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勾欄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一
昨晚聽傳話的太監說,上聖皇太后要雲瑛帶着寶兒初十日一早再次進宮,楊繼宗心裏增加了無窮的壓力。初十清晨必須領寶兒再次進宮面聖,也就是說留給他們尋找寶兒的時間只有兩天了!
也正是在那一刻,楊繼宗似乎突然領悟到對方施行拖延詭計的意義:如果這兩日還是找不回寶兒,不但在孫太后那裏一時無法交代,自己和雲姑娘,以及參與此事的許彬大人、張軏都督,甚至總管曹吉祥太監,恐怕都會吃罪不起。到時候不論如何解釋,這些人與孫太后之間種下的嫌隙大概一時無法彌合,甚至因此要生成大獄也未可知。
但這個「對方」究竟是些什麼人,用瞭如此繁雜的詭計究竟有什麼用意,楊繼宗卻還是弄不明白。以此來陷害雲瑛或自己?楊繼宗自忖,以自己這點微末地位,在京城裏還不至於如此引人注目;雲瑛身份雖然較爲複雜,但在京城裏勢單力薄,也想不出要用這樣麻煩手段來加害她的理由。至於寶兒到底是不是三月生日,雲瑛會不會真有間諜的使命,楊繼宗雖然也有些疑惑,但在內心深處卻不願意懷疑雲瑛,更不願意把這些疑點與寶兒失蹤聯繫起來。
眼下能夠想到的,還有一種可能:那些不明身份的對手拐走寶兒,不讓寶兒如期進宮,目的是爲了離間許彬、曹吉祥等人與孫太后的關係!但離間他們的關係又是爲了什麼呢?楊繼宗將這些天遇到的事情和聽到的消息仔細梳理了一番,似是略有所悟,卻終究還有一些解不開的環節。
因此正月初八日辰時已過,楊繼宗在自己住的小院裏竟有些不知所措。正想再找方天保拆解一下案情,就見楊二匆匆進來,遞上了一紙帖子:「剛纔縣衙門房收的,來人不要回帖就走了。」
楊繼宗打開帖子,見裏面只有三行字,上寫:
孝廉公承芳楊老先生臺下:風聞教坊司粉子巷董菲兒家,近得青玉鳳簪一支,來路殊屬可疑,老先生或可一察。
下面並沒有署名。
楊繼宗見了這帖,也不問楊二,直接跑到縣衙門口去問門子:「送這帖子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是個小廝模樣,來了遞上這帖子,說是請交貴府楊承芳老爺。我正說稍等了回帖,他卻一句話沒說,扭頭騎着牲口走了。」
楊繼宗知道這是寫帖的人故意要不留痕跡,追也追不上了。才吩咐楊二說:「你一會兒到玉喜庵對雲姑娘說,我昨日不該誤信讒言,胡亂猜疑,有辱姑娘和寶姑娘的清名,現在後悔莫及。還請姑娘大人大量,原諒小生。再有,你告訴雲姑娘,說我今日又得了線索,現在就去查訪了,定能早早找回寶姑娘,讓雲姑娘一定放心。」
楊二答應了,又複述了一遍,才問:「爺要去哪裏?等我回來再走吧。」
楊繼宗道:「這個地方不能帶你去。你就在家裏守着,看看方爺、袁爺他們可有什麼消息。」楊二隻好自己去玉喜庵。
楊繼宗回房換了一件天青色油緞深衣,戴了幅巾,又到縣衙馬棚裏挑了一匹形色漂亮的馬,獨自去了粉子巷。
