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青丘集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一
楊繼宗帶高超來到湯胤績家的時候,已經是過午時分了。
此前楊繼宗讓雲瑛先帶着貞娘回繡花莊,叫她不要聲張此事,等着來人安排接應,又在路上大略問明瞭高家之事。
高啓本是元明之際吳下一位有名的才子,與楊基、張羽、徐賁合稱「明初四傑」,詩文並茂。在明朝初年也曾進入翰林院參與編纂《元史》,後來卻辭官不做,還因此遭到太祖朱元璋的嫉恨。到了洪武七年,高啓因爲一點文字上的失誤,竟以參與謀反的罪名,被施以腰斬。高啓的家人也受此案牽連,不但家產全部籍沒,全家還都被籍入丐戶,永生永世淪爲賤民。所謂丐戶,不能置產業從事農耕,更不能讀書參加科舉,男人頭戴狗頭帽,身穿橫布裙;女人梳老嫚頭,穿黑裙黑背心,只能從事收破爛、擡轎子、彈棉花的一些所謂賤業。
高啓後人雖淪爲丐戶,卻一直暗中教家中子弟讀書識字,還將一部查抄時倖存的高啓手稿作爲傳家之寶,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讓祖先冤獄平反,家族得以脫離賤籍。但由於明初法網極嚴,朝政又紛亂不止,近百年來高家並沒有看到希望。
直到一年前,高超在蘇州街市上偶然見到一部書,名叫《高太史大全集》,託人打聽才知,那正是祖上高啓的詩文集,乃是當代文人徐庸所輯。高家人商議,既然現在已有高啓的詩文集刊行,當是朝廷已然不再將他當作謀反要犯,或許平反有望,全家也就可以成爲正常的民籍百姓。因此決定讓高超進京來打探情況,若有機會,更可找有司申訴。至於高超的小妹貞娘,卻是早在幾年前就被賣給了一個富戶作爲奴婢,那富戶正好以刺繡爲業,貞娘才學會了上乘的刺繡手藝,又隨那家人來到北京繡莊。
高超到了北京,一時無着,只得在冷鋪裏住下成了乞丐。小妹貞娘因一直有信息相通,卻很快就找到了,只是礙於自己叫花子的身份,卻不能直接相認,只能暗中聯絡。至於爲高祖平反之事,更是摸門不着,根本不知從何說起。
湯胤績的宅邸在崇教坊,離國子監不遠,是個五進的大院子。若不是有那錦衣張山引路,以楊繼宗一行的衣裝,守門的家僕怕是根本不會爲之通報。湯胤績聽說楊繼宗來了,倒是親自迎到門口,一見面就說:「我說是楊賢侄身手快捷,還果然是雷厲風行。」又見幾人打扮寒傖,怪道:「賢侄怎麼這樣裝束?這位後生又是哪個?」
楊繼宗忙道:「這位仁兄與冷鋪一案有些瓜葛,小侄再慢慢向老伯細說。」
說話間進了院子,來到正房廳堂,見那廳堂門上貼了一副春聯:
東坡居士休題杖
南郭先生且濫竽
楊繼宗暗想,早知道這位錦衣湯公讓十分自負,沒想到還有這樣滿腹的牢騷。只是他在這廳堂門前張貼如此的春聯,難道不怕有人借題發揮,引來麻煩!
