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第十七章 仁壽宮

赤龍 by 苗棣

2020-1-3 18:55




正月初六正好是立春的日子。

按照前天的約定,袁彬一早帶了兩個隨從和一乘四人擡的官轎,來到宛平縣衙門前。楊繼宗和楊二、老麥早在門房等候,會齊了,又一起去玉喜庵接雲瑛和寶兒。

寶兒今天穿了一身大紅的棉襖棉褲,大紅灑金宮緞的大毛披風,一團火炭般分外扎眼。她已然聽說今天要到皇宮裏去見太后老孃娘,雲瑛昨晚對她又萬般叮囑,因此又是緊張又是興奮,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看着衆人,面色卻有些青白。

雲瑛與衆人見過禮,也不多談,就抱着寶兒坐進轎子,楊繼宗、袁彬等人騎着馬,一同緩緩沿着皇城根兒來到北安門,進了皇城之後繞過萬歲山,不到半個時辰已經來到玄武門前的御河橋邊。這玄武門是宮城的北門,主要供後宮人等出入,自是門禁森嚴,有禁衛把守。

楊繼宗等人剛到橋邊,就有一個家人模樣的人走過來,顯是認得袁彬,打躬道:「袁老爺,我家老爺爲楊公子進宮備了些許禮物,是給上聖皇太后和曹內相的。這是禮帖。」說完他讓人提了兩個禮盒過來。

楊繼宗知道這是許彬的家人,連忙道謝。因又想到:這位許大人辦事真是細緻周到。那日說到覲見太后需要有個見面禮,並說是全由他來一手操辦,如今不但備了給太后的禮物,連太后宮中管事的太監曹吉祥也照顧到了,還寫了禮帖,因此省去多少麻煩,更不要說花費多少錢財了。

因昨日在雙塔寺聽了智性一番話,楊繼宗已經深感自己在這金符一案中被人利用捉弄,也曾多少懷疑到許彬。但此時見許彬爲了公主的事如此盡心,不由又大爲感激,爲昨日的疑心有些不好意思。

又等了片刻,才見從玄武門裏走出兩個小宦官。兩個宦官望見橋北邊的人馬官轎,遂走過來問道:「這邊可是楊公子與雲姑娘?」態度倒也客氣。

袁彬上前道:「這位就是楊承芳公子,雲姑娘和寶姑娘都在轎中。」

一個小宦官道:「我們主子吩咐,叫寶姑娘、雲姑娘和楊公子進宮。剩下的各位只能在這裏候着了。快叫兩位姑娘下轎吧。」

楊繼宗早有準備,一面施禮,「這裏還有兩個禮盒,是敬送上聖太后和曹內相的,還要煩勞二位公公。」一面掏出二兩銀子遞過去,「一點茶錢,失敬,失敬。」

兩個宦官接了銀子,也不道謝,大不列爹[1]地說道:「幾位跟緊了,進去不要東張西望。」說完各提了一個禮盒,轉身就走。楊繼宗和雲瑛拉着寶兒,趕緊跟了。

進了玄武門,先向西,又朝北經過一條長長的永巷,走了好一會兒,纔來到一個旁門,進去後又拐了幾拐,纔到一處宮室。因爲是從側後方進來的,也見不到牌匾,但楊繼宗猜測,這應該就是上聖皇太后居住的仁壽宮。

小宦官先領着幾人進到偏殿邊上一間直房裏,讓等着。又過了片刻,纔有一人被七八個小宦官簇擁着進來。那人身穿大紅紵絲貼裹,頭戴着烏紗剛叉帽,中等身材,白淨面皮,看樣子不過四十出頭年紀,進門先將那寶姑娘看了幾眼,才又瞄了瞄楊繼宗與雲瑛,說道:「在下是司設監太監,仁壽宮管事曹吉祥[2],專責服侍着上聖孫老孃娘。」

