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酒肆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一
離開朝天宮,楊繼宗纔對袁彬和方天保說:「聽那打更的乞丐言說,那晚被抓的八成就是仝清,但有幾點疑問,卻還難以弄清。」
袁彬道:「可說得是。若是那西城兵馬司抓了仝清,乃是此案的重要疑犯。他們明知我們錦衣衛已經接手此案,爲什麼不與我們通報,卻要暗中拘押?」
楊繼宗道:「這正是最大疑點。此外,二位可曾注意,與此案關係極爲密切之人,就是那個車子,現在倒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並無一人提到這孩子的下落。」
方天保是在一路上聽楊繼宗介紹案情,對於事件的過程反而清晰明白,此時說道:「我也一直在想,以情理推斷,車子不應在被殺之列,又至今未見有拋屍痕跡。他若存活,一個小孩子獨自逃出,這邊街面上不會沒人見到。除非已經被什麼人暗中藏匿了。」
楊繼宗道:「君定兄所言極是。還有更可疑的,就是時間上難以吻合。」
袁彬和方天保都沒有想到過時間上的事,此時都望着楊繼宗,讓他快說。
「那晚殺人的確切時間,我斷定當在二更二點前後。一是因爲現場發現了已經在地上洇滅的更香,還有七八寸長。我專門問詢過,這些冷鋪裏夜間值更,都是以更香計時,香長一尺,正好要燒一個更次。一更五點,那更香燒了五分之一,說明事發時正在某一更一點過完、二點初起時刻。當地鋪頭供述則說初九那晚,街巷裏都聽過報起更和二更,三更之後便無人報點。這正好證明那兩個北冷鋪的打更人是在二更過後,三更之前被殺的。北冷鋪巡夜的路線,平常走一圈大概要用將近兩點的時間,但那晚天寒,巡夜走路比平時要快許多,一點多點就可以巡過一圈。可以推測,那兩個巡夜的乞丐回到冷鋪的時間大概在二更二點過不多久,冷鋪裏的屠殺卻已經完成,兩人才在門口被殺。」
兩人聽他說得並無漏洞,都點頭稱是。楊繼宗又說:
「今日仝府那位劉管家說,仝清出門的時候正好二更打響,若他不是故意欺瞞,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哪能就從東城的石大人衚衕到了西城的和義門內?再者說,即便那劉管家所言不實,仝清帶人是初更離門,二更殺人,爲何犯事後並不立即潛逃,卻要等到近三更天了才讓那些兵馬司的差役擒拿?何況被擒的又只有仝清一人,既不見車子,也未見到他出門時帶來的兵丁。若以殺人時的狀況而論,仝清一夥如真是兇手,那三四個兵馬司的差役恐怕不是他們的對手,甚至連上前拿人的膽子也未必有。」
袁彬也道:「兵馬司雖說本有巡夜職責,但多年以來他們把打更巡夜的事都交給了冷鋪的花子,哪裏還在半夜出動過。這次卻三更前後專程跑到和義門內,也是極不尋常。」
楊繼宗道:「從這許多疑點來看,仝清一夥殺人基本不能成立,行兇的當是另一夥強人,至於爲什麼要做出如此殘忍之事,小弟思來想去,似只有一種可能。」
袁彬與方天保幾乎同時道:「難道是爲栽贓陷害?」
楊繼宗「哈哈」笑道:「小弟雖然不才,看來倒與二位兄長英雄所見略同了。」
