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赤龍會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一
聽屋裏的人說要把楊繼宗留下,袁彬和雲瑛等人自然不情願。雲瑛道:「屋裏這位不露身形的大爺,我也不知道您是哪一位高人。可你們拐走我外甥女犯了王法在前,如今被我們識破找着了,先不與你們計較官司的事也就罷了,怎麼還要扣下楊公子,還要以爲人質嗎?」
屋裏那人聽了,卻連聲嘆氣,「嗐——你這個妞兒怎麼說話這麼狠呢?先前的事咱們說好先不提了。可我也知道你們楊公子是個人才,有心要下賢禮士,要跟他討教討教,也不行嗎?」又轉對靳孝道,「老靳呀,你還說跟這個妞兒混過多日,也算有幾分情分,我看你這人緣可真不怎麼樣。」
靳孝剛纔一直跪着沒人扶起,此時只得自己站起來,再向楊繼宗施禮道:「楊公子,敝主實在是仰慕公子大才,要與公子一敘,絕無惡意。」又對雲瑛說:「姑娘也請放心,明日一早,在下一定給姑娘送回一個囫圇個的楊公子,如有缺須斷尾,靳孝任憑姑娘處置,蒸炸煮拌都行。」
雲瑛啐了他一口,見楊繼宗滿臉輕鬆,也知讓他留下應該並沒有什麼兇險,才又對靳孝道:「還有一事問你,我姑丈他們被你弄到哪裏去了?」
靳孝道:「在我們這裏小住了幾日,都好着呢。立馬就到,自然要同姑娘一起回京。」
於是衆人暫別楊繼宗,一起下山先回京城,只留楊二在下房候着。臨走時雲瑛仍對楊繼宗叮囑再三。
見人都散去了,屋裏那人才對靳孝說:「你先陪着楊孝廉吃些茶點,我還有事,等晚上與楊孝廉一起喝酒。」
靳孝於是帶楊繼宗來到東廂房,讓人拿了茄子皮餡包子、棗糕、椒鹽餅等點心,與他同坐。楊繼宗因寶兒已經安然返回,心情大好,這時才覺餓了,也就毫不客氣地大嚼起來。
靳孝待他吃了一陣,才說道:「楊公子還真是神人,我爲寶姑娘這事,可說是布了七十二番疑冢,處處設防,心說無論如何也可以拖延到十一、十二,誰想才三天就被公子查到了。」
楊繼宗聽他這樣說,不由有些得意道:「你那些疑冢實在簡陋,怪不得我。」就將連審吳良如何發現漏洞,並破解出對方實是有意拖延的事述說了一遍。靳孝聽到他假意要參與分贓,才賺得那吳良說了實話,不由哈哈大笑,拍手稱奇道:「也就是你楊公子,竟能想出這樣的詭計!敗在你手裏也不算冤枉。」
楊繼宗見靳孝對他的謀劃全被識破並不太介意,倒歎服他心寬量大,因又說道:「其實那時雖然知道對手在有意拖延時日,卻猜不出誰是對手。若不是貴屬下隨意在教坊中留下痕跡,恐怕我們也不大容易找到寶姑娘的下落。」
靳孝連忙問教坊中是怎麼回事,楊繼宗又把白玉堂將寶兒的玉簪送給相好的董菲兒的事說了。這一下倒是讓靳孝十分惱火,切齒道:「這個白回回,我說他怎麼先讓手下弟兄送寶姑娘上山,自己初七纔來,原來是先去教坊中看相好的,還把這麼重要的物證孝敬情人,真是油蒙了心了!」再一細想,若不是白玉堂這玉簪露餡,楊繼宗再聰明又怎能這麼快就找上門來?不由頓足捶胸,十分氣惱。
楊繼宗見他氣急敗壞,有些幸災樂禍,「我看靳爺在貴幫中也是個重要角色,謀事甚是細密,只可惜手下這些從事人員怕是有些離心離德,有些事情做得真是亂七八糟,一塌糊塗。」
靳孝無奈道:「可就說呢。在下接掌門中之事不過幾日,屬下多有不服,再加上天下承平日久,本會中的人也是散漫嬉戲慣了,隊伍實在難帶,讓公子見笑了。」