對於那無名帖子的來歷,楊繼宗一時也難推測,但大致無非有是敵是友兩種可能。若是有人與拐走寶兒的一夥人通同一氣,傳來這個消息當然還是要給他指示更多的歧路,迷惑他的心智,以達到進一步拖延時間的目的;如果是友,則不論這送信的是什麼人,總之是要幫助他儘快找回寶兒,提供的則是一個極爲重要的線索。因爲一時無法分辨,楊繼宗纔不願驚動別人,寧可自己一人先去碰碰運氣。
楊繼宗對東西牌樓東南的教坊司一帶並不算陌生,來京城數月,曾多次與同來赴試的舉子們交往,其中有幾次就是到教坊司這邊打茶圍、吃花酒,偶爾也會在娼家留宿。但每次到勾欄中來,楊繼宗都不會帶着楊二,以免他將來把話傳到老太太和妻子耳朵裏說不清楚。
順着皇城往東先到了東四北大街,向南過了四牌樓,再往南從演樂衚衕進去向東,走不多遠就到了粉子巷。這一帶全都是教坊司所屬的娼家,一個個小院收拾得整潔花俏,門口都掛着大紅的雙燈籠,大門上貼着「喜」字,門框上貼着春聯,張燈結綵,比城裏別的地方更有過年的氣象。
這粉子巷是一條南北向的小衚衕,娼家不多。楊繼宗正要打聽哪裏是董菲兒家,卻見對面不遠處來了一騎白馬,馬上那人外披一件豆青羊絨鶴氅,原來卻是徐貫。
在這樣地方遇到徐貫本來也不算奇怪,怪的是他也是獨自一人。楊繼宗連忙下了馬,上前見禮道:「元一兄別來無恙?前日在白雲觀中多承援手,還沒來得及拜謝,不想在這裏卻得巧遇。」
徐貫也早下了馬,一面還禮道:「承芳兄不必客氣。兄臺今日獨自來逛教坊,可是雅興頗高啊。」
楊繼宗被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哪裏是什麼雅興,只因有件事想要打問此間一位粉頭,才一人前來。」
徐貫道:「我也非這邊的孤老常客,本來還不知要去哪家。既然承芳兄有事要問,不如一起走走,也免得一人無趣。」
楊繼宗一時摸不清徐貫的意圖,卻也不好推託,只得與他一起尋了董菲兒的住處進去。
二
這董菲兒家是一個尋常小院,因順着巷子走向,朝東開着一個如意門,門口也是紅燈綵掛。早有小丫鬟請進大門,二門卻仍是朝南開的,門兩邊
貼着一副對聯:
不信紅顏終薄命,從來名士自風流。
想是來這裏的文人所寫,倒是有趣。
正在觀看,一個四十多歲的虔婆迎出了二門,「兩位大爺倒也眼生,敢是頭一次來我們小門小戶。」
徐貫搶先答道:「我們均是來京赴試的舉子,久聞董菲兒的芳名冠絕京城,今日來此,但求一睹芳容。」
那虔婆明知這是過譽之詞,卻也樂得眉開眼笑,說道:「兩位爺過獎了。可是實在不巧,菲兒今日一早被王御史家叫去唱曲兒,說是早呢要過午之後回來,要是晚可就沒點兒了。我家還有小閨女芳兒,色藝都不在菲兒以下。還有我的外甥女兒周紅蝶,那更是這本司一片一等一的角色。」說到這時,還故作神祕湊近了兩人低聲道,「她可是進宮伺候過皇上的。」
楊繼宗掏出五兩的一錠銀子遞給虔婆,「就請略備饌飲,我們先在此與兩位姐兒清談,還望叫人催菲兒早些回來。」
那虔婆見這兩位客人都是年輕瀟灑,衣着華貴,且又出手大方,哪能不喜。急忙又是叫後廚置備酒菜,又是讓人去王御史家催:「就說家裏有要緊的事,讓菲兒過午就快快回來。」一面張羅讓紅蝶、芳兒趕緊地裝扮迎客——一番忙活不停。
楊繼宗和徐貫被引進正房客廳裏,廳里正中央放着好大一個黃銅炭盆,裏面滿滿放着水磨細炭,火勢纔剛起來,房中卻也溫暖,兩人脫了大衣裳坐下喝茶。不一時小丫鬟掀起暖簾,讓兩個粉頭進來。先前的一個高挑個,瓜子臉,眉目清爽,身穿月白綢衫,銀紅比甲。隨後的一個身量稍矮而纖細,生得十分俊俏,也是月白的綢衫,卻是翠色的比甲。