方天保卻臉色越發陰沉,「爲了栽贓陷害一個爲老不尊的仝清,竟要傷害十七條性命,那設計之人與他要有什麼樣的深仇大恨啊!」
楊繼宗也忙肅容道:「若只是爲了私人的血海深仇,他們能殺十幾個乞丐,難道不能直接結果了那仝清的性命?這次在冷鋪殺人,陷害仝清,只怕還有更深的意圖。」
袁彬、方天保一時想不出會有什麼更深的意圖,都望着楊繼宗。
楊繼宗道:「小弟此時才隱約有些想法,卻還未能成形。看來西城兵馬司也有人蔘與了這一陰謀,要想將此案查得水落石出,現在只能先到兵馬司去碰碰運氣了。」
袁彬道:「既然是陰謀,一來兵馬司的主官未必知情,二來即便知情大概也會有意瞞哄,咱們以公對公怕是不會有什麼結果。」
方天保才說:「在下倒是認得西城兵馬司的幾個人,不妨先私下打問一下。」又尋思了一下道,「有一人與我頗爲熟識,姓王,是吏目轄下的一個牢頭,平時管着一座牢獄,幾個獄卒。此人在西兵馬司混跡甚久,人頭熟悉,消息靈通,又最愛戴高帽子。我們不如先去找他看看,說不定就能得知些內幕。」
楊繼宗和袁彬都覺可行,幾人就騎馬過了白塔寺,在馬市橋邊向南一拐,不遠就到了西城兵馬司。
明代京城中設東、西、南、北、中五城兵馬指揮司,不過是個正六品的衙門,分片執掌着京師的治安和一部分公共事業,負責維持治安、緝捕盜賊、巡防查夜、防火救災,以及疏理街道溝渠、救濟殘疾老幼等各項事宜。但因衙門又小,人手又少,又與大興、宛平兩縣的職責不甚分明,各兵馬指揮司這些年來實事做得很少,甚至連冷鋪巡夜這些職責分內的事都推給了要飯的乞丐。
若說有什麼長年不斷的差事,那就要屬各兵馬司中的牢獄。平時有些在街巷中作奸犯科被當地拿獲的,或是偶爾碰到兵馬司手上的不法之徒,在結案前大都關在兵馬司獄裏。因關押着人犯可以對其家屬不時需索,牢房其實是個小聚寶盆,兵馬司的長官們對此都十分重視。只是限於制度,兵馬司正式捕人囚禁需要五城巡城御史發單批准,初審後又需轉送法司定罪發落,兵馬司自己的處置權極小,油水自然也小。因此在其牢獄中,倒有一多半是未經報批抓來的「私犯」,這些人一般犯事不大,在榨出油水後通常就會被放出去,從來不會知會大興、宛平兩個京縣,以及順天府和刑部衙門,當然更不會告訴錦衣衛。
正因爲有這一層原因,去找西城兵馬司的牢頭來打探仝清是否被抓獲的消息,可算正得其路。
二
西城兵馬指揮司衙門坐北朝南,大門也還軒敞,其牢房則在衙門西邊,門朝東開。幾人不便直接到牢獄裏尋人,見對面不遠處有一座酒肆,時候已經不早,就讓手下人等先到附近一個飯鋪裏打尖,楊繼宗和袁彬則進了酒肆,只方天保獨自一人去請那位王牢頭過來喝酒。
那酒肆三間門面,門口掛着兩個紅綢宮燈,門楣上斜插一面青布酒旗,上寫「家釀仙醪」四個大字,門上掛着棉布暖簾。掀簾進去,見裏面正對着大門是一個櫃檯,櫃檯上下放置着一些大大小小的酒罈,罈子上貼着紅紙,各寫「燒刀」「黃米」「狀元紅」「蓮花白」等字樣,以及大小不等的酒提子。東西兩邊有四五張小桌,則是爲在酒肆裏吃喝的客人準備,因已是午時,兩張桌子上已有客人。
楊繼宗與袁彬在屋角的桌邊坐了,叫過酒保來,先要了饅頭和熟肉、菜蔬。酒保說有剛從平則門外鑿冰打上來的鯉魚,袁彬就讓收拾了燒上一條,又要了一罈說是家釀的黃米酒,要等客人來了再上。
兩人吃着饅頭,不一時方天保就引着一人進來了。見那人四十來歲,生得白白胖胖,倒像個富家員外。櫃檯後面掌櫃的顯然與他頗熟,見他進來連忙拱手,「王頭兒今天有空到小店來!」