「還有一事我也不大明白。你與那淨觀道姑勾結改了寶姑娘的庚帖,應該是想讓我對寶姑娘的身份生疑,甚至與雲姑娘發生齟齬。但你可想到,這點伎倆能瞞我幾時,沒得白費些銀子,還讓淨觀姑姑落了個污名。」
靳孝卻又恢復了嬉皮笑臉,「正所謂兵者,詭道也。我這麼做自然是想擾亂公子和雲姑娘的心神,能夠有一兩日的效果足矣。卻不知公子爲此可與雲姑娘鬧過些口角不曾?」
楊繼宗正色道:「我一時情急以此事問過雲姑娘,她確實爲此與我哭鬧一番,閣下妙計大約有過半日成效。可閣下可曾想過,即使沒有董菲兒那支玉簪,僅憑這篡改過的庚帖,在下當也能發現擄走寶兒的就是貴幫!」
聽了這話,靳孝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垂着頭道:「公子一句話點醒在下,這事做得實在是畫蛇添足了。」
「豈止此事畫蛇添足!這些天我見貴幫行事,細節上精雕細鏤,詭異無常,反倒是大節上疏闊無章,逆道悖理。如此行事,則處處碰壁,事事無成,要想謀大事業,難矣!」
靳孝也滿臉嚴肅道:「楊公子此言真是切中要害。這半個多月來,本會策劃所行之事可以說是處處不順,確實是過於刻意小節,於大局上卻不得要領。敝主上也深深有憾於此,不然又怎麼會對公子求賢若渴呢?」
楊繼宗呵呵笑道:「靳爺你一口一個我會、我主,求賢若渴,在下卻至今不知你們是個什麼會,有個什麼主,讓我這‘賢才’可是如何決斷?」
「這個不急,今晚敝主自然會告訴公子。公子一路辛苦,這裏甚是安靜,你不妨就先在這裏休息幾刻,今晚就都知道了。」
二
楊繼宗連日操勞,就在東廂裏屋炕上睡了。一覺醒來,見天已擦黑。有個小沙彌送過洗臉水來,說道:「楊公子收拾一下,一會兒隨我到東邊偏院,我家主人在那裏恭候。」
楊繼宗暗道慚愧,連忙洗了把臉,整整衣冠,隨着小沙彌出屋,來到東邊一座偏院。
那小院建在山坡上,高低錯落有致,若是春秋季節定有極好的山景,可惜是在冬日,只見冷落疏林,漫山積雪,幾隻昏鴉「哇哇」不止。
進了院子角落裏的一間花廳,暖簾裏面非常暖和,主座上坐着一個便服少年,正是那日在於少保家見過的定國公徐永寧。
那日新正賀年人多,又隔得遠,楊繼宗並沒有太看清徐永寧的模樣,此時細看,見他頂多二十歲年紀,蒼白的一張臉,一雙眼睛卻如漆描的一樣又黑又亮,只是嘴裏一口爛牙,大煞風景。
楊繼宗倒地拜道:「晚生楊繼宗拜見老爵爺,此前多有得罪,還請爵爺恕罪。」
徐永寧一面將楊繼宗扶起,一面卻說:「我見過你嗎?你楊孝廉的大名我真真是久仰了,可好像並沒見過呀。」
楊繼宗道:「初一那天,晚生在於少保家中得瞻老爵爺一面,衆人之中,爵爺自然不會注意到晚生。」
徐永寧不理楊繼宗,卻對一邊站着的靳孝說:「你個蠢材不是年前就認識楊孝廉了嗎,怎麼不早點知會我,若當時就把他接進府裏,好好敘談,哪會讓咱們的事兒就他孃的一敗塗地了呢?你小子還吹牛,說是與他相交甚歡。」
靳孝被罵得不敢回嘴,只低聲嘟囔:「我是初四才說與他相交甚歡。」
徐永寧倒也不再糾纏,又對楊繼宗道:「過往的事咱就不再提了,今天能與孝廉一敘,徐某也是三生有幸。」一面招呼上菜上酒,一面說,「咱們邊喝邊聊。」
當下楊繼宗坐到客位,靳孝打橫,下面遞上菜來。無非是燒鴨、臘肉、鮮魚、肘子,既不稀奇也不精緻,只有銀壺裏滾燙的金華酒極爲醇厚,與平常喝到的大不相同。
