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黃葉村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一
初九日一大早,天還不亮,楊繼宗一行二十幾人已經騎馬出發,到西直門口等着開門出城。
楊繼宗與袁彬、方天保商議,爲了避免打草驚蛇,人馬在路上要分撥騎行,進村後仍要分頭行動,袁彬的人分成四五隊在四下過細查訪,楊繼宗等人先去尋找順子的七舅姥爺,看看有何線索。爲防萬一,袁彬遞給老麥三支鳴鏑短箭道:「只要用力向天上拋出,就有哨聲響起報告緊急情況。」並叮囑方天保和老麥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好楊公子和雲姑娘的安全。
今冬雪多,城外不論田地還是墳場都是白茫茫一片,途經的村落也因爲時辰尚早,少有人跡。袁彬帶的二十個錦衣全都換了便裝,前後分成幾起,只遠遠地相互照應。楊繼宗、楊二則與雲瑛、老麥和方天保及王慶自成一夥走在最前面。
過了安河橋,地勢漸漸升高,四外也是野山多,人戶少,白楊悲風,孤鳥哀鳴,分外淒涼。前後走了大約一個時辰,眼前已是一座高山,王慶指着前面有炊煙升起的地方說道:「這個就是黃葉村了。」
那村子正在山懷裏,背後和南北兩方都有山峯,因附近有衆多廟宇,春秋兩季又是郊遊勝景,比一般山區村落顯得興旺了許多,一條不長的大街兩邊有好幾家食肆茶坊,還有專供香客、遊客住宿的客棧。今日正好是玉皇大帝生日,已經有不少打醮的香客來到這裏,有從京城來的,也有從附近鄉下甚至四方州縣趕來的。雖然時候尚早,街上已人來人往,因而楊繼宗一夥人倒也還不太打眼。
路邊有一個賣早點的小鋪,三間土坯房,屋裏有幾張破桌爛椅,門口卻擺放着爐火,一大鍋粳米粥,一籠屜包子,一口油鍋裏現炸着麻花和炸油鬼[9]。楊繼宗招呼幾人先在這裏用些早點,一面與那炸油鬼的搭訕:「掌櫃的,你這村中可有一位老漢,有個孫外甥現在宛平縣當差?」
那人一面熟練地做劑子炸油鬼,一面順口答道:「大爺問的可是葉七老爹,他倒是有個遠房的孫外甥,當年卻在他家長大,後來聽說在縣裏做了捕快。」
「他那孫外甥可是叫個順子?」
「可不是。七八年前還常在我這裏瞎搗鼓,偷吃我的麻花,後來聽說升發了,就很少回來了。」
楊繼宗也不再多問,幾人匆匆吃過早點,按炸油鬼的指點徑直去找那位葉七老爹。
葉七老爹的小院就靠着山根兒,土牆草屋甚是殘破。方天保在院門外高聲問訊:「葉老爹可在屋裏?我是宛平縣順子的師父,有事尋他。」
屋裏面應了一聲,又過了半晌纔有一位老漢出來開門。那老漢六七十歲樣子,蒼顏皓首,精神卻還飽滿,見門外竟有男男女女好幾個人,不由有些吃驚。老漢將楊繼宗、方天保等人讓到裏屋,說道:「只有這兩間破房,列位上差湊合着炕上坐吧。」說完又張羅要燒水泡茶。
方天保忙先勸止住,才問:「這麼說老爹就是順子的七舅姥爺了,多聽順子唸叨。」
老漢道:「順子自小沒爹沒孃,就跟着我過,我也是當孫子來養的。可這不成器的小子心野,後來跟上北廟的客人,非要到京城裏當差,幸有上差提攜,我替他先人謝謝各位。」
方天保道:「順子初六那天請假,說是你老病了,要回來看望。他現在哪裏?」