楊繼宗早聽袁彬說過,這位曹吉祥早在太宗時期就進了宮,因在大太監王振門下十分得寵,在正統初年大軍徵麓川之時就做了監軍太監,此後多次監軍,一度還曾提督京師火器,與軍中將帥非常熟絡,與前軍都督張等人更是至交,是宦官中有名的知兵之人。以他從前的功績和在宮中的交往,本來想要上位升任御馬監太監,甚至要兼任司禮監的秉筆太監。誰想土木之變後,王振一系失勢,他雖沒有受到責罰,在宮中的宦途卻從此不太順利,此後再難參與軍事征討,也沒有當成御馬監太監,後來只升任爲沒有什麼實權的司設監太監,雖然也算是宮中十三監中一位首領,在宦官中已屬最高職銜,權勢卻還比不上當初正統年間。好在這位曹太監極善鑽營,在宮中也頗有人緣,前幾年才又巴結上了孫太后,獲取了仁壽宮管事這樣一個實職,總管上聖皇太后身邊一切事務。

孫太后[3]在宮中名分最高,至少在表面上無人敢與爭鋒,因此這位曹大太監也就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楊繼宗對他不敢怠慢,恭恭敬敬施禮道:「瀆擾老太監了。這裏有雲姑娘的一份敬禮,還要煩請代爲奉上太后。另有一份薄禮,老太監留着賞人吧。不成敬意。」他把禮帖雙手遞了過去。

曹吉祥看那禮帖,給皇太后的是一件錦緞貂鼠皮襖,一匹大紅五彩羅緞紵絲蟒,給自己的是一匹大紅絨彩蟒,忙說:「雲姑娘何必客氣。」又讓小宦官提了給太后的禮盒,並對楊繼宗和雲瑛道:「二位再待片刻,我去回稟太后。」








太后的寢宮就在仁壽宮的正殿,坐落在高高的臺基上,御陛臺階兩邊和臺基的四周都是漢白玉石欄杆,殿廡高大,顯得有些陰森。寶兒來到門前,不由把身子貼緊了雲瑛。

楊繼宗跟在雲瑛和寶兒後面進入宮中,也不敢四下張看,只見腳下是鋥明瓦亮的金磚鋪地,走了兩三步,又上了一塊藍邊黃地牡丹花飾的地毯。

就聽曹吉祥朗聲報道:「瓦剌民女雲瑛、山西舉人楊繼宗叩見上聖皇太后。」楊繼宗忙和雲瑛一起趴在地毯上,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

大禮行畢,才聽到一個頗爲清脆的女人聲音遠遠傳來:「我聽太常寺卿許彬奏報,這位雲姑娘應該是瓦剌的郡主呀?」

雲瑛在昨天已經由袁彬專門教授過一番基本禮儀,此時仍然低頭回奏:「啓奏太后,民女的父親是瓦剌臺吉伯顏帖木兒,太師也先是民女伯父,現今俱已亡故,雖非天朝屬民,不敢僭稱郡主。」

那孫太后卻長嘆一聲道:「風水流年,變幻無常。那幾年你們瓦剌何等霸道,我聽說近年卻因爲內亂,鬧得殘破不堪了。」又停了停,才道,「你們都站起來說話吧,也讓我看看這小閨女兒。」

楊繼宗再拜起身,在旁邊側身站立,仍然不敢擡頭。雲瑛起身後領着寶兒到太后跟前,讓老太太細看。

孫太后見這小姑娘長得紅紅白白甚是伶俐,拉她到自己身邊問:「小姑娘今年幾歲了?」

寶兒雖略有些緊張,倒也不懼怕,脆聲回答:「前幾日還只六歲,如今剛過了年,七歲了。」

孫太后笑道:「算得倒也清楚。這麼說是景泰二年生人。」

雲瑛答道:「回太后,寶姑娘是辛未年,景泰二年三月二十八日生人,她母親是我姐姐薩勒娜。」

「你姐姐那些事我也聽許彬和曹吉祥說過了。當年皇上在你們瓦剌的時候,你可見過皇上?」

雲瑛知道太后所說的皇上是指當今的太上皇,「民女當年還小,正趕上皇上就住在我們營中,我和姐姐也時常去看望皇上。那時年幼無知,甚至和皇上一起踢球、騎馬,也是有的。只是一晃過了七八年,雖然想念皇上,天地懸隔的,再想見見可就難了。」

