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冷鋪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一
楊繼宗讓雲瑛等人先回,自己只帶楊二,同那錦衣騎着預備好的馬匹趕去西直門內。一路上先聽那錦衣校尉簡要說明了案子概況。
所謂冷鋪其實是官家爲防丁、驛卒、巡夜更夫人等修建的駐紮休憩之所,雖然名叫冷鋪,冬日裏因有鍋臺熱炕,倒是兵丁們取暖的地方。五城兵馬指揮司專責京城的日常治安警戒,因此在各自的管轄區域中都設有若干冷鋪,西城兵馬司的大小冷鋪就有十幾處,每處或由一兩名軍丁駐防,或由地方總甲掌管鎖鑰,以便夜間打梆巡夜的更夫在寒夜中落腳休息。但因承平日久,制度敗壞,駐防軍丁大多被長官吃了空額,里巷中也不願湊錢專門僱人打更,各處冷鋪慢慢卻都成了要飯的乞丐們聚集的場所。乞丐們以各處冷鋪爲據點,白天出門乞討,晚上回來有熱水熱炕,只需要每天夜裏派人去敲着梆子在所轄路段巡夜打更,已被官府和市民視爲當然。
此種民俗沿襲久了,京城裏的乞丐也就以冷鋪爲核心聚成幫夥,或是三五成羣,或是十幾人一夥,各自都以某某冷鋪的名義相稱,各有頭目分派打更巡夜,遇事也與有司、保甲周旋。兵馬司等衙門對冷鋪的這種狀況都心裏清楚,但一來可以減省軍丁的開支,二來能夠減少嚴寒時節街邊的倒臥,三來有時還能利用乞丐做眼線偵查案件,正所謂官民兩便,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此,京城中的官民,聽說冷鋪,就只把它當作一個要飯花子的聚集之地,早忘了這是官府設置的巡防機構。
西城兵馬指揮司所轄,在西直門和阜成門(京中人都叫和義門和平則門)內有兩處冷鋪,相隔不遠,當地人稱「雙冷鋪」,都在朝天宮的西牆外面。南邊的冷鋪較小,平常只有六七個乞丐;北邊的那處冷鋪卻要大許多,裏面一夥乞丐有近二十人。本來一直安然無事,誰知昨天夜裏,不知爲了什麼,那一夥乞丐竟全都被人殺了!
「我們隊中有個校尉叫逯杲的,平日眼線最多,也是今日午前才接到報信,說和義門內北雙冷鋪裏死了多人,才一起去看。因案情重大,又報到衛裏,由指揮僉事湯長官主理。」
從鎮水觀音庵到西直門裏並沒有多遠,楊繼宗又心急,催馬加鞭,不多時就到了,果然就是午前從香山回來時見到的那處地方。
這處北冷鋪就在西直門內大街和朝天宮西街的拐角處,沒有院子,是孤零零的兩間東房。門口有兩個錦衣校尉,見楊繼宗來了,忙上前見禮,其中一人道:「在下逯杲[2],湯長官現在那邊歇息,楊公子要願意,可以先進屋裏看看——裏面實在有點太慘,我就去請湯長官過來。」
楊繼宗正想要看看,就隨另一人進了屋裏。才一進門,就覺一股血腥之氣撲面而來。
這冷鋪兩間房沒有間隔,從南牆到北牆是一鋪大炕,北邊貼牆根有個竈臺。此時地上、炕上、竈臺上,橫躺豎臥到處都是死屍,而且明顯都是刀傷所致,鮮血橫流。楊繼宗算是見過一些命案場面的,見此情景也不由得頭皮發緊,肚腹翻騰,險些要吐了出來。
他定了定神,問那跟進來的錦衣校尉:「被殺的一共有多少人?」
「一共十七人。」