進到廳中,楊繼宗才向湯胤績介紹道:「這位高兄或許就是冷鋪命案中唯一的倖存之人,他卻也出身不凡,乃是前輩高啓高青丘的後人。」當下又把高啓後代之事對湯胤績大致說了一遍。
湯胤績聽說是高啓的後代,立時一臉肅然,又重新認真見禮道:「原來是高季迪的子孫,失敬!」堅持讓他坐在客位,上茶。
坐定了,楊繼宗才問道:「高兄,初九日那晚,你因何不在冷鋪,出去做什麼勾當?」
那高超雖然沒見過什麼世面,卻也知眼下是在一個大官家中,分外拘謹,只跐着椅子邊半坐着,低着頭,也不喝茶,道:「那天后晌,小人在朝天宮櫺星門外與北鋪的乞丐們曬太陽,宮中一位道士,就是那施全,叫我進到朝天宮裏他的下處,說是有話要說。」
「他對你說了什麼?」
高超擡頭看了看楊繼宗和湯胤績,又低下頭嘆道:「小人來到北京,本想打探祖上平反消息,可身爲乞丐,又哪能見到有力之人?因此——因此小人就故意放出一些風去,說小人前輩原是做官之人,家中還小有資財,卻一時無法取出,來京要尋找得力之人取出財物。誰知這些話傳出後,不知怎的就與老吳王張士誠的寶藏關聯在一起,後來竟有傳說,是小人攜帶了吳王的藏寶圖,還有人爲此招股行騙——這些事確實與小人並無半點關聯。此後就常有人來與小人搭話,卻多是些地痞無賴之輩。」
「這麼說那個施全也是爲了藏寶圖的事與你相識的?」
「也算與此相關。那施道士前幾日纔在朝天宮門前尋到小人,開始只問了些不相干的事。初九那天,他卻找我說,因藏寶的事,小人怕是要遭受些無妄之災,要我先到他那裏暫避一時。因他爲人老到,說得又懇切,小人才隨他去了。當夜冷鋪裏就出了那事,現在想起,不論那施道士有什麼企圖,他畢竟救了小人一命,不能不感其大恩。」
「那施全可也相信你是有藏寶圖的?」
「初九那晚在他屋裏,他與小人喝酒,問了許多小人的家世。我也沒有瞞他,把自家這些事盡都對他說了,告訴他不但沒有什麼藏寶圖,其實連祖上留下的財產的事也都是胡說。依小人看,他倒是信了,當時讓我不必着急,將來若有機會,還要爲小人關說。」
「那麼依高兄看來,那日夜晚去冷鋪裏殺人的,果然是爲了搶奪所謂的藏寶圖嗎?」
「這兩天小人也認真想過此事。我想若真是有惡賊想要奪寶,也應當把小人綁了去嚴刑逼供,來找寶圖,哪裏會不見小人,就把一鋪的乞丐全都殺了呢?以小人之見,他們如此兇殘殺人,只怕是另有緣故。」
「你可知是爲了什麼?」
「以小人猜度,殺人的極有可能是爲了車子那事!」
二
湯胤績一時聽不明白,「怎麼又有個擦子?」
楊繼宗在旁邊告訴:「是車子,乃是那冷鋪中的一個小乞丐,卻不在前夜被殺的之列。」
高超見楊繼宗也知道車子之事,連連點頭道:「那個車子也不知他姓什麼,跟着魏大虎也有好幾年了。人嘛生得又乖,幾多白淨,魏大虎就疼他疼得不得了,極力呵護,輕易不許別人碰他。」
聽那高超講,自打去年入冬以後,不知怎的那車子卻被一家員外看上了,先是多方設法接近,送衣送食,後來索性講明,要收到府裏去做小廝。那魏大虎本來不願意,卻又懼怕那家勢力,那人又送了魏大虎十兩銀子,因此到冬至前車子就被那家接走了。