吃喝了一氣之後,徐永寧才問楊繼宗:「楊孝廉來京城也有一程子了,不知對當下的朝局有什麼見解?」
楊繼宗道:「晚生不過一個赴試的舉人,對朝局能有什麼見解。不過那日在於大人府上,聽得衆多官員都在關心聖上的安康,後來也曾聽人說起,說皇上是得了肺癰之症。若真是如此,爲防聖上或有不豫,早立國本當是目下最急之務。」
徐永寧聽了,又對着靳孝說道:「你看看人家楊孝廉的見識,和你們這些狗才比較起來,真是天壤之別。你們成天就知道搗鼓點沒用的陰謀伎倆,哪裏懂得朝廷大局!」又問楊繼宗:「皇上大病顯形也有半個多月了,你可知爲何到如今仍不提國本之事?」
「晚生大膽臆測,或許是因皇上沒有親生的兒子,對再立太子的事纔有許多猶豫。」
「若只是這樣也就罷了。可據我們所知,皇上不立太子,卻是因爲他知道宮眷中有人懷了身孕,想要拖到後宮產子,仍然要立自己的兒子。」
「這可是說的李惜兒懷孕之事?晚生可聽說,那李惜兒懷孕其實是假裝的,是爲了固皇上之心。」
「這個你都知道了!」徐永寧語氣雖然驚訝,眼中表情卻也平淡,從個小銀盒中取出一根白色的牙籤,咧着嘴剔牙。楊繼宗見這牙籤溫潤潔白,心想莫非這就是傳說中庫奇坊特製的象牙牙籤,那可是十根一小把就要值一兩銀子的!
徐永寧從牙縫裏剔了些肉渣菜莖出來,順手把牙籤丟在地上,才說:「牲口牙子那個案子,聽說你查得甚是仔細,知道李惜兒的事也不奇怪。可這個婊子耍花活固寵,卻壞了我們的大局。皇上非要等那沒影兒的兒子生下來再立太子,可他的病等得起嗎?」
「爵爺的意思,除掉那李惜兒就是爲讓皇上再無牽掛,早立太子了?」
「怎麼不是?我們小幫會在宮中也算有些強援,最初還有些婦人之仁,只給她下了墮胎的藥,誰知她肚裏本來沒貨的,自然是全無功效。後來才決心除了她——這也是她自己作死,真怪不得我們。」
楊繼宗這才明白了那冰蜂案的全部真相:徐永寧的人爲了促使皇上早立太子,先暗中用藥想墮下李惜兒的胎兒。此舉不成,卻讓李惜兒提高了警惕,從此不再用宮中的一食一飲。於是纔有令呂大相買通李安家僕投毒之事。
徐永寧嘆了口氣,頗爲沮喪地說道:「也是時運不濟,這麼大的事,胡昌世這個王八蛋竟然交給了一個賣牲口的混混去幹,平常的陰謀詭計全不會用了,就要直不隆咚給人家一萬兩銀子,讓人家下毒。這事要是不露餡,不是他孃的天理難容嗎!」
楊繼宗卻暗想道:如此大事自然都是由你定國公做主,派這麼不靠譜的人,用這麼不靠譜的法子,只怕第一個要擔責的正是你爵爺自己吧。
又聽徐永寧道:「好在後來聽說李惜兒懷孕的事也是假的,皇上對此事似乎也得了一點消息,不再一心等着她養兒子,這事也就罷了。可沒想到中間又躥出你一個楊孝廉來,把我們弄得真是灰頭土臉呀。」
楊繼宗連忙起身道:「晚生實是出於好奇,無意中給老爵爺添了麻煩。死罪死罪!」
徐永寧正要再說什麼,忽然外面有人來報說:「智性禪師來了。」
三
智性仍然是一身淺紅色的袈裟,一進屋就說道:「徐爵爺,這年還沒過完呢,你急急忙忙飛鴿傳書把我招到這裏來做什麼?」這才定睛看到楊繼宗,「原來楊公子也在此處,幸會。」楊繼宗連忙見禮。
徐永寧笑道:「咱們千算萬算,還是算不過楊孝廉,那寶姑娘今日已經被他找到接走了。面對如此高人,有些事我也說不清楚,只好把你和尚請過來一同吃酒。」
智性道:「你這濫俗的葷菜我也吃不慣,酒倒可以喝幾口。」靳孝忙叫在屋中又備了一席素齋,讓智性坐下飲酒。