楊繼宗才又細看那些死者。看衣服打扮,顯然都是些乞丐,因此炕上並沒有幾牀鋪蓋。這些人大都穿着衣服睡覺,有幾個還是睡在炕上的姿勢,應該還在夢中就被人一刀結果了性命。也有幾人大約是驚醒之後爬起來想要逃走或是反抗,因此不但脖頸上有致命刀口,身上也有幾處刀傷。躺在地上和竈臺上的幾個顯然更爲警覺,卻還是寡不敵衆,身前背後都中了數刀。楊繼宗認真察看屍身上的每一處傷口,發現差不多每個人的衣服都被人翻檢過,就問:
「你們的人搜查過這些屍身的衣服嗎?」
「湯長官讓我們先不要動,因此只查了數,畫了草圖,並沒有動過現場。」
楊繼宗從炕上查看到地下,又見竈邊一個精壯大漢的屍體旁邊有一把灰耙,木杆鐵頭,耙齒上也沾着血跡。他又向四周看了看,對那校尉道:「這位仁兄,此鐵耙乃是一件重要物證,請你們的人要好好收了。」
竈臺邊地下還發現了一個香座和幾截摔斷的更香,楊繼宗將那些斷香拼在一起,用手先比了比,大約還有七八寸長,也讓作爲物證認真保管。
屋裏的十幾具死屍,不論是一刀斃命的還是身被數刃而亡的,大多是在房子裏被害,唯有門口附近的三人有些不同。那三人也都是前後中了數刀,衣服上卻有被拖拽過的痕跡,可能是在門外被殺後又拖進屋裏的。楊繼宗又到門外看了看,果然有幾處血跡,牆邊角落裏還有一個梆子掉在雜草殘雪之中。
那三個可能是在門外被害的人裏面,有兩個甚是年輕,楊繼宗估計大概是輪值打更的,在外打更巡夜回來卻正遇上屋裏的慘案,才倉促間被殺害。另一個卻是個四十幾歲的漢子,死時的面目十分猙獰,整個身子都伸直了,雙手也向前伸向屋門旁的牆邊,屍身下邊有一道拖出來的血跡,像是他在死前曾努力爬向牆邊。再看那牆上,赫然印着兩個血手印,一個五指手掌俱全,另一個卻只印上了一小半,只有拇指、食指和小半邊手掌的痕跡,在那手印下面,卻貼牆放着一個外面沾着血的葫蘆。再細看,在他右手手中竟還抓着一條秋香色的緞子衣料,像是從什麼人衣服上扯下來的。
二
楊繼宗在冷鋪裏仔細查看了一遍,才走出房門,正見到湯胤績跟着幾個隨從自不遠處走來。
湯胤績見了楊繼宗就招呼道:「楊賢侄,尚在年節之中就勞動大駕來看這些屍身腥血,真是不好意思。」
「湯老伯見外了。前幾天在白雲觀中還多承老伯及時援救,要是能效微勞,才正好聊表一點謝意。」
「也就是那天我見你世事洞明,心思綿密,破解那些懸疑竟然絲絲入扣,不由得真有幾分佩服。因此今日遇到這起重大命案,纔想起請賢侄過來襄助。你剛纔也進屋看了,可有什麼高見?」
楊繼宗先不急着說自己的見解,卻問一邊的逯杲道:「聽說是這位逯兄弟最先得知此案,不知是何人報案?」
那逯杲先向楊繼宗施了一禮,又向後退了一步,低頭向着湯胤績說道:「敝弁在朝天宮這片有個眼線,今日午前他找我報信,說是昨夜雙冷鋪的北鋪殺了人。我帶人趕來,見西城兵馬司的史吏目已經到了,但現場似乎並沒有被攪亂。聽那史吏目說,他們也是剛剛聽到這邊總甲報案才趕過來的。」
楊繼宗又問:「那最早發現此處死人的是哪個?」
逯杲仍然向着湯胤績回話,卻都是說給楊繼宗聽的:「聽那總甲說,今日已經過了巳正時刻,這冷鋪門裏門外還十分清靜,有個居住在這一帶的閒人感覺有異,才扒着門縫看了看。因見死屍遍地,才報告了總甲,他自己卻因受了驚嚇,不知藏匿到哪裏去了。」
「逯兄自然也已勘查過現場,不知對此案有些什麼看法?」