楊繼宗急於想知道那家員外是誰,問道:「接走車子那家人你可見過?」
「初時聽他們講談這事,因事涉下流,小人也無心思過問,從來沒有參與。只是偶爾聽說,那家是什麼都督府的西席先生,每次來找車子都要帶着兩三個兵丁,氣勢囂張得不行。前幾日車子又回到冷鋪裏,我問過他一向生活可好。才聽他說,那家也只是個小門小院,並不在都督府裏,只是吃喝甚是豐盛。」
「那車子爲何又回到冷鋪裏了?」
高超才又說了其中緣由:車子走後,魏大虎不知是因爲思念車子還是嫌得錢太少,過了幾日就有些反悔。帶着幾個乞丐去那家找了幾次,卻全都碰了釘子,被趕了出來。後來魏大虎不知從哪裏找了一個老漢,說是車子的親爹,年前又去那家鬧,說是不要銀子,非要把車子要回來不可。鬧了幾場,並無結果。一直到初七那天,大約那家過年防範不嚴,魏大虎一夥人竟把那車子搶了回來。
「小人初七晚上回到冷鋪,才見車子哭哭啼啼的又在冷鋪裏,樣子是極不情願,一面還說:我哪裏又來了個親爹,你們非要讓我當花子,住冷鋪。又聽魏大虎勸他不要哭,過幾日還會送他回去。」
「以你所言,案發那日夜裏,那個車子應該也在冷鋪裏面了?」
「我也聽說那日遇難的只有十七人,並沒有個小孩子在裏面。但這幾日他確實是住在冷鋪。」
湯胤績聽說此事頗爲曲折,便問:「你可知那家做西席的住在何處?」
「這個小人不大清楚,只是聽說離我們冷鋪甚遠,在東南城哈德門內,好像是叫個黃華坊的方位。」
「那家主人大約什麼年紀?」
「小人從未見過,只是聽見魏大虎曾在私下咒罵,說他六七十歲了還老不正經,想來年紀不小。」
楊繼宗知道此事至爲關鍵,又問:「你再仔細想想,可曾聽說過,那家人是姓什麼?」
高超又思索了片刻,才道:「小人倒想起來了。我們冷鋪裏有一個乞丐姓佟,都叫他佟二呆子。那一日不知爲什麼惹得魏大虎生氣,魏大虎就罵他,你們姓佟的沒有一個好東西,男盜女娼,老不正經。佟二呆子不敢回嘴,卻在下面嘟囔,說他那個童又不是我們家的佟。佟二呆子姓的是單立人加個冬天的冬字的佟,我猜測那家人或許是姓童年之童也未可知。」
聽到這裏,湯胤績微微點頭,似是心中已有了主張,轉而問道:「剛纔楊賢侄說你帶着先祖一冊詩稿進京,可否讓我也見識見識?」
高超忙從懷裏掏出那本《青丘子詩草》,雙手遞給湯胤績。
湯胤績拿在手裏一頁一頁慢慢翻看,看着看着竟兩眼泫淚,只得轉過頭去,怕被楊繼宗和高超見到。
看了好一會兒,湯胤績才把那冊詩稿放在旁邊几上,對高超道:「令高祖的大才老夫早就知道,他的詩文讀過的卻不多,剛纔讀了頗多感慨。青丘先生當年被殺自是冤枉的,現今天下讀書人大約無人對此異議,因此徐用理先生前些年編輯了《高太史大全集》,刊行於世,也並沒有引起什麼風波。但閣下要想找有司爲令高祖翻案平反,只怕是千難萬難。」
高超本來對爲高祖平反之事全無成算,見湯胤績說起,只是一路跟着點頭,聽說實在困難,才問:「不知可還有一線希望?」
「青丘子之案雖冤,卻是當年太祖爺欽定,先皇的成案如何翻得?不要說你們高家一戶含冤,當初所謂的‘明初四傑’,楊基、張羽、徐賁,哪一個又得了好下場的?若都要翻案,朝廷如何彰顯前朝的聖恩碩德?更何況,當年開國的功臣中,有多少家都被滅門,被殺的豈止幾十萬人,又待如何說辭?」
