚就先在我們小衙門裏委屈一下吧。」

楊繼宗只好先在北鎮撫司裏歇了,但心中想着勸說仝寅之事,一夜不能安寧。

第二天清晨以後,並沒有一點消息,楊繼宗幾次問房門口看守的校尉,只說是長官沒有吩咐。楊繼宗雖急,卻無可奈何。直到快近午時了,鎮撫司院內忽然一陣喧譁,門達領人推門進來,一面說:「爵爺您看,人不是好好的在這兒嗎?」和他一起進來的卻是定國公徐永寧。

徐永寧見楊繼宗在屋裏果然安然無事,才鬆了口氣道:「我就說你楊孝廉的事麻煩,果然麻煩,怎麼又讓老門他們給弄到這裏來了?」

「此事一言難盡,倒讓爵爺費心了。」

「費什麼心費心,眼看事情都他孃的要火燒着眉毛了,都快急死我了,你倒在這鎮撫司裏躲着清閒。老門呀,你就該把你們那三十八套刑具都讓他試試,怎麼倒讓他住在廂房裏享清福呀?」

門達連忙賠笑道:「下官哪敢?此案既已查清,又有老爵爺擔保,楊舉人此刻就可去了。都是誤會。」

楊繼宗聽說案子結了,不再囉唆,謝了謝門達,就與徐永寧走出北鎮撫司大門。出門才見雲瑛與楊二、老麥,還有袁彬、方天保等衆人都在門外等候。

雲瑛眼圈微青,顯是一夜沒有安眠,見了楊繼宗急忙上前道:「你在裏邊沒吃苦吧?」

楊繼宗張開兩手,「你看這不是好好的。」又問:「昨晚是你們告知徐爵爺的?」

「我們哪裏認得這位爵爺。昨晚我們出來後,就分頭去把你被逮之事告訴了袁叔叔和靳孝,今日清晨就來這裏等着消息,總算把你給等出來了。」

徐永寧在一旁道:「你倆有什麼貼心話回頭再說。楊孝廉已然沒事了,可眼下還有急事要辦,你們各自該幹嗎幹嗎,我可先得把他帶走了。」說着他也不理衆人,拉着楊繼宗直接進了自己的大轎。

徐永寧乘的是一乘十六擡大轎,轎內十分寬敞,主座可坐可臥,前邊還有兩個側座。楊繼宗才坐在側座上,大轎已經離地起身,平穩移動。徐永寧才道:「昨天先是見到你給靳孝的書信,大略知道了他們一夥人的意圖,我們都心急火燎的,等着看你勸說仝寅可有結果。誰知都快半夜了,才聽說你竟被東廠的番子拿了。這可又是徐有貞那老王八羔子的詭計?」

楊繼宗只得把詩稿與「反詩」的案子大致說了一遍:「我感覺這都是那個叫逯杲的校尉自行生事,似並非徐有貞等人有意爲之——他們也不會動作這麼迅捷。」

「不管是誰的主意,你這次被抓可正趕在節骨眼上。昨天皇上親自到天壇準備今日祭天,誰知在齋宮裏又咯血不止,情況不妙!不得已皇上只好還宮休憩,還是讓石亨代行祭禮。一早行禮畢,那石亨已經回府。那仝瞎子比這更早,天剛亮就到石亨的都督府裏去了。咱們現在就到那都督府裏瞅瞅,只怕是——那瞎子有什麼屁早就都放完了,咱們也就是聞個臭味兒!如果石亨真被他說動,就沒戲唱了。」