「敝弁看過那些殺人的傷口,顯然是由許多不同的刀刃所致,我以爲殺人者當不在十人以下。因此最有可能是不同乞丐幫派之間爲什麼恩仇利益所行的火併。因見許多屍體穿的衣服都有被翻檢過的痕跡,冷鋪裏一些犄角旮旯也似有人翻過,敝弁以爲,極有可能殺人一方是要搶奪一件什麼重要的東西,卻不知道這次得手還是沒得手。」
聽他這一說,楊繼宗對眼前這位錦衣校尉不能不刮目相看,「逯兄不知還看出了什麼?」
「這次殺人的行動,十四個人都是在屋裏面被害的,有六七個還在夢中就被一刀殺了,另外幾個人雖然驚醒,卻來不及反抗,估計殺人者幾乎是絲毫無損。大概只有一人被反擊的灰耙打了一下,大約是在頭上會留下傷痕。另外三人在門外被殺,卻是在不同的時刻。那兩個年輕的當是在外巡街打更剛回來,就在門口被殺。另一個死在門口的漢子,敝弁已經問過總甲,名叫魏大虎,正是這個冷鋪的花子頭目。他該是先被叫出屋外才被結果的,但他死前扯下了行兇者的一片衣裳,將來或可成爲破案關鍵。再有,他臨死前在門旁牆上印上了兩個血手印,定有所指,只是敝弁一時還猜不透是什麼意思。」
楊繼宗一面聽他說話,一面再仔細打量:就見這位錦衣校尉不過二十幾歲年紀,中等身材,雖然說話聲音沙啞刺耳,面目卻長得端正,兩道漆黑的濃眉幾乎連成一體,一雙眼睛明亮冷酷。才道:
「逯兄勘查得極是精細,與學生的一點愚見不謀而合,佩服。」
湯胤績聽他誇獎自己的部屬,也有幾分得意,「正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小逯這兩下子也好讓楊賢侄看看咱們錦衣衛的實力。」得意過後才又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賢侄若是已經查看明白了,我們到近處說話。」
楊繼宗跟着湯胤績衆人,拐彎抹角走了沒多遠,就進了一座貌似民宅的院子,顯然又是一處錦衣衛的檔口。
湯胤績道:「賢侄一會兒就在這裏用飯。你先說說,這個案子倒要如何解破?」
楊繼宗卻還想聽聽逯杲的想法。逯杲見湯胤績點頭同意,才道:「既是花子們內部仇殺,又留下了一些痕跡,敝弁以爲不如就將附近各冷鋪的乞丐頭目一起抓了,嚴刑拷問,必能供出兇手併案發起因。這些要飯的多死幾個少死幾個本來無關緊要,趁此機會問罪一批花子,再嚇走一批,倒可讓京師多清淨幾日。」
楊繼宗聽他這樣說,卻有些不以爲然道:「我看殺人者不但心狠手辣,極爲歹毒,而且刀法大多老到,應該是些多少練過武功,也見過殺人場面的人。冷鋪裏的乞丐就算有一兩個摻入的歹徒,哪能就一下子湊足十幾名兇手呢?」
「楊公子有所不知,這京城裏的乞丐與外埠的乞丐還大有些不同。」
湯胤績也對京城裏乞丐的情況頗爲好奇,就讓逯杲細細說來。
逯杲道:「敝弁聽說,京城裏的乞丐分爲兩類。一類叫作團頭花子,這些人籍貫就在京師,通常也有固定住處,或是荒屋或是破廟,甚至有在關廂合租居住的。團頭花子平時服裝較爲乾淨,乞討時也比較文靜,他們上面都有團頭管着,按月要給團頭交份子錢。當團頭的坐地收錢,日子甚是好過,也與保甲關係密切。
「另一類則是冷鋪花子。這些人來自天南海北,人員混雜,有無籍的惰民、破落的士民子弟,甚至逃亡的江洋大盜,以及淨身後卻進不了宮當不成宦官的‘無名白’,最是藏污納垢之處。冷鋪中從來就是狠毒者爲王,分成無數的大小幫派,雖然像如今這樣一氣殺了十幾人的事還是頭一次見,但此前冷鋪中殺人傷人的事已經出過多起。因此敝弁以爲,此案最大可能還是冷鋪花子互相仇殺。」