高超對前朝之事本是一片茫然,聽湯胤績說得嚴重,兩眼直呆呆的,不知如何迴應。楊繼宗對前朝的事倒也知道一些,卻也不知說什麼好,此時也是默不作聲。
湯胤績又道:「爲你家人今後生計,我勸你們今後再莫提起祖上之事,安安穩穩地做個小民,可以讓青丘先生一脈相傳,延續香菸。這冊詩稿對你家也是不祥之物,不必保存,以免將來因它生出災禍。」
想了想,他又對高超說:「不如這樣。你就將此詩稿出售給老夫,老夫付你百兩銀子。你先在我宅中住上些時日,冷鋪殺人一案或還要你爲幹證,等到案子結了,你也不必回蘇州老家,只在京城裏做個小生意,安定了再將家人接來。你妹子的事也由我做主,先將她贖身出來,將來找合適人家再行婚聘——老夫也算學詩之人,這就算爲前輩詩人略致一點敬意吧。」
楊繼宗知道,那一冊遺稿怎麼會值那麼許多銀錢,無非是湯胤績有心賙濟高家,也覺得這樣安排最爲穩妥,遂道:「老伯安排得最好。小侄雖窮,也願出二十兩資助高兄。」
三
湯胤績讓人先安排高超在府中住了,纔對楊繼宗道:「賢侄可猜出那爭奪車子的是哪家人家?」
「小侄初到京師,能識得幾個人?還請老伯指點。」
湯胤績纔有些揚揚得意地說道:「我若猜得不錯,那個和冷鋪叫花子搶人的,當是武清侯家的清客,仝家。」
楊繼宗倒有些吃驚:「老伯如何知道是那仝家?」
「剛纔高超說那家可能姓孩童之童,只是聽音猜測,若是人工之仝,卻也能對上。何況那家在哈德門內黃華坊,那裏有條街巷,百姓們都叫它石大人衚衕,你知道那石大人是指哪個?」
「莫非就是武清侯石亨?」
「正是他家。武清侯家有個姓仝的清客,在京中卻是大大有名。」
「老伯說的應該是那瞽者仝寅,小侄在年前碰巧還見過此人。只是仝寅看起來不過四十幾歲年紀,卻與高超所言六七十歲對不上。」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瞽者仝寅早在正統年間就在大同投奔了石亨,帶他進石家的卻是其父,叫作仝清。此後石亨進京,仝家父子也一同跟來,只是仝寅因神算揚名於朝野,知道仝清的人卻不多。但以我們錦衣衛掌握的材料,要說是老不正經,那仝清倒真是當得。」
楊繼宗暗想,這錦衣衛倒真是無所不知,卻又問:「怎麼說他老不正經?」
「那老兒素有龍陽之癖,且又專喜孌童,這些年依仗他兒深得武清侯信用,在京中收小廝,包戲子,鬧過許多烏煙瘴氣的事情。」
「我見那仝寅,爲人貌似方正,難道就不勸說約束其父?」
「仝寅雖然深通易算,幾近於神,在家卻是個大孝子,對其父幾乎是言聽計從。聽說也曾婉言規勸過,但那老兒一旦發作,他就不敢再作聲。好在那仝清這些年倒也沒聽說有什麼犯法幹禁之事,但這次的冷鋪殺人一案,如果真是由仝清所起,干係可就大了。」
楊繼宗聽到這裏,猛然想到前天晚上在香山弘法寺中,徐永寧還頗爲自信地說是手中有石亨這張大牌,不怕有人興風作浪。如今這冷鋪乞丐的一場血案,卻偏巧不巧又與石亨家連帶在一起,難道此案又與朝廷中的陰謀相關?