兩個粉頭先見了禮,穿紅比甲的才問:「請問兩位爺的尊姓大名啊?」
徐貫道:「這位是楊承芳公子,是山西的舉子,才幹非凡。在下叫徐貫,是南京的舉子。咱們都是來京裏應試的,因聽說幾位姐兒的芳名響亮,纔在年下來求一面之緣。」
楊繼宗忙謙讓了兩句。那穿紅比甲的周紅蝶笑道:「兩位公子若不開口,我們一眼瞧着,還以爲就是一母同胞的一對親兄弟。難爲二位公子一南一北兩處的舉人,倒如此連相,全都如此俊朗。」
說話間小丫鬟放好桌案,又用食盒提來了菜餚,在桌上擺放開來。都是小碟小碗,分外精細,最難得的是有幾樣初春難見到的蔬菜,青青綠綠,極是可人。楊繼宗知道,這京城勾欄中的菜品人稱「教坊菜」,專求一個精字,不要說街市上的酒樓食肆,即便是官府大宅裏的伙食常常也難以比肩。酒也並非官場中最熱衷的金華酒,而是一罈色澤鮮紅的葡萄釀,酸甜可口。
周紅蝶與董芳兒安席已畢,分別坐在楊繼宗和徐貫身旁,斟酒佈菜。吃了幾杯酒,徐貫說道:「我看這屋裏擺放着又是箏又是琵琶,想來兩位姑娘音律甚妙,何不讓我們一賞佳音?」
那董芳兒也不扭捏,起身拿了琵琶道:「我就爲兩位公子唱一曲《雙調》。」先用撥子調了幾聲琴絃,正了音,才低聲彈唱起來:
她生得柳似眉蓮似腮,櫻桃口芙蓉額。不將朱粉施,自有天然態。半折慢弓鞋,一搦俏形骸。粉腕黃金釧,烏雲白玉釵。歡諧,笑解香羅帶。疑猜,莫不是陽臺夢裏來?[5]
歌聲玉潤珠圓,餘音嫋嫋。徐貫不由得鼓起掌來,「真是好曲,詞寫得好,唱得也好。」
董芳兒卻臉色微紅,說道:「紅蝶姐姐唱得比我強了百倍,我是怕姐姐先唱了,過會子我再唱公子們就不聽了,才搶先來唱。」
周紅蝶道:「你這小蹄子倒會說巧嘴,這麼一說,讓我也沒法唱了。公子們要聽,只有罰她來唱。」
楊繼宗趁機問道:「聽說紅蝶姐還進宮裏承奉過,那可是常人難遇的恩典呀。」
周紅蝶撇了撇嘴道:「我們一些勾鬟中的姐兒,進宮面聖這樣的恩典,那是老婆當軍——不過是充數的事兒,又有什麼可顯擺的。」
楊繼宗道:「原來真有此事。」
「可不是。那還是景泰四年年底,教坊司主事的官兒挑了我們幾個,說是要入宮承奉。公子們想想,從南京到北京,我們教坊司承奉從來都是男爺們的事,一應姐妹不過是年輕的時候當婊子,老了做虔婆,哪有還去伺候皇上的?可既然是上頭派下來的差事,我們哪敢不遵,只好硬着頭皮去了。」
徐貫插言道:「能去宮中承奉,萬一得到聖上青眼,豈不是人生一次大好的機會?」
周紅蝶輕輕哼了一聲:「有些人可不就是這樣想的嘛。只不過,就算是真讓萬歲爺親眼看上了,是福是禍我瞧還得兩說着呢。」
三
楊繼宗見這周紅蝶雖然只是個教坊司中的妓女,倒也有些見識,正想借機瞭解些與李惜兒有關的情況,就問她道:「幾位到了宮裏,不知是如何承奉?」
周紅蝶見這兩位客人對此事興趣盎然,倒也不避諱,說道:
「我們這些教坊中的娘們,自小隻學些琴箏度曲,低吟小唱,並不會雜劇排場,也不會大麴雅樂。我們教坊司的長官晉榮大人倒是有辦法,叫了我們十幾個姐妹,先在一起排練了兩日,大家各持笙管笛簫,琴箏鼓板,合在一起演奏了幾套大麴,無非是《朝天子》《永遇樂》之類,聽着也還像是那麼回事。就帶着我們進了宮。」