楊繼宗問:「這些冷鋪花子平日穿着如何?」
「他們不論真窮假窮,一律破衣爛衫,已成規矩,乞討的時候也常常用強動狠,直如搶劫。」
「那逯兄可曾注意,魏大虎手中扯下的一片衣衫是什麼質地?」
這一問,逯杲竟然臉紅了,囁嚅道:「這個敝弁倒是疏忽了。」
三
湯胤績聽說還有扯下的衣衫,忙問現場的物證可都收藏了,就有屬下校尉將冷鋪殺人現場所繪的圖錄和收集的物證全都拿到了眼前。
湯胤績揀出那條秋香色緞片看看,說道:「這卻是上好的杭緞,雖然上面有些血污,質地卻也是簇新的。楊賢侄,你對此物是怎個看法?」
楊繼宗才說:「剛纔逯兄剖析精到,處處中的,只有此案是冷鋪花子之間仇殺這一點上似有疑問。其一是這夥人殺心太重,來之前就似已經下了決心,一定要將這冷鋪裏的人全部殺死。到了這裏也是毫不遲疑,動作迅捷,以這點來看,不像是乞丐積恨成仇的火併,倒像是一夥作惡多端的匪徒。其二就在這一片衣衫,可知這夥人中至少有一人身着華貴外衣,按逯兄所言,冷鋪中的乞丐應當不會穿這樣的衣裝。」
逯杲連忙點頭道:「楊公子想得比小人深入。慚愧。」
「但目前案中最難索解的,卻還是印在牆上的那兩個手印。逯兄說猜不透其中含義,在下也同樣不解。另外,那手印下有一葫蘆,我聞了一下,當是盛酒用的,也不像是混亂中掉到那裏,卻似那魏大虎在臨死前有意放到那裏的。若真是如此,他放下葫蘆,摁上手印,想要告訴我們什麼呢?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疑點更叫人想不通。」
湯胤績忙問什麼疑點。
「從現場來看,那魏大虎在門外下腹、後背各中一刀,卻死死抓住殺人者的衣袖,並扯下一條緞片。殺人者以爲他已經死了,將他拖進屋裏,一時緊急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衣袖被扯破,也沒注意魏大虎其實還有一氣未絕。」
湯胤績和逯杲都點頭同意楊繼宗的分析。
「那夥惡徒走後,魏大虎拼着最後一口氣力,爬到牆邊,摁上血手印,放置葫蘆,肯定是想給我們留下一個重要消息,以利於破案。」
「正該如此。」
「可當時他右手抓着這條衣片,又要往牆上摁那手印,是不是會十分別扭?」
湯胤績與逯杲聽了,都似忽然醒悟。
「逯兄可願意試着模仿一下那魏大虎當時的動作,看看可還順手?」
逯杲倒也不覺有什麼不便,當即一手拿了那條殘緞,就俯在離屋門不遠的地上。
楊繼宗道:「此時殺人者已去,你要努力爬向牆邊去摁那血印。」
逯杲就假作瀕死之狀,向前爬行了兩步,再伸出手去向牆上摁那手印。但因右手中有那衣片,想要摁上手印,只能先把衣片放下。
「逯兄再試試,可有別的什麼辦法,能一面拿着這片緞子,一面把手印摁上。」
逯杲趴在地上又試了幾次,若仍拿着衣片,就算把手印摁上了,也一定會有那片衣袖的明顯痕跡。
「現在牆上並沒有一絲殘袖的印跡,那就只能是魏大虎先放下衣片,摁了血手印,然後再重新把衣片抓到手裏。」
逯杲就隨着楊繼宗所說將這些動作做了一遍。
「逯兄請起。老伯,你看這魏大虎臨死之前的一番作爲可是有些怪異?」
湯胤績看着逯杲在地上的舉動幾乎要被逗樂了,卻收住笑容道:「賢侄這套斷案的法子,老夫倒也是頭一次見識,不過如此效演一番,還真是如見現場,入情入理。雖然不能斷定魏大虎臨死之前必然不會如此行動,但看起來確實十分別扭。不知賢侄對此作何解釋?」