楊繼宗知道大事有些不妙,又問:「徐有貞等人可有什麼別的動靜?」

徐永寧臉色陰沉道:「已有密報,昨晚曹吉祥與張軏那老賊悄悄去了南宮,怕是已經把行事方略都向太上皇說了。」








石亨的府邸比起楊繼宗曾經到過的于謙府、許彬府,乃至李安府都要氣派得多,一座廣樑大門寬敞高大,距離對面的八字影壁足有二十幾丈,在門前形成一個闊大的空場。

聽說是定國公來了,石亨親自出門迎接,就見他生得十分高大,如半截鐵塔一般,古銅色的四方大臉,一部灰白相間的長髯已經長過了腰間的玉帶,卻是目光炯炯,神氣十足。

見了徐永寧,石亨熱情上前,拉着他的手朗聲笑道:「小公爺怎麼有空來到寒舍?也不早打招呼,害老夫不能遠迎。」

徐永寧也是滿面春風,「前幾天雖然也來府上拜望過,一算也有好幾天了。這些日子小爵偶染小恙,好些日子沒有上朝,實在惦記着宮中、朝中大事。可要說起宮中、朝中的事,又有哪一位能比得上老將軍親近密勿,深得皇上寵信。因此冒昧前來,實在是想打聽打聽近日的大局消息。」

一面說着,他已與石亨攜手進了院子,來到前廳,才又介紹楊繼宗道:「這位兄臺是山西舉子楊承芳,才識過人,前途無量,是我近日新交的朋友。」楊繼宗趕忙重新施禮。石亨略作客套,並未在意。

坐定了,奉上茶來,徐永寧才又故意壓低了聲音開口道:「小爵聽說,皇上昨日在天壇又咯了許多血,未能成禮就回宮了,老將軍一直在皇上身邊侍奉,不知龍體到底要緊不要緊呀?」

聽說問皇上的病情,石亨臉色陰沉下來,也壓低了聲音道:「從年前皇上生病到昨日,我也曾多次蒙詔拜見萬歲,不瞞小公爺,狀況實在不可樂觀。可以說,皇上的御體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既已如此,你們諸位親近大臣一定早有以防萬一的準備了。」

石亨嘆氣道:「要說準備,一等一的大事無非是要早立太子。可立哪位王爺來當太子,如何立法,部閣大臣們紛說不一,尤其是皇上至今決不吐口。因此直到今日,京中還是一片紛亂。我也爲此事多次向皇上陳說,皇上只說自己心中有數,不願就立太子,奈何?」

「那要是真出了不可言之事,豈不要糟糕?我雖沒念過什麼書,近日卻聽一個書生說過,老輩子就有話,說是‘君終,無嫡子,其國可破也’[9]。咱們這個國要是破了,大傢伙豈不都得完蛋!」

石亨略作沉吟,才道:「我大明近百年的根基,要破也沒那麼容易。當今雖無太子,好在上天佑護,咱們不是還有一個皇上在那邊嗎?」說話間隨手向西邊一指,卻正是太上皇居住的崇質宮方向。

徐永寧故作震驚道:「老將軍難道是說,萬一皇上龍馭上賓,就要請出太上皇來複闢!」

「太上皇正統朝在位十四年,文治武功自不必說,重登大寶本來沒什麼不可。至於何時復辟最妥,還需計議。」

「小爵以爲,此事若是由皇上傳詔,歸位太上,並無不可。若是以陰謀險策而爲,恐非社稷之福!」

「皇上若是聽勸,自然皆大歡喜。可是小公爺想想,皇上連復立沂王爲太子都決不同意,能夠歸還大政給太上皇嗎?」

「老將軍可曾想到,如若真用陰謀策動復辟,順利了朝廷也難免要經歷一番大換血;要是中間再起點褶子,可是要殺人遍地,血流成河呀!」

石亨卻哈哈大笑,一手捋着長髯站起身來,「石某身經百戰,殺人遍地、血流成河也見得多了,爲了國家大業,哪顧得了那麼許多?何況,歸政太上也是天命所歸,既然是天命,我等哪能不遵?」

「這天命所歸是怎麼講?」

「這個裏面的字眼繁雜,我也說不清楚,不如請一位高人來解說解說。」遂叫道:「請仝先生來說話。」

仝寅立時就到了,聽說在座的還有楊繼宗,面色略有些尷尬,卻馬上沉住氣道:「不知東翁有什麼吩咐?」

石亨道:「這位小公爺想聽聽天命所指,你請坐下,就把剛纔對我解說的那番話再對小公爺說說。」

仝寅並不坐,恭敬拱手道:「公爺、楊公子,當初太上皇北狩,落入瓦剌手中,我們東翁石都督萬分懸念,曾讓在下爲太上皇打過一卦。在下筮得個乾之姤,當時即對東翁說道,此卦大吉。乾之初九,四爲初之應,初九爻辭‘潛龍勿用’,四卻是騰躍之象,當時第二年是庚午年,午乃躍候也,庚謂更新之意。龍歲一躍,秋潛秋躍,明年仲秋太上駕必返國。」