據周紅蝶說,她們每次都是從玄武門入宮,由鐘鼓司的太監領着,也不知是什麼宮什麼殿,就在裏面奏樂演唱。最初一兩次除了皇上以外,還有宮中的嬪妃在座,再往後,就只有皇上一人聽曲。自景泰四年底到景泰五年,大約一年的光景,這些教坊司的女樂進宮承奉了有七八次,每次唱畢就會留下三四個姑娘繼續伺候皇上,其餘的賜食領賞,各自回家。
徐貫湊趣問道:「不知紅蝶姐姐可曾一承萬歲寵幸?」
周紅蝶卻笑了,「我們這種庸脂俗粉哪能入得了萬歲爺的眼哪。其實留過宮裏的前後總共也就是四五個人,最初都是過個兩三日就放歸回家了。姐妹們有問起的,都說鐘鼓司的陳太監囑咐了,不讓對外邊瞎說八道。可我們在勾欄做粉頭的什麼沒有吃過見過,想來左不過就是那點子事罷了。私底下也有拿這事當笑談的,說是誰誰家生意大發了,把窯子直接開到紫禁城裏邊去了。」
楊繼宗道:「想來坊間所傳的李惜兒有些與衆不同。」
周紅蝶微微撇了撇嘴道:「那位李大姐與我們本來也是極熟的,那壓根兒就是個有心氣、攀高枝兒的主兒。當初剛入宮的時候,姐妹們有的是害怕,有的是有心迴避,都是愣愣磕磕的不大可人兒。不瞞公子們說,我們勾欄裏有個妝容的祕法兒,叫‘回客妝’,描眉畫眼的時候只要稍稍勾畫一點,十成顏色能減個三四成,是專爲那些不願意接待的客人備着的。那年初次入宮,我一瞧,十幾個人中倒有六七個是化的‘回客妝’。李惜兒可就不一樣了,那天妝化得是又嬌又媚,唱的時候也是處處頂尖兒,騷情得不行。我們私底下都笑說,惜兒這是想要把萬歲爺當孤老啊。誰知道,她竟也真就辦成了。」
徐貫有些不解道:「難道別的姐兒就不願長久伺候皇上?」
「若要真能夠進到宮裏當個有名分的主兒,哪怕是最下等的嬪妃,怎麼也比在這教坊司裏揹着一輩子的賤籍當婊子強呀。可是公子你想,我們一些倡優之輩就算真得了萬歲爺寵愛,能換來一個正經名分嗎?李惜兒從前年春天搬進宮去,也快兩年了,聽說是專房專寵,特別得着萬歲爺的待見,她哥也脫了樂籍當了錦衣衛的官兒。可就這樣,我們聽說她其實連正經的內宮也沒住進去,到現在還是住在御花園旁邊的‘花房’裏頭,更別說主子名分了。」
周紅蝶說得高興,也是覺得眼前這兩位公子說話投緣,又故意壓低了聲音道:「年前還聽說,因爲總是得不到正經名分,這位李大姐又耍了個大花頭。」
楊繼宗聽了一驚,忙問:「什麼花頭?」
周紅蝶態度更加神祕道:「李惜兒說她懷了身孕,其實都是我們教坊司的長官晉榮和鐘鼓司的太監陳義出的主意,還買通了御醫,其實都是假造的。」
楊繼宗真是聞所未聞,「這樣也行?這可不是欺君的大罪!」
「要擱在朝廷裏,這也許就是欺君之罪。可在我們勾欄行裏,這卻也是抓孤老的常用手段,自有一套法子,就不跟二位細說了。」
徐貫顯然也覺此事匪夷所思,問道:「這事瞞得一時,將來可怎麼收場?」
「不是說了,我們行裏自有辦法收場。可這一次,也是惜兒姐姐流年不利,也不知道是宮裏哪邊的勢力,想是不願意讓個教坊司裏唱曲的懷上龍胎,就在年前給她使了手段。」
楊繼宗與徐貫幾乎同時問道:「什麼手段?」
周紅蝶面色雖然嚴峻,卻不由透出幾分幸災樂禍,「聽說是有人給她下了毒。但毒得不重,難受了兩天就好了,後來找行家問了才知道,那毒是隻爲墮胎的,並不要命——這麼說,又算她有點運氣了。」