老漢有些茫然道:「哪裏就咒我生病!我這些日並沒有病痛,倒是順子前幾天回來過一次,也記不清是初六初七,只在這屋裏待了半日就說有事回去了。」
楊繼宗本來猜測也是這樣情形,並不驚奇,又耐心問道:「老人家,這香山一帶你可熟悉?」
「我在這裏住了一輩子,怎麼不熟?從南廟到北廟,萬壽宮到玉皇閣,這一片山林哪裏有狐狸、兔子,老漢也是知道的。」
楊繼宗道:「我們正想在這裏轉轉,就請老伯爲我們說說。」
「這香山又叫個香爐山,有人說是因爲山頂上那塊巨石長得像個香爐,我卻看不出來。這裏風水好,林木多,廟宇也多,南廟、北廟那都是和尚廟,中路里的萬壽宮卻是老道住着。眼下香會,這村裏住的上春香的,就都是去萬壽宮的。這三座大廟中,也以萬壽宮最得氣勢,從半山腰山門進去,一直爬到山頂的玉皇閣,都是它的地盤,裏面道士總一兩百人。」
「那南廟、北廟又怎樣?」
「南廟實叫永安寺,纔是這香山裏最大的寺廟,等到三月天氣和暖了,那一邊滿山都是杏花,那時香火才最旺。北廟叫作弘法寺,卻是座私廟,閒人是進不得的。」
楊繼宗聞言大感興趣,「不知它是哪一家的私廟?」
「當初我年輕的時候,從北路上山的半腰處,弘法寺還只剩一片破磚亂瓦。後來聽說是京裏的定國公徐家買下了這片山地,重修廟宇,建得好不精緻,就成了徐家的私廟,讓他家人在這裏燒香拜佛。裏面養着不多幾個和尚,並不讓閒人進入。」
「老伯剛纔說,順子當初是跟着北廟的客人進京的,是怎麼回事?」
「我當年爲北廟運送糧食雜物,也常帶着順子進廟。那時廟裏正好有幾個客人,不知是徐家的家人還是部屬,看順子機靈又老成,就喜歡逗着他玩,後來就跟我說,要帶他進京當差。順子自己願意,我也想讓他見見世面,或許還有個前程,就答應了。」
楊繼宗與方天保相互看了一眼,都點了點頭道:「看來就是這裏!」
二
問明道路出來,楊繼宗讓王慶先同雲瑛去找袁彬,告訴他寶姑娘可能就在弘法寺中,叫他帶人接應:「讓錦衣衛的人先在弘法寺廟門和廟宇四周等待,見裏面發出響箭再進去接應,以免裏面的人受驚又逃了。」
雲瑛卻執意不願隨王慶去,楊繼宗也只好同意。幾人把馬匹交給了王慶,按照葉老爹的指點,出了村北頭就尋着一條石階小路,沿階而上,才轉過一個山頭,透過冬日蕭疏的山林就能看到高處隱隱有一座廟宇。
看着雖不遠,那山路卻極陡,幾人也不敢走得太急,好一會兒纔到廟前。楊繼宗已是喘氣不迭,好在一路並沒有人阻擋,至此纔算鬆了一口氣。但見山門緊閉,從門縫裏看去,黑咕隆咚什麼也看不清。方天保向周圍看看,見西側虎皮牆內有一處長着許多樹木,估計是廟裏的一處園林,正好逾牆而入。好在牆也不算高,由楊二打底做人梯,幾人輕鬆進入廟內。
裏面果然是一處小花園,冬日裏十分蕭條。幾人摸到園門,探頭看看,左手就是正殿,右手和對面是東西廂房,正殿後面應該還有院落,正殿前的大院裏冷冷清清,闃無一人。
楊繼宗悄聲對方天保說:「若寶姑娘在此,多半是藏在後院裏,我先進去探一探,君定兄就和雲姑娘先暫在這小園中等候,以爲接應。」
方天保知道他是不願讓雲瑛擔風險,遂道:「這裏有麥兄和雲姑娘一起接應也夠了,我還是跟在公子後邊,應援護持。」
此時雲瑛也不好再任性爭執,也點頭同意了,讓老麥把那鳴鏑響箭分給方天保和楊二各自一支,「要是有事急了,就用這響箭,估摸着袁叔叔的人也差不多到了。」
楊繼宗與楊二貼着牆根從正殿一側的夾道進了後院,就聽見後院的西偏房裏有人大聲說話。楊繼宗趕快上了石基,貼着窗沿,用手指蘸了唾沫,把窗戶紙輕輕捅開一個小洞,向裏面偷看。