徐永寧聽他說的全似鬼話,接口道:「你這些卦理我是一字也聽不懂,你是說,當日你就算出來,太上皇第二年八月就能回到京城?」

石亨在旁道:「確是如此。記得當時我初掌五軍大營,不知今後大局如何進展,讓仝先生算了一卦,才定下心來。」

「仝先生那時就能算出,太上皇第二年八月必定歸國,確實神奇。卻不知先生對當下時局又有何推算?」

仝寅仍穩穩站定在那裏,眯着眼說道:「我當時所得那一卦,其實還有些下文,只是以當日的時局,未可公示,此爲天機不可泄也。」

楊繼宗也分外好奇,問道:「仝先生當日所得的那個乾之姤,難道還有更多的預示?」

「確實還有預示。」

「不知預示了什麼?」

「那卦中還顯示說,太上皇當在今年正月,重登大寶,復辟帝位!」








楊繼宗與徐永寧已然知曉仝寅被徐有貞一夥挾持,對他此言倒也不甚驚訝。楊繼宗道:「卻不知那卦中是如何預示的?」

仝寅仍徐徐說道:「既稱‘潛龍勿用’,則上皇回覆亦必失其位。這個在下當時也對東翁說過的。」石亨只在一旁點頭稱是。

「然乾又是龍之象,龍在醜位。楊公子飽讀詩書,一定知道丑年太歲如何稱呼。」

「應是赤奮若。」

仝寅微微一笑表示讚賞,「正是。赤爲午之色,是說午奮於醜;若者,順也,是說有天順之命。龍之奮躍近於飛騰,有天順之命則必復位也。至於其時,大明之德爲火,位在南方,正是丁位,以丁配醜,各位請想,該是哪年?」

石亨此時在旁應了一聲,「可不就是今年丁丑!」

「丁位生寅,在下以卦理來測度,上皇復位應當就在寅月,也就是今年正月。」說了這一套話,仝寅才緩緩坐下,輕輕喘息着,似是做了多麼沉重的勞動。

楊繼宗明知已經無益,卻還是禁不住問道:「仝先生這番解卦,不知是當初就已明瞭在心,還是近日才又悟出來的?」

「在下自然是當年得了這乾之姤一卦後就已經知道其含義,只是當年未可輕泄天機,只對東翁說了上半段。這後半段的意思,一是因爲時日迫近,二是近來朝局紛亂,在下怕東翁一時未能識破天意,纔剛剛對東翁解說的。」

楊繼宗搖頭道:「晚生聽說令尊大人近日遇着些小厄,仝先生這一悟只怕是與令尊大人的麻煩有些關聯。」

仝寅此時已是面目蕭然,毫無表情,冷冷說道:「多謝公子一直惦念家嚴。但家父近來身子健旺,事事順心,並無半點坎坷,公子若不放心,一會兒就可與在下到寒舍見見家父,正好傾談。」

石亨聽他兩人說得有些怪異,卻也不關心,只道:「想不到楊公子與仝先生父子都有交情。楊公子既是小公爺的親信,就可與小公爺一起參與到此事中來,日後太上覆闢功成,仝先生父子與公子自然都是有功之人,那時候再把酒慶功,好不痛快!」

徐永寧聽他就要拉自己入夥,難得一臉嚴肅說:「聽老將軍這話茬兒,是已經有人與老將軍聯絡,要來促成復辟之事了?」

石亨此時似忽然有所警覺,支吾道:「那倒不曾。只是老夫以爲,既然是天命所歸,自當有人經營。不論何人,一旦因此事有擁戴之功,那可是天大的功勞,只怕是疆場殺敵百萬也難比擬。」