坐穩了,智性才道:「爵爺和楊公子一定還不知道,今日一早,皇上親自御臨奉天殿,這可是自去歲臘月二十八日以來,十多天裏皇上頭一次面見羣臣。」
徐永寧也沒想到皇上今日會出面,忙問:「皇上氣色如何?」
「我聽人說,今日朝會專爲十三日的孟春郊祀,皇上誓戒,要文武羣臣齋戒三日。」智性一面說,一面看看徐永寧,再看看那一席酒肉。
徐永寧道:「你看我做什麼?我這個月一直請着病假,郊祀也不會參加,自然用不着齋戒。」
智性也不理他,自說道:「聽說皇上的聖體實在堪憂,御殿時是兩個內侍扶着出來的,面色也不好,且一直咳喘不停。」
徐永寧又問:「那麼朝臣們又是如何反應?」
智性道:「依我所見所聞,朝臣們對於聖上的病都極爲憂慮,深恐聖躬難以再熬過一月兩月,可對於如何處置當下危局卻有不同的打算。」
楊繼宗見這智性和尚與定國公坦然相處,幾乎沒有什麼尊卑的界限,知道他也一定是這幫會中的重要人物,他對於朝局的見解自然是十分重要,於是問道:「以禪師所見,朝臣們都有何種不同打算?」
智性道:「除了許多部屬小臣其實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並不願參與其中的,可以忽略不計之外,其他人大體可以分爲兩派。一派佔着絕大多數,以兵部於大司馬爲首,無非是要敦促皇上儘快復立沂王爲太子,聽說近幾天朝臣們還要聯名上疏,無論如何也要讓皇上改變思路,立刻確立元良。」
「那另一派人呢?」
「另一派人至今都在暗處,人數雖然不多,暗含的力道卻也不小。據我們的眼線探得的密報,自今年正旦之前,在內外文武官員中,楊善、許彬、張軏、曹吉祥等人一直在祕密聯絡,溝通宮中上聖太后,恐怕要有非常之舉。據我推測,這些人後面還有一個總括佈局之人,就是都察院的副都御史徐有貞!」
智性所說的幾個人,除了楊善之外,楊繼宗近日裏都有過接觸。雖然他也對這幾人的行爲有所懷疑,但以親身直感,他們也都算得上是堂堂正正之人,難道他們正在密謀一起極大的陰謀?
卻聽智性又說道:「我說極有可能是徐有貞主謀並非無因。且不說這位徐大人傾險陰鷙、多謀善斷,在景泰朝的宦途也並不順暢,由他主謀可謂正得其人。就由其行蹤上看,臘月二十八日皇上不豫之態大顯,徐有貞二十九日即去了許彬家商談半日,此後不久就有了許太常丟失金符令牌冊頁的案子。再後面的事都是楊公子親歷的了,以公子之見,難道都是巧合?」
徐永寧聽了插言道:「還他孃的什麼極有可能,主謀的定是那徐有貞無疑。」
楊繼宗隱約記得,初二那晚許彬確實說過,徐有貞曾在二十九日到他家見過那冊頁——沒想到智性對這些細節都已經掌握了,才道:「禪師是說,徐副憲與許太常在前一日定好計謀,故意讓人到許太常家裏偷走金符拓片,然後再讓晚生順藤摸瓜,到那白雲觀人贓俱獲,造成有人要請襄世子進京的輿論?」
徐永寧倒在一旁笑了,「我說楊孝廉是個不世之才嘛!只一點就透。」又對楊繼宗道:「如果不是這樣一番設計,你說那金符案可又如何解釋得通?」
楊繼宗對於此事早已反覆思慮,對這樣一番因果並非沒有想到,只是不太願意相信許彬等人竟是如此陰險。此時由智性一點,倒也不覺驚奇。又問道:「晚生還有幾件事不大明白。頭一項,我那日才與許大人初次見面,與徐副憲更只有半面之緣。他們如何便未卜先知,把晚生放在這個局裏?若晚生不是那般自作聰明,或是再稍有幾分愚鈍,他們的局豈不就白做了?」