這些背景又暫時不便就對湯胤績講,因說道:「這案子現在連上了武清侯家,只怕更要十分謹慎。小侄想要明日到仝寅家訪他一訪,得了些消息再請老伯定奪。」想想又說,「我還想借用一下那冷鋪現場所繪的圖冊和那片被扯下來的衣料。」
湯胤績點頭同意,說是今晚讓人送到他的住處。
楊繼宗卻還分外關心朝廷中的近況,又問:「今日早朝,老伯可聽到聖上病體有什麼消息?」
湯胤績聽他問到此事,眉頭又緊皺起來道:「看來有些不妙。因聖上病重,今日早朝又免了。因此左都御史蕭維禎和副都御史徐有貞帶領衆科、道以及一衆文武官員都去左順門外問聖安,老夫也在其列。出來回話的卻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興安。大家問他聖躬可有好轉,他卻用手比畫個十字說,還能怎麼好轉,怕是也只能維持這些時日了。衆人聽了都是又驚又悲,那興安太監卻慍道:爾等都是朝廷大臣,值此危急時刻卻不能爲社稷有所舉動,就知道日日到這裏來問安,又有何用?」
「這位太監倒是派頭十足,對大臣們毫不客氣。」
「宮中大璫從來如此,朝臣們也不見怪。倒是聽他一說,大家都覺得應當有所作爲,當下蕭總憲與徐副憲就對衆御史們說,各位可是聽明白興安太監的意思了。衆人都說,無非是要早立皇儲,一旦立儲,即無他患。於是一羣都察院的官員就要回去起草奏疏,乞請皇上正位東宮,疏稿怕是今日就可完成。」
楊繼宗聽說朝臣們終於決定要上疏敦請皇上早立太子了,心中倒爲赤龍會舒了一口氣,想來這也是他們這些天努力活動的結果,又問:「卻不知衆臣所謂正位東宮,要立的卻是哪一位?」
「這個在當時卻沒有人提起。不過據我所知,朝臣中對此事意見並不一致,也有說應該由沂王復位的,也有說應再擇近支的,也有說應該聽憑聖裁的,紛紛揚揚,各懷鬼胎。」
「百官既然要上疏請立太子,總應有個說法吧,不然如何觸動皇上?」
「可就是在這樣關鍵時刻,大佬們的態度才更是曖昧。聽說昨日已經有御史起草過一本,裏面只說‘伏望皇上早建元良,正位東宮,以鎮人心’。那蕭總憲看了,卻提筆改了一字,將‘早建元良’改作‘早擇元良’。當時還得意說,我只是更改了一個字,今後玉帶也要爲此更新了。只此一事,便知這些朝廷重臣們的心意。無非要趁着朝局不穩,阿附上意,還不是爲了自己的高官厚祿,哪有自己真正的主見!」
「徐副憲也在提倡疏奏的人當中,他應該是有主見的吧。」
「這位徐元玉倒是一向都有主見,但此次深藏不露,不知有什麼想法。此老慣用詭計伎倆,誰知他有什麼主張?」
「我倒是聽說,那徐元玉大人並不主張早立太子,而且還自有一番道理。」
湯胤績對此事倒像是第一次聽說,詫異道:「他竟不想早立太子?又作何想呀?」
四
楊繼宗從容言道:「小侄聽他的族侄徐貫對我說,徐元玉副憲認爲目前急立太子,非但不可,而且不能,又不必。」
「什麼又是不可、不能、不必?」
楊繼宗於是把前幾日徐貫在他寓所裏說所的一番道理又敘述了一遍,卻沒有提徐有貞與許彬、楊善等人正在謀劃直接讓太上皇復辟之事。
湯胤績卻邊聽邊搖頭,等楊繼宗說完才道:「這個徐有貞機謀幹練,卻非老成謀國之臣。他這一套道理,看似無懈可擊,卻有一點不明,若是說要等到當今皇上龍馭上賓之後再傳詔由太上皇繼位,這於禮大是不合。太上,太上,其位自在當今之上,太上皇爲兄,今上爲弟,何況今上的帝位也是得自太上皇,怎能是再由皇上下詔讓太上皇繼位的?」
楊繼宗見湯胤績對復辟的事真似毫無聽聞,又試探道:「我卻聽了些風言風語,朝中宮中有些人也許想要不等遺詔,就直接擁立太上皇復辟!」
湯胤績似是頭一次聽到此說,兩眼瞪得溜圓,驚道:「若真是如此,那不是形同政變,朝中難道不會大亂了?」