就見屋裏兩人正坐在炕上喝酒。一人坐在炕桌左手,面黃肌瘦,穿一身醬色深衣,戴着瓦楞帽;另一人坐在右手,卻是方巾直裰,因爲斜背對着窗戶,一時看不清模樣。那戴方巾的顯是喝多了酒,聲音很大道:「當年我在老公爺手下,哪件事不是利利落落,怎麼他做主之後,就事事不順,還都道是我的錯!」
戴瓦楞帽的卻似怕他這樣嚷嚷讓別人聽見,一面朝門口看了一眼,一面用手拍拍戴方巾的肩膀說:「文休兄喝多了,小心隔牆有耳。」
戴方巾的突然覺悟,也向四外張了張,才壓低聲音道:「超人兄你不知道,我這心裏實在是憋屈呀!」
因他這四下一張,楊繼宗卻看清了他的臉,原來竟是當初養榮堂的掌櫃胡昌世,難怪聽聲音有些耳熟。
那個叫超人的低聲道:「這也是咱們會裏近來時運不佳,不能全怪少公爺調度。」
胡昌世也故意壓低聲音,實際上聲音卻還是不小:「還說不怪!頭年要弄死李惜兒,依我的辦法,就找幾個弟兄趁晚上進玄武門,到了花房直接勒死就完了。這法子看似兇險,其實反倒安穩,咱宮裏有內應,出入腰牌也容易弄,出了事要亂無非是宮裏面反亂,咱們還不是遠遠地看熱鬧。他卻不聽,非要用毒藥,還要限時就辦。咱跟李安家又沒關係,急了才找了那個牲口牙子,誰知那貨更不濟。」
超人迎合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一時三刻就要弄死個得寵的妃子,本也難辦。可是文休兄那善後,做得實在漂亮呀。」
胡昌世也有些得意道:「那善後纔是咱赤龍會的看家手藝。我爲此籌劃了半夜,實施萬全,別說錦衣衛幾個番子,恐怕神仙也難摸清裏面的奧妙。」吹完了,想想後來的結果有些不對,才又說,「誰知又碰上了一個姓楊的,把好好一盤棋全攪和了。再加上靳孝那小子吃裏爬外,不知怎麼說的,讓會裏幾位老大也想護着那姓楊的,這事才越來越壞。」
那超人道:「我看靳孝無非是想奪你的職位,才藉着那姓楊的事發難。眼下他做了天字門的僉事,這幾手露得可也不怎麼樣。」
胡昌世有些不屑道:「他頭一回領銜辦事,也忒小心了一點。不就擄了個小丫頭片子嘛,又要設重重疑兵,又要大撥人馬全都轉移到這深山老林裏,還要警醒嚴防,吃飯的時候不許喝酒!我不吃飯的時候喝行了吧?早飯已過,午飯未到,他管得着?」
超人見他的聲音又有些大了,連忙又向他擺手,口中卻仍在迎合:「可不是。聽說那個叫順子的,是黃字門在宛平縣布了多年的臥底,這下也愣是讓他給亮了牌。就算這次會裏的招數靈了,咱們也損失不小。」
楊繼宗聽這兩人所說的關係內情甚多,原想再聽一聽,背後楊二卻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胳膊。他回頭看時,見方天保不知何時已經來到後院上房右手的小耳房門前,正向他招手。
楊繼宗和楊二也悄悄走過去,方天保附在楊繼宗耳邊道:「我聽着,順子和寶姑娘應該就在這裏面。」
楊繼宗沒想到如此容易就找到了寶兒,一時也沒有想好下一步該如何行事,眼前既然寶兒就在裏面,不如先見了再說。因此對方天保說:「那我們就進去看看。」
方天保並無異議,雙手撫門,用力一推。門本來是虛掩着的,方天保和楊繼宗、楊二飛速進了門,見裏面兩人面對面坐着,正是順子和寶兒。
三