孫太后聽了倒勾起心事,不由難過起來,「豈止是你們難見皇上,就是我們母子想見一面也難。我只是隱隱約約聽說當年皇上在瓦剌時,伯顏帖木兒一家待他甚好,卻一直沒有機會聽人說說那時的情狀。今兒個倒想聽你說些那時的事情。」

雲瑛知道孫太后想聽當時的事,也無非是要寄託思子之情,就將當年與正統皇帝的交往以及各種所見所聞,細細說了起來。

她本來口才甚好,十幾歲時的記憶又特別清晰,從正統皇帝進到伯顏帖木兒營中說起,自己與姐姐如何初次見到天朝皇帝,後來如何熟識,如何一起玩耍。又講到當時皇上親隨中還有宦官喜寧等幾個壞人,如何只幫也先不幫皇上,又如何陷害一心忠於皇上的袁彬,幾乎將袁彬害死。

孫太后聽得入戲,直到說袁彬被皇上救下,纔算長舒一口氣道:「看來這個袁彬還真是個忠臣。」忽然想起雲瑛說得難免口乾,纔對曹吉祥吩咐:「這姑娘講得累了,你給她看個座,讓她喝口水再說不遲。」又一轉念:「讓這楊舉人也坐下說話吧。」

楊繼宗欠身坐在繡墩上,眼睛仍然只看着太后的腳下,卻也用餘光打量了一下。見這位上聖皇太后五十多歲年紀,白白胖胖一張臉上幾乎沒有皺紋,頭上戴着鳳冠,遍插珠寶,琳琅滿目。

雲瑛喝了宮女送上的茶,才又說:「我姐姐比我大五歲,正當青春年少,見到皇上氣度超凡,就生了愛慕之心。」

於是又將薩勒娜如何與正統皇帝相好,如何又因皇帝迴鑾而生生分手,乃至如何到第二年產下寶姑娘,不久卻又全家遇難,說了一遍。

孫太后一面聽着,甚是同情,伸手把寶兒拉到懷裏,低聲道:「我的兒,你可是真真命苦!」

與寶兒親近了一番,孫太后才又問:「皇上離別她母親的時候,可曾留下什麼表記?」

雲瑛答道:「我姐姐與皇上之事,民女也不太清楚。一直到姐姐臨終之時,將寶兒託付給我,讓我一定要把她交給皇上,還拿出一支玉簪,說是當年皇上所贈。」

「那玉簪現在何處?」

「就在寶姑娘身上。她尚未能留髮插簪,我就讓銀匠稍做修飾,讓她掛在胸前了。」

孫太后把寶兒最上面的鈕釦解開,果然見到一支玉簪,用金鍊掛在她脖子上。孫太后把玉簪解下來,拿在手裏看了又看,眼中幾乎要流下淚來。

「這支簪子雖然簡樸,卻是當年我從孃家帶過來的,這一晃算起來竟有快四十年了。那時家裏窮,進宮時沒有什麼陪嫁之物,這支簪子就是對家中的念想,也很少使用。一直到皇上束髮,纔將它送給皇上,見他倒是常戴着。」

說着她又把那玉簪摩挲細看了半晌,纔對雲瑛說:「皇上當初把這支簪子送給你姐姐,也自有深意,想是將來或有聚合之日,這是個作不了假的憑據。可如今他長年在那崇質宮裏,暗無天日的,怎麼知道那位瓦剌郡主已經不幸離世,卻又有幸留下了一個活蹦亂跳的小閨女兒。」說完不禁又是一番搖頭嘆氣。








楊繼宗聽到孫太后這一番話,知道她在心裏已經認下這個孫女,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不由長舒一口氣。