楊繼宗聯想到呂大相的案子,暗想道:雖然不知那用毒墮胎與要毒死李惜兒的是不是一夥人,但這個李惜兒能在陰毒的宮廷傾軋中保住性命,還真是有些運氣。
董芳兒剛纔一直瞪着眼聽周紅蝶講這些宮中祕聞,也是感到十分新奇,此時見兩位公子都突然沉思不語,纔對周紅蝶說:「紅蝶姐,你看你淨說些不着調的事,沒的掃了兩位公子的興。」忙把琵琶遞過去,「快快唱個成套的,給公子們賠罪。」
周紅蝶也知不宜再說,便道:「我來抓箏吧。」才走到一邊放箏的案前坐了,引商刻羽,一面撥絃一面唱起來:
春閨夢好,奈覺來心情,向人難學。錦屏斜靠,尚離魂脈脈難招。遊絲萬丈天外飛,落絮千團風裏飄。似恁這般愁,着甚相熬。
自春來到春衰老,簾垂白晝,門掩清宵。閒庭杳杳,空堂悄悄,此情除是春知道。寂寥,唾窗紗縷兩三條。
無心繡作,空閒卻金剪刀。眉蹙吳山翠,眼橫秋水嬌。正心焦,梅香低報,報道晚妝樓外月兒高。[6]
果然聲情並茂,技藝又非董芳兒可比。
四
看看過了未正時刻[7],幾人已有些倦意,正要收拾了殘席,門外卻來報說:「菲兒回來了。」
又過了片刻,董菲兒才從外面進到屋裏,先拜見了楊繼宗二人:「王御史家裏一時脫不開身,讓兩位公子久等了,告罪告罪。」
於是又有丫鬟重新收拾桌案,佈置酒菜,幾人重又坐下喝酒。
徐貫道:「我有一位做首飾生意的朋友,前些日子送了我幾支簪子,今日帶過來想要送給幾位姐姐。雖然是薄禮不成敬意,姐姐們一定要收下。」說着從袖中拿出幾支簪子,楊繼宗從旁一看,那三支簪子都是一模一樣,由青玉雕成,頭上是一隻鏤空的鳳凰。
楊繼宗見徐貫還帶着這樣的禮物,心中不由又是一驚:這三支玉簪的雕花款式與寶兒的那支並不相像,可如果一個工匠只聽人口中描述並沒見過實物或是圖樣,寶兒那支玉簪的副本很可能就會被做成這樣。徐貫以這樣的玉簪送禮,一定是爲了釣出董菲兒收到的那支,令其現身。如此說來他則對此事早有準備,甚至早上的匿名帖都可能是出自其手。他此時不避行跡說明他不想對自己不利,應該也是想要幫自己儘快找回寶兒,至於他的消息來源和這麼做的背後目的,一時也沒有工夫細想了。
三個姑娘各自拿了一支玉簪細看,董芳兒果然入套說:「姐姐你看,這簪兒與你前天得的那支倒有些掛相兒。」
董菲兒卻沉得住氣,只把那玉簪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看,並不搭妹妹的茬兒。
倒是周紅蝶只把那玉簪看了幾眼就放在桌上,冷笑道:「我還當兩位公子真是慕着我妹子的豔名兒來的,也說笑了一晌午了,沒承想竟又是爲了那支簪子來的!」
徐貫見想法被人戳穿,不免有些尷尬,「慕三位芳名是真,這簪子只是……」
楊繼宗卻覺得事已至此不如明說,就起身向三個姑娘鄭重施禮道:「此事與元一兄無關。實是在下一位極好的朋友家裏走失了一個女孩,大家十分着急,聽人說菲兒姑娘這裏近日得到一支玉簪,與那女孩身上的東西有些相像,故而纔來到這裏探問。此事煩瀆幾位姑娘,還望恕罪。」
周紅蝶聽楊繼宗這樣說,又道:「也不是我們多心,爲了這個簪子,昨日已經碰到過一起子來看的人了。倒要問問楊公子,你們走失的那女孩的簪子是個什麼模樣?」