那牢頭只隨意擡擡手算是回禮,見方天保引他到屋角一桌,卻搶上一步,對着袁彬納頭便拜,一面道:「小人王甫仁,給袁大人叩頭。」
袁彬不知他是什麼路數,趕忙也跪下一膝,用力將他扶起,「王兄客氣,豈敢,豈敢!」楊繼宗也只得站起來深深施禮。又謙讓了半晌,大家纔算坐下,楊繼宗讓酒保把魚和酒全都上來。
方天保道:「這位王兄是西城兵馬司的主牢,在京城中小有名氣,爲人仗義,我們捕行的弟兄可謂是無人不曉。」又對那王甫仁說:「這位就是我剛纔說到的袁長官,這位是楊公子。我們正好在這邊閒遊,到了閣下地面,他們兩位都想要結交王兄。」說完就把酒都滿上,「新春佳日,能與王兄共飲幾杯,也是一大樂事。」
王甫仁道:「幾位實在客氣了。想袁大人當年曾在瓦剌爲太上皇保駕,出生入死,天下誰人不曉?我王某人今日能夠識荊不說,還能與袁大人一桌喝酒,真是三生有幸,也要謝謝方大哥栽培。」
楊繼宗見他對袁彬的尊重超乎尋常,感覺有些怪異,就試着插話道:「袁兄的孤忠大節,確是無人不讚,只可惜天道不公,至今未能得到應有嘉賞,倒是有些叫人寒心。」
王甫仁道:「天道總是至公至正的,以小人之見,袁大人現在不過是一時坎坷,用不了多久,定會貴不可言,到那時小人免不了也要沾一點袁大人的光。」說着又起身向袁彬敬酒,一副媚態。
袁彬被他說得頗不自在,楊繼宗倒似有所領會,說道:「想不到這位王兄倒是胸中有乾坤之人。王兄你看袁長官何時可以轉運?我們都好附驥。」
王甫仁已經喝了幾碗酒,又見幾人都對他甚是客氣,不覺有些飄飄然,「我一個看牢房的,哪有什麼肚裏乾坤。但我聽人說,古人傳下來有個《推背圖》,上面就有預測。」
「這《推背圖》學生倒也見過,不知是怎麼預測的?」
「《推背圖》的第三十象,公子可還記得?那讖中所說的是:
半圭半林,合則生變,石亦有靈,生榮死賤。
頌中所言則是:
缺一不成也佔先,六龍親御到胡邊。
天心復見人心順,相剋相生馬不前。」
聽他這樣說,連袁彬和方天保都有些愣了,都問:「這些有什麼解說?」
王甫仁把身子幾乎趴在桌子上,湊到袁彬臉前,神神祕祕地說道:「半個圭半個林相合,不正是土木兩字,說的豈不正是土木之變?‘缺一不成也佔先,六龍親御到胡邊’可不說的是太上皇御駕親征,被那也先得了手?」
這樣一說,連楊繼宗也覺有幾分道理,不由點頭。
「這說的還都是前面已經發生過的事,最後這兩句最爲要緊:‘天心復見人心順’,說是要天心復見……」又向四下張了一下,才說,「何爲天心復見?難道不是說太上皇他老人家就要重登大寶嗎?」
楊繼宗搖頭道:「這卻有些牽強。」
「怎麼牽強?近來街坊上都已經傳遍了,說是皇上御體欠安,還不是一般的欠安,天心復見可不就在眼前?再說那最後一句,‘相剋相生馬不前’,當今景泰皇上改元正好是在庚午馬年,可不是說當今皇上與太上皇雖然本來相生,到頭卻又相剋,而當今這個馬年皇上卻難向前行走了。」
「想不到閣下對於數術推演還有如此精深造詣,學生實在佩服得緊。」
「我哪裏有什麼造詣,不過跟人學舌。只是在下以爲這《推背圖》上說的,可算千真萬確,不能不信呀。」
「那麼王兄是聽什麼人所講?」