孫太后顯是也聽到了楊繼宗舒氣,這時纔對他說道:「我聽許彬說,你本來與雲姑娘她們並無干係,不過偶然相遇,聽說了這寶兒的事,才一面護持着她們娘們,一面多方聯絡,讓這閨女能夠進宮團聚。你這一片忠心將來必有所報。」

楊繼宗連忙站起來低頭回奏:「微臣恰逢其時,得遇公主,只是略盡綿薄之力,豈敢希冀賞賜。盡忠報國乃是爲臣之道,微臣今後定要爲太后、太上皇、皇上盡效犬馬之勞。」

孫太后見他說得一本正經,倒笑了,「讀書人都會說這些套話。我可是沒記下,你是叫個什麼名字,是哪裏人?」

「微臣姓楊,名繼宗,是山西陽城人。」

孫太后似是用心將這名字記了一下,才說:「我還聽說,前日你在白雲觀裏大鬧了一場,幫官府破了一件大案?」

楊繼宗心中一驚:這深宮禁地,消息倒也靈通。只得把前天在白雲觀中的事簡略說了一番。

孫太后對假造金牌令符的事卻像是頗爲上心,「依你所見,那起子賊人費盡心機假造了襄王府裏的令符,是想幹什麼呀?」

「微臣雖然協助錦衣衛揭破了僞造金牌一案,因還未捕獲到幕後操作之人,不敢妄斷。」

孫太后冷笑道:「哪裏要什麼妄斷!聽說京中早就傳遍了,有幾個心懷不良的臣子,想要擁立那襄府的世子來繼承帝位。這可就奇了。不要說皇上不豫,今後好歹還未可知,就算是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嫡親兒子、孫子還有好幾個,都是先帝的嫡親骨肉,哪就輪到支派王府來繼承大統了!」

楊繼宗見孫太后爲此事十分震怒,也不敢多言,心中卻不免思量:孫太后不說是嫡親孫子還有幾個,卻要說嫡親兒子、孫子,豈不是也想到,萬一國中生出大變,不但太上皇的幾個兒子沂王兄弟可以繼位,就是太上皇復辟也無不可!要知所謂太后的兒子,就只有當今皇上和太上皇二人,其他不論嫡庶並無他人!聯想到前幾日徐貫在宛平縣衙所說的一番話,莫非那徐有貞已經將此意與孫太后溝通?這可真是朝中的又一大變數!

稍過片刻見太后平靜下來,楊繼宗才又奏道:「太后所聽傳言,微臣也曾聽說。但細思僞造金牌令符之事,如果真是要以此僞牌調襄王世子進京,未免過於孟浪。微臣雖然不知朝中大局,但僅就僞造金牌一案而言,當另有一深刻陰謀,目下微臣尚不能索解。」

孫太后聽他說得也有道理,才又道:「這事聽起來確有些蹊蹺。我看你於辦案很有些幹才,今後有關此案若再有什麼進展,不妨先告訴曹吉祥,讓本宮也知道知道。」

楊繼宗連稱「遵旨」。

「不論那起子幺麼小醜要做什麼,有本宮在,決不能讓他們亂了我朱家的天下。」孫太后說這幾句話時,滿臉剛正之色,倒更像是暗自下了決心,說給自己聽的。

孫太后大概也覺得,在今天認孫女的時候說起朝中大政,未免過於沉重,臉上漸漸放霽,才又笑着說道:「說了半日,我這小孫女還沒叫一聲奶奶呢——還要待到何時?」

雲瑛見太后已經認下了寶兒,急忙跪着向前拉住寶兒的手說:「還不趕快給奶奶請安!」

那寶兒也是教過的,聽了雲瑛吩咐,就跪在地上給孫太后磕了四個頭,大聲說道:「孫女寶兒給奶奶請安,太后娘娘萬壽無疆!」

孫太后喜笑顏開,親手把寶兒拉起來再次抱在懷中,重新又把那支玉簪爲她掛在胸前,纔對曹吉祥說道:「老曹,你看這寶姑娘倒是如何安頓纔好?」

曹吉祥躬身答道:「奴才恭喜老孃娘又得了一個孫女!不過,此時若是就讓寶公主進宮,似還未妥當。眼下太上皇的幾位皇子、公主都是和太上皇一起住在南宮,若要寶公主也進住南宮,可是有許多的不便。」