楊繼宗有意要考校一下這位自視極高的錦衣才子:「雖然如此,以老伯當年曾爲副使迎接回太上皇的這點經歷,那時仕途豈不是大有可爲?」
湯胤績卻滿臉憋得通紅,喝道:「我豈是徐有貞那等只知以權謀徇私利的小人!自己巳之變[5]以來,太平之世纔不過數年,難道又要自己從內裏反叛起來,讓朝中無寧日,天下無寧日嗎?我想即便此老真使出什麼陰謀詭計,朝中真正應和的只怕也不會有幾人。」
楊繼宗見湯胤績一臉正色,連忙施禮道:「老伯不以物喜,真是高風亮節,小侄唐突了。」
湯胤績才和緩下來:「我看局面也未必就有那般緊急。後天是正月郊祀大典,聽說明日皇上還要勉力出宮去天壇齋戒,皇上若能出宮來,病體當不會如傳說那樣沉重。」
楊繼宗從赤龍會那裏知道,樹欲靜而風不止,有人要陰謀鼓動太上皇復辟之事,也並不是全要看皇上的身體狀況。但皇上若能以強健之身公示於羣臣,倒也是當下能夠彈壓住朝中陰邪之風的有效之法。因而不住點頭,希望明日皇上能夠如期去天壇齋戒。
兩人說來說去,又把話頭重新拉回到高啓的詩集上。湯胤績又從几上拿起那冊詩稿,一面輕輕翻閱一面說道:
「青丘先生天才高逸,詩歌一掃元末纖穠縟麗之習,模擬歷代古人格調,無不神形兼備,只可惜損折太早,還未及鑄成自己獨立之格就離世去了,豈不可惜!」
楊繼宗對高啓的事知道得不多,請教道:「聽說他只爲文中‘龍盤虎踞’四個字而罹難,可真是如此?」
「那高季迪是何等孤高自喜之人,生於亂世,卻出淤泥而不染,其詩自稱:‘青丘子,癯而清,本是五雲閣下之仙卿。何年降謫在世間,向人不道姓和名。’又怎能合於世俗?當初他入國初翰林院修史,已是不得已而爲之,後來太祖授他戶部侍郎,他卻堅辭不就,已經埋下了禍根。太祖皇帝對於士人,是凡不爲我用者必有異心,他不願爲朝廷所用,詩文中對當世又常有譏諷,即使沒有那篇《上梁文》,恐怕也難得善終。」
「聽說那時蘇州知府在張士誠的宮殿舊址上修建府治,被人舉告謀反,青丘子正好爲修建時寫過《上梁文》,才牽連遇害。」
「青丘子爲蘇州知府寫《上梁文》,本來不過文墨應酬,文中‘龍盤虎踞’之詞也不過是應景之筆,誰知卻被太祖責以大逆不道,竟被腰斬了。據說他被腰斬後氣還未絕,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大書三個‘慘’字,觀者無不失色。太祖皇帝卻是少有地親自監刑,看他身死了才離開。唉!人生本無常,只是這位高老先生死得卻太過慘烈。」
說到這裏,湯胤績又有些激動,見那詩稿後面尚有餘頁,就讓書童拿了筆墨過來,在那冊詩稿後面奮筆疾書,不多時寫下一首詩來。
楊繼宗看時,見上面寫着:
鼓罷瑤琴遂解形,蕭蕭日影下寒城。
薄田供祭遺妻子,新冢題名望友生。
地下未應消俠氣,人間誰肯沒詩名。
舊廬重過悲聞笛,欲賦招魂竟不成。
——錄浦長源挽季迪詩,丁丑歲孟春[6]
湯胤績投了筆,嘆道:「當年浦長源寫這首輓詩,還說是薄田供祭遺妻子,怎麼知道高家的子孫卻都已淪爲奴婢、乞丐,幾世幾代都不敢說自己是誰家後人啊。」
兩人爲古人唏噓慨嘆了一番,一時反而不知該說些什麼。楊繼宗見天色不早,起身告辭道:「小侄明日就去那仝寅家看看,如有什麼進展就速來報與老伯。」又看了看那冊詩稿說,「小侄於詩所知甚少,這冊詩稿還想帶回去看看,過幾日定歸完璧。不情之請,實在冒昧。」
湯胤績卻並不小氣,擺擺手讓他拿去,「學詩本來不是你們科舉的正業,但有空讀些古代詩文,自可陶冶性情,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