智性笑道:「楊公子還是小看了那徐有貞的機心呀!何況爲了冰蜂的案子,袁彬不知在許太常面前怎樣稱讚公子呢。他們要借公子的智慧,雖是一步險棋,卻收效甚豐。」
楊繼宗道:「這正是我想問的第二件事,難道袁彬兄他們也都加入了陰謀一夥?若真如此,貴幫會的事豈不是已經泄露?」
「以我們所知,袁彬,還有湯胤績這幾位,雖然與太上皇關係密切,卻都是忠正耿直之人。徐有貞那個圈子是要越小越好,應該並未向他們講明。何況即便講明瞭,袁、湯等人卻也未必會認同。至於我們這個所謂‘幫會’——」徐永寧卻插言道,「都火燒屁股了,咱們這‘會’看着早晚是要揭鍋,揭了也就揭了。再說此前他們錦衣衛也未必對我們一無所知。」
「我再有一問,他們散佈襄世子進京的謠言,最終又是想要做什麼呢?」
智性放下酒杯站起身來,卻不看楊繼宗等人,面對着前面的窗櫺說道:「據我們推測,他們先利用襄世子的輿論激怒上聖孫太后,又利用寶公主的事與太后取得密切聯絡,是想要一朝政變,讓太上皇復辟!」
四
楊繼宗那日在宮中從孫太后和曹吉祥那裏聽到的言語中,已經感覺到有要太上皇復辟之意,如今智性言之鑿鑿,卻也不能不信,遂又問道:「這個晚生倒也曾想到過。不過晚生還有一事不明,若是當今聖上萬一不幸,由沂王爲太子繼位,或是由太上皇復辟皇位,又有什麼重大不同嗎?」
徐永寧此時又拿了根牙籤剔牙,聽楊繼宗所問卻又放下,瞪着他說道:「所以嘛,你個省裏的舉人畢竟還是不能參悟朝中的大局。表面看來不過是他們親父子,誰當皇上還不是一樣,況且沂王才幾歲呀,登基以後恐怕也要由太上皇攝政。可由太子繼位還是太上覆闢,那對朝局來說可是有天壤之別。」
見楊繼宗仍有些不解,智性又把話接過來:「若是復立沂王爲太子,一旦當今皇上龍馭上賓,則依祖宗成法即位,兼祧正統、景泰二帝,這乃是光明正大之道、江山社稷之局。如此行事,則當今皇上的帝位名正言順,無愧於天地祖宗,景泰以來的用人行政均合於法理,日後不論何人掌握實權也無法改易,這纔是社稷安穩、天下太平之局。但若是徐有貞等人的陰謀得逞,先阻止復立太子之議,再趁今上病體不豫之際劫持太上皇而陰謀復辟,那時將置今上於何種地位?置景泰以來朝中重臣於何種地位?置多年來的軍國大政於何種地位?何況那幾人多是宵小之輩,爲着一己私利,以縱橫家之劫局,行鬼蜮之伎倆,他們一旦得勢,朝中紛亂又豈止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已,恐怕會人心渙散,朝局大亂,我朱明天下或有不可言者呀!」
楊繼宗見他說得慷慨激昂,卻也入情入理,不由點頭稱是,才道:「如此說來,貴幫拐走寶姑娘,也是爲了離間許彬、楊善等人與上聖皇太后的關係,倒成了利天下的義舉!」
徐永寧笑道:「這幾天見許彬等人與孫太后關係過密,我們才出此下策。可要不是楊孝廉你太過機靈,讓那寶公主在我這小廟裏再多待上幾天,許彬那一張老臉在太后面前可就丟盡了。宮裏的人自會向老太后那裏說幾句閒話,只要太后有那麼幾天不待見許彬他們,朝中復立太子的事大概也就成了。」
聽他一說,楊繼宗一時竟對這幾天自己的所爲稍覺歉意,轉念一思才說道:「老爵爺與禪師爲了國家社稷嘔心瀝血,晚生實在佩服。可晚生也有一句話不吐不快:二位責備那徐有貞等人施行鬼蜮伎倆,是宵小之輩,可以晚生十幾天來所見所聞,貴幫的那些手段,可也未見有多麼光明正大。」
徐永寧笑道:「你可聽說過,謀大事者不拘小節。何況我們所行之事乃是天大之事,就算有點子偷雞摸狗,就算殺人放火,也是一時無奈,管不了那麼多了。」