孫太后道:「那是自然。太上那邊兒女本來就多,讓寶兒去了沒的又要添亂。何況,我怎麼忍心把這閨女往火坑裏面送,進去了天日都難見。」

曹吉祥繼續說道:「若是住在老孃娘這宮裏,一來倉促間沒有準備,也沒個奶子保姆,也沒有一應用品;二來咱們紫禁城裏耳目繁多,萬一有人藉此事散播謠言,沒的又要給老孃娘心裏添堵。」

孫太后聽說此話,臉上又顯得有些氣惱,卻並沒有插話,輕輕點頭讓曹吉祥繼續說。

「奴才謀算,不如先在皇城外邊置一別院,就近奴才的外宅,讓寶公主先在那裏居住,奴才安排好奶子保姆以及小火者[4]數人來伺候,待將來正式典禮冊封了公主,再做下一步安排。」

孫太后眯了眼睛想了想,才道:「雖然有些氣悶,想想卻也只能先這樣安排。你找人、弄房子大約要多少時日?」

「奴才這就去辦,約莫四五日就可安排停當。」

孫太后道:「就這麼安排吧。雲姑娘,你先帶這閨女回去,再照看她幾天吧,且莫聲張,四五日後讓老曹去接她。老曹,你也要留心讓人暗中護衛公主,只是不要招搖了,讓人生事。說了半晌我也乏了,老曹你先帶他們下去用些茶點再走。」








楊繼宗與雲瑛拜別了孫太后,隨着曹吉祥又來到便殿的直房。見那屋裏已經擺下桌椅,桌上放着幾式點心果品。

曹吉祥道:「這是太后老孃娘所賜茶點,三位慢用。另外老孃娘還有賞賜:雲姑娘的是頭面一副、宮緞一匹;楊舉人的是御用摺扇一柄、玉帶一條。這些賞賜二位拿着不便,在下也有一些薄禮,我明日就着人送到府上。」

楊繼宗和雲瑛忙謝了,又道:「如此有勞老太監。學生現在寄居在宛平縣衙,雲姑娘借住在旁邊的一座道庵中,上聖皇太后的賞賜就請送至下處,我一併帶給姑娘吧。」

曹吉祥道:「如此倒也省事。但二位這幾日萬萬要多加小心,今日老孃娘已經認下這位小主兒,鳳子龍孫的名分一定,可就不比往日了,出不得半點閃失。」

因剛纔宮裏孫太后的一番話,楊繼宗想多探聽些與太上皇復位有關的消息,故有意與曹吉祥攀談:「晚生日前聽張都督說起,老太監當年領兵平定過麓川之亂,後來又征討過福建的叛賊,大智大勇,功勳卓著,實在令人欽敬!」

曹吉祥聽他說起自己的功績,不由得眉開眼笑道:「哪裏,哪裏,當年之事還提它作甚!若說當年徵麓川,討鄧茂七,雖然都是大戰,但畢竟還是肘腋之患。後來景泰元年雲姑娘的貴邦來到我京師門口,那才叫禍生腹心,那時我也曾率着京營在西直門外禦敵,一場血戰,好不驚心動魄。所幸近年四海昇平,老夫也再未涉足軍旅,如今一大把年紀,只怕從軍也打不動仗了。」

楊繼宗道:「以老太監大將之才而不得其用,實在遺憾。但老太監如今在宮中執事,不但要照料太后和皇上的起居,也有保衛各位聖上的職責,實在責任重大。何況,雖然沒有當年馳騁疆場的豪氣干雲,老太監現在畢竟是富貴平安,也是福報。」