王甫仁有些猶豫,但見袁彬對着他微笑點頭,身上有些酥麻,低聲道:「是本司的一位上差,姓史,是我們西城兵馬司的吏目。他是貢生出身,甚有學問,爲了司中一些特殊事宜才告訴我這些。我想太上皇一旦歸位,袁大人不是立時就要飛黃騰達了嗎!」
三
王甫仁的這一句話倒讓袁彬滿臉通紅,不知如何回答纔好,只是低聲嘟囔道:「上皇之事,需要宮中朝中細心安排,豈是我等議論的。何況當年侍候上皇,本爲臣下的分內之事,本不圖後來回報,些微小力,哪裏就會飛黃騰達?」
王甫仁自然不信這話,仍然是一意阿諛,又端起酒來要敬袁彬。楊繼宗得空纔在旁插言道:「以王兄的推斷,袁大哥將來定會大展宏圖。但不知那位史吏目是從何處得來的這些消息?」
王甫仁仍然神神祕祕,「依在下猜測,史吏目雖然有些學問,卻也未必就能解開《推背圖》裏面的讖語。聽他的話茬兒,倒是從朝中一位大佬那裏聽得的這些。他還跟我說,大佬們正在着意安排,以上應天命,因此才——」說着又朝四下裏張望了一番,「才讓在下也要參與其中。說是過些天大事成了,在下也有擁戴之功,總要混一頂紗帽戴戴。」
「閣下大才,聲望又是京城裏皆知的,前途必是不可限量。只是這樣大事,卻不知閣下如何參與?」楊繼宗輕輕搖頭,似乎有些不信。
王甫仁不覺間已經喝下了大半壇酒,白臉變作了紅臉,頗不服氣地說:「我雖不能參與機務,這兵馬司的大牢可是掌握在咱們手裏。史長官前日拿了一個老頭子,說是極爲要緊,放在我那裏,又不能走漏風聲,又不能刑訊逼供,只好先關在後院裏,每日好吃好喝伺候着,說是此人就關係着大事一件。」
三人聽到這裏,眼睛不由都閃亮起來,卻又裝作無所謂。楊繼宗道:「這倒奇了。一個老頭子能有什麼要緊,莫非他是皇親國戚?可皇親國戚又如何會讓你們兵馬司的人逮了呢?」
「皇親國戚看來倒也不是。這兩天我也和和氣氣問過他,他卻並不說自己的身份,只說叫人陷害了,要找長官說話。我們司的指揮、副指揮只怕根本不知此事,吏目又不出面,哪有長官和他說話。倒是不知從哪裏來了個書生,也不知是個秀才還是舉人,和他說了半日,又要紙墨,好像是寫了書子拿去了。」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什麼,對着楊繼宗看了看才道,「不怕得罪,那個書生身形相貌倒是與楊公子有幾分相似,只是他說的江南口音,與公子不同。」
楊繼宗急忙追問:「你可知他的姓名?」
「這個並不知道。他前天初十一早來過,今日頭晌又來了一次,兩次都像是取了書信。今日臨走時他還讓在下好生照看那老者,說是不過一兩日就不用麻煩我了,讓我只等着領功受賞就是。幾位爺你們說,我這不是時來運轉,從天上掉下來個金元寶嗎?」
王甫仁越說越是得意,又喝了些酒,不覺有些頹然,卻忽然道:「不好意思,在下還有些公務,只好告退。過些時日若真是受到升賞,自然要請袁大人幾位再痛快暢敘。」一面又叫掌櫃的,「今日酒飯都記在我的賬上。」這才拜別而去。
見他走了,楊繼宗才搖頭道:「此人雖俗,今日所言卻是至爲重要的。」
袁彬道:「這幾天也聽到過一些流言蜚語,難道真的有人在暗中操作,要擁立太上重新登基?」
楊繼宗先不回答,反而問道:「你們二位可想知道,那天在香山弘法寺裏,我見到了什麼?」
袁彬道:「怎麼不想知道?但那天的事何等詭祕,不用想也知道上面連着朝中大局,你楊公子不說,我們怎好便問。」