徐永寧苦笑道:「事兒還沒到那一步呢,老將軍倒是連記多大的功勞都想到了。小爵記得,那日與於少保一起來到府上,說起皇上生病的事,老將軍也說是一定要力勸皇上早日確立太子。我還記得老將軍當時說,爲報皇上知遇之恩,爲了保大明江山安穩,寧可惹得皇上惱了,也要當面犯顏直諫,勸皇上把國本大事即刻定下來。這還沒有幾天工夫呢,老將軍當初的話看來都不算數了。」

石亨一張老臉上卻並無絲毫慚色,「話不能這麼講。一來老夫這幾日已經向皇上勸說過多次,怎奈皇上不知怎麼想的,絕對不能提沂王、太子的事。一提就急,急了就咯血不止。你說我們做臣子的還能怎樣?」見徐永寧也無法回答,才又道,「二來我近日已經聽人說起天命之事,還有人提起《推背圖》中也有明示,說是太上皇復辟乃是大勢所趨。我雖不懂天道命理,這位仝先生的算法卻是天下聞名的,今日小公爺你也聽他說了,早在七八年前仝先生就已算出,上皇返國後必然一度不能復位,但今年卻又必然重登大寶,此乃天意。既然是天意,我們一衆凡人哪裏能違抗,又何必去違抗?」

「即便是天意難違,以老將軍眼前的權位,雌伏順受也就罷了,何必還要急流勇進,再去爭什麼不世的功勞呢?」

「嘿嘿,你小子剛纔跟我轉古文,說什麼‘其國可破’,老夫近日也聽那些文士說過一句古文,碰巧我還記住了,叫作‘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到不行,反受其殃’[10]。不知道小公爺可是明白其中之意呀?」

這兩句話雖出自《史記》,卻也不算艱深,徐永寧聽得明白,卻一時無可答覆。想了想,似是忽然轉了念頭,有些覺悟,因向着石亨探身道:「聽老將軍這麼一說,眼前倒像是遇上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徐某要是再不識時務,反倒要遭殃受難了。我還真要好好思量思量。」

石亨得意道:「就是這個道理。你小公爺年紀輕輕,承祖上福廕纔有此高位,難道不想自己也掙些個功業,大展宏圖?」

徐永寧似又反覆思量了一番,才道:「老將軍說得也是有理。我一個小孩子,哪裏懂那些朝中大事,因見皇上病重,實在不安,就一根直腸子總要順着前幾日的思路走。今日聽老將軍和仝先生一番教誨,才真是茅塞頓開,既然天命難違,機不可失,小爵幹嗎不順應大勢呢?今後少不得還要老將軍提攜,若有什麼能夠建功立業的事,老將軍可不要忘了小爵。」

石亨聽他改了心思,想要告訴他些什麼,誰知話到嘴邊卻又硬生生吞了回去,只說道:「小公爺能夠知天命,順天意,自會有無量之福。老夫現在也只是初識天命,等有了籌劃打算,一定不會忘了叫上小公爺一起共成大業。」

幾人又閒話幾句,因各自懷着鬼胎,也難深談,徐永寧與楊繼宗只得告辭。

出了都督府,徐永寧望着楊繼宗乾笑了兩聲,面色怪異地嘆道:「奶奶的,這回,看來大事——要完!」

[1]宋本詩,見《日下舊聞考》卷五十三。

[2]逯杲,北京安平人,明代著名的錦衣衛爪牙,後官至錦衣衛指揮僉事,《明史》卷三○七有傳。

[3]明代每晚約8時起更,至次日清晨4時五更結束,每更相當於現代兩個小時。每更又均分爲五點,每點約24分鐘。

[4]高啓,字季迪,自號青丘子,南京長洲人,明初著名詩人,曾於明初入史館參與修撰《元史》,擢戶部侍郎,力辭不受,後以謀逆罪被腰斬。《明史》卷二八五有傳。

[5]己巳之變即指土木之變,因事變發生在正統十四年己巳(1449年)而得名。

[6]浦長源詩,見錢謙益選編《列朝詩集》甲集二十。

[7]此童謠應發生於明中後期,帝王廟實建於嘉靖年間,此處爲虛構。

[8]門達,明代著名的錦衣衛爪牙,天順間官至錦衣衛指揮使,《明史》卷三○七有傳。

[9]此語見於《史記》卷四一。

[10]這句話見於《史記》卷九二。





卷五 河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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