那耳房裏沒有炕,臨時用門板靠牆搭的一個牀鋪,此時寶兒坐在牀上,順子坐在對面的杌子上,兩人正在叉手翻着一條紅繩。突然見到楊繼宗等人進來,兩人都是一愣,順子不由起身縮到了牆角,寶兒卻立刻哭着撲到楊繼宗懷裏,連聲叫:「叔叔,叔叔。」
楊繼宗見寶兒安然無關恙,心中先寬了許多。一旁方天保卻對順子冷笑道:「相與了兩三年,如今才知道趙國順先生一直深藏不露,佩服,佩服。」
楊繼宗才知道順子的大號叫個趙國順。
順子一臉羞色,急忙跪下給方天保磕了兩個頭,匆匆說道:「徒兒萬死!其中緣故一時也說不清楚,這裏陪寶姑娘的丫鬟剛纔出去取東西,立刻就會回來,還請師父和楊公子放下寶姑娘速速退去,再過幾日寶姑娘定可安然送歸。要不然驚動了廟裏的衆人,怕要於師父和公子不利。」
楊繼宗也知此時危機重重,卻哪還管什麼有利不利,把寶兒交給楊二抱了,吩咐道:「你抱着姑娘快跑,到花園與雲姑娘他們會合。君定兄護持,我來斷後。」
楊二聽了,二話不說,抱起寶兒扭身就跑,方天保稍稍遲疑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順子見楊繼宗態度決絕,無奈道:「爲了國家社稷大事,那就對不住公子了。」說罷他伸手用力一拉屋角的一根繩索,也不知是什麼機關,就聽見廟裏四處都響起了鐘聲,分外急促。
楊繼宗聽到寺中已經報警,也不再管順子,轉身出門。就見楊二抱着寶兒已經快到了正殿與後院的夾道,卻正好被聞警出來的胡昌世二人攔住,兩人都拿着鋼刀,樣子很是兇狠。
楊二抱着孩子,不便打鬥,只能一面躲閃,一面用腳亂踢。幸虧方天保從腰間取出一把鐵尺,幫楊二抵擋,胡昌世二人又似是怕傷着寶兒,出刀有所顧忌,楊二纔沒有被傷着,勉強過了夾道。
夾道那邊卻又有幾人衝了過來,一面喊着:「賊人哪裏走?」一面圍了上來。
正亂着,就見旁邊花園裏「噌」的飛起一支短箭,隨着響起一聲淒厲哨音,老麥已經從花園的小門裏跳了出來。他手持着一根皮鞭,伸開了倒有六七尺長,那皮鞭在他手中揮舞翻騰,擊打自如,專門對着來人手中的兵器下手,轉瞬之間對方三四個人的刀劍已被打落,其他人見這皮鞭厲害,都不敢向前。
楊繼宗見論起武藝功夫,養榮堂的這些人全不是老麥的對手,心中大喜,高叫道:「快把寶姑娘帶進園子!」那邊楊二、方天保也已乘機與老麥合爲一處,再有幾步就要到花園門口。楊繼宗心想只要寶兒進了花園,有老麥守在園門口,幾人翻牆出去易如反掌,廟外邊估計袁彬的人馬也快要到了。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楊繼宗卻聽到耳邊一聲高喊:「列位且慢走!」一柄鋒利的匕首已經架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楊繼宗側臉一看,站在身後用匕首指着自己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精幹漢子,高鼻樑,大眼睛,臉上有不太濃密的絡腮鬍須。他沉了沉心思,故作鎮定道:「這位想來就是白玉堂白掌櫃了。你這樣架勢,在下無法施禮,得罪。」
那白玉堂卻不願與他囉唆,手中的匕首微微用力,緊貼着他的脖子,向着方天保等人厲聲道:「請各位先放下那小姑娘,有話慢慢再說。若要動硬的,我們這裏十幾號人也不是吃乾飯的,實在不行,在下也只好先結果了這姓楊的,省得日後麻煩!」