楊繼宗道:「本來回來就當對兩位兄長說明,誰知立刻又遇到了這冷鋪的案子,忙亂間就未得空。但今日聽那姓王的所說,卻與弘法寺中的事有些關聯。」
「這兩件事怎麼會有關聯?」
「那日在後院屋裏之人,正是家廟主人,定國公徐永寧。他們劫持寶姑娘上山,卻是爲了一個大局。」
楊繼宗於是簡略講述了徐永寧掌握着一個組織,專爲匡扶朝綱,如今卻遇到了一個巨大政治陰謀,已有一夥人暗中勾結,用了種種手段,要趁着皇上病危擁立太上皇復辟。
「剛纔那牢頭說到的書生,我猜想很有可能是個熟人,就是徐有貞的族侄徐貫。定國公說在背後主持此局的定是徐有貞,如果此人真是徐貫,看來真是一絲不差。」因爲礙於袁彬與許彬等人關係密切,楊繼宗並沒有提起許彬等人與參與此局。
袁彬卻道:「我猜許太常養浩公、楊鴻臚思敬公,以及張軏等人怕都在積極謀劃此局吧。」
楊繼宗知道他行事正派,不是急功近利之人,也不作解釋,點頭認同,「養榮堂一夥劫持寶姑娘,就是爲了要破徐有貞等人之局,誰知卻被咱們攪了。」他又把劫持寶姑娘的前因後果大概分析了一遍,順便將以前的冰蜂、金符兩案的內情也都說了,袁、方二人才算解開了近日的各種謎團。
袁彬道:「聽你承芳一說,這些個事情倒是明白了,那定國公一夥所作所爲也算是爲了政局穩定,天下安寧,可他們幹事的路子實在不怎麼正經,此前一再出差錯,甚至一敗塗地,也算是罪有應得吧。」
「文質兄說得一點不錯。那天我也對定國公說過此意,他雖說了些無可奈何的話,看來心中對於屬下所爲也是極爲不滿。只是當時他對於把控局勢還是信心滿滿,只因爲手中還有一張大牌。」
袁彬和方天保都看着他,等他說出這大牌是何物。
「大牌就是他們還控制着一個大人物——武清侯石亨。」
方天保剛纔一直聽着沒有作聲,此時突然驚道:「難道如今這案子,陷害仝清,牽扯仝寅,最後倒是對着石亨來的?」
四
袁彬對朝中局勢瞭解較多,此時說道:「若說武清侯石亨是張大牌,那倒是千真萬確。當初瓦剌也先來犯京畿,武清侯正待罪錦衣衛獄中,是於少保保舉他出獄領兵,在德勝門外和西直門外接連大捷,京師保衛之戰軍功第一,這才晉升侯爵。後來少保公組建京城團營,又由石亨提督團營任總兵官,十萬雄兵都由他掌握。說起京畿地方的實力,確實無人可與武清侯相比。」
楊繼宗接道:「我還聽說,當今皇上最信任的重臣,非石亨莫屬。初六那日祭享太廟,皇上因病不能親自祭祀,就是讓武清侯代爲行禮。以他與皇上、與於少保的關係,定國公說可以確保他支持早立太子,免生動亂,也是有道理的。」
袁彬道:「可又聽說,那石都督行伍出身,粗傲不學,恃寵驕狂,根底卻非忠義之人。」
楊繼宗道:「武清侯的人品如何,不便臆測,但他常在皇上身邊,對於眼前危局最是清楚,此時若有人向他說明太上覆闢乃是天命所歸,就如剛纔那牢頭所說的《推背圖》之類,他又會作何想?」
方天保一直在傾聽,此時才道:「就怕那說明之人的力道要強似《推背圖》中讖語百倍。」
袁彬連連點頭,「一直聽說那仝寅在石亨跟前一言九鼎,再加上他的神算是天下聞名的,若他也在石亨面前講說天命,只怕武清侯就不能不信了。」
說到這裏,三人相互看了看,對於冷鋪殺人案背後的陰謀大體明晰。袁彬道:「看來那背後操作之人,利用仝清收養小廝與冷鋪一夥乞丐爭鬥,一面慫恿仝清帶人來尋事,一面先找歹徒到冷鋪裏殺人,然後又將仝清祕密捉拿,製造許多證據,讓他百口難辯。再用此事來威脅仝寅,讓他去遊說石亨。仝寅是純孝之人,如果沒有別的法子解救其父,恐怕也只能就範。這計謀環環相扣,實在高明,只是爲此竟要屠殺十多個無辜性命,也實在太過毒辣。」