「依小侄之見,這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魏大虎認爲摁上手印、地下葫蘆與手抓衣片,合在一起是一個完整的啞謎,如果我們猜中了就可以大大有助於破案。他爲了早報被殺之仇,才用最後一口力氣先摁了手印,再抓起布片——但這個啞謎實在難猜。」
「除此之外,難道還有另一種可能?」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這片殘袖並非是魏大虎扯下來的,而是有人後來故意放到他手裏的。」
此話一說,不但湯胤績極爲吃驚,連逯杲也不禁又把楊繼宗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
湯胤績皺着眉頭想了想,才道:「若真如賢侄所說,這個案子可就更不簡單了。此案被害者有十七人之多,雖然都是冷鋪裏的乞丐,恐怕連喊冤的苦主都沒有,但畢竟是人命關天,十七個冤魂的惡怨集中起來,京城哪得安寧!何況,那些兇徒在天子腳下竟敢如此猖狂作亂,我大明朝的法度何在!賢侄不知有什麼思路,可以儘快解破案情,拿住兇手,報死難者之仇,申青天公道之理。」
「小侄對這案子一時還摸不着頭腦,需要再對相關人事深入訪查才能看看是否有所突破。我看這位逯兄精明細密,又眼線廣佈,對這一帶乞丐狀況極爲熟悉。不如我們就分頭行事,逯兄在這裏刑訊相關疑犯,小侄再去祕密勘查。分進合擊,或可更有成效。」
湯胤績點頭道:「這樣也甚好。逯杲你就在這裏設下刑堂,審問相關人員,卻不可濫刑過多無辜。每日審得彙總報與我知。」又問楊繼宗:「你可有什麼需求?」
「我只要一個校尉,以便聯絡之用,如日後臨時再有需求再向老伯要吧。」
當下楊繼宗在這個錦衣檔口裏匆匆吃了晚飯,就要再去問問當地鋪頭相關情況。湯胤績讓一個叫張山的校尉跟了,「這幾天你就聽楊公子支使,每天都要送他回到家裏纔可收工。」
四
朝天宮以西,自阜成門大街往北直到北城牆角都屬一坊,居民依街巷共分爲三排十五鋪,雙冷鋪南北兩處都屬十一鋪。那十一鋪的鋪頭姓孫,自打今晨北冷鋪發生重大命案,西城兵馬司和錦衣衛的官人不斷把他叫去訊問,又是奔忙又是驚怕,待天黑回到家裏,已經是筋疲力盡。誰知道進家還沒坐穩,門外又有人叫:「錦衣衛的,有話要問。」
把楊繼宗迎進屋裏,那孫鋪頭先跪下磕了幾個頭,才道:「兩位大人有話儘可叫我去問,何必親臨到小人這破宅。」
楊繼宗道:「有關北鋪殺人一案,我有些事還要問你。你且起來,坐下說話。」
鋪頭站起來,卻不敢坐,隻立在一邊等着問話。
「那北冷鋪在你的管界,你聽說過沒有,魏大虎一夥手中可有什麼值錢要緊的東西?」
孫鋪頭對這一問幾乎有些不屑,卻依然認真答道:「他們一夥要飯的花子,既無換洗之衣,又無隔夜之糧,能在冷鋪裏睡上熱炕就算祖上積德了,哪裏會有什麼值錢之物?小人從來沒有聽說過。」
楊繼宗並不在乎那鋪頭的想法,繼續問道:「這北冷鋪的乞丐,與其他冷鋪或是街巷中別的什麼幫派,有沒有過糾紛爭鬥?」
「那些花子淨是些無知無德之人,爲了一星半點的利益互相爭吵乃至動手的事情也時有發生。但據小人所知,不論是這北冷鋪的花子夥內還是他們與其他各夥,都沒有什麼大仇大恨,更到不了殺人的地步。這次的案件如此血腥,小人實在吃驚,卻想不出有什麼緣由。」