「也是一支青玉鳳頭簪,樣式卻與這三支不同。因她年紀小不能簪頭髮,那簪子是用金鍊繫了掛在胸前,與通常玉簪不同。」
董菲兒這才發話:「這麼說倒是有幾分像了。」又看看周紅蝶,見她微微頷首,才說,「既然兩位公子大佬遠來到這裏,又是人命關天,我就拿出來給公子們看看。」說罷出門去取玉簪。
周紅蝶道:「那簪子是前天菲兒一位相好送給她的,只說是隨手得的物件,看着好玩才送了她。也是該着,那天晚上到一家府裏唱曲,教坊中去的有好幾個,不知怎麼說起來,因都沒見過拿簪子當掛件的,菲兒就拿出來讓幾個姐妹看,一時間座上喝酒的爺們也見到了。不想昨日就來了兩個市井的混混,吃了酒就問起簪子的事。問他們那簪子的來歷,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我們自然不會讓他們看,鬧得不歡而散。也不知兩位公子是從哪裏得到消息的。」
楊繼宗看看徐貫,徐貫卻假作懵懂沒有反應,只得說:「此事瓜葛甚多,一時也說不清楚,過幾日這件事了了,我一定再來賠禮說明一切情況。」
董菲兒已經拿來了玉簪,楊繼宗一看,果然就是寶兒所戴,急忙道:「正是這個簪子。請問姑娘,這簪子是何人送的?」見董菲兒面紅耳赤不願回答,又說道,「在下也知道這是個不情之請,但此事關係那女孩的性命,還望指教!」
董菲兒臉憋得通紅,低頭磨蹭半晌,才喃喃道:「是那白玉堂給我的。」
周紅蝶在一旁倒笑了,「我倒是頭一回知道,那白玉堂還有這麼個響亮名字。」又轉向楊繼宗道,「也不怪我這妹子害臊,那白玉堂是菲兒的恩客,卻既非官宦又非士子,是在京中開店的商客。因他一向對妹子極好,人也生得堂堂正正,菲兒對他反倒比那些官宦子弟更加親近,就連那股子羊羶氣也不在乎了。」
楊繼宗聽了卻是一怔,「這麼說,白玉堂在京城開的店鋪卻是羊肉牀子?」
周紅蝶聽說也是一愣,「不承想楊公子對京城的事倒也知道得甚多!白玉堂確實開了幾家羊肉鋪,因此從來不缺少錢財,要說他參與拍花的拐人子弟,那是打死我也不信。這裏面一定還有許多隱情。」
楊繼宗道:「實不相瞞,那位走失的女孩身份十分尊貴,內情也極爲複雜,我也不相信是一般拍花的所爲。請問菲兒姑娘:你可知那位白玉堂在京的下處或是他開的店鋪在什麼地方?」
董菲兒面色已然恢復,低聲說道:「我們教坊中的規矩,除非叫局去人家,從來不打問客人的住處。白相公從來只到院中吃酒,沒有叫過局去他那裏,我們並不知道他住在哪裏。」
董芳兒卻在一旁插話:「我聽他平日話頭,鋪子似是在西單牌樓那一帶。」說完卻被她姐姐剜了一眼,不敢再說。
楊繼宗知道勾欄中姑娘忌諱說出恩客行蹤,也不再追問,正色說道:「那女孩之事,關係重大,這個玉簪也算個重要物證,放在姑娘這裏卻頗有不妥之處。我想將它拿走,可又十分無禮了。」又拿出兩錠五兩的銀子,「這點銀兩算是在下賠禮的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又轉身對徐貫說:「小弟雖然還弄不清元一兄所爲的內幕,卻還是要誠心感謝年兄和年兄背後之人,此事容後再謝。兄也不妨在此多盤桓些時候,與三位姑娘清談雅謔。小弟可要先走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