楊繼宗心中並不認同,纔想再說,智性卻在一旁說道:「楊公子也不必再貴幫貴幫地稱呼,我等不如到下面看看,便知我們的身份。」
徐永寧也稱是,於是靳孝帶路,幾人出了花廳。順着石階往下走了一段路,才見山壁上開了一個寬敞的門洞,又轉了幾轉才進入一個大廳,裏面先有人點上了幾十支巨燭,明亮如晝。就見大廳正中放着一張九龍金漆寶座,寶座上方掛着一張碩大的橫幅,上書三個大字:
赤龍會
下面落款卻寫着:
永樂壬寅歲五日御筆[10]
楊繼宗見是太宗御筆,連忙俯身在地,恭恭敬敬拜了四拜。一旁徐永寧等人也都拜過了,才都起身。徐永寧道:「這便是本會的真名。」
楊繼宗也知徐永寧等人的幫會來頭甚大,卻沒想到竟是太宗皇帝所立,一時有些悚然。就聽智性在旁說道:
「太宗皇帝晚年,有憾於當年建文爲奸臣所惑,幾乎斷送了大明江山,多虧太宗靖難才得保全,決意建立一個祕密幫會,由朝野中實力人物執事,專在國家興亡的關鍵時刻暗中出力,以期永保大明朱姓江山。因我朝朱姓,又是運屬火德,故命名爲‘赤龍會’。建會以來,歷經漢王高煦之亂和土木之變後的景泰新朝之立。」
楊繼宗突然得知如此重大的機密,頭腦有些蒙了,「難道說漢王之亂和今上立國都有赤龍會在暗中操作?」
「楊公子,你道那些動亂得以安然度過,真是都如史書上所載的那樣嗎?其實,若無我赤龍會在暗中操作,宣宗皇帝未必就能逃過高煦的毒手,今上也未必就能安穩坐上皇位,瓦剌之亂也未必就能一朝消弭。若無我赤龍會插手,大明天下恐怕早非今日之狀了。」
楊繼宗努力壓下心中驚愕,又沉了沉心思,才道:「不承想貴會有過如此豐功偉業,失敬失敬。不過,以晚生近日的切身之感,貴會中人物的所作所爲可不像有什麼經天緯地之才。我見到的倒多是些金玉其外的奇技淫巧,且見會中人心散漫,各存心機。以此等一衆人要謀大事,怕也難成!」
聽楊繼宗這樣一說,徐永寧倒顯出幾分慚愧沮喪,一反平常的浮浪之態道:「楊孝廉還真是說到了我們的痛處。只因這幾年正趕上新老交替,因承平日久,人心浮散,本爵又是剛剛接手天字門的事務,才疏學淺,門中確實是綱紀不修。至於這些天做的事情,簡直都是胡鬧,倒讓楊孝廉笑話了。」
他又笑道:「不過仰承太祖、太宗的福佑,目前雖然時世艱難,卻也不至於出什麼大亂子。徐有貞這起子人一定翻不起什麼大浪頭。」
「爵爺怎麼如此自信?」
「因爲我們手裏還有一張大牌。只要能把他抓在手裏,就不怕有人興風作浪。」
「此人是誰?」
「就是那提督團營總兵官,武清侯石亨!」
[1]大不列爹:北京方言,大剌剌地。
[2]曹吉祥,明代大太監,永平灤州人,正統、景泰中曾任監軍太監、司設監太監,因奪門功任司禮監掌印太監。《明史》卷三○四有傳。
[3]孫太后,諡孝恭章皇后。明宣德帝之後,正統帝之母,土木之變後主持立景泰帝,加尊號「上聖皇太后」。《明史》卷一一三有傳。
[4]小火者:明代宦官中地位低下者。
[5]此曲爲元代杜仁杰所作,見齊豫生、夏於全主編《全元散曲》。
[6]這套仙呂套曲,爲元代王修甫所作,見齊豫生、夏於全主編《全元散曲》。
[7]未正,是指下午兩點。
[8]畏兀兒字,屬蒙古文字。
[9]炸油鬼,油條。
[10]壬寅歲五日,是指永樂二十年(1422年)五月初五。
卷四 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