楊繼宗道:「文質兄拆解得合情合理,只是現在卻一時無法找到那些殺人的真兇。」
方天保道:「雖無憑證,我卻以爲作案的很可能是那景七一夥。」
楊繼宗早覺得景七與徐有貞一派頗有關聯,卻不知方天保有什麼根據,忙問他此說是什麼道理。
方天保道:「那日爲寶姑娘走失一案,楊公子讓我關心景七的事,我就找京城各衙門巡捕行的朋友打問過,也查閱過一些案卷,才知這個景七真是非常之人。」
據方天保說,景七本爲京師遊民,兇悍卻有才幹,多年來就是京中棍徒的頭目。景泰四年,他因械鬥傷人致死被順天府拿獲,案子未結卻被人解救出來。據說解救景七的就是與順天府尹關係親密的徐有貞。後來徐有貞去山東治河,景七曾在他身邊效力,但治河成功之後徐有貞卻沒有保舉他任職,反讓他仍回城中與棍徒廝混。
楊繼宗聽說這些,才道:「看來這位徐副憲真是機心了得,早在數年前就爲後來準備下人手。而那景七的勢力也非同小可,不但在白雲觀中有死士爲他賣命,後來寶姑娘失蹤,他的棍徒也曾暗中幫助尋找,後來知道勾欄裏董菲兒拿了寶姑娘的玉簪,怕也是他們先探得的消息。現在想來,這些事無不是爲了徐有貞的大陰謀而爲。」
方天保道:「景七本來主要在東城一帶活動,但隨徐有貞回京後,實力似又有提升,在京城棍徒中頗有威望。去年又在帝王廟對面開了一個演武場,招了許多京中狂放少年在那裏摔跤練武,打出的名號是習武以應武舉,將來保家衛國,實際上搜羅了不少的亡命之徒。在冷鋪裏濫殺無辜這樣的事情,恐怕也只有他那一夥人才做得出來。」
楊繼宗已經起身,「若真是景七所爲,或許還能找到別的蛛絲馬跡。目前也只有坐實了真兇,才能解脫仝清,解脫了仝清,纔可安穩仝寅,以免石亨那裏生變。事不宜遲,說不得我們又要到那個演武場走一走了。」
袁彬與方天保自無異議,一起出了酒肆去招呼自己的手下。
此時就見街上來了一隊兒童,全都穿得紅紅綠綠,頭上扎着抓髻或是朝天小辮,每人手中都拿着一面太平鼓,邊走邊打邊唱:
平則門,拉大弓,前邊就是朝天宮;
朝天宮,寫大字,前邊就是白塔寺;
白塔寺,掛紅袍,前邊就是馬市橋;
馬市橋,跳三跳,前邊就是帝王廟;
帝王廟,搖葫蘆,前邊就是四牌樓;
四牌樓東,四牌樓西,四牌樓底下賣估衣;
要問估衣什麼價,桃紅裙子二兩一。[7]
楊繼宗無意中聽到這個,忽有所悟,忙問方天保:「這些小孩唱的是什麼?」
「這是京中童謠,並沒什麼意義,不過合轍押韻,說的卻是這平則門大街上的地名。」
「那‘帝王廟,搖葫蘆’又怎麼講?」
「這個本來說不清楚。有人說是因爲帝王廟前面有個賣藥的老道,常背個大葫蘆;也有人說其實是‘繞葫蘆’,是說帝王廟對面的行人道上要繞過一個葫蘆形的小彎兒。兒童之言,也不可細究。」
楊繼宗又想了想,才頗爲自得道:「我倒明白那魏大虎在兇殺現場打的啞謎了。他並非慌亂中只按上了一個半手印,實則是故意按上了七個手指的印跡,旁邊又故意放置了葫蘆,他在臨死前定是要告訴辦案的人:殺人者,帝王廟景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