此時雲瑛也出了園子,見楊繼宗被執,不免驚惶失色。方天保和老麥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楊繼宗生怕夜長夢多,把心一橫,呵呵乾笑了兩聲道:「我姓楊的一條命若能換得大明公主平安,也是值了!君定兄、雲姑娘,你們護送寶公主先走,諒他們也不敢就這樣公然傷害我。」
雲瑛和方天保還在猶豫,白玉堂卻把那匕首又用力壓了一壓,楊繼宗的脖頸已然被割破了一點皮,滲出微微的血跡。白玉堂冷冷說道:「兔子急了也會咬人,今天之事非比尋常,我們爲國家辦大事不拘小節,偶爾殺個秀才、舉人也是有的。」
養榮堂的人見方天保等人顧忌楊繼宗的性命不敢妄動,已經又拾起了地上的兵刃。旁邊佛堂裏、僧房裏突然又躥出了十來個後生和尚,手中都拿着棍棒,躍躍欲試要上來搶人。楊繼宗情急之下,忽然想起還有一樣東西,忙叫道:「你們先慢動手。在下還有一個物件,想讓諸位見識見識。」
說着從袖中取出年前靳孝送他的那張令符來,「聽說這是貴會的令符,有它可保全性命,不知還作不作數?」
天光正亮,那令符上的畫押印跡都清晰可見,白玉堂見了,手中的匕首不由鬆了鬆,卻沒有離開楊繼宗的脖子。
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卻聽有人在後院正房那邊接應道:「令符是敝會至尊之物,有主上的親筆畫押,怎麼會不作數!」衆人從夾道看去,卻是靳孝笑嘻嘻地站在那裏。
四
靳孝緩步走過來,一面對楊繼宗等人作揖道:「楊公子、雲姑娘,這位當是方捕頭了,久仰久仰。諸位既然找到這裏,也看到寶姑娘好好的沒傷沒綻兒,應該就放下心了,大家何必還要舞刀弄棒的,傷了和氣。」
雲瑛怒道:「姓靳的你說得倒是輕巧!你們設下毒計,三不知拐走了寶丫頭,擄到這深山老林裏頭關着。要不是楊公子連日查訪看出了你們的破綻,誰知道你們還要幹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來。我們好容易找到了寶丫頭,還不是你們出來又打又殺,險些就傷了楊公子。」
說着走到楊繼宗跟前,見他脖頸上還有一線血痕,忙上前細看,見傷口極淺,才放下心來,掏出一方手帕幫他擦拭。白玉堂見自己一邊的人已經聚齊,又佔據了要津位置,不用再以楊繼宗的性命來威脅,才收了匕首,悄悄站到一邊。
楊繼宗也知此時再要硬闖已經無益,也笑着說道:「靳爺的計謀實在厲害。不過靳爺你可知道,按《大明律》,拐賣人口罪,不論主從都要杖一百,流三千里。我看今日你們一廟的僧人、俗人加起來總有三十來個,將來編隊充軍倒也蔚爲壯觀呀。何況這位胡兄——」說着用手一指不遠處的胡昌世,「涉嫌毒殺呂大相的事兒也還沒結呢。」
靳孝倒是不急不惱,「楊公子諳熟刑名,在下早已領教。只是這依法判刑處分,自有有司衙門來管,楊公子大可不必操心。」
方天保在一旁接口道:「靳爺這裏偏巧是在我們宛平縣的地界,糾察奸宄正是我們捕快的職責。」一面說,手中那把鐵尺卻一直執在胸前,緊貼着楊二,不敢有一絲放鬆。
靳孝道:「方三爺自是當管。我只怕方爺手裏既沒有訪單又沒有拘票,立時要拿人只怕也不能夠。」又轉對楊繼宗說:「不如這樣,楊公子、雲姑娘你們幾位既然來了,對寶姑娘大概也不能放心,何不就在這寺裏帶着寶姑娘小住幾日。我們這裏山色甚好,吃的用的也都方便,等過了燈節,我們再用大轎送幾位回京。到那時方爺再去辦理那些訪單、拘票,靳某一定靜候。」