楊繼宗見這鋪頭回話得體,頭腦清楚,又問:「北鋪的乞丐打更要走哪條路線,通常需要多少時候?」
「這條打更的路線照規矩是由北冷鋪出來朝南,一直到弓弦衚衕朝西拐到城牆根上,朝北到和義門,再順着和義門大街回來。慢慢走着,通常要用將近兩個點的時光。不過若是像昨夜風大又冷,打更的不覺就會走得快些,只要一點多一些就能夠繞一圈。」[3]
「你可記得,昨夜到了幾更就再沒有聽到梆子聲了?」
「我怕自己聽得不清,還專門問過幾戶鄰舍,大家都說是二更的梆子都還聽到,但三更以後就再沒有人打更了。」
楊繼宗點頭,又問:「你可知道,那北冷鋪裏平時住着有多少乞丐?」
「回官爺,冷鋪裏的花子人數時常有變,去年入冬以來那北鋪的花子有二十來人。」
「殺人那屋裏你自然也去看了,屍身當中可有什麼生人?」
「那些花子,小人雖也不算熟悉,卻因時常見到,臉還是熟的,死者中並沒有外人,都是那冷鋪中搭鋪的花子。」
「那麼,有沒有什麼人平常都住在冷鋪裏,昨夜卻並沒有死在那屋裏呀?」
孫鋪頭聽了一愣,低下頭努力想了半晌才道:「自去年十月,因着天冷,魏大虎一夥的花子全都住進了冷鋪。魏大虎還跟我說過,今年人太多,一鋪大炕擠不開了。我問他到底有多少人馬,他說是還差一人就滿了二十的整數了。」
「這麼說,還有兩個人並沒有在那鋪裏遇害?」
「北鋪裏有個小花子,小名叫車子,只有十三四歲,雖然是要飯的,卻生得伶俐,也白淨。過年前,聽說叫一個什麼員外家收了去當小廝。他應當不在其中。」
「那麼還有一人是誰,你可知道?」
「要是別人小人未必能想得起來,但這北鋪花子裏有一人有些特別,偏是他沒有在昨日被害。」
「有什麼特別?」
「那人姓高,好像是從南邊過來的,大夥都叫他高蠻子,也就二十來歲。別的倒也罷了,這個高蠻子卻還識得幾個字,有時撿到些破書字紙也喜歡收起來讀,若是有意思就講讀給衆花子聽。因此這個高蠻子在魏大虎一夥中很有些臉面,大家都當他是念書人,諸事讓着他三分。」
「那姓高的乞丐平常也會離開冷鋪到別處去住嗎?」
「這個小人倒不曾在意,」因見楊繼宗問訊遠比別的官人和氣,因又多說了兩句,「但前些時候聽人傳說,這高蠻子竟然與朝天宮對面一家繡花莊裏的繡娘有些糾纏。」
「這是怎麼說?」
「朝天宮對面那個繡花莊是蘇州人開的,裏面的繡娘也以江南人爲多。小人聽冷鋪裏花子們傳說,去年冬至前後,那高蠻子不知怎的在那裏認了一個同鄉,後來就經常往那邊走動。那幫花子就在一旁風言風語,說是小哥要有花燭之喜了。這情景小人也眼見過一次,那高蠻子也不答應,只是紅着臉似笑非笑的,讓人也摸不着頭腦。」
「依你來看,那高某會不會隱藏在那家繡花莊裏?」
「小人也不敢臆斷。只是依常理而言,不論那高蠻子與繡娘是何種關係,繡莊裏畢竟不是安身之地,男女大防更不方便就待在一處。」
「那繡花莊現在是否已經過完年開業了,地處什麼地方?」
「繡花行業通常過了破五就營業,地方更是好尋。在朝天宮大門正對面,影壁以西是個天祿軒茶館,那裏寫字的先生最多。茶館西邊隔一個門臉就是那家繡花莊,並無特別名號,就叫個蘇州繡花莊。」
楊二在旁聽得明白,知道明日又要去那繡花莊逛一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