曹吉祥卻冷笑了一聲道:「楊舉人還是年輕,不知這宮中情勢的險惡。我等在內官中也算是人上之人了,富貴倒也算富貴,可這平安二字——就難說了。我在這宮裏三十多年,見得也多了,天堂地獄常在一念之間。」

又看看楊繼宗,似有深意地說道:「常言道,富貴險中求。楊舉人身逢其時,又與太常許大人交往,只要用心從事,看準了形勢,將來怕還真要有莫大前程。」

楊繼宗忙道:「還望老太監指示一二。」

曹吉祥哈哈笑道:「我能指示什麼?楊舉人吉人天相,自有後福,望自珍重吧。」

才又向雲瑛和寶兒說道:「在下還有些俗務,不能久陪。公主和二位先在這裏用茶休息片刻,自有人領了出宮。在下先行告退,過幾日迎接公主。」

楊繼宗和雲瑛送走了曹吉祥,纔來品嚐宮中的茶點。就見杯盤俱是官窯細瓷,又有銀託銀匙,極爲精緻講究,盤中的點心卻並無稀奇,不過是一碟骨牌減煠、一碟酥皮玫瑰餅、幾塊團圓餅,又在一個雕漆八寶大果盒裏放着龍眼、幹棗、柿餅、栗子等數樣乾果,還有一個青花瓷盆裏放着幾瓣去了皮的心裏美蘿蔔。

雲瑛本來好奇皇宮中都吃些什麼,此時不免要問:「秀才,看來皇上一家吃得倒也平常,原來也是冬吃蘿蔔夏吃薑,只不知這蘿蔔有什麼異樣?」

楊繼宗也是頭一次有幸領略宮中茶點,忙揀了一塊蘿蔔放在口中,原來味道也是平常,纔對雲瑛說:「看來宮中習俗與民間也竟一樣,今天是立春節氣,各家都要吃口蘿蔔‘咬春’,是取古人所說‘咬得菜根,百事可做’,要一年簡樸勤勉之意。不過這宮裏的蘿蔔,卻未見比外面高明。」

又嚐了幾口各樣點心,全都味道平平,團圓餅太甜,減煠不過奶味稍濃,雲瑛笑道:「我看這皇上家裏,也沒有多大口福,倒是配了這麼多好瓷器。」

楊繼宗道:「我聽說,宮中物品雖然未必盡都精緻,價錢卻絕不平常,經由內官買賣之後,所食所用比外面貴幾十倍價格不止。今日我們這點茶點,怕也要費上十幾兩銀子。」

雲瑛不禁吐了下舌頭道:「看來當個皇上也是大不易。」

楊繼宗又想起剛纔的玉簪,說道:「才知道寶姑娘還有一件太上皇留下的信物,剛剛離得遠也沒看清,可能讓我一觀?」

雲瑛從寶兒脖子上取下玉簪,遞給楊繼宗,「你好好看看吧,過幾日寶丫頭進了宮,怕就再難見到。」

楊繼宗拿了那玉簪細看。那簪是青玉雕成的,色澤柔和溫潤,頭上鏤花雕出的一隻鳴鳳,刀法雖然樸實,形象卻十分生動,看起來應是前朝之物。爲了能當佩飾掛在脖子上,玉簪根上鑲了一個金箍,連着一根金鍊,簪子尖的那頭還配了一個圓頭金帽,應該是爲防簪尖扎了皮肉,金帽上的細鏈正好與上面的金箍相連。

雲瑛道:「這玉簪本來一直是我收着,這次進京纔給寶丫頭戴了,因一時還上不了頭,只好找銀匠改成了掛件。倒也不難看。」

楊繼宗仔細看了半晌,才把玉簪遞還給寶兒,鄭重說道:「剛聽太后說,這還是太后的傳家之物,又是你父皇送給你母親的表記,寶姑娘可要好生保管,將來你父皇見到你的時候,怕是要睹物思人。只是不知,要到何日才能讓你們父女相見呀!」
返回頂部