楊繼宗聽靳孝話頭,今日不但不會放走寶兒,連他們幾人也要強行留下,卻也不急,心中暗算着袁彬的人應該就快到了,只想着如何留神不要再讓對方劫持了拼命。
於是他一面敷衍道:「看來靳爺是一定要讓我們幾人也在這裏觀幾天山景了。只是不知京城中的幾位大人可是願意。」一面和雲瑛慢慢向方天保和楊二身邊蹭。老麥似乎看明白了楊繼宗的心思,也向楊繼宗這邊稍微挪了兩步。
一旁的白玉堂突然有所察覺,執着匕首一步趕到楊繼宗身邊,正要再用匕首指向他,那邊老麥卻已有準備,長鞭揚起,「啪」的一聲把那匕首捲起來,打落到地上。這一下,旁邊的和尚、打手全把手中的刀杖指向了楊繼宗等人,情勢霎時又急迫起來。
靳孝讓大家先別動手,纔剛要再說什麼,就聽得那邊山門外有人大聲「啪啪」敲門,並高聲叫道:「寺中的禪師聽了,在下錦衣衛百戶袁彬,因事到寶剎訪查,請快快開門!」雖然還隔着一座天王殿,因山中寂靜,倒也聽得清清楚楚。
靳孝聽到有人叫門,滿臉不高興地對楊繼宗說:「好好的,楊公子怎麼又讓錦衣衛的人摻和進來了?」然後對山門那邊叫道:「你們先讓錦衣衛的軍爺們稍等片刻,就來開門。」又對白玉堂道:「都不要動手。」說着他急忙回後院上房去了。
只一會兒工夫,靳孝小跑着從上房出來,繞過正殿和天王殿,到山門處讓小和尚開了廟門,將袁彬等人迎了進來。
袁彬身後跟着二十來條大漢,看來身上又都帶着傢伙,進廟後稍一巡視就直接來到西廂的夾道附近,將楊繼宗等人與廟裏的人分隔開——這一來,廟裏那些人立刻落了下風。
靳孝跟着袁彬過來站定了,才恭恭敬敬深施一禮道:「袁軍爺,敝主想請各位先到後院,有話要說。」
袁彬也知道這裏是定國公家的私廟,不敢放肆,和楊繼宗對了一下眼神,就同他們幾人一同到了後院的正房門前。靳孝也跟了過來,錦衣衛的衆校尉與廟中其他人則仍在原處對峙。
那正房的門已開了,但掛着厚厚的暖簾,見不到裏面。就聽裏面一個頗爲清脆的聲音道:「好好的一個事兒,再過一天半天的眼看成了,怎麼就冒出來個楊孝廉,鬧得雞貓子狗跳的,把爺的事全給攪和黃了!」
楊繼宗聽他言語粗鄙,聲音卻很像是那天在於少保府中遇到過的定國公徐永寧,見他不願露出頭臉,也不便說破,只是深深一躬到地,向那門中說道:
「晚生楊繼宗,今日來到貴寶剎,實在是爲了尋找這位走失多日的小姑娘——她的身份老先生想必也知道一二。因爲這寶姑娘走失,晚生與她的姨母等人心急如焚,費盡千辛萬苦方纔找到這裏,瀆擾了老先生清修,實實得罪。但晚生既然能找到這裏,卻也不是靠着誤打誤撞,這裏的事京城中自有人已經知曉。此時若還不放寶姑娘和我等回去,恐怕袁軍爺不能從命,將來也對老先生有所不利。」
裏面那聲音道:「他孃的老子是嚇大的嗎?」又停了一下才說,「可眼下看來打也打不過了,爲這事拼命更沒意思。都是他孃的你們這起子笨蛋,前者還吹,說是如何如何周全,周全還讓楊孝廉給查出來了?」
後面這句顯是說給靳孝聽的,靳孝只好跪在地上,磕頭不止。
裏面又說:「得了,老子願賭服輸,看來你楊孝廉是真真的厲害,一會兒就讓他們娘們下山去吧,你就先別走了,